他现在是真的需要拐杖了。
柳家家主一案,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引得军中、朝中议论纷纷,各处都写信送到穆明珠案上,或威逼,或利诱,或动之以情。柳家迸发了全部的能量,想要留住家主一命,却终归是一场徒劳。
傍晚行刑处,穆明珠亲自坐在监斩台,亲自验过柳猛正身。
刑场外,柳大郎君与英王世子周泰等人的哭喊声震天。
穆明珠却似不曾听闻。
林然轻声道:“可要派兵驱逐他们?”
穆明珠轻轻摇头,道:“见亲人临刑,他们哭也是人之常情。”
柳猛双手被缚,身着囚衣,被推到穆明珠面前来。
他打量着穆明珠,穆明珠也打量着他。
这是个清瘦的老头,哪怕是死刑就在眼前,胡子仍是修饰整洁的,只看体型,便知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与那等脑满肥肠的富贵之人不同。
柳猛盯着穆明珠。他万万没想到,这道即将夺走他性命的判决,如此冷酷霸道,竟是出自这样花朵般娇艳的小公主之手。
穆明珠任由他打量,轻声道:“若在平时,隐匿区区十个人,断然杀不得你一个大世家的家主。只是非常之时,律令也要严酷许多,你撞上来了,怪不得旁人。”她语气很温和,“正如本殿要蔡刺史给你传的话,你这一死,既是依律当死,亦是功在千秋。本殿向你保证,祸不及妻儿子孙——只要他们不作恶,便如寻常世家的子弟一样。”
柳猛更是不曾料想到,这位公主殿下有如此一番话送他。
他仍旧盯着穆明珠,却是道:“我自己的儿孙,自己清楚。为了他们好,殿下还是不要对他们一视同仁,约束限制着他们,才不会让他们闹出更大的祸事来。”
穆明珠听了他这一番话,叹了口气,道:“我现下知道为何那么多人要救你了。”固然是出于阵营势力,可多多少少也有出于情谊人品的。
“可惜,”穆明珠低头在验明正身的文书上批字,淡声道:“我现下要送你去死了。”
柳猛淡然道:“死当其时。”
穆明珠递出文书去,最后看他一眼,勉强勾了勾嘴角,道:“到了下面,别讲庞老爷子坏话了。”
刽子手的刀很快,刀面映着如血的斜阳,划过了柳猛垂下的脖颈。
血喷了出来。
柳大郎君等人的哭声骤然大作,他们冲上来,带着仆从等去为柳老爷子收殓尸首。
穆明珠站起身来,按着监斩台的桌面,低头许久不动,半响才缓缓走下来,往早已等候在外,要迎她去襄阳的马车走去,只是脚步分外沉重些。
她从前杀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哪怕不从法律层面上来讲,譬如那扬州崔道成、和尚净空等人,也是叫她厌恶唾弃的。
如今这柳家家主柳猛,乃是她下令斩杀的人中,第一个不讨厌的。
她只是与这柳猛一面之缘,杀之便忍不住会感到遗憾;更不用想那些与他相交多年的人。又或者,如果今日犯事的人,不是柳猛而是与她私交颇好之人,她依然要下达斩立决的命令,心中又该是何等滋味?又或者,届时她还能下达这斩立决的命令吗?
穆明珠用力闭了闭眼睛,认识到这样艰难的抉择,正是掌权者每日必须做出的。她把思绪从柳猛身上挪开,转而想到随着柳家家主伏诛,将会对新政带来多么大的推动力,原本沉重缓慢的脚步终于迅捷轻快起来。
当柳大郎君柳鲁与英王世子周泰等人收拾好柳老爷子的尸首,穆明珠的车队已离开荆州州府南郡、前往雍州四郡之一的襄阳。
而穆明珠所料不错,随着柳猛伏诛的消息在雍州传开,四郡核实户籍人口土地等工作有了极大的提升。
王长寿等人发来的汇报信件中,几乎可以说是难掩喜悦之情。
四郡不但是新统计之处工作开展顺利,原本已经统计过的小片区域,又不断有底下人主动报错,增加人口与土地。他们见当地世家之首、曾在中枢为侍郎的柳老爷子,只因为隐瞒了十个人的户口,出动了那么多关系营救,最终还落了个身首异处,哪里能不胆寒?许多胆子稍微小点的士族大户,忙都主动配合新政了。
于是雍州四郡,登记在朝廷户籍之中的人口不断增多,土地也不断增多。
虽然不管什么情况下,必然还有胆大不怕死的,依旧隐瞒了人口土地,但要想完全清查,朝廷囿于人力等原因,也是不可能的。
短短半个月之间,四郡统计上来的人口数,已经比之前的二十万翻倍,而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
而穆明珠果决斩杀柳猛之后,在好的方面之外,坏的后果也正在开始展现。
建业城中忽然起了流言,说穆明珠与梁国人有所勾连。
这流言如无根的浮萍,不知从何而起,原本以为会如同大多数流言一样,不过多少时日便自己消散,可是这则流言却愈演愈烈,渐渐好似要燃烧成一团大火,灼伤穆明珠。
这流言传得奇怪,甚至有几分像是熟知穆明珠的人传播开来的——因为竟然有几分真实。
因为那流言说,穆明珠在扬州城中曾经买下了一个貌美的鲜卑奴,那鲜卑奴正是梁国的小皇子拓跋长日。
至于底下的分支,则有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穆明珠与那拓跋长日一见钟情,竟然在扬州城中暗结珠胎,不敢回来见皇帝,所以才在扬州迟迟不归,最终闹到动了兵。有的说穆明珠已经诞下一子,给那拓跋长日带回了梁国,如今穆明珠里通外国,正是为了给她的孩子夺得大位。还有的说穆明珠主动献出雍州实土化的政策,又请前往雍州,也是为了与那拓跋长日相见方便。
这流言必然在建业城中传得很厉害,因为连稳重低调如萧负雪,竟也写了一封信来,要她切切留意,详述万事,剖白于陛下。
言下之意,仿佛皇帝竟然信了那流言几分。
若是旁人这么说来,穆明珠自然是一声嗤笑。可萧负雪绝不是随口胡诌的人,他之所以会这么说,一定是从皇帝日常的态度中看出了什么。
襄阳城临时居住的园林中,穆明珠独坐书房西窗下,轻轻折起萧负雪所写的这封信,蹙眉思索流言之起。
她得罪过的人不少,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也不少。
若说最近恨她的,柳家当然算一个。而且从当初营救柳猛的架势来看,柳家也完全有发动这等流言的能量。
只是母皇为什么会信呢?
又或者说,母皇为什么会表现出相信这流言的态度呢?
穆明珠手指压着信上折痕,起身行至窗前,低头看向自己在窗外的影子,忽然心中一惊——因她目之所及,看到的乃是两个人的影子。
一个临窗而立的是她,还有一个倒吊在窗外的陌生人!
穆明珠心中一惊,假作随意退开一步,往书架旁走去,正待摸出藏于匣中的匕首,忽然听到背后窗棂一声轻响,那人的影子已经落在她脚步——他已入了书房!
穆明珠仍旧背对着那人,手指看似随意摸索在书架上,停到藏着匕首的匣子旁,低声道:“不知侠士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她不曾转过去看那人的脸,乃是给彼此留下退步的余地。
谁知那人一开口,却是轻声歉然道:“是我。”
穆明珠微微一愣。
“殿下。”
这二字一出,穆明珠再无怀疑,回过身来,却见来的人正是齐云。
少年一袭黑色紧身的衣衫,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与穆明珠灼灼的目光下,好似无处躲藏一般,垂下头来,低声道:“惊扰了殿下,对不住。”
穆明珠既喜且惊且怒,问道:“你如何能进来?旁人也能进来么?”又道:“你如何能来?陛下知道吗?”再问:“你几时来的?”她连发追问之下,还记得压低了声音,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拉住了齐云冰冷的手。
齐云轻声一一答道:“只我能进来。我已在外面留意了三日,又熟悉宫中扈从布防,这才找到机会进来。”又道:“陛下知道,是派我来办差的。”
他顿了顿,原本冻得发麻的手,在穆明珠手中渐渐暖和过来,犹豫一瞬,轻声又道:“我来那日,殿下正与荆州邓都督于南郡北山游猎。”他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面上有种极力要克制的不自在。
穆明珠听了他前面两答,放下心来,却已忍耐不得,上前一步,凑到他散着雪水冷香的面颊上,啄吻了一记,眉开眼笑望着他,直望到他红着脸也笑起来。


第144章
“你能在这里留多久?”穆明珠轻声问道:“不会是过了今晚就走吧?”
齐云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不会。”又道:“待到陛下有召,臣才会走。”
穆明珠隐约明白了什么。
“殿下?”樱红的声音从外间门边传来,“可是有吩咐?”
自数月前开始,樱红奉穆明珠之命,在穆明珠忙于政务时,不必在屋内守着,而是在外间读书学习。
此时齐云骤然出现在书房中,穆明珠与他拉着手说话,两人虽然都压着声音,但还是有些许响动,给樱红察觉了。
“无事。”穆明珠扬声道,望着脸红的少年,眼珠一转,道:“取一套婢女的衣裳来,要比秦无天还高大些的——还有面巾。”
这命令虽然奇怪,但樱红没有质疑,虽不知公主殿下这是来的哪一出,仍是笑应了去安排。
樱红脚步声一去,整套书房中立时又安静下来。
穆明珠拉着齐云的声,悄声道:“你虽然避着扈从进来了,但这外书房中不是说话的地方……待会儿你随我回寝殿,咱们再说话。”
齐云垂着睫毛,看着公主殿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应好。
穆明珠抬眸细看他。
雍州冬夜寒冷,少年不知在外面守了多久,身上笼了一层寒意,一入温暖的书房内,大约是那层轻霜融化了,眉毛鬓角像是给水洗过,愈发显得乌黑发亮。
因为这一冷一热的交错,他的双唇也格外柔软红艳些。
在她的注视下,少年脸颊的绯红色向耳后脖颈蔓延去,而他垂着睫毛、乖顺无言,只给她握着的双手从冰冷渐渐温暖起来。
穆明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委屈了自己,目光凝在他的唇间,上前搂住他劲瘦的腰,踮脚便又吻了他一记。
齐云浑身一绷,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隔着眼皮只能感受到烛光昏红温暖的色彩,而他睫毛轻颤,因为突然的刺激,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穆明珠专心品尝过少年美好的滋味,退开一步,笑着似乎有话要说。
齐云却忍不住跟上一步,俯身抱住了她,下巴埋在她肩窝,把脸颊在她肩膀蹭了几下,最终连眼睛都埋入她肩窝之中。
这十余日来,他目之所及,满心的酸涩苦楚,终究未有一丝表露。
穆明珠微微一愣,感受到他无限眷恋的拥抱,迟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她在女子中算得高挑,方才踮脚,却颇有一点吃力。
齐云闭了闭眼睛,克制着松开双臂,含糊道:“大约是的……”
穆明珠笑道:“等会儿给你量一量。”
话音未落,就听樱红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她在门外轻声道:“殿下,大侍女的衣裳没有如秦将军那般高大的,临时只得寻了外头杂役女子的衣裳来……”
穆明珠道:“好,你放在门边,再送一顶轿子来,开口停入书房门口,本殿要坐。”
樱红听得这吩咐不同寻常,不敢怠慢,忙又下去安排。
齐云在旁看着,轻声道:“殿下信不及她吗?”
穆明珠抬手抚上他的面颊,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的甜笑,低声道:“这多有趣呀,谁都不知道本殿藏了个宝贝。”
齐云忍不住垂眸笑,感受到她的指尖离去,忽然想到初来荆州那一日南郡行宫外之所见,眉梢眼角不免挂了一点酸涩。
好在他一向安静,这一点点的异样并没有为公主殿下所察觉。
是夜,抬轿子的仆从只觉公主殿下怎么忽然沉重了许多。
回到寝殿之后,旁的侍女能瞒过,往内室走时,却瞒不过樱红。
樱红眼睁睁看着那停入寝殿门口的轿子中,公然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公主殿下,另一个高大的“女子”却是蒙了面巾、穿着她备下的粗使侍女衣裳——而公主殿下竟与那陌生高大又奇怪的女子牵着手步入了内室。
这也就是樱红定力好,才没有惊叫出声,见公主殿下笑意盈盈,压着满心惊骇,恭敬送两人入内。
到了内室之中,环境比外书房要私密许多。
穆明珠先笑道:“你等一等,本殿先去洗漱过。”
齐云入了内室,垂着眼睛不敢乱看,有些紧张地坐在窗下小榻一角,听公主殿下如此吩咐,便轻声应了。
他即使到这会儿,因没有得她的吩咐,也仍旧戴着脸上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望向她时分外柔亮的眼睛。
穆明珠看得喜欢,临去前,又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
齐云面巾下的半张脸“轰”地一下红透了。
樱红等在外间盥洗的房间,见公主殿下独自出来,原本紧绷的面色一下子放缓了,上前为她拆着发髻,轻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奴方才还当是有贼人挟持了殿下,险些都要往外面寻林校尉、萧郎君等人带兵营救了……”
穆明珠嘻嘻一笑,道:“本殿就是怕你营救,这才出来叫你安心。”她歪头打量着镜中含笑的自己,低声道:“别担心。本殿只是养了一个……小情郎。”
深更半夜的书房中,哪里从天而降的一个小情郎?
樱红有满腹的疑问,但见公主殿下毫发无损、满面欢喜,只得按捺下来,轻而快地为她拆开发髻,叹气道:“奴还以为殿下长大了,原来还是跟小时候一般淘气。”
穆明珠在外间梳洗之时,齐云独自静坐于内室之中。
他清楚这是公主殿下的宿处,因此并不敢把眼睛往对面的床上看去,哪怕他曾在建业的公主府中与她一夜共宿。他原本只垂眸望着自己搁在膝盖的手,可是随着外间的撩水声、婢女的谈笑声传来,他感受到了转移注意力的必要性,终于轻轻抬起眼睛来,往自己所在的小榻案几上看去。
只见月光如水,洒落在玉质的桌面上,一一照亮摆在上面的物什:一叠扎紧泛黄的信件,一碟摆着各色甜味果干的水晶盘,一枚光滑小巧的暖玉,大约是时时给公主殿下拿在手中把玩的。
他静静望着那些与公主殿下有关的小东西,只觉一颗心也柔软起来。
直到他收回视线时,目光从那一叠信件上方滑过,不经意间就看到了最上面那一封的封皮。
上面盖着右相府的徽纹,“萧安”两个字明确无误。
那是右相写给公主殿下的信,不知何时送到,然而保管完好,又放在公主殿下每日都能看到的案头。
“我好啦。”穆明珠恰在此时回来,外面披着一件温暖厚实的大氅,笑嘻嘻凑上来,径直坐到齐云腿上,一抬手给他摘去面巾,又笑着给他解身上略显滑稽的婢女衣裳。
齐云只觉怀抱中掉入一个温软馨香的身体,还散着朦胧的水汽。
他觉得这样不行。
可是随着穆明珠双手给他解去那婢女衣裳,他又怕她跌落下去,下意识已经揽住了她的后腰,意识到太过亲密的距离,他上半身往后撤去。
穆明珠拽着他的领口,奇道:“你躲什么?”又低声笑道:“你莫不是爱上了这一身女装?”
齐云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愈发笑道:“你要穿女装,可以穿我的外裳,比这件好看多了……”她见齐云面色绷紧僵硬,歪头想了一想,自以为了解情况地哄道:“当然啦,本殿的驸马穿什么都好看……”
穆明珠一面给他解着女装,一面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母皇是不是要你来查关于我的流言?”
说起正事,齐云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嗯。”
“我就知道。”穆明珠略有些得意地一笑,又道:“母皇是真信了吗?还是真是表现出信了来?建业城中是什么情形?你觉得这流言像是从何而起?”
齐云双手揽着她的后腰,怕她跌坐下去,又怕她靠得太近,不由自主往后半仰着,轻声道:“殿下可还记得,臣当初回建业,是替黄老将军给陛下送一封信。在那之前,上庸郡查出了一批梁国的奸细,通过他们拿到了一些关键的信息。陛下至今不曾告诉任何人,那信中的内容。”
“但是你怀疑,那信中的内容跟如今我的流言有关?”穆明珠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说来跟我之前杀了柳家家主没有关系了?”
齐云轻声道:“流言起了之后,柳家也有在其中推波助澜,还有一批人是当初在穆武授意下攻讦殿下的……”
“那么流言从哪里起的呢?”穆明珠清楚这才是关键。
齐云抬眸看向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低声道:“臣查到的最早来源,是皇宫中的一个婢女。”
“皇宫中?哪一处宫殿?皇宫中可太大了……”穆明珠笑道,看着齐云面上的神色,渐渐明白过来,轻声道:“哦——是母皇宫中?”
齐云眸光转深,轻声道:“臣还没有查实这一点。”
穆明珠不语。
齐云忽然压抑着“嘶”了一声。
穆明珠回过神来,原来是她方才走神,解开了他原本的衣裳,微凉的手指冰到了他的胸膛。


第145章
穆明珠手指抵在少年胸膛,正抬眸向他面上看去,就觉身上一轻,整个人给少年托起转了一圈,落坐在了小榻之上。
少年扯起榻边叠着的锦被,给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动作罕见地有一丝慌乱。
穆明珠被他包成个粽子,努力探出头来,望着满面不自在的少年,忍笑嗔怒道:“你干嘛?”
齐云面红过耳,别开视线不敢看她,有些别扭地侧坐在榻边,闷声闷气道:“别……别受了寒。”
穆明珠再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一抬手就要从锦被下出来,道:“哪里会受寒?我还觉得屋子里烧太热了呢。”
齐云紧张于她的一举一动,在她抬手的刹那,出手按住了被子一角,听她发笑,大约也知她故意作弄,颤声压抑道:“殿下,别……”带了几分讨饶的意味。
穆明珠笑个不停,怕再继续下去少年会落荒而逃,稍微安分了些,自己抓着堆到脖颈的锦被,挪到小榻靠窗的一角,转而谈起正事来,道:“我杀柳猛一事,建业城中是何风向?”
齐云松了口气,轻声道:“殿下杀柳猛时,臣已离开建业。”他从过分羞涩紧张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答完之后,才意识到原来方才在书房中,他说自己来时那一日她正与荆州都督邓玦北山游猎——公主殿下全然没听见。
穆明珠“哦”了一声,便抛开了这个问题,又笑道:“你来了正好。我前番杀了那柳家家主,林然与萧渊都要我留意警戒,担心会有跟柳家相关的故旧贼子行暗杀之举。虽然目前为止一次都没成功,但我听林然说,在这趟来襄阳的路上提前排查出几处危险。”她看向齐云,神色正经了许多,道:“你这趟来,带了哪边的人?”
齐云听她提起安全的问题,立时关切,倒是完全忘了不自在,低声道:“带了黑刀卫中的秦威等人。”又道:“上庸郡随行来的将领,已经命他们回军中了。”
穆明珠点头,明白母皇这是用齐云查案,然而这只是暂时性的,还是说因为齐云拒绝退婚、要把齐云从北府军中撤走呢?又或者母皇是要一石二鸟,再探她与齐云之间的关系?而母皇要齐云来查跟她相关的流言,如果果真是从黄老将军那封信来的,那么关于拓跋长日的事情,会不会是从梁国境内传回来的?
“这流言虽然无稽,却也有一点真。”穆明珠思量着,淡声道:“那就是拓跋长日的**。我仔细想过,如果消息是从扬州传出来的,那么外人知晓也是在拓跋长日离开之后,否则当初我买下拓跋长日、孟非白送走拓跋长日都不会那么顺利。譬如若是当时谢钧知晓梁国小皇子在扬州,岂会毫无动作?如果不是从咱们这边传出去的,那就是从梁国传回来的——说不定与黄老将军呈给陛下那封信有关。”大将军呈送皇帝的密信,不但有上锁的密匣,还有专门的火漆,既然如此机要,除非皇帝授意,自然无人能看到。
“母皇看完信之后,都召见了什么人?”穆明珠回忆着道:“当时咱们在公主府相见,你说之前在皇宫中住了两日,借口要问重骑兵的破解之法,才得以出来的,是不是?”
齐云道:“陛下看过信后,那两日没有见底下官员,只召见了穆国公与牛国公说话。”
一个是皇帝的长兄,一个是皇帝的妹婿,可以谈政务,也可以是谈家事。
难道黄老将军送出的那封信中,真的涉及到了她?
“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穆明珠淡声道:“当初把拓跋长日卖入扬州为奴的,又是何人呢?”
如果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动手,既然能把幼弟卖到大周为奴,作为一个铁血皇帝,更完全可以杀之以绝后患。
随着穆明珠的低语,齐云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他面上的红晕终于完全褪去,月色下,肌肤如冷玉,思索时眉宇间有一种清淡冷傲的气质。
穆明珠看在眼里,不知是锦被裹着久了,还是从心里升起一股热意。
她从锦被底下,伸出发烫的手去。
她一动,齐云便察觉了。
少年的心思还萦绕在繁难的问题上,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做出反应,见她伸手过来,便也伸手去应。
穆明珠牵住了他的手,手指微微用力,要他凑上前来。
齐云喉结滚动,不敢动,也不敢不动。
“我保证……”穆明珠眼睛里也漾着水光,轻声笑道:“只是亲一下。”
齐云耳朵发烫。他有时候忍不住疑问,究竟是他太别扭,还是公主殿下在自在。自从扬州城中亲密过后,不管隔了多久再相见,公主殿下好像可以一瞬间回到在焦家地下溶洞中的状态里,而他反而要羞涩适应许久——而等到他稍微自在些了,却又要离别了。
想到这里,齐云压住羞涩,依言上前,虽然想好了要大胆些,可是随着与穆明珠的距离越来越近,终于还是停下来,面色绯红,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来。
穆明珠跪坐在小榻上,笑着吻上去。
她就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新得了一样合心意的玩具,把亲吻当成了一项刺激的游戏。
她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或轻或重,或短或长,探索着此前未曾经历的神秘世界。
她喜欢这个玩具,在四下无人时,见面就想要抱在一起、吻在一处。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快乐。
而不管她尝试怎样的亲吻,少年都完全接纳,陪着她胡闹,直到他的神智都被她的香气摧毁。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倒在窗下的小榻上,原本裹在穆明珠身上的锦被铺开来,罩住了脸红气喘的少年与少女。
穆明珠稍微抬起头来,看着下方眼神迷离的少年,忽然伸手抚上他的心口,感受着那激烈的心跳声,像是有一种鼓点从他心中奏响,传到她身体中来。
她缓缓躺下去,与少年头挨着头,手掌仍旧贴在他的心口,轻声笑道:“你的胸膛里像是有一匹奔马。”
齐云轻轻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小声道:“嗳,外面又下雪了……”
横窗半开着。
齐云躺在窗下,抬眸向外看去,正望见倒转的世界中,一片片雪花,染着灯笼光的橘红色,在夜风中温柔飘摇坠落。
“我的小雪人。”穆明珠凑上来,又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记,笑问道:“你在书房上面等了多久?”
她记得初到书房时,他面颊上雪水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