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傍晚到子夜。”齐云轻声道。
“那么久?”穆明珠略有些诧异,在锦被下与他挨着,略撑起头来看向他,笑问道:“若不是给我察觉了,你便不与我相见了吗?”
她本是玩笑,少年却沉默了。
穆明珠双眸微微睁大盯着他,手指下意识揉
捏着少年发烫的耳垂,讶然道:“真就不出来见我吗?为什么?”她还以为少年也很想见她的。
齐云喉头微动,轻轻转眸向她看来,嗓音有一点喑哑,“臣不知,殿下是否高兴见到臣。”
还是已经淡忘了他,还是会烦躁于他的出现,还是会讨厌他出现妨碍到她与那些情郎的来往……
如果当他出现在公主殿下面前,看到的却是一张冷淡的脸,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承受住。
少年喉结剧烈一动,咽下太过酸涩的情绪。他说完这一句,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勇气,不敢再看穆明珠的神色,眸光轻转,重又看向窗外的落雪,感觉到少女手指捏着他的耳垂,半是欢喜半是惶恐想着,完蛋了,他已经给公主殿下惯坏了。他再也不能向从前那样,面对公主殿下的斥责憎恶,还能维持坚冰一样的表面。
体会过她给的温柔与甜蜜,如今的他,只要她一个冷淡的眼神,便会碎为齑粉。
他的心脏还在狂野跳动着,像是得了病。
穆明珠明白过来后,微微一愣,凑上来笑道:“我怎么会不高兴见到你?”她亲亲他抿紧的唇,笑道:“你是不是傻?”
齐云神色间回转过来,在锦被下找到她的手,有几分孩子气地与她交缠了手指,轻声道:“幸好。”
幸好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不是坏的神色。
穆明珠笑着往他身边蹭去,闹了大半夜已经有些困倦了,半阖了眼睛,含糊道:“不知道这雪还要下多久……若是下得厚了,戴先生的豌豆苗怕是活不成了……”她闭上眼睛,以为齐云也会睡去,朦胧中却感到少年好似牵着她的手在动,而后她的手指落在他面颊上。
“在干嘛?”穆明珠似梦非梦,也没有睁开眼的打算,含糊问道。
少年忽然又没了声息。
穆明珠隐约想起了什么,呢喃道:“外间,给你留了梳洗的……”她感到少年像是轻轻退了出去,实在是太困了,也就没有在意。
次晨她醒来的时候,跟在公主府花阁中那一夜一模一样,睁眼就落入少年的眸光之中。
“早。”穆明珠眨眨眼睛,看到窗外迷蒙的光线,手臂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抚在少年脸上,她以为是自己睡梦中不小心,也没有在意,重又闭上眼睛。
因她每日初醒来时,总是有些迷糊的,需要多一点的时间起床。
齐云望着公主殿下罕见的、迷糊的样子,忍不住凑上去,低声道:“殿下?”
少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种晨起时的喑哑,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穆明珠似应非应,下一瞬就感到耳根一下温热柔软,是少年吻了上来。


第146章
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与襄阳城公主府中一室生春的情况不同,南阳郡中却是结结实实哭倒了好几家。
柳家家主柳猛**的消息传来,柳家上下都难以相信,当即就哭倒了好几位女眷。
柳猛长子柳鲁扶着父亲的棺木回来,披麻戴孝。
另一边英王府中,世子妃听闻父亲死讯,孕中也昏死过去,醒来流泪不止。
柳家最初的情绪,反而不是愤怒,而是惶恐。
他们不知道家主的死,是不是就是结束。还是说那四公主拿定了他们家做筏子,接下来会是整个家族的覆灭。
柳猛的老妻出面,已经把孙子柳松送去了千里之外的娘家,就是为了防备有最坏的情况出现。
如此惶恐过了数日,见那公主殿下一直未有新的旨意下来,柳家这才为柳老爷子治丧。
出了这样的事情,原本南阳郡人人都要仰头看柳家的,现下丧事上竟也有许多家不敢来了。倒是一溪之隔,从前与柳老爷子彼此看不顺眼的庞家老爷子庞致荣,还算有情有义,于灵柩前上了一炷香。
而英王府中,因前几日英王世子离开,英王周鼎无人管束,胡吃海喝,又犯了王者之疾,痛得难以行走,只在府中大发脾气。
“你这个无用的东西!”英王周鼎大骂世子周泰,“要你去救你岳丈,你倒是把尸首给带回来了!你能做成什么事儿!今日死的是你岳丈,来日若是你老子我遭了难,你也只能带回我的尸首来?废物东西!养你有什么用!”
周泰跪在地上,一声不敢言语。
周安也陪着跪在地上,小心道:“父王,实在不是世子的缘故,那四公主殿下什么都听不见去,只说要父王去与她说……儿子们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
“啪”的一声脆响,英王周鼎气得一巴掌甩在周安脸上,反倒痛得自己一阵发抖,怒道:“说话!说话!说话有什么用?那穆明珠要**,你们不会跑上去抱住她的刀!老子不信,她能把你们一块杀了!”又恨恨道:“就是死在一块,也比回来丢人现眼强!”
他的愤怒,其实并非在于儿子们不能办成事情。他的愤怒,根本在于自己的无能。
他没有能力抵抗穆明珠的命令,连自己的亲家都救不回,丢人丢大了——这才是他失态狂怒的根源。
可是英王周鼎是断然不会冲自己生气的,于是把满腔怒气都发泄在两个儿子身上。
周安挨了这一巴掌,还未如此,他那守在一旁的生母已经着了急。
李氏上前来,忙托了英王的手,叫道:“王爷仔细手疼。他们不懂事,叫他们跪着便是,王爷何苦自己动手?”又端茶奉水,扶着英王坐下,担心英王再发作她儿子,倒是很会祸水东引,又道:“其实以奴看来,柳家老爷子的事儿啊,要怨就该怨那个邓都督。每常那邓都督笑眯眯登门来拜会王爷,看着像是好人似的。这次若不是他带走了柳家老爷子,哪里会有后来的事儿?”
英王对自己的儿子苛刻,对邓玦却很偏爱,喘了口粗气,怒道:“闭嘴!你懂什么?他是都督,穆明珠拿到了雍州决断之权,下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邓无缺一个都督哪里敢拦她?”他说到自己偏爱的青年,却忽然恢复了神智,知道从理智去考虑了。
李氏暗暗翻了个白眼,口中却是自责笑道:“哎唷,原来如此,奴见识短浅,哪里懂得这些,还是王爷明白。”她转而又道:“这么说来,是那四公主殿下惹了王爷动怒喽?”
英王眯起眼睛,怒道:“她最好别来南阳郡。”
世子周泰开口道:“儿子们离开南郡的时候,听说四姑母已经往襄阳去了。她若是要巡防雍州四郡,不多时便会来南阳郡的。”顿了顿,又劝说道:“四姑母行事,也是按照国家法度。父王莫要气坏了身子……”他还想劝父王不要做出“报复”的事情来。
英王却已经给他这几句话又气了个倒仰,把李氏刚递到他手中来的茶盏,兜头往周泰身上砸去,起身就要摸挂在窗下的长剑,怒骂道:“看老子今日不斩了这小畜生!”
一时闹作一团,还是世子妃那边派人来请,因英王念在世子妃有孕、又才**父亲,才算是救了周泰出来。
而世子周泰所料不错,穆明珠的确计划要往四郡都巡访一遍,只是还没有定下时间。
襄阳行宫书房中,萧渊道:“我跟林然是一样的想法,现在底下动了不少世家,许多人都恨不得你出事呢。你现在下去走动,太危险了。不如等这些事情平息之后……”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本殿还要躲着他们了?”
虞岱坐在特制的躺椅上,缓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小心没有过虞的。”
穆明珠笑道:“我逗萧渊呢,先生不必劝我。”
萧渊“啧”了一声,瞪着穆明珠道:“我这里真情实感为你担忧呢,你反倒拿我消遣——这不太对吧?”他瞪着穆明珠,忽然又“咦”了一声,凑近了看她,道:“你昨日吃了什么?莫不是中了毒?我看你嘴唇怎么像是肿了……”
穆明珠面上的笑容一僵,上身后仰,抬手遮住嘴唇,道:“晨起吃了一点辣。”
萧渊不疑有他,笑道:“什么辣这么厉害,也给我一份尝尝。”
穆明珠笑骂道:“怎么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呢?”
萧渊莫名其妙,当初在扬州城外,穆明珠几十万两的金银都说给就给了,如今玩笑要一份食物,怎么还挨骂了?
穆明珠说笑过后,重又走到墙上挂着的舆图前,指着上面两条重要的江流,一是汉水,一是淮水,继续方才被中断的议题,道:“有长江天险在,梁国人若要渡江,只有这两条路走。”
之所以说长江乃是天险,是因为梁国人南下渡江,必然需要大量造船。
而大周不可能就安静看着敌人在对岸造船。
所以梁国人要南下,必须在能通往长江的河流旁边造船。而从北境延伸下来的,符合要求的河流,只有两条,一条是汉水,一条就是淮水。
如今淮水所在,乃是扬州等富庶之处,梁国人若要经邗沟南下,乃是从大周防御最强大,后勤线最短的地方自讨苦吃。
所以此前几次两国交战,梁国都是想要打通汉水这一条路径。
而汉水南下,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襄阳城。
可以说,只要大周守住了襄阳城,就守住了汉水,守住了长江,守住了半壁江山。
“此前上庸郡一战,我总理后勤粮草,颇有感触。前线的对战不论输赢,咱们的粮草要运到上庸郡、襄阳这些地方来,路途太长了,若是持久战下,必然比不过梁国。”穆明珠不遮不掩,直指问题的核心,又道:“上午柳光华整理出了新的人口土地账目,我已经看过了。雍州四郡,如今统计出来的人口已经有五十万。这人口并不算少。虽然雍州的土壤情况跟扬州等地不能相提并论,当是精耕细作之下,也可以成为一处产粮大州……”她认为这个时代的耕种之法,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只有粮食、充足的粮食,才是一切兵力提升的前提条件。
不管是要重骑兵,还是要更快更强的战马,都需要有强大的财政粮食作为支撑。
大周的地盘现在就这么大,再去扩大耕地不是很现实,与之相比,提高单位土地上的粮食产出,就成了要考虑的道路。
“本殿此前跟虞先生讨论过了。”穆明珠淡声道:“虞先生当初流放在外,仍心系国家,十余年间,切实研究过土地耕种之法……”她这说法当然是美化过的,真实情况,在最开始虞岱也只是为了能在流放之地吃饱饭而已。
萧渊眼睛一亮,看向坐在躺椅上沉默着的虞岱,笑道:“既然虞先生曾研究过,想必有良策。”
虞岱微微欠身,苍声道:“些微末技,不过蒙殿下不弃,愿意一试罢了。”
穆明珠笑道:“咱们就从襄阳城外的荒地试起!”


第147章
深冬,大块厚重的铅云堆积在天空中,西风卷着雪花呼啸而来,不管不顾往行人衣领中灌去。
静玉从外门下进来,快跑几步到了外书房侧间门前,站在门口收起已经被吹歪了的油纸伞,跺脚低声骂道:“这雍州的鬼天气!”就这么两步地,他为了来见公主殿下特意换上的绸面鞋子已经脏污湿透了。他皱眉看着自己脚上脏了的鞋子,忙掏出巾帕来,要坐下来擦拭,一转身,却见屋子里早已有数人先到了。
闷着栗子等吃食的火盆旁,虞岱仰坐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在烤火;而荆州都督邓玦不知何时来的,正在一旁拨弄着火盆,低声同虞岱说着什么。
刷刷的翻页声从更里面传来,却是柳耀带着翠鸽在最后核对账目。
此时静玉入内,柳耀、翠鸽两人无暇顾及,只虞岱与邓玦听得动静、抬头向他看来。
静玉满头满身的雪水,油纸伞也挡不住那刁钻的风雪,又脏了新鞋,满心不快。他最近被派去督办襄阳城外荒地耕种一事,每日里顶风冒雪,是个苦差事。他喜欢一切花哨出风头的事情,自然不怎么喜欢这项新差事。他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拉着脸擦鞋子,口中道:“虞先生好惬意,在这暖房中烤着火。为您一句话,跑断底下人的腿。”
静玉对虞岱没什么敬意,这不过是个又瘸又驼背的老头子,就算是年轻时有几分美貌,如今也叫人欣赏不来了。偏偏公主殿下信了这老头子的邪,一口一个“先生”称呼着。越是丑八怪,行事才越奇怪。寒冬腊月的天气里,那虞岱竟然给公主殿下出主意,要给襄阳城外的荒地引水圩田。这差事派到了静玉头上,他不得不每日往城外荒地跑,道路崎岖,天气又寒冷,在外面做事又不能时时见到公主殿下,如今回来汇报差事,却见始作俑者安然享受在暖房中,怎能不叫静玉气歪了鼻子?
虞岱听了静玉的话,仰躺在躺椅上,慢慢又耷拉了眼皮,苍声道:“静玉公子风华正茂,办差辛苦些又何妨?恰是好时候呐。”
静玉原本就是想嘴上发泄发泄,听虞岱这么不紧不慢堵回来,不禁愈发心头火起,擦着鞋子上过分牢固的一点泥斑,瞪着眼睛出神一瞬,笑道:“原本见公主殿下都称呼您一声‘先生’,我还以为您一定忙得很。如今看来,先生每日闲在书房中烤火,也是埋没了才华。择日不如撞日,等会儿我见过公主殿下,还要往城外荒地去,便请一顶轿子,送虞先生同去如何?毕竟您吩咐的那些事儿,我也未必全能做对了。若是有您到地头上指点着,一准儿错不了。”
虞岱的确如静玉所说,每日都困在外院这半亩方圆之中,若不是在屋子里,也只是在书房外的小花圃中种点东西。他身份特殊,底下人都待他恭敬,多半并不主动跟他说话,公主殿下与萧渊一忙起来,有时候甚至一日之内都无人跟他说话。所以虽然静玉看他讨厌,他看静玉倒是颇有趣的。
虞岱显然很清楚静玉愤懑的症结在何处,慢悠悠道:“在下倒是想去,只是殿下念着天寒路艰,今冬是不许在下出城的。”
静玉听了这话,胸中那一点愤怒的小火苗,立时就烧到了脑子里。他上下打量虞岱一眼,笑道:“我这样的小人物自然不懂,虞先生这样的大人物,当初陛下怎么会放任您成了残废?”
静玉本就不是涵养高的那等人,与人撕咬,自然是当面揭短最痛快、最有效。
邓玦原本在旁笑听两人斗嘴,此时看了一眼面色苍灰的虞岱,忙笑道:“‘文王拘而作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虞先生大难不死,必然是上天要虞先生另有大作为。如今跟随公主殿下来了雍州,岂不是正是应验了?”
静玉一句话冲口而出,理智回笼,也觉不妥,这等攻击的话在梨花院中自然不算什么,但在公主殿下的外书房中怎么都不太对。
他还没想到要怎么缓和,却已给那邓都督捡了个空子卖好,便哼了一声,低头擦着鞋子不说话了。
“虞先生,这栗子香甜着呢。”邓玦笑着捡了一枚烤熟的栗子出来,剥去外壳,以小碟子托着送到虞岱面前去。
虞岱不接,反手在躺椅旁摸索着拐杖,有些艰难地站起来。
静玉仍低头擦鞋,然而心中隐约不安,余光中偷看虞岱动作。
邓玦起身虚扶,虞岱让开了他的手。
虞岱拄着拐杖,在不大的暖房中缓缓走动着,伴着那“咄咄”的拐杖点地声,他过份沧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本一介布衣,边陲小县出身,凭一份读书的能力,胜过万人,而入州学;胜过百万人,而入南山书院,最终从南山书院,以头名得朝廷任用。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辅佐故太子,立新政、促革新,天下人抬举我,称我为‘寒士之首’……”他仰起头来,透过棉帘缝隙,望向外面飘扬的雪花,许久,像是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我初流放时,陛下有顾惜之情,放我于东海之畔,永嘉郡的长官礼贤下士,非但不以囚犯待我,反倒许我于木料厂旁讲学。不过旬月,来听课的学生已有千人之多。我那时傲气未脱,反受其害。朝中有心人得知,攻讦不止,最终我被调往番禺,那永嘉郡的长官也因此获罪、丢了官坐了牢……”他低而沉重道:“番禺湿热多瘴气,有永嘉郡的事情在先,我也无意拖累好心人,腿伤背疾,积年累月下,变成了如今模样。”
以静玉从前浅薄的经历,自然无法想象虞岱曾经历过的波澜壮阔的人生。
此时听虞岱娓娓道来,静玉擦鞋子的手停下来,但仍是不曾转过脸来看向虞岱。
邓玦出身将门,又在官场,对于虞岱的故事有所听闻,听他本人说起来,倒是另一番感受。
他望向虞岱看似仔细听着,目光却时不时往明窗上滑去,想要捕捉公主殿下驾到的身影。
“所以我说静玉公子风华正茂,办差辛苦些又何妨?”虞岱沉声叹道,他一字没有说自己的惋惜,然而他拄着拐杖、弓背瘸腿站在那里,已经说尽了心声。
“是是是,反正我好胳膊好腿的,自然要多往外面跑。”静玉其实已经知道方才说错了话,但拉不下脸来道歉,快言快语道:“我不过两句玩笑话,引出您这么一大篇故事来。您快请坐吧,别不小心摔了,给公主殿下瞧见了,又成了我的罪责。”
“别给本殿瞧见什么?”穆明珠的声音从棉帘子外响起。
邓玦早已看到窗上掠过的几道影子,提前站到门边,比外面的侍女更快,从里面撩开帘子,笑迎道:“见过殿下。”
穆明珠笑着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袭墨绿色常服、仍旧单寒,只领口袖口滚了一圈风毛,略一点头,看向静玉,佯怒道:“可是你惹虞先生动怒了?”
静玉也早已起身相迎,闻言有些惴惴不安。
虞岱低声笑道:“在下久在屋子里寂寞,静玉公子不过陪在下玩笑几句。”
静玉松了口气,忙笑道:“就是,殿下惯会冤枉人。奴顶风冒雪,好不容易来见殿下一面,殿下好生无情。”
穆明珠淡淡一笑,先不理会他,对虞岱道:“方才建业来了人,宫里提前赏下来的新年节礼,给先生也有一份。”她顿了顿,又道:“先生还是先去与来人见过。”
虞岱微微一愣。
穆明珠轻声笑道:“来的是宋寒水先生。”
皇帝竟然派了宋冰前来,也算是颇为有心了。
虞岱眉目一动,原本与静玉争锋时那股淡然又强大的气势忽然消散,隐约有几分局促,“哦……这……”他镇定下来,低声道:“那在下先告退了。”
穆明珠一点头,对静玉道:“你扶虞先生过去。”
静玉还没来得及献殷勤,就给派了出去,不免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表现出来,笑着上前,托了虞岱的手臂,道:“奴送先生。”
柳耀与翠鸽也已经迎上来,只是等在后面,不曾说话。
穆明珠看一眼桌案上摊开到一半的账目,便知道柳耀手上的事情还没算完,便道:“你忙你的。”她示意邓玦跟上来,往书房内室走去。
安静整洁的书房内,穆明珠在桌前坐下来,侧身对着站在身前的青年,笑道:“说吧,什么风把邓都督吹来了?”
邓玦再度见了礼,这才笑道:“玦久不闻殿下传召,怕时日久了,殿下忘了还有玦这号人,因此前来拜会。”
穆明珠笑道:“似邓都督这等人,要忘记却也难。”她半是玩笑道:“邓都督该更自信些。”
她不太相信邓玦会无事登门,口中玩笑着,心里却在揣摩他来的用意。
邓玦笑道:“过了新年,殿下所在便是雍州之地,玦职责所在,轻易不好前来了。”
虽然一直有雍州这个地方称呼,但此前没有实土化,雍州也没有相应的各级官员,所以全部都还是在荆州治下的。
邓玦乃是荆州都督,从前跑到南阳郡,也还是荆州的管辖范围。
但是从这一年的新年过后,按照朝廷的诏书,雍州会正式实土化,襄阳、南阳、新野与顺阳都会划入雍州的范围。穆明珠会在此组建以她为首的一州班底。而自此以后,邓玦身为荆州都督,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就不好再跑入雍州的地界了。
穆明珠思考着他的来意,慢悠悠道:“柳猛之死,没有人找你麻烦吗?”
邓玦微微一笑,道:“玦为一州都督,本就要面对许多麻烦。柳猛之事,也不过是其中一桩罢了,并无出奇之处。”
穆明珠倒是很喜欢他这种态度,顶着压力办了差事、但是回头并不卖惨邀功。
她又道:“此前在南郡游猎,那十余名骑射卓然的儿郎,本殿倒是想要一用——邓都督方便放人吗?”
邓玦笑道:“他们能入了殿下的眼,乃是他们的大造化。玦若是从中阻拦,日后给他们知晓了,怕是要给他们恨之入骨。殿下几时要用?玦今日便修书命他们往襄阳来。”
穆明珠笑道:“邓都督素来知情识趣。”她摩挲着手中一卷书的封皮,看了邓玦一眼,笑道:“究竟为何事前来?难道只为拜会本殿?”
邓玦垂眸一笑,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穆明珠也不催促,闲闲翻开两页书。
“临近新年,各处都张灯结彩。”邓玦低声道:“实不相瞒,自父母故去,玦在荆州为官,每逢佳节,蒙英王不弃,都是在王府度过……”
穆明珠重又转过头来看他,却见青年垂着眼睛、面上有一点惆怅寂寥之色。
“今岁出了柳猛的事情,王府中自然不好过新年了?”穆明珠接口道。
柳猛乃是英王世子妃的父亲,邓玦又是送柳猛离开南阳郡的人,虽然冤有头债有主,但以邓玦的为人做派,也不可能这会儿去扎一个孕妇的眼。
邓玦听到公主殿下接口,面上浮现了一丝笑影,抬眸看向她,丹凤眼中波光流转,“玦斗胆,敢问今岁新年,殿下行宫中可还能添一双筷子?”
如今距离新年还有五日,邓玦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在行宫中蹭一个新年。
从最初相见,邓玦便星夜冒雨出城迎接,后来又出力办事,态度一直很好。
不管是于情于理,穆明珠都不好拒绝这样一个有些可怜的请求。
穆明珠笑望着他,道:“只要邓都督愿意,想留你共度新年之人怕是成千上万。”
邓玦何等伶俐之人,闻言神色一黯,很有分寸,不再推进,只轻声道:“是玦冒昧了……”
穆明珠话锋一转,却是笑道:“本殿亦凡人,又焉能拒绝邓都督之所请?”


第148章
穆明珠其实有一种猎人心态。
因她图谋甚大,大事未定之前,在她看来,这些掌握实权的都督或高官,都是需要她去捕获的猎物,或以陷阱、或以棍棒、或以美食驯化。
当然也有那些弱小的猎物,迫于形势,可能会主动投来。
但将门之后,荆州都督的邓玦,显然不是那等弱小的猎物,至少也是豺狼虎豹这个级别。
可是这猎物根本不需要她动手,竟然主动往她怀中撞来。
这就叫她不得不警惕疑心,这究竟是猎物,还是伪装成猎物的另一个猎人。
穆明珠抬眸看着窗外退下的邓玦,竟见他仍是一袭单寒的薄衣。方才屋内初见,她还以为这人的大氅或狐裘脱下来了,原来他压根不曾穿。
凛凛寒风吹动青年的衣衫。
那墨绿色的衣衫如浸了水的柳条,衬得他仿佛是从百年湖底捞起来的人。
穆明珠轻轻蹙眉,就听书房外传来静玉小心讨好的声音,“殿下?”
穆明珠回过神来,道:“进来。”
静玉方才奉命去送虞岱与建业来人相见,此时闪身入内,抓紧在公主殿下面前的短暂时间,嘴巴一张便停不下来,“殿下这一向可好?奴一直想着进城来见殿下,然而城外殿下交待的差事重要,奴也不敢疏忽,到了这会儿才攒了半日的空,忙赶来向殿下汇报。城外荒地引水渠圩田等事都顺利,奴特意盯着那几个犯了事儿的,一个汪年、一个赵西,还有原本殿下身边的秦公公……您放心,既然是您要罚他们,奴一定不能叫他们偷了懒。这些人最开始体弱气短,还没走几步便喘得干不了活,但是这大半月练下来,竟然比寻常的力夫还要顶用些,想来是他们一贯吃得好,身体康健……”在静玉看来,只是开垦荒地这样的事情,谁不能去监工呢?可是公主殿下派了他去,必然是有别的用意。果然,荒地上原来是有公主府中犯了事儿的人在做活。静玉开动他聪明的小脑瓜一想,公主殿下派给他真正的差事,必然就在这批罪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