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边,淑妃拈着葡萄的手滞了一下,心底竟生出一股紧张。
顾燕时不敢抬头。她从未参过这样的宴席,众目睽睽之间只闻自己的心跳快如鼓击。
行至绣墩边,她深吸一口气,端端正正地落座下去。
众人的神情都一僵。
黛眉星目、芙蓉雪腮,眼前佳人美是美的。
可圣驾在前,她礼都没见上一个。
一时之间,数道目光悄无声息地扫向九五之尊。他好像没有察觉,悠然执盏,抿了口酒。
接着弦音一动,便将众人的心神又拉回去。
曲音渐起,初时低哑悠缓,旋而有肃杀之势,冷意迸发,似风雪袭面。端坐殿中的美人面色倒没什么变动,只秀眉微锁了两分,星眸稍沉。
苏曜又抿了口酒。
他看着眼前,眸中透出三分玩味,视线凝在琵琶上描绘的燕子衔泥纹上。
有趣。
肃杀转淡,曲调忽而诡异了那么一刹,接着陡然明快。叮咚清越的几声,若冰山融化变作清泉,潺潺流淌滋养万物。而后这清越声漾开,曲调变得温柔流畅,直令殿中深沉的熏香味都显得清新了三分。
听者皆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觉得胸中开阔,心旷神怡。
最后,这曲调就在这片温柔里转淡、终了。
殿中的安静好生持续了一会儿,直至拊掌声响起。
一声、两声,众人醒过神,循声望去,就见拊掌的乃是九五之尊。他清隽的面容上含起笑,语声朗然:“是什么曲?竟未听过。”
他语中的称赞之意令顾燕时心弦一松,她立起身,沉静道:“近来风雪多,这曲子是我来时看到积雪临时起意编的,就叫《瑞雪兆丰年》吧。”
“瑞雪兆丰年。”苏曜敛目,自言自语地细品。身边的淑妃看着他的神情终是忍不住了,美眸凌凌挑起:“曲是好曲,名字却俗。再有,你入殿时礼都不见一个,陛下问话亦答得毫无恭敬之意,你的规矩是谁教的!”
顾燕时心底打颤。
她太紧张了,进殿时头皮发麻,手也发僵,满心都在想如何以一曲搏得出路,哪还顾得上礼数。
“我……”她刚欲开口,贵妃却笑起来:“淑妃妹妹平日总说我脾气不好,今天怎的自己火气也这么大了?”
她边说边笑看顾燕时,又朝皇帝颔一颔首:“臣妾倒觉得规矩可以慢慢学,这样的技艺却难得。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眼下这后宫之中姐妹太少了,不如让这位姑娘来跟臣妾做个伴?”
淑妃面露怒色:“贵妃姐姐……”
顾燕时适才刚刚松下的心弦骤又绷紧。
她觉得贵妃与淑妃仿佛两个江湖侠客,说话间刀光剑影,这剑影原与她并不相干,但偏偏扫到了她。
她屏息看向皇帝,这是她第一次直视这位新君。
如兰月所言,他如传言中一样玉树临风、气度不凡。他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慵懒地沉吟。
不多时,他启唇:“也好,那就……”
“不……”眼见他要应允,顾燕时终于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我,我不能进后宫……”她连连摇头,“我是……我是先帝妃嫔。”
话音落定,满座死寂。
贵妃僵住,淑妃亦僵住。宗亲、朝臣、命妇无不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又窒息地望向九五之尊。
苏曜神情未变,只眼底微不可寻地微微一凛。
接着,一声轻笑缓解了殿中僵硬的气氛:“原来如此,是朕冒犯了。”
他说着,眉宇微挑:“给这位母妃添个席位吧。”
“这位母妃”。
殿中的尴尬随着这四个字彻底消散。
先帝晚年昏聩,人尽皆知,后宫妃嫔多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全。
新君不识得很正常,贵妃不识得更正常。
很快,两名宦官沉默无声地上前,为顾燕时添了一席。
她是长辈,理当入上座。他们便将贵妃的席位向后挪了挪,为她置上了桌椅佳肴。
苏曜抿笑:“母妃请。”
顾燕时强定心神,安安静静地入了席。
面前尽是珍馐美味,泰半菜肴她见都没见过,却没心思吃。
她抱着琵琶怔怔地坐在那里,心底一片阴郁。
事情办砸了。
她原本只想来献个曲就走,不论席间谁听着觉得好,都可让江德阳知道她的本事,让她留在教坊。
可现下她被逼得当众说出了自己乃先帝妃嫔的身份,原本要暗度陈仓的事就被拿到了台面上,便是谁夸她都没用了,江德阳必不敢留她。
“唉。”顾燕时叹息。
“母妃。”苏曜衔笑一唤。
她后脊绷紧,举目望去。苏曜含着笑:“琵琶可先交由宫人收着。”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琵琶。
“免得用膳时再碰坏,还要叫工匠修。”他又说。
顾燕时眼底一震,面容发白。
她身上莫名冷了一阵,眼睛怔怔地对上他的笑眼。他目光一转,不再看她,就着淑妃的手吃了口菜。
他认出她了……
他知道她就是那日摔了琵琶的人。
顾燕时脑海中乱成一团,心咚咚重跳,僵坐在那儿的身形变得更僵。
苏曜不着痕迹地乜了她一眼。
这么紧张吗?
小母妃鸽子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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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在一个时辰后散去,圣驾离殿时,除了顾燕时这个“长辈”,满座尽叩拜恭送。
等圣驾走了,无数目光又沉默地投过来,静等顾燕时离席。
顾燕时早已如坐针毡,见状忙起了身,闷头往外走去。
席间稀稀拉拉地响起一片恭送声,她听得出他们多有不情愿。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配。
她才十五岁,进宫半年,只侍奉过先帝两回,更无儿无女。能被尊封为太贵人,是因本朝重孝道。若刻薄些说,她不过是个地方官吏送进宫来讨巧的“礼物”。
步出殿门,寒风扑面而至。
兰月已在外等候多时,见顾燕时出来便忙上前为她拢上斗篷。
“可成了么?”兰月问。
顾燕时眸色沉了一沉:“回去再说吧。”
兰月见状,自知事情约是不太顺利,识趣地不再多言,安静地跟着她回寿安宫去。
寿安宫地处皇宫东北面,从含元殿回去需一直往北行,先路过宣政殿与紫宸殿,再穿过延英门,入得后宫。而后经过大半个后宫,再往东折。
夜色深了,天气比来时显得更冷了些。顾燕时想快些回去,走得足下生风。
迈过延英门,她抬眸就看到不远处的一行宫人。
宫人们垂首而行,最前头正是那一抹已不陌生的玄色。
她有意避让,就暂且驻了足。他却还是察觉了,亦驻足,回过身。
“顾母妃。”他颔首,道出了她的姓氏。
他果然是认出她了。
顾燕时调整气息,行上前几步,抬眼看看,觉得他个子好高。
她转而又低下眼睛:“陛下有事?”
他轻哂:“朕想知道,母妃缘何这样到宫宴上献曲?”
“我……”顾燕时心下一滞,抬眼,正对上他眼中的探究。
心虚忽而上升到极致,她强撑了一息,气若游丝地说了实话:“我就是……想留在宫里。若不能留在寿安宫,去教坊也好。”
“哦?”苏曜语调上扬,漫不经心,“教坊可不是什么福地洞天。”
“我知道。”她低头,薄唇一抿,“没得选罢了。”
有那么一瞬,她想开口央皇帝帮她。可也就只有那么一瞬,她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将这荒唐的想法摒开了。
苏曜眼眸微眯,沉吟片刻,忽而又笑:“母妃好似很冷。”
她和他说着话,双手却已冻得苍白,禁不住地轻颤着。
他于是探手,墨色的貂皮大氅里递出一只手炉。
这手炉华贵至极,内里自是铜的,外层却是整块的白玉。玉上雕出镂空的祥云纹,既可令热气散出,又不至于烫手。
顾燕时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多谢陛下。”
顿了顿,她又道:“明日我让兰月还回去。”
他笑一声:“不必了。”
语毕垂眸退开半步:“母妃先请。”
顾燕时浅浅地福了福,不再多言,继续向寿安宫行去。这手炉果真不错,她只拿了这么一小会儿身上就暖了不少,待得拐过一道弯,他们看不到她了,她就将手炉塞给了兰月:“你暖一暖。”
延英门前,苏曜的目光随着倩影飘出很远。直至一道黑色落在几步外的地方,他才将视线收回来,点了下头。
黑影会意上前,宫人们即刻退开,苏曜侧耳倾听,闻得三个字:“是岚妃。”
话声刚落,苏曜面色一黯。
黑衣男子恐触怒圣颜,忙噤了声。仔细打量了两眼,才小心翼翼地又问:“可要收拾干净?”
语毕却见皇帝笑了。
他摇摇头,目光梭巡,划向顾燕时适才离开的方向:“且再留她几日,有用。”
第4章 太嫔
顾燕时回到寿安宫,就将手炉中的余炭扣进了炭盆里。
上好的银骨炭,质地均匀细腻,不见烟尘,且能烧上许久,是她们这些被视作累赘的太贵人见都见不着的好东西。
兰月蹲在炭盆边边看边笑说:“姑娘今晚能睡得暖和些了。”
顾燕时则端详着那只手炉,踌躇半晌,递给兰月:“你拿去寻个有门路的宦官,看看能不能换些银两吧。”
兰月讶然:“这可是陛下的……”
顾燕时思索道:“他说了不用还,总犯不上着人来查我用在何处。况且依宫规虽说御赐之物不能变卖,但这东西给了我,谁也不能说是‘赐’的。”
晚辈给长辈东西,岂能称“赐”?
她们这些太贵人不值钱,九五之尊的颜面却值钱,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
兰月点点头,含起笑:“也对,那奴婢明日就去问问。”
“嗯。”顾燕时抿了下唇,从炭盆边站起身,掸了掸手,“新年不远了,我得再想法子走走门路,还需有钱傍身才好。”
“奴婢明白。”兰月也站起身,寻了只大小合适的锦盒出来将手炉装好,又在炭盆中添了几块炭,就退出了顾燕时的卧房。
她这卧房不大,床榻亦窄,没有让宫人值夜歇息的地方。兰月得住到寿安宫西边的庑房去。寿安宫三百七十二位太贵人身边的宫女都住在那边,宫里拢共拨了三十余间大屋子给她们,每间屋要住十多个人。
借着几块银骨炭燃起的暖意,顾燕时沉沉地睡了个好觉。
她平日惯是早起的,这日兰月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她睁眼,到了日上三竿时,兰月终是忍不住上前叫了她:“姑娘,该起了。”
兰月边说边拍了拍她的肩,顾燕时梦境骤散,皱了皱眉,揉着眼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巳时二刻了。”兰月答了话,手向袖中一探,抽出几张银票给她。
顾燕时眼睛一亮,边接过边问:“手炉换的?多少钱?”
兰月道:“五百两。”
顾燕时惊吸了口凉气。
她们这些太贵人一年的年俸才五十两银,放到每月不足五两,皇帝随手递给她的一只手炉便是十年的年俸。
想必这还是被当中过手的宦官中饱私囊后的结果。
顾燕时有了笑意:“先吃饭,一会儿咱们去六尚局走动试试。这么多银子使出去,总该能谋个差事吧。”
“嗯。”兰月连连点头,伸手扶她下了床,取来衣裙帮她更衣,接着就去外屋拎了食盒进来。
她们这些太贵人的一日三膳都是由尚食局统一备下的,尚食局对她们并不上心,被差去提膳的宫人常常要等上半晌才能取到,等拿回寿安宫早已半凉了。
今日顾燕时又多睡了会儿,早膳早已放得凉透。兰月就烧了些热水,让她就着吃。
这样的日子顾燕时初时觉得苦,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她一声不吭地啃着豆沙包,兰月在旁劝道:“一会儿去尚食局,奴婢花些银子讨个好些的食盒来吧,能多温一会儿总是好的,不然时日久了,姑娘要吃坏肠胃的。”
“不用了。”顾燕时摇摇头,“若我能留在宫里,日后在哪里当差就在哪里用膳,都和宫人们在一起,用不上食盒。若不能留在宫里……”
她抿唇,止了音。
若不能留在宫里,那就更用不上了。
兰月心下一叹,沉默不再言,一言不发地帮她盛粥。
粥刚舀起一勺,房门笃笃响了两声。
“来了。”兰月扬音一应,忙放下碗,前去开门。
“吱呀——”房门刚开了道缝,兰月就见近在眼前的地方立着个满脸含笑的年轻宦官。
门再打开些,她又见略远几步的地方还有几名宦官宫女。几人束手而立,站得整整齐齐。
这方住了二十余位太贵人的大院子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很快就见四周围的房门中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兰月小心道:“诸位何事?”
面前的宦官笑揖:“此处是顾太贵人的住处吧?”
兰月点头:“是。”
顾燕时闻言也放下了筷子,行至门前查看究竟。
那宦官看到她,低了低头:“太贵人安。太后懿旨,尊封您为静太嫔。”
顾燕时一滞:“什么?”
“日后欣云苑便拨给您住。”这宦官说着侧首,引着她看了眼后头的那几名宫人,“这几人也拨给太嫔差遣。”
顾燕时怔怔,一时直不敢信。
太嫔虽听来只比太贵人高上一级,实则大不相同。眼下坐在太嫔位子上的那几位都是先帝身边老资历的妃嫔了,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正经配做新君的“母妃”。
这样的身份,自也是不可能被遣散出宫了。
顾燕时怔忪良久才回过神,忙敛裙跪地,俯身下拜:“谢太后恩典。”
那宦官脸上的笑容不变分毫,待她起身,又躬身道:“下奴便先回去复命了,太嫔让宫人们收拾妥当,即可搬去欣云苑。”
“有劳公公。”顾燕时福了福身,那宦官一甩拂尘便转身离开。他走出了好远,顾燕时脑子里都还懵着。
突然就当太嫔了。
她哑然说不出话,兰月在旁拽了拽她的衣袖,轻声:“是不是陛下……”
顾燕时薄唇紧抿,微不可寻地点了下头。
她从未见过太后,太后怎么可能平白赐她个太嫔的位子,只能是他帮了她。
“陛下人真好。”兰月又嗫嚅道,顾燕时正一正色,看向外头的宫人们:“进来吧。”
几名宫人很会办差,见房中不大,闻言便只有两名宦官进屋帮她收拾行装,余下的犹自侍立在外。
顾燕时的东西不多,不过半个时辰就都收拾了出来。他们各拿了一部分,其中一个禀道:“太嫔,可去欣云苑了。”
顾燕时点点头,就出了门。由一名宫女引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行去。
院中余下的太贵人们张望着,皆有讶异,窃窃私语:“她凭什么能当太嫔?”
“她比我进宫还晚些呢!”
欣云苑已提前收拾干净,顾燕时步入院门,便见庭院精致。冬日里虽没什么草木,院角几棵翠竹却仍碧绿如玉。
再入房门,一应家具都是崭新的。
堂屋中用作会客的八仙桌椅俱为红木所制,多宝架上摆有瓷器玉器以做点缀。西边是间书房,架上暂且没有书,桌椅茶榻却也都齐全,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幅工笔画作为点缀。
堂屋东侧便是卧房了,房中宽敞明亮,已精心地布置了一番,床褥铺得齐整,床帐上挂有两枚香囊,散出幽香阵阵。
取暖的炭盆置在屋中四角,以黄铜架子架起。在她来前,炭已然燃上,俱是上好的银骨炭,用得毫不节省,房中被烘得暖意融融。
除此之外,两侧还有几间厢房。汤室、厨房一应俱全。
想到片刻前自己还在怎样的屋子里,顾燕时看着眼前,觉得恍惚不真切。
“姑娘。”兰月扯了下她的衣袖。
顾燕时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回过神,朝那几名新拨来的宫人笑道:“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各位?”
有这句话,余下的便不必她再费口舌,四名宫女四名宦官依次报了自己的名字。
四个宫女都从玉字,分别是玉骨、玉茗、玉叶、玉英,皆与顾燕时年纪相仿。
四名宦官中有个叫阿成的,看起来二十出头。余下的阿永、阿咫十六七的模样,还有个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岁上下,大家叫他小司。
顾燕时便点了阿成当掌事,问了他的大名,原叫陶成。
宫女们则由兰月当掌事。安排好这些,顾燕时悄悄差兰月出去用银票换了些碎银,多多少少给了他们些赏钱,算作见面礼。
到了下午,又有尚服局与尚工局的女官赶来。尚服局说要为她量裁新衣,尚工局是来送新首饰的。
天色便在这样的一场忙碌里由明转暗。待得终于将女官们送走,兰月回到卧房,见顾燕时正伏在茶榻的榻桌上,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两匣首饰。
“姑娘?”她唤了声,顾燕时抬眼:“兰月,你说我若能将这些首饰换了钱送回家去,是不是能直接救爹爹出来?”
兰月直吓得变了脸色:“姑娘可别瞎想!且不说托人送钱出去要被盘剥多少……就是钱真送到了、救了主君出来,也难保那些贪官见了钱会不会打别的主意,那可就是无底洞了。”
“我乱想罢了。”顾燕时叹一声,将两只匣子依次阖上。
兰月又道:“忙了一下午,这会儿闲下来了,奴婢陪姑娘去向太后谢个恩吧。”
“这个时候?”顾燕时望了眼天色,“会不会扰了太后?我想明日一早去的。”
兰月一哂:“奴婢问了那边的嬷嬷,说这会儿方便的。”
顾燕时释然而笑:“还好有你!”说着就下了榻,坐去妆台前再行梳妆,挑了两件新得的首饰戴上,又披上斗篷,就出了门。
太后所住的慈安殿地处寿安宫北侧正中,占地极大,巍峨气派。
顾燕时行至殿门处道明来意,门口的宦官就进去禀了话。不多时,那宦官折出殿门,一揖:“太嫔请。”
顾燕时颔了颔首,步入外殿,又由宫女引去寝殿。
寝殿中,太后端坐在茶榻上,一袭枣红勾金线的襦裙外披着略暗一层的大袖衫,端庄威严。
顾燕时心底生出一股没由来的紧张,行上前时眼皮都不敢抬,敛身下拜:“太后万安。臣妾顾氏,特来向太后谢恩。”
太后无言地抿了口茶,茶盏搁下,一响即止。
“静太嫔。”她垂眸,静静打量着眼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一声轻笑,“坐吧。”
“谢太后。”顾燕时再叩首,拎裙起身。
宫女在茶榻侧前的位置为顾燕时添了张绣墩,她刚落座,又有宦官入殿,揖道:“禀太后、太嫔,陛下前来问安。”
顾燕时心下微滞,水眸一抬,皇帝已入殿来。
他犹是一袭玄色在身,玉冠束发,腰间佩剑。
大步流星地入了殿,他朝太后一揖:“母后安。”
礼罢,他转过脸,深邃的目光凝在顾燕时面上,略微颔首:“静母妃安。”
顾燕时与他视线一触,慌忙低头,坐立不安。
第5章 不巧
“哀家听闻,皇帝近日在朝堂上颇有作为。”太后的声音深沉而至。
苏曜的目光从顾燕时面上移开,太后正看着他:“今日更是杀伐果决,戍守边关二十载的将领被你一句话斩杀了四个。又因你气不顺,自小侍奉你的宦官因为打碎了几只茶盏便被杖毙。”
苏曜轻笑,眸光低垂:“母后耳聪目明,朝中宫中无事不知。”
“你不必用这种话来赌哀家的嘴!”太后猛然击案,“你从前装得谦和贤明,如今才继位几日便忍不住了吗!那宦官乃是你皇长兄身边的旧人,你休要忘了哀家肯提拔你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恼怒之言,字字令人心惊。
顾燕时慌忙起身:“臣妾先告退了。”她朝匆匆一福便逃也似的离开,生怕这样的话再听几句就要害自己被灭口丧命。
夺门而出,她转头就看到兰月的脸上也没了血色,主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都在发冷。
在殿外缓了好几口气,顾燕时才定住神,一语不发地回欣云苑。行至一半又忍不住好奇,小声问兰月:“太后很不喜欢陛下?”
“不曾听说。”兰月摇头,蹙眉思量,“……但既不是亲生,或许便难亲近吧。况且……崇德太子名声也很好。”
崇德太子,就是太后方才所言的“皇长兄”了。那是当今太后唯一亲生的儿子,自幼聪颖,八岁就被立为太子。到了弱冠之年已贤名远播,满朝都道他来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孰料也就是在弱冠之年,崇德太子突然在东宫之中暴病而亡。宫中失了唯一的嫡子,一时之间储位之争风起云涌,六宫妃嫔如八仙过海般本事尽出,有些想将自己的儿子交与中宫嫡后,有些则想直接夺得后位。
直至太后认年仅六岁的皇十二子为嫡子。
这便是眼前承继大统的新君。
一直以来,他的名声也不错。人人都说他理政贤明、待上纯孝。尤其在先帝晚年之时,朝中被这位太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国之君明明已那样昏聩,硬是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可如今一看,事情好似并不像传言中那样完满无缺。
顾燕时回到欣云苑,没再多想这些,让玉骨寻来针线,做起了女红。
她的针线功夫原也是不错的,怎奈入宫之后日子过得苦,针线、绢绸都需省着用,她便已有许久没再做这些。
从尚服局白日里送来的布料里裁了两小块藕荷色的软绸,顾燕时打算给自己绣个香囊,绣燕子的花纹。
她打着绣样,兰月坐在榻桌另一侧旁帮她理丝线。忙不多时,玉英入了殿:“禀太嫔。”
玉英欠身:“陛下说来向太嫔问个安。”
顾燕时一怔,与兰月相视一望,兰月赶忙起身退至一旁。刚站稳脚,苏曜就走进来。
顾燕时一时紧张,下意识地也站起来。
苏曜在三步外停住脚,含着一缕淡泊的笑意打量她:“母妃请坐。”
“……”顾燕时紧盯着他,“陛下有事?”
“来问个安。”他轻声,理所当然的口吻。
语中一顿,又道:“顺便把手炉取走。”
手炉?!
顾燕时心里一慌:“陛下不是说不要了?”
“朕何时说不要了?”他眼中透出惑色,声音悠缓, “母妃说要着人给朕送去,朕说‘不必’——意思是不必劳烦母妃身边的人跑一趟。”
继而目光微凝,他语调一转:“莫不是母妃当朕不要,随手就赏了宫人?”
这慢条斯理的语气无形中有一种压迫感,顾燕时打了个激灵,矢口否认:“没有!”
“哦?”他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急不慌地等着她的下文。
“就是……”顾燕时头皮发麻,双手藏在袖中,相互绞着,“就是我今日刚搬来欣云苑,搬得又急,东西收拾得乱,一时恐不好找。”
她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暗掐了一下左手的手指,令自己平静。
继而仰起头:“陛下等一等,明天……最多后天,我便将手炉还回去,可好?”
苏曜眼眸微眯,上挑的眼角漫开促狭,几欲直言她不会说谎。
却听她又道:“容母妃些时间吧。”
他噎了一下。
她一脸真诚地望着他。
对视须臾,他轻笑:“好。”便又一揖,“先告退了,母妃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