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时佯作未觉,沉静地点了下头。
苏曜转身离开,玄色的衣摆在她余光中一晃而过。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直等他走远了才敢抬头。
“……姑娘!”兰月心惊肉跳,“何不直接告诉陛下是将那手炉拿去换钱了?”
“一时紧张,忙中出错。”顾燕时小声嗫嚅。
他适才的口吻让她心虚,又被他问得一慌神,话就出来了。
现下想想,确是还不如直接说实话。
只是一言既出,她也不好再改口。
顾燕时眉头皱了一皱,只得去打开柜子,将余下的银票拿了出来,又添了几件好首饰进去:“你拿去再问问那宦官,看看能否将手炉赎回来吧。”
兰月问:“若不能呢?”
“若不能……”她薄唇紧紧一抿,“那就只能……我去跟陛下赔个不是了。”
兰月被她说得愁眉苦脸,接过银票,当晚就依言跑了一趟,没见到人。
翌日天明又走了一遭,回来后她忧心忡忡地告诉顾燕时:“奴婢去问了。那位公公说……东西当日就送出了宫,指不准已卖到了何处,不好找了。”
顾燕时喟叹一声。
这样的生意宫里惯有胆大的宫人在做,个中猫腻她原也清楚一些,知道此言不虚。
她于是只好认命,打算明日就去紫宸殿同皇帝说了实话,再好好赔个不是。
手里得了件好东西转头就卖了换钱,说来有些丢人。但好在她占了个长辈的名头,他应也不至于为难她。
是夜,顾燕时彻夜难眠,一面劝慰自己“一只手炉于天子而言必不是大事”,一面又想到自己是凭他好心才得了这太嫔的位子,怕是也能因他一念之差再失去,不觉间愈发心神不宁。
翌日天明,顾燕时起床打开衣柜,挑了件浅灰上襦配墨绿齐胸裙来穿。
她是守寡之人,不宜穿得鲜亮,衣裙尽是暗色。平时她总嫌这样的黯淡不好看,今天却专门挑了其中最显深沉的一件。
这样的衣裳能让她看起来年长一些,能提醒他她是长辈。
梳妆妥当,顾燕时对镜看了半晌。因衣裙色泽深沉,兰月为她上的妆也透着威严。
定睛看去,镜中的自己俨然已不像十五岁的模样了,至少也有十七八。
……却也就是与今上同龄而已。
她皱眉,不无懊恼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就往外走。
当了太嫔,她有暖轿可坐了。陶成已先一步将暖轿备好,她走出寿安宫的宫门,就被兰月扶上了轿。
轿夫们抬着暖轿,一路稳稳而行。行了约莫两刻,落在紫宸殿前。
轿帘被揭开,顾燕时边搭着兰月的手下轿边望向眼前的殿门,长沉了口气。
应该不打紧吧。
一国之君若为了一只手炉责怪庶母,可太丢人了。
她这般想着,一步步走向殿门。原想托殿门外候命的宦官帮忙通禀,却听那宦官躬身禀道:“陛下正与岚妃娘娘说话,太嫔请先在外殿稍候吧。”
“好。”顾燕时点点头,提步迈过门槛,走入外殿。外殿原就是供人候见用的,两侧具有八仙椅,她就自顾自坐了下来。
外殿中没留宫人,殿门关合之后,四下里都安安静静的。
内外殿之间的那道宫门亦关着,她坐在外头,透过门上的白绮能望见内殿之中的灯火辉煌。
突然之间,女子的惊叫直刺人耳:“啊——”
顾燕时猛然抬头,又有“砰”的一声闷响袭来,有人重重撞在门板纸上!
顾燕时从白绮上看到那人的剪影,肩背轻颤,珠钗直晃。
她尚不及弄清状况,下一瞬,白绮上投出的剪影陡转。女子被人扼住咽喉,拉开了几步。
扼住她的那人便也在白绮上投出了影子,颀长的身形十分熟悉。
顾燕时瞳孔骤缩,从八仙椅上弹了起来。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看到那名女子拼力挣扎着,狠狠捶打他的手,而后渐渐失了劲力。
再几次轻搐后,女子的剪影瘫软下去,显得毫无生机。
他松手,女子掉落下去。门板上半截覆以白绮,下半截却是实木,顾燕时一下子就看不到她了。
出人命了。
呼啸而至的恐惧令她手足发冷,双肩如筛般战栗起来。她想喊,残存的理智又令她死死捂住了嘴,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偏偏在这时候,内殿的殿门打开了。
伴着极轻的一缕“吱呀”声响,顾燕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传旨,岚妃暴病而亡,追封贵妃,赐厚葬。”
他边说边迈出门槛,下一瞬,他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那双眼睛失了从前的温和,如寒潭般阴沉冷冽。又似淬了毒,蕴着一股森然杀意。
顾燕时脑中嗡地一声,如见瘟神般拼命地想逃。
可她哪里逃得掉。她跌坐在地上,战栗不止,宽大的裙摆纠缠得她站不起来。
而他迎着她的恐惧,一步步朝她走来。
第6章 高利
视线不经意地穿过半开的殿门投进内殿,顾燕时看到了地上已断了气的美人。
岚妃,又或该称岚贵妃。她的脸已经脱尽血色,灰白嚇人。一双原该摄魂夺魄的美眸布满血丝,直勾勾地正好望向殿外。
和这双眼睛对视的瞬间,惊惧蔓延向四肢百骸。顾燕时每根神经都发着麻,她看着岚贵妃、看着步步逼近的苏曜,脑中一声声嗡鸣不止。
直至她听到他沉笑:“母妃实不该这个时候来。”
恍惚中,再一道人影出了殿。不是宫人,是个裋褐英挺的男子。他已黑布遮着半张脸,头也不抬地行至顾燕时面前。
与此同时,顾燕时又听到一句:“尊封静太嫔为太妃。”
她如遭雷劈地猛烈一栗,立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喊声终于冲破喉咙:“不!”
这一声喊,听来颇有气势。
但也只能支撑这么一瞬,蓬勃的恐惧旋即再度笼罩,她紧盯着门内的尸体,死命地摇头:“不,不要……”
美眸在惊慌中变得空洞,她瑟缩着、发着僵,却急中生智。视线一分分抬起,聚在他面上:“我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看见!”
语毕,一方偌大的外殿只余她局促的喘息声。
一君一臣相视一望,那道黑影就安静地退回了内殿之中。阖上门,人影与尸体就都看不到了。
苏曜清晰地听到近在咫尺的小母妃气息一松。
他复又提步走近,她的呼吸就又急了:“我没看见……”她惶恐地盯着他,“别……别杀我……”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承诺道。泪水被激出来,涟涟而下,沾湿衣裙,“我不会说出去的……”
苏曜在她身侧蹲下身,抬手,她往后躲:“我不会……”
“嘘——”他立指,勾着阴涔涔的笑,要她噤声。
一切声响就这样猛地滞在她喉咙里,她一分一毫的声音都不敢再出,只是仍满目惊惶地盯着他。
他饶有兴味地凑近,拇指触在她脸颊的泪痕上,常年习射磨出的剥茧摩挲皮肤,她不寒而栗。
好半晌,她连眨眼都不敢。他却含着笑,好整以暇地抹着她的眼泪。
他像是在玩,而且玩得津津有味。
——她莫名有这样一种错觉。
待她的眼泪不再流了,他就站起身:“不知母妃前来所谓何事?”
顾燕时怔怔地望着他。
他在一瞬之间就恢复了平日惯见的温和模样,仿佛她刚才见到的冷冽、森然与玩味都是幻象。
“我……”她哑了哑,脑海中思绪一跳,想起来,“手炉……”
“哦。”他面露了然,抿笑,“母妃请进来坐。”
语毕他转身,气定神闲地步入内殿。
顾燕时仍自愣着,两息之后猝然回神。她不敢让他等,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进内殿。
途经殿门的时候,她背后一阵恶寒。
她知道岚贵妃的尸身就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然而下意识地一扫,殿内却哪有岚贵妃的影子。就连方才那一袭裋褐的男子也没有踪影,殿中安安静静、一派齐整,十二盏多枝灯在两侧明晃晃地亮着,将殿中照得灯火通明。
苏曜至御案前落座,抬头,一哂:“母妃请坐。”
顾燕时又一阵恶寒,好似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绷紧了,她僵硬地走上前,坐到了左首的八仙椅上。
苏曜微偏首,睇着她:“手炉呢?”
“手炉……”顾燕时死死盯着脚上的绣鞋。尚服局还没有将新制的鞋子送来,她今日穿的这双已很旧了,暗蓝绸面绣着白色的祥云,祥云已几乎看不出轮廓。
“手炉没了。”她的头更低了些,从苏曜的角度看去,觉得她很像是要缩起来,“我拿它……拿它换银子了。”
他嘴角轻扯:“换了多少?”
“五……五百两。”
“那手炉少说值三千。”他道。
继而悠哉地倚到靠背上:“啧,母妃拿什么还?”
顾燕时猛地抬头。
僵坐了半晌,她终是说不出那句“我是你庶母,怎么还要还?”。
苏曜很有耐心地等着她。
明亮的光火勾勒着她的轮廓,凝脂般的玉肌被照得清透。因为为难,她无意识地一下下咬着唇,菱角般的樱唇轻轻翕动,柔软得让人想要尝上一口。
终于,她抬起头:“我……可以先还五百两。余下的,余下的我攒俸禄,慢慢还给陛下……”
“可以。”他答应得轻松,信手执起一本奏章,闲闲地翻了两页,“每日一分利,滚够一万两,母妃就拿太嫔的位子清账吧。”
顾燕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
“怎么?”
他挑眉,她的气势一下消散:“律例……律例不准这样高利的。”
他抬眸,衔笑,眯眼:“那母妃去户部衙门告状吧。”
“我……”顾燕时噎声,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自不可能去衙门告九五之尊,可每日一分利息——刨去可先还掉的五百两不算,也要每天再多二百五十两银子。
哪怕她将新送来的首饰都拿去换钱,也决计换不来这么多。
他是故意逼她的。
他为什么这么逼她?
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里想到自己仅有的傍身本事:“我可以来给陛下弹曲抵债。”
“好啊。”他好似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一曲抵银一两。”
“五两。”她讨价还价。
“就一两。”他悠哉地提笔蘸朱砂,批起了手中的那本奏章,“母妃不肯,就算了。”
一副全随她意的模样。
顾燕时银牙暗咬:“好。那我先回去取银两与琵琶来,陛下稍等。”
口吻生硬得像在跟仇人说话。
苏曜勾唇而笑:“母妃请便。”
顾燕时立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看她脊背挺得笔直,单薄的身子硬撑起一股不甘认命的劲力。
有意思。
他轻哂,目光落回手中的奏章上。随着外殿的殿门关合,一道人影凌空落下。
“陛下。”身着裋褐的男子躬身抱拳,眼含不解,“陛下既觉得静太嫔举止蹊跷,何不直接斩草除根?”
“怕什么。”他轻轻笑着,眼皮都没抬一下,“送到嘴边的美人为何不吃?再者……”言及此处,眼底骤沉,“朕也想看看,他们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殿外,兰月见顾燕时出来,忙迎上前,边伸手扶她边打量她的神情:“如何?陛下怎么说?”
“他说那手炉值三千两白银,算我欠他的,还说每日一分利,攒到一万两就用我的太嫔位清账。”顾燕时缓声,一字字都透着冷。
兰月花容失色:“什么……”
她未再深言,兀自轻喟:“咱们先拿首饰换些钱,将那五百两凑回来,一笔还回去。余下的……”她顿了顿,“他说我弹一支曲能抵一两银,便先试一试吧。”
“试一试?”兰月担忧地望着她。
每日单利息就要二百五十两,不必细算也知靠弹曲是还不清的。
可除了依言照办,二人现下也别无他法。兰月只得姑且按顾燕时所言做了。凑足五百两银子,又随她抱着琵琶回到紫宸殿。
约莫三刻后,紫宸殿中琵琶乐起。曲音一起就几乎再未停过,从临近午时直弹到傍晚。
着人去传晚膳后,苏曜气定神闲地等她又弹完一曲,启唇:“不听了。”
顾燕时神情冷淡:“多少首?”
“七十四。”他道,她即刻说:“利息从明日开始算。”
“可以。”他应得十分爽快。
其实便连她也知道,早一日晚一日都没什么大差别,这笔钱注定是还不清的。
沉默地离席起身,她走出紫宸殿。早已酸痛不止的双臂在冷风袭来的顷刻间打了个寒噤,兰月忙接过琵琶:“奴婢一会儿叫医女给姑娘按一按。”
“嗯。”顾燕时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回到寿安宫,她却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了琵琶,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
学了太久,她已习惯于弹着琵琶想事了。伴着声声泠音,白日里的万般波折飘进脑海。她先想起被活活掐死的岚贵妃,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又想起他那高利的印子钱,气得磨牙。
他在拿捏她。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在拿捏她。
她撞破了岚贵妃的事,他先做出要杀她的样子,又没有动手,是在拿捏她。设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利,又慢悠悠地由着她拼力去还,也是在拿捏她。
看他的样子,好似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他在欣赏她的崩溃。
可原因呢?
她自问从未招惹过他。
“太嫔。”有宫女进了屋,顾燕时的思绪被打断,举目望去,却不是去请医女的兰月,而是玉骨。
玉骨身后跟着位年过半百的男人,在几步外驻足,向她一揖:“静太嫔安好。臣奉陛下旨意,来为静太嫔送些舒缓筋骨的膏药。”
原是位太医。
顾燕时看看他,神色平静地颔首:“有劳了。”
那太医并不多言,上前将一方木匣放在她手边的榻桌上,就告了退。
她美眸低垂,觑了眼木匣上描金的花纹,觉得讨厌。
不多时,兰月也回来了,医女已知为何而来,并不多言,见过礼就上前帮顾燕时按起了胳膊。
顾燕时看一看她,睃了眼案头的木匣,心平气和地笑问:“我这里有些膏药,据说是舒缓筋骨的,姑娘帮我看看能不能用?”
第7章 用膳
医女依言将木匣打开,取出其中的描兰花白瓷盒,只打开盖子看了眼就笑道:“这是极好的药膏,太嫔且放心用便是。”
“多谢。”顾燕时含着笑,心弦却又颤了一颤。
欺负完了,又给个甜枣。
顾燕时不再说话,医女认认真真地帮她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告退。她在医女离开后自去沐浴更衣,回房后,兰月已寻了上好的细绸,将药膏抹在上面,仔细地缠到顾燕时胳膊上。
细绸平整地缠好,兰月边在尽头处打结,边是一叹:“这细绸又结识又轻薄透气,放在几日前咱们见都见不着。若能得上两尺,必要好生留着给姑娘裁两件贴身的小衣才好。可适才奴婢去库里一看,竟足有七八匹放在那里。想来该是尚服局那日来时一并送来的,觉得这等东西不值一提,都没往姑娘眼前呈,就直接记档送进了库中。”
顾燕时还在回思白日里的事。岚妃的死状像一道咒,冷不防地就会撞入脑海,将她的思绪全然禁锢在上面,满眼都只有那幅可怖的画面。
恍惚之中只听兰月说:“……九重宫阙,果然还是陛下的心意最要紧了。”
顾燕时一愣,抬眸:“什么?”
兰月好似也一怔,亦道:“什么?”
顾燕时滞了滞,摇头:“没什么。我睡了,你也早点歇下吧。”
兰月明眸中一片担忧:“姑娘明日还要去弹曲儿么?”
“去。”顾燕时垂眸,“不去能怎么办?”
“可其实……”兰月想说什么,言至一半却咽回去,低头深福,“奴婢陪姑娘去便是。奴婢告退。”
顾燕时看一看她,一时想追问,想一想又罢了。
——她左不过就是想说,可其实即便这样日日去弹曲,账也还是还不清的。
怀着满心纷扰,顾燕时沉默地上了床。兰月与玉骨将卧房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黑暗之中只留一片安静。
这样安静的夜晚于顾燕时而言原是难得的。从前做太贵人时,那么多人挤在一方院子里,那地方原又是宫人们的住处,房舍修得并不多么讲究,夜里隔壁有人咳嗽一声都听得到,总难睡得安稳。
但如今,她同样睡不安稳。
岚妃死时的画面在脑海中循环往复,酸痛的双臂也不舒服。她便在半梦半醒间辗转反侧了彻夜,约莫到凌晨才终于睡得熟了。不过多时,又到了起床的时候。
顾燕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若无意外,她每日醒来的时辰都差不多。
是以在她睁眼后不久,熟知她习惯的兰月就领着宫女们进了屋,端着铜盆、帕子服侍她盥洗。
她脑中浑噩,好半晌都只由着她们摆弄。待得洗完脸漱过口,兰月见她还怔怔的,边扶她去妆台前落座,边小心道:“姑娘这是没睡好?要不……今儿歇一歇吧,别去了。”
“没事的。”顾燕时摇头。
她知道兰月心疼她,可她不想坐以待毙。哪怕能将时间拖延得长一些,她也总还有机会想些别的法子,好过直接投子认输。
兰月抿一抿唇:“今儿还有个事呢。”
顾燕时:“什么?”
“后宫的岚妃娘娘……”兰月提及这几个字,顾燕时眼底一震,从镜中看向她。
兰月未有察觉,边为她梳头边道:“昨日不知怎么回事,竟急病而亡了。陛下下旨追封了贵妃,赐厚葬。”
顾燕时略微苍白的薄唇微抿了下,不动声色地追问:“急病?怎么回事?”
兰月说:“奇怪得很。奴婢听宫人们说她晨起时还好好的,用过早膳说想自己读会儿书,就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结果到了午膳的时候,宫女想进去问她是否传膳……人就已断了气。”
顾燕时:“在她自己宫里?”
“是呀。”兰月一喟,“奴婢还听说,这位岚妃娘娘伴驾也已许久了,论圣宠不比淑妃差。这般猝然离世,陛下必定难过,姑娘今日在紫宸殿小心些为上。”
“嗯。”顾燕时闷闷地应了声,心里却想:他才不会难过。
人是他掐死的,掐死之后他还好整以暇地跟她放起了印子钱。
这人生了一张清俊儒雅的皮囊,在朝堂之上又做得一手贤明之君的好戏,实则就是个地狱罗刹!
梳妆妥帖之后,顾燕时抱着琵琶出了门。
岚贵妃的死令阖宫上下覆上了一股哀伤,寿安宫里住的都是“长辈”,不必为她哭丧,气氛倒也还好。但出了寿安宫的宫门,悲戚的味道就浓了。
顾燕时乘步辇到紫宸殿前的时候,连迎上前的宦官都眼含悲色:“静太嫔安。”
顾燕时无心分辨这份悲伤是真是假,开口即道:“陛下现下忙么?”
那宦官见她无意提一句岚贵妃,悲色即刻收敛了大半:“太嫔请。”
顾燕时颔一颔首,就入了殿。今日外殿之中有了宫人值守,见她前来,低眉顺眼地行向内殿,为她推开殿门。
顾燕时垂眸拎裙,迈过门槛,目光稍抬,就见内殿中仍是没有宫人的,只他一个人坐在御案前,正自读书。
他好似并不太喜欢宫人们留在殿里。她暗自揣摩着这一点,上前两步:“陛下。”
苏曜手执书卷,闻声一哂,抬眸:“静母妃请坐。”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行至侧旁落座,他一派大度般地告诉她:“昨日不计利息,母妃现下欠朕两千四百二十六两银。”
顾燕时仍未说话,娇容发寒,手腕微抬,拨下弦去。
琵琶声霎时而起,俨然比昨日多了几分肃杀冷冽。苏曜以手支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小母妃生气了。
他扯一扯嘴角,不招惹她,视线落回手中书卷上。
纤纤十指动得飞快。顾燕时脸色虽冷,心思却活。
由着他这样利滚利不是办法,她便尽量挑了些简短的曲子来弹。偶而也有些分上下阕的,她悄悄地在当中将音调一转,两阙合作一阙,速速弹完。
苏曜一壁读书一壁听曲,不觉间心下发笑。
她当他不通音律?
他悄无声息地睇向她,她正弹得认真,美眸低低垂着,面上不见什么神情,唯独眉心微微蹙着。
苏曜侧支额头的手按了按太阳穴。
若他把她这点小算计戳穿……
她会哭吗?
玩味地设想了半晌,他姑且放下了这份恶意,继续读书。
又一曲终了,顾燕时缓了口气。
他昨日着人送去的药膏着实不错。敷了一夜,酸痛已消。现下又弹了这么久,竟也没有明显的不适。
她略微活动了一下胳膊,就将手又扶回琵琶上,这小动作却还是被他看见:“母妃累了?”他问。
她被问得一怔,定睛看去,他读书的样子动都没动一下。
“没有……”她下意识地否认,他放下书:“该用午膳了。”
“那我先回寿安宫,迟些再过来。”她起身,要往外走。未成想他却相邀:“母妃不妨留下来用。”
顾燕时脚下稍顿,正欲拒绝,他又说:“免去这一往一返所用的时间,母妃还能多弹几支曲。”
这话令顾燕时怦然心动,她即刻应声:“好。”
苏曜扬音:“来人,传膳。”
语毕便也起身,他伸着懒腰踱向寝殿。行至殿门处,他又稍一停,转过脸:“在寝殿用膳,母妃请。”
“哦。”顾燕时应声,见他有意等她,匆匆行上前。他等得很有耐心,待她迈进门槛,他才跟进寝殿。
绕过门口三步处放置的龙纹屏风,天子寝殿映入眼帘,顾燕时不自觉地屏息,边往里走边举目四顾。
这方寝殿在先帝在位的时候,她来过两次。
天子寝殿恢宏宽阔。本朝尚黑,但殿中若处处黑色不免太过压抑,墙面便浆以暗红,其上再镶玄色漆木,漆木雕成祥云、龙纹等诸多纹样,盘于暗红墙面之上,气势慑人。
殿中床榻就在这气势慑人的南侧墙下,北侧倚窗的地方则是茶榻。眼下正值晌午,窗中正有阳光洒进来,原本灼烈的阳光透过窗纸变得柔和,一方茶榻也被染出几许出尘之气。
除此之外,殿中自还另有书案、衣柜等物,俱是颜色沉稳的棕红色,错落有致地陈设四处。
用膳的圆案设在正中央的位置,顾燕时行至膳桌前,下意识地侧首看他,他勾着笑颔首:“母妃坐。”
她定着神,状似从容地坐下来。宫人们很快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味布上桌。菜肴布齐,他们也并未尽数退出去,犹有四人侍立在四周围候命。
顾燕时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动筷子,直到他蹙眉:“母妃不饿?”
这话里有几分烦躁的催促之意。
她突然回过神,想起自己是长辈。她和他一起用膳,该她先动筷子。
她不禁睨他一眼,心生嘲意。
他一面这般逼她,一面倒还很守“礼数”。
这份不忿在心下涌着,她心不在焉地磕了下筷子,风轻云淡地执箸夹菜。
离她最近的是道炒肉,她没细看究竟是什么肉,就那么胡乱一夹。光洁的漆木筷在她手中一转,即送至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