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壁思索,一壁兀自轻笑,手中的奏本翻了一页,继续读下去。
不知不觉,夕阳斜映。而后,落日余晖也渐渐隐匿行踪,寿安宫里安静下来,只余草木被夜风所扰,窸窸窣窣地响个不停。
转眼间又至深夜,风声更凛冽了一重。光火昏暗的卧房里,顾燕时却顾不上听风,耳边唯余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伏在床上,侧颊枕着手、手攥着软枕,越攥越紧。
这样的时候,她总茫然地在想,这种事怎么还有这样多的花样。
她原以为早在与他相识之前,她就已尝尽了个中味道,无非就是痛苦,熬过就好。
可在他得了手……在他一次次得手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她根本就不懂。
原来,这种事根本就不痛苦。抑或可说在一分痛苦之外,还有七八分的舒服与愉悦,再掺杂三两分说不出的感受。
只是,现下明明不痛苦了,她却反倒每次都觉得自己要熬不过了。
太累了。
她自知他纠缠她,不过就是为了这份欢愉。而她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这么点作用。可每每累到极致,她还是时常生出怨愤的念头,恨不能把他一脚踹下去。
于是在他再一度从她身上翻下去时,她立即在衾被中缩得一紧,手下意识地推他,只想离他远一点。
苏曜低笑,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额上一层虚汗,双颊潮红得不同寻常,便知她是真的累了。
“睡吧。”他隔着被子搂一搂她,额头与她相触。
顾燕时闻言,松了口气。
这个人虽爱胡闹,满口鬼话,但每每与她说“睡吧”,却总是真的。
他不太强她所难。
是以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可他捕捉到了她那声松气,又一声笑:“母妃这是什么劫后余生的反应?”
“……没有。”她否认。
“没有?”他额头再度凑过来,抵在她额上。
凝神想了想,他又说:“朕倒没问过,母妃究竟喜不喜欢这种事?”
“不喜欢。”她脱口而出。
“真的?”他眼睛眯起来,清凌凌地剐在她脸上,似乎随时都能开口戳破她的谎言。
她自然知道他在说谎。
这种事情,食髓知味。他便是看她的反应,大概也早就知道她已乐在其中。
……知道还偏要问!
她忽而意识到这是他的又一次捉弄,黛眉拧起来:“不要问了,可以么?”
“好。”他嗤笑,将她搂得更紧了点。
她的脸埋进他的怀里,不再看得到他的神色,便也没看到他眼中沁出的一抹凛色。
不问也罢。他想。
他有意将事情闹大,但也要分怎么闹。
……倒不必让人去传她享受于此。
那就过分了。
他心下打着算盘,自此一连三日,日日都赖在欣云苑里。
顾燕时不懂他为何突然这样有兴致,却也没有太多推拒,因为他总归还肯顾着她,见她累狠了就适可而止。
第四日清晨,她却见陶成匆匆而来,进了屋就禀说:“太妃……不好了,早朝上……早朝上吵起来了!”
“早朝上吵,与我何干?”顾燕时皱眉,不愿沾染这些是非。
陶成躬身:“是为您的事。有些传言……不知是怎么飘开的,今日群臣上疏,逼着陛下下旨,让您为先帝殉葬……事情闹得挺大,听说陛下震怒,在宣政殿里摔了杯子。现下……现下已退了朝,只留了几位大人廷议。”
顾燕时的心随着他的话一分分地提了起来。待听到末处,她已面色惨白。
到底还是闹开了。
她早知会有这样一天,可这一天真正到了眼前,总还是怕的。
他会如何杀了她呢?
她怔怔地想。
应该无非是鸩酒一杯、匕首一把、白绫三尺,让她选吧。
她低着头,暗自拿定主意,要选鸩酒。
因为割手腕好痛,她恐怕下不去手,勒脖子吊死听来也很难受,还是一杯鸩酒入腹毒死她为好。
……可他如果不让她选怎么办?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转,她就慌了。
她设想出他在紫宸殿中随口吩咐“赐白绫三尺”的情景,蓦然打了个寒噤。
不行,白绫和匕首她都害怕。
她更害怕节外生枝,惹出些她始料未及的结果,让她求死不能。
顾燕时深吸气,竭力定心:“兰月,跟我去紫宸殿一趟。”
“现在?”兰月面露惊异,小心地劝她,“兹事体大,姑娘别贸然行事……先想清楚才好。”
“不好等的。”顾燕时摇头,“俗话说见面三分情,那是要见到面才有三分情。我若不去,等旨意下来就什么都迟了。”


第39章 袒护
紫宸殿中,一片肃穆。
天子端坐于御座,几位老臣坐于两侧,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久。
其中,以太傅姜高懿的脸色最为难看。
他这一生只有两位学生,一位是崇仁太子苏昭,另一位便是今上苏曜。
今上自六岁被太后收为嫡子时就交由他教导,他教了他十五年。谁人不知他这个学生最为知礼,便是比崇仁太子也不差的。
偏生徐同这两日闹出这种事来,平白伤了苏曜的名声!
姜高懿阴着张脸,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可这殿中留了老臣八位,正是以他资历最长、又与陛下关系最近。一时之间,余下七人都看着他,等他发话。
姜高懿沉息,一口一口地品茶,足足品去了半盏,终于看向御案前的学生:“陛下,敢问徐同所言,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苏曜挑眉,视线带着隐现的怒色,落在徐同面上,“只是徐大人朝堂上所言之事虽是口说无凭,但朕矢口否认也无凭。想来不论朕说什么,徐大人都不会信吧?”
“臣不敢。”徐同连忙起身,一揖,“陛下品行素来端正,陛下所言臣自然信。只是……凡事总怕众口铄金,求陛下以圣誉为重,令静太妃……”
“陛下。”殿门处一声低唤打断了徐同。众人看过去,门口立着一名年轻的宦官,躬身禀道,“……静太妃求见。”
一时之间,殿中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在座八人中其实只有姜高懿实打实地不信此事,恼恨徐同惹是生非。余下七人则是一面觉得陛下不会如此独裁,一边又存了三分疑心。
毕竟,一个是刚及弱冠的当朝新君,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年轻太妃。
传言中说静太妃貌美,那若撇开辈分不谈,他们本都处在最易动心的年纪。
是以听闻静太妃来了,几人下意识地相视一望,面上不禁都生出忿忿。
有人心里在骂:这妖精,竟还敢来!
有辱天威的腌臜东西!若她今日敢进这方殿,他们必定骂死她,让她这就殉了先帝!
他们一壁这般大义凛然地想着,一壁无声地看向皇帝。
苏曜压住嘴角几欲勾起的笑,淡声一叹:“静母妃素日在寿安宫好好的,不常出来走动,今日想是因朝中之争惊扰了她,这是朕身为晚辈的不是。”
语毕他便吩咐那宦官:“请母妃进来吧。”
众人:“……”
一片死寂之中,顾燕时眼眸低垂,安安静静地进了殿。
殿中八位重臣都看向她,苏曜的目光也投过去,稍作定睛,心下就笑:小母妃,好谨慎喔。
她喜欢他让尚服局给她新制的那些衣裳,今日却专门穿了一身深沉的墨绿来,让人寻不到错处。
只是真的不好看。
他心下腹诽间,八人已皆起身,一揖:“静太妃安。”
苏曜回神,也立起身,垂眸长揖:“静母妃。”
顾燕时颔一颔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在离得够近的时候,他看出她的面色微微发白。
苏曜视线微凝,她仰起脸:“哀家听说……陛下这里有些事……”
“是。”苏曜的视线压下去,垂在地上,神情显得十分恭敬,“朕尚在与诸位大人议,请母妃先移步稍候。”
他在赶她走。
顾燕时的贝齿轻轻一咬薄唇,心神愈发不宁。可她也知道,这样的廷议,便是太后也不好坐在旁边听。
“好。”她点了头,张庆生即刻上前,伸手一引,将她请往咫尺之遥的寝殿。
待得顾燕时步入寝殿,殿门关合,在内殿里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气氛才松了两分。
君臣皆落座回去,苏曜沉了沉,再度看向徐同:“徐大人方才所言,朕没太明白。”
门内,顾燕时驻足,不理会张庆生的惊色,凑在门边贴着门缝偷听。
“太妃……”张庆生想劝。
但只一门之隔而已,他不敢太大声。唤了两遍,见她执意听下去,也无计可施。
苏曜清朗的声音一字字落入徐同耳中:“依徐大人所言,此事真假皆不要紧。朕要维护名声,便当送静母妃殉了父皇,是么?”
徐同恭肃颔首:“正是。”
“这话奇怪。”苏曜摇头,“静母妃无过,为何要为了朕的名声去死?”他语中一顿,微眯起来的眼睛里渗出一缕凛光,“你怎的不说为了维护名声,朕当自尽以证清白呢?”
“臣不敢!”徐同惶然跪地,心里却在骂:还敢诡辩!
他妹妹都看到了,花朝当日,陛下与静太妃前后脚走进了澹荡楼。
只是未免闹得太不好看,他在奏章中未敢提及此事,早朝时亦不敢细说。
他有心将事情遮掩成“子虚乌有”之状,是想让皇帝识趣,不是想听他在这里狡辩。
徐同按着心里的气,俯身一拜,朗声禀道:“陛下乃是天子,天下万民安危均系于陛下一人,陛下自不能因这等小事殒命。而静太妃……”他顿了顿,“若能以一己生死换得陛下清白,当是静太妃的福分。”
这种话说出来,总能显得正义凛然,荡气回肠。
“呵。”苏曜轻笑,“徐大人,草菅人命的话就不必说得这么好听了。”
徐同牙关紧咬,几乎忍不住地想将澹荡楼中的事说出来。
“朕知道,这种手段诸位爱卿都玩惯了。”他倚向椅背,目光含着笑意划过众人,“朕记得十几年前,父皇刚显露贪恋美色之兆时,诸位也是用如出一辙的说辞杀了恬昭仪的。啧……诚然众卿都是好心,只是没料到父皇愈发沉醉其中,最终闹得无法遮掩,倒平白葬送了恬昭仪一条人命。”
徐同闻言即道:“臣相信陛下断不会如先帝一般,是以静太妃……”
苏曜面上的笑意倏尔消逝:“朕给你脸了是不是?”
徐同骤然噤声,下意识地抬眸扫了眼,便扫到一张冷得吓人的脸。
“啧,有句话你倒也说对了——朕断不会如先帝一般。”他语中一顿,淡看众人,“所以你们都给朕听好,拿妇孺性命给朕填名声的事,你们想都不要想。若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你们就凭本事将朕从皇位上拉下去,别在这里说着道貌岸然的话,却推旁人去送死。”
众人皆屏息,鸦雀无声里面面相觑。
继而又在某一刹间同时回神,惶然离席,下拜:“臣等明白。”
“退下吧。”苏曜垂眸,“子虚乌有的事情,朕不想再费口舌。徐同——”
“父皇看在故去的徐老丞相的面子上,给了你御史的位子。但徐老丞相与朕,可没什么情分。”
徐同被这句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抬眸看去,年轻的帝王神色淡泊,已不再看他,手中翻着书,连书页划过的轻响都变得让人心惊。
徐同战栗着轻应了一声“是”,便匆匆叩首,与众人一起退出去。
苏曜气定神闲地读着书,待得他们走远,将书一放,走向寝殿。
母妃小鹌鹑,听说朝臣们要他赐死她,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他边想边噙笑,行至寝殿门口,信手一推,余光便见门内人影疾步往后避了两步。
苏曜抬眸,目光凝在她面上:“母妃偷听?”
“没……”顾燕时下意识地否认。许是太过紧张,反应得快了起来,“我以为你让我在寝殿……就是让我听的。”
她小声嗫嚅,带着一抹掩不去的心虚。
苏曜轻嗤,从她面前经过,大步流星地走向茶榻。她当即跟上,在后面跟得紧紧的。
等他落座,她局促不安地立在了他面前。
苏曜摒笑看看她:“母妃坐。”
“哦。”她忽而回神,点点头,坐到榻桌另一侧去。
低着头闷了会儿,她望向他:“你不杀我?”
苏曜好笑:“朕为什么要杀母妃?”
她复又低下头去:“你的名声,很重要的。”
她轻轻说着,边说边回忆他那番话,继道:“皇位也很重要的。”
苏曜轻哂:“母妃现下操心得倒很多。跑这一趟,不会是为维护朕的名声来的吧?”
他猜她原是为了保命而来的。
只是听到他那样说,又觉得不大好。
小母妃总是很心软。
便见她点了点头:“是,我来原是想跟你说……”
顾燕时抿一抿唇,深吸气,再度看他:“若你哪天改了主意,还是打算要我的命,就给我鸩酒,好不好?”
“什么?”苏曜拧眉。
“就是……”她踌躇一瞬,就认认真真解释起来,“匕首……我下不了手,白绫上吊也……也很可怕。”
“……”苏曜神情复杂地打量她,“母妃知不知道鸩酒是什么东西?被毒死不可怕吗?”
“也可怕。”她低头承认,“但三害相权……取其轻。我想……想给自己选个最不可怕的。”
苏曜凝视着她,无声地吸了口气。
面对生死的时候,多数人首先都会思索如何才能活,而不是如何死得舒服一些。
除非她早就认定自己会死。
他扯了下嘴角,突然升起恶意:“那母妃有什么遗言吗?”
顾燕时猛然一颤:“你不是不杀我?”
“朕不想杀。”他噙着笑,没有看她,直视着前方,“但朝堂上若闹得厉害……谁知道呢。总要做两手准备才是。”
话音落定,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倒吸冷气。余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去,又见她的手指局促地攥起了裙子,松一下紧一下。
他是不是快吓死她了?
苏曜心下满意。
“我……”她低着头,想了半晌,终于缓缓地说起来,“不要告诉我爹娘死讯。”
苏曜眉宇微挑:“好。”
“让……让兰月出宫。”顾燕时语中一顿,继续道,“让齐太嫔帮我照顾阿狸。”
养了没几日的猫都想到了,她是真的在努力交待“后事”。
苏曜压制着笑意,淡然看着她眉头紧拧苦苦思索的模样。
良久,她又说:“还有就是……我不想跟先帝合葬,可以么?我还是怕他。”
说完,她就偷偷扫了他一眼,眼中含着期待:“以我的身份,也不够资格与他合葬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低若蚊蝇,带着三分讨好,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
苏曜还以一声轻笑:“怕什么?父皇从前嫔妃多,才会没心思好好待母妃。如今故去的嫔妃没有几个,母妃下去,或许就是头一号的宠妃了。”
言下之意:你安心入葬帝陵吧。
顾燕时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抬眸看见,心下因戏弄得逞而生出快意。
接着,他眼看她眼眶一红,明眸覆上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作者有话要说:  苏曜:怕死吗?
顾燕时:怕,但如果死法还可以,也就还好。
苏曜:那跟父皇合葬吧。
顾燕时:吓到哇地一声坐地大哭
苏曜:……


第40章 杀意
苏曜莫名也吸了口气。
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一触,让他心里难受。
……开个玩笑而已,有什么好难受的。
他自觉别扭,暗自咂一咂嘴,抑制住这份古怪,气定神闲地又道:“现下国库空虚,不宜大动干戈。但母妃待朕好一点,或许朕一高兴,就下旨给母妃另修陵寝了。”
顾燕时涌至眼眶的泪水被这句话镇住,她紧张地看向他:“我……待你不好吗?”
说完她便想起来,他曾抱怨她对他太凶。
她不禁拧起眉头,咬着唇,委屈地想那都是被他气的。
可转念又觉得,凶也确实是凶了。
苏曜侧眸,见她边用手背抹了下湿漉漉的眼睛,边重重点头:“好!”
怎么就这么好骗。
苏曜啧了啧,起身往外走:“徐同是贵妃的亲爹,朕要去见见贵妃,母妃同去吗?”
若放在平常,顾燕时自巴不得离他的嫔妃远一些。
现在却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去的!”
她要抓住一切机会讨好他。
不然……万一朝臣们明日就说服他让她殉葬怎么办?
他若今日能下旨给她修陵,她便是明日被赐死,也可以停灵到陵墓修好再入葬。
若不然,她可能真的会被塞进帝陵。
苏曜走出紫宸殿,便一路往北行去。他挥退了宫人,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竖着耳朵静听某只鹌鹑在身后走得趔趔趄趄。
安静之中,偶尔还能觅得那么两许抽噎,该是因为她一味地在想合葬的事情,一细想就难过了。
他听到她抽噎就绷不住地想笑,终于行至贵妃所住的辰景宫门口时,他敛住笑意,淡然转身:“母妃若在贵妃面前哭,事情只怕会更不好看。”
顾燕时神情一僵,泪意强忍在眼睛里:“我没哭。”
苏曜挑眉,定睛看她,她确是没哭,没让眼泪流出来。
也就是说,她这样抽抽噎噎地忍了一路。
好可怜喔……
他面上满意的笑容一转而过,回过身,步入辰景宫宫门。
辰景宫的正殿前并不像宫中的大多殿阁一样,有方宽阔的广场。因为贵妃很喜欢侍弄草木,先帝孝期一过,她便让人将地砖都起了,铺上泥土,改成了一大片花园。
花园中的小路以雨花石铺成,据说每一块都是贵妃亲自挑选。
小路蜿蜒,不似广场,能让人一眼从宫门处望及正殿。是以二人直行至离殿门不远的时候,殿门处候命的宦侍才惊觉圣驾来了,忙不迭地窜进殿去禀奏:“夫人……陛下来了。”
贵妃刚染好指甲。她坐在茶榻边,十个葱白修长的手指张开,伸得笔直。
闻得禀奏,她皱了皱眉:“偏这会儿来,真会挑时候。”
那宦官又道:“同来的还有静太妃……”
贵妃黛眉微微一挑,立起身,迎向殿门处。
临近外殿殿门时,二人正好迈进门槛,贵妃向侧旁一退,福身见礼:“陛下圣安、静母妃安。”
“进来说话。”苏曜随口。
贵妃轻应了声诺,旋即不动声色地垂眸。
——指甲尚未晾干,她见礼间交叠的双手叠得很虚。然而此事一看,颜色还是让衣袖刮得花了。
她不禁皱眉,大有几分烦躁。入殿后请苏曜与顾燕时坐了茶榻,她自己就行去铜盆边,着人倒了热水,洗起了指甲。
顾燕时与贵妃并不相熟,只看她脸色不好,小心地扫了眼苏曜的神情。
苏曜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直言问她:“你近来跟家里可有往来?”
“家里?”贵妃边洗手边回话,“有啊,臣妾的六妹妹前几日生辰,臣妾请她入宫说了半晌的话,还备了生辰礼给她,怎么了?”
苏曜一沉:“可有提及静太妃的事?”
贵妃神色微滞,转过脸盯了他半晌,才敢信他所指的真是“他和静太妃的事”。
她不禁面露讶色:“陛下,臣妾的六妹才七岁,臣妾岂能跟她提这些闲言碎语?”
语毕,她擦干了手,行向茶榻,自有宫女在一旁添了张绣墩。
贵妃施施然坐下,看看苏曜,又看看顾燕时:“出什么事了?”
苏曜轻笑:“你那个爹,参了静太妃一本,说静太妃秽乱宫闱,要朕赐静太妃殉了父皇。”
他说得开诚布公,顾燕时静静抬眸,打量贵妃的神色。
贵妃哑了哑,继而摆手屏退了宫人,待听到殿门关合的声响,她才压音问:“陛下……可准奏了?”
苏曜挑眉:“若是准奏,朕还敢带静太妃来见你?”
贵妃松了口气,静神想了想,脸色冷淡下去:“臣妾的父亲就这么点本事。陛下若是来问臣妾该怎么办,臣妾觉得不如寻个由头革了官职,别让他入朝了。臣妾家里左右都还有爵位,也不求他非在朝中为官。”
她的语气抑扬顿挫,含着分明的怨怼。
顾燕时愕然,苏曜却并不意外:“不问你该怎么办,只怕是你无意中说出去的。”
“臣妾没有。”贵妃摇头,“招惹这等麻烦做什么?况且若让臣妾说……”她扫了顾燕时一眼,“这事不论真假,都不是静太妃的错吧。”
“知道了。”苏曜笑笑,便起身,“贵妃不必送了。”
贵妃原也懒得多送,听言正好稳稳坐着,只颔首:“陛下慢走。”
顾燕时忙跟上他一同离开,走出辰景宫的殿门,她望了望四周,小心地问他:“不是贵妃?”
“嗯。”苏曜点头,“贵妃是个聪明人,她说不是就不会是。”
“那是……”她继续探问。
他轻啧,浑不在意的口吻:“不知道,慢慢查吧。母妃放心,若母妃此番枉死,朕一定为母妃报仇哈。”
他边说边看她,目光所及之处,她低下头,纤瘦的肩头颤了颤。
好玩。
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被耍得团团转?
多简单的事情——不是贵妃无意说漏,便是淑妃有意为之嘛!
傻鹌鹑。
他低笑一声,偏不告诉她,一脸轻松地往寿安宫走去。
顾燕时犹如被噩梦纠缠,反反复复地想入葬帝陵一事。
先帝那么可怕,她忍不住地设想他变成鬼后会不会更加可怕。
而且,她也不知人死后要过多久才能投胎。
——万一要过几百年可怎么办?
跟先帝那样的人待上几百年,与置身地狱几百载没有什么分别。
她魂不守舍地跟着他,看见门槛就下意识地迈过去、见到台阶就随手拎一下裙摆。顾不上看他往哪里走,许久都没注意自己已行至何处。
直至一声熟悉的猫叫传入耳中,顾燕时怔神之间,一道灰色的小影子扑到了她裙摆上。
“喵!”阿狸仰头,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又叫了声,她茫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已走进欣云苑的卧房了。
苏曜回头,伸手将正往她身上爬的阿狸“摘”下:“小丑八怪,别闹。”他的手指在阿狸毛茸茸的脑袋上一点,再将它放到地上,阿狸立刻蹿走,溜得飞快。
顾燕时深吸气,不许自己再发愣了。
发愣没有用。他想把她塞进先帝的陵寝只需要一句话,礼部就会照办。她不想与先帝合葬,得自己尽力才好。
苏曜盯着阿狸缩去角落的小影子正撇嘴,小母妃低着头,安安静静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他目光微转,看到她行至矮柜前去沏茶。他一时不知她怎的突然有这份闲心,悠然跟在她身后,想给自己也讨杯茶喝,却见她将茶沏好,就直接递给了他。
苏曜眯眼,一壁接过茶,一壁凝神看她。
顾燕时低着羽睫:“快晌午了,陛下想吃些什么?”
苏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朕不挑食。”
她点点头,就吩咐兰月去备膳。而后让旁的宫人都退下去,踌躇了片刻,她轻颤着拉住他的手:“你……想干些什么?想听琵琶么?我弹给你听。”
苏曜反手一攥,将她的手反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