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众人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又继续打起精神面对即将发狂的魔头。他们知道这是一场死战,哪怕战到最后一个人,今日也必须和魔头彻底了断。
半空之中两道身影终于挣脱桎梏,跌跌撞撞地扑向阵法的位置。身后传来一众惊呼,想要阻止,却不敢靠近跪在深坑中的百里貅。
姜疏趴在地上痛哭流涕:“杳杳!杳杳你在哪?!”
晏长舟双手发狠地去扒碎石废墟,可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
百里貅缓缓抬头,三千孽气开始汇集,在他身后熊熊燃烧,化作一条凶猛恶龙,缓缓凝视在场所有的人。
他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该死。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了拱他的手。百里貅低下头,看见小小的罐罐眼中流着泪,叼着那只绣着草长莺飞的乾坤罐,正用温热的脑袋拱他的手,像它的主人一样温柔。
——百里貅。
她好像在他面前,担忧又不忍责备:不要再杀人了呀。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能再让她难过失望了。
看见魔头缓缓站起身,仙门中人顿时如临大敌,承擎剑尊胆战心惊:“长舟!快回来!”
可下一刻,他身后那头仿若要将所有人都吞噬殆尽的恶龙突然消失了。百里貅抱着小只云川兽,垂着眼眸,眼皮上一点血迹,很慢地说:“我与仙门之仇今日彻底了断,除去九华宫,其他仙域尽数归还,从今以后,不杀、不侵、不犯。”
风卷起尘土在空中飞扬,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看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百里貅说完这句话,真的抱着云川兽转身离开了。
染血的衣摆拖过遍地尘灰,他走得很慢,斜阳将他黯然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这世上一抹孤魂,不知去处,没有归途。
仙门有人不敢相信,企图有所动作,被承擎剑尊拦住。他凝重地看着那道背影,沉声道:“就此为止吧,再打下去,输的是我们。”
有人道:“魔头的话怎么能信!孰知不是他缓兵之计!”
承擎苦笑一声:“他想杀,何必缓兵。”
方才被孽气形成的恶龙锁定时,他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那样强悍的威压,就是赌上整个仙门,今日也不一定能赢。在场修为高深的修士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到此为止,已经是对仙门最好的结局。
仙门撤离,剩下的魔将都很茫然。熊青青扛着大锤左看右看,终于是硬着头皮跟上去:“尊上,我们、我们怎么办?”
百里貅脚步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熊青青魂飞魄散,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百里貅突然问他:“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进入魔殿的吗?”
熊青青战战兢兢地回答:“蒙尊上赏识,被尊上钦点为魔卫队的首领。”
百里貅摇摇头:“不是,是她把你带进来的。”
熊青青一脸茫然:“她?谁?”
百里貅看他的眼神让熊青青冷汗涔涔,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所幸百里貅什么也没做,他继续朝前走去:“带着他们回魔界去吧。你是她的朋友,今后魔界一切事宜都交给你处理。”
突然升职的熊青青愣在原地:“我?那、尊上你去哪啊?”
百里貅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慢慢走着,像走向死亡的尽头。

第57章
傅杳杳曾经生活的地方叫风雨镇。
这一次仙魔大战阴差阳错地绕开了青氐域, 这是还未沦陷的一片仙域。尽管如此,却也不复曾经的热闹,仙门撤离后, 大部分凡人也跟随迁徙, 只有小部分人因为各种原因留了下来。
这是她热爱的凡尘,却已四面萧条。
百里貅跟随她记忆中的画面找到了村口那颗大榕树。
曾经的每一个午后,这里都会围坐一群人, 有的摘菜有的织衣,傅杳杳就坐在她们中间,吹着微风乘着树荫,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八卦。
可惜此时只有枯黄的落叶孤零零飘落。
这个村子几乎没有人留下来。
百里貅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 罐罐在旁边跳来跳去,踩地上透过树荫落下的光斑。星垣静静站在他身后, 从乾坤罐里出来得知傅杳杳死后,她就没有再说过话。
沿着大榕树旁边那条小路一直走, 走到第二个路口,左手边就是傅杳杳的家。
和记忆中不同,这里已经荒废了。世人遗忘了她,于是也不再为她打理小院。半人高的杂草长满了庭院, 掩映了青石小路和窗台。几颗干瘪的李子坠在树梢, 被鸟雀啄得七零八落。
百里貅推开门,灰尘迎面扑来, 房梁结满蛛网, 一只掉在空中的蜘蛛飞快爬进网中。
他皱了皱眉, 走到只剩一张木板的床边, 用袖子把灰尘草屑一点点擦干净了, 然后将乾坤罐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床板上。他记得, 她的储物罐里总是装着人间这些工具。
床板很快被堆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
百里貅挑出打扫工具,从房间开始清理。扫掉墙上房梁的蛛网,又扫去地面的积灰,端着盆子去屋后的井里面打了盆水,一寸寸擦干净灰尘。
一直没有说话的星垣终于开口:“这是杳杳说过的院子。”
百里貅抬头看过来,星垣问:“你为什么要自己打扫?太慢了。”
于他而言,这不过是挥袖便能恢复如初的小事。百里貅继续低下头去擦柜子上的灰,淡声回答:“她喜欢自己动手。”
于是星垣也拿过扫帚开始打扫。
从白天到黑夜,院子终于恢复干净整洁。百里貅把坏掉的东西都扔了,摆上她放在乾坤罐里的家具,房间很快有了温馨的人气。他不知疲惫,又拿着锄头去开垦已经荒芜的花圃果园。
他第一次做这些,干起来生疏又缓慢,星垣抱着挑出来的种子花苗跟在旁边,他挖一个坑就往里面埋一颗种子。
天边渐渐泛出紫云,空气中都是新翻的泥土味。那颗傅杳杳最喜欢的甜李树已经快要枯萎,像一位垂暮老人埋头弓腰。百里貅手掌贴上树干,注入道道灵气,于是李树瞬间焕发生机,抽条散叶,又长成了一颗蓬勃果树。
日出跃过山头,整座院子都笼进阳光里。百里貅搬来她搁在屋后墙边的梯子,爬上去修补房顶。
他从来没做过这些。
有些技巧性的手法不会,导致屋顶漏出更大的缝隙。百里貅也不急,又重新开始补。一日一日,他不耐其烦地亲手去修补这个她在人间的家,要将它变成和她记忆中分毫不差的模样。
魔修撤退,魔尊不杀、不侵、不犯的保证也传遍三界。除了九华宫,仙门收复所有失守的仙域,那些背井离乡的凡人终于热泪盈眶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风雨镇渐渐有人归来。
每日都有不同的人背着行囊出现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兴奋地奔向他们的家。
百里貅已将那条长满荒草的小路清理出来,他穿普通的青衫,黑发用一根玉簪规整地束起来,眼底没有了疯狂的戾气,看上去像一位温润贵气的人间公子。
那条路每天都有人经过,带着归家的喜悦,他坐在屋顶望着路口,像是也在等谁归来。
可他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就像手中的连心阵,无论他注入多少灵气,永远不会再亮起了。
隔壁小马也终于兴致冲冲出现在路口。百里貅闲着没事干帮他把屋院也打扫出来了,小马一推门看见干净整洁的院子,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左看右看,看见了隔壁坐在屋顶喝酒的男子。
仙魔大战之后,许多凡人流离失所,不得不重新找地安家。小马隔壁这座院子荒废已久,是无主之地,如今花木茂盛,一看就是有人入住了。
小马立刻热情地同他打招呼:“你好啊!你是我的邻居吗?”
百里貅盯着他看,冷淡的一双眸子,说话却客气:“是,你的院子我帮你打扫了。”
小马又惊又喜:“原来是你啊!多谢啊!省了我不少事呢。”他从行囊里掏出几个鸡蛋:“这是我在半道上买的头窝蛋,我们长途跋涉需要补补,你拿去吃吧!”
百里貅从房顶飞落在他院中,小马眼珠子都瞪大了:“你会飞诶!你是仙门的仙长吗?”
百里貅没有回答他,他接过那几个鸡蛋。他记得傅杳杳在院子里养了鸡,只是最近一直没有找到人间的鸡,此时接过鸡蛋,便问小马:“这个能孵出小鸡吗?”
小马摇摇头:“这个不行,你想养鸡?过几日当集了我带你去买小鸡崽吧,我们村的人几乎都回来啦,集市也会开的。”他当他是外地逃难而来,热情地介绍起当地情况。
百里貅听了一会儿,突然问他:“你还记得你隔壁之前住着谁吗?”
小马一脸茫然:“隔壁?我隔壁一直没住过人啊,你是我第一个邻居呢,以后我们要好好相处哈!”
百里貅垂下了眸。
这种只有他一人记得她的感觉真糟糕。
秋去春来,百里貅之前种下的花木都茂盛生长。凡人勤劳又热情,很快重建了毁去的家园,凡间又恢复了繁华热闹。百里貅每日都会去大榕树下坐一会儿,总是冷冷淡淡地不说话,但谁有需要,他又总是会第一个出现帮忙。
风雨镇的人都很喜欢他。
这个她从小生长的地方终于恢复了曾经的模样。百里貅看着被罐罐追着满院飞跑的鸡,甜李大颗饱满地缀满枝头,花草茂盛一如他在她记忆中看到的画面。
他知道到时候了。
这一日,百里貅给村中每一户人家都送了一筐他养的鸡下的鸡蛋和甜李。这是傅杳杳以前常做的事。
回到房中,他和衣躺上了她最喜欢的月亮床。
星垣和罐罐感知到什么,扑到他身边。百里貅闭着眼,嗓音很淡:“回魔界去吧。”
他周身腾地燃气一团黑色火焰,熊熊烈火将他包裹起来,那样盛大的火焰,像是他给自己的一场葬礼。
星垣和罐罐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火焰吞噬。
三千孽气在他体内疯狂游走,试图扑灭这股即将烧毁他神魂的大火,可又被百里貅压制回去。他将自己沉进识海里只恢复了小小一块的绿洲,封闭了一切意识,任由神魂一块块化作飞灰。
他的神识像雾散出去很远。
他看见头顶湛蓝的天空,一行翠鸟清啼着落在榕树树梢,集市上贩卖吆喝人来人往,一切都在生机勃勃的复苏。他看到清渺宗长长的石梯掩映在绿树风影下,山中仙门正在修缮牌匾,喜笑颜开地迎接新弟子。
一切都恢复如初。
只有他的少女回不来了。
神识像雾一样散开,又像雾一样蒸发,他已不能感知到这个世界。
体内的三千孽气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一道若有若无的感应像轻轻拂过树梢的风,与他体内的孽气产生了微弱的链接。
百里貅猛地睁开眼。
身上的黑色火焰尽数消失,他翻身坐起,神情严肃到有些恐怖,又操控孽气去寻找那抹似乎隔着万里之遥的链接。
可什么也没有了。
方才那一道触碰,像是他的幻觉,无论他怎么寻找都再无法感应到。
可百里貅知道那不是幻觉。
这天地间,他唯一给出去的那道孽气在傅杳杳身上。她魂飞魄散后,那道孽气回到了他体内,这世间不该还有另一道孽气与他呼应。
只会是她。
可那道孽气仿佛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只能在偶然间与他遥遥呼应,天地之大,他无法确定它的位置。
罐罐和星垣已经蹲在门口准备给他收尸了,却又听屋内突然疯狂大笑起来。
百里貅笑出了泪。
那道孽气护住了她,她还活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
她还在。
星垣和罐罐紧张又好奇地瞅着他,百里貅转头对他们说:“她还活着。”他又大笑起来,揣上他们身形一闪消失在房中。
小马发现他的邻居不告而别了。
他有些失落,但看房中东西都在,猜测邻居大抵还会回来,便又高兴起来,每日尽心尽力地为他照看屋院。
百里貅去了很多地方。
破星宗、清渺派、七星剑派、玉鼎门、北域、劈天谷,也回到了四方城。
和傅杳杳有交集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去了,仙门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大魔头,吓得差点又打起来,可百里貅只说他是来找人的。
但没有人见过傅杳杳。
他们甚至不知道傅杳杳是谁。
听百里貅说起他们毫无记忆的事情,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百里貅走遍了三界每一个角落,可他依旧没有找到她。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当时那一抹微弱的链接,只不过是他将死之际的幻觉。
所有人都看着曾经呼风唤雨的大魔头像个疯子一样四海八荒地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人间戏楼再说起那场仙魔大战,感慨万千:可叹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尊,坏事做尽,早已经疯咯。

第58章
玉鼎派是仙魔大战时唯一没有撤离到南星域的仙门。
穆卓义不会帮着仙门对付自己的外孙, 却也无法和百里貅一起对付仙门。大战期间玉鼎闭门谢客,遗世独立,静静矗立在玉鼎山中。
百里貅灭尾勺时便将藏在尾勺族中的穆逍一道杀了。穆逍的所作所为爆出来后玉鼎派四分五裂, 穆卓义重新接手了掌门之位, 如今的玉鼎已然是一个全新的仙门了。
穆卓义在大战期间备受煎熬,两不相帮并没有让他内心好过一些,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感觉太无力了。好在事情突现转机, 百里貅突然收手,还立下了不杀不侵不犯的承诺,总算终结了这场大战。
仙域重归,玉鼎派也终于打开了闭锁的山门。
穆卓义知道自己这个阴晴不定的外孙并不认可这段祖孙关系, 也没主动去他面前讨嫌。只是听闻百里貅在满世界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这样明显不正常的精神状态让他万分担忧。
偌大的玉鼎门人口凋零, 重组之后因着百里貅这层关系也收不到新弟子,不过穆卓义倒是落个清静, 每日清晨都端着茶杯到殿前的小广场上打太极。
他也不知道这套名为太极的功法是从哪学的,好像某一日突然就会了。这套拳法虽没什么杀伤力,但打起来倒是神清气明通身舒畅,已经成为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这一日他照常是喝了一口茶, 慢腾腾打起了拳。
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殿前。
穆卓义吓得差点闪了老腰。待看清眼前的人, 保持下蹲的姿势愣住了。一老一少这就么对视半天,百里貅开口喊道:“外公。”
穆卓义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听到这声外公了, 一时之间老泪纵横。
百里貅不仅喊他外公, 还走过来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这动不动就杀人的魔头外孙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和善过, 穆卓义简直受宠若惊, 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一套太极还没打完, 百里貅坐到殿前的台阶上, 说:“你继续吧。”
穆卓义哪还有什么心情打太极,但他有点怵这个小外孙,他让他继续,他就只好继续了。
百里貅看着他慢腾腾的动作,脑海里浮现在魔殿时一老一小站在仙草茂盛的庭院里一个教一个学的画面。
穆卓义正练着,突然听到他问:“外公,你还记得是谁教你的这套拳法吗?”
穆卓义一边打一边道:“说来也奇怪,一觉睡醒就会了,应该是以前在哪本功法书籍上看到的。”
百里貅笑了下:“是杳杳教你的。”
穆卓义神情一顿,动作更慢了,看他的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
百里貅垂眸说:“杳杳说这套拳法叫太极拳,其精髓在于以不变应万变,她还给你讲过一个叫张三丰的武学宗师的传奇故事。”
穆卓义停下了动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百里貅抬头看过来,朝他笑笑:“外公,你也觉得我疯了吧。”
穆卓义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百里貅看向远处山峰,山间轻薄的云雾被暖金色的日出冲散,露出郁郁葱葱的绿。光线落尽他眼底,好像一片照不进底的深渊,他低声说:“外公,我好想杳杳。”
过了会儿,穆卓义走过来,粗厚的手掌带着长辈温和的慈爱,拍了拍他的头。
百里貅暂时在玉鼎门住下来。
上一次自焚元神让他受了些伤,他想,一定是因为元神不稳才导致孽气一直无法感应到杳杳的存在,等他养好元神,一定可以找到她。
他每日陪着穆卓义打太极,祖孙俩一起吃饭、钓鱼、下棋、刻玉,日子平静清闲。
不同于玉鼎与世隔绝般的宁静,天下百废待兴,仙门和人间都开始重建新生。仙门倒还容易些,毕竟仙术造就奇观,不过是挥挥手施施法的事,但人间毁去的城池却要一砖一瓦来垒,新家也要一针一线来缝补。
在这场仙魔大战中受到波及的凡人并不少,至今仍有许多人流离失所。战乱之后休养生息需要一个长期过程,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让一切回归原位。
晏长舟没有回到七星剑派,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的时候开始领着几位仙门弟子在人间帮助凡人重建家园。各仙域都有这样的弟子,他们自愧仙门的错误牵连了无辜的凡间,除了帮人间修筑城池,还布粮施粥,治病救人,力所能及地弥补仙门犯下的错误。
春天最是疟疾频发的时候,加之大战期间死物不少,晏长舟从医修那里买了药,在城郊的城隍庙前架起了一个大锅,煎药分给乞丐难民,以防疟疾在人群中传播。
方圆百里的凡人听闻后都赶来求药。仙长赐的药呢,有病没病都要喝一碗!
徐大婶卖完包子从集市回来后听闻此事,也赶紧带着碗往城隍庙赶。走到巷口的时候,看到一个灰扑扑的消瘦身影蹲在墙角拿着根木棒掏蚂蚁窝,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乱糟糟地用一条脏兮兮的带子绑在头顶,头发上沾满了草屑,居然还有几根鸡毛!
徐大婶好气又好笑走过去:“丫头!是不是又去钻人家鸡棚了!”
捅蚂蚁窝的少女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棒棒都吓掉了,回过头气乎乎地看着她。
那张本来漂亮清丽的小脸脏得跟什么似的,只是眼睛亮得像晨起的天光。徐大婶起初就是被这双眼睛迷惑了,才会在她流落至此时一而再再而三地管她吃喝。
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粗鲁地用袖子擦擦她脸上的灰,好歹能看了,才板着脸教训她:“上次偷人家鸡蛋还没挨够打?还敢去!胆儿真肥啊你。”
少女不喜欢她凶悍的态度,噘着嘴直往后躲。直到徐大婶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她才终于脸上一喜,听话地站住了。
接过包子,先藏一个到自己怀里,还警惕地看看四周看有没有人看到她藏包子了,发现没人注意到,才满足地抱着另一个包子啃起来。
徐大婶被她贼头贼脑的样子逗笑了:“说你傻,你倒还精呢!走,跟我走,听说仙长在城郊放药,看看能不能治好你的傻病。”
少女专心致志啃着包子,被徐大婶一路带到城隍庙,闻到空气中苦涩的药味,小脸一皱,转头就要走。
求药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徐大婶忙忙去拉她:“干啥啊?又不听话了是不是?!仙药!好东西!”
她才不知道什么好东西坏东西,她闻着难闻,说什么也不要在这待下去,被徐大婶拉着怎么都走不掉,急得哇哇大哭。眼泪一流,在脸上冲出两道雪白的痕迹。
周围的人都投来看热闹的眼神,认识她们的人调侃道:“徐婶儿,你不会真要认这傻子当女儿吧?管吃管喝现在还管看病。”
徐大婶又气又恼,拧她耳朵:“再闹!再闹以后不给你包子吃了!”
少女一听,吓得立刻安静下来,眼泪汪汪瞅着她,看上去可怜极了。
徐大婶一下就不行了,无奈地把她拉到身边:“丫头乖,我们让仙长看看,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病呢。”她拿袖子替她擦脸,有了眼泪冲刷,她脸上的灰少了很多,露出俏丽的五官,徐大婶感叹道:“多好的闺女啊,怎么就傻了呢。”
队伍一点点接近,轮到她们的时候,少女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看神情,显然不耐烦极了,要不是顾着那句以后再也没有包子吃,早就闹开了。
两位施药的仙长衣衫雪白,仙气飘飘,徐大婶看都不敢看,嘴里念叨着“仙长保佑”,虔诚地把碗递上去,等舀了药,先拿给身边的少女喝。
她死活不愿意喝药,死死抿住嘴巴,就跟三岁小孩一样。后面排队的人急躁地催促起来,徐大婶气得用粗糙的手捏住她消瘦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要把药给她灌进去。少女惊声惨叫,跟有人要杀了她似的。
快把徐大婶气死了。
一旁煎药的晏长舟听到动静,皱着眉走过来:“发生何事?”
徐大婶连连躬身:“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家丫头脑子坏了,不喝药,叨扰仙长了。”
晏长舟低头看向坐在她脚边哇哇大哭的少女,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块蜜饯递给她:“你乖乖喝药,我就把这个给你。”
少女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歪着头瞅他。
徐大婶趁机把药递到她嘴边,喂她喝下去了。少女蹙着眉,倒是没再抗拒,只是喝药的时候也紧紧盯着晏长舟看。等她喝完,晏长舟拉过她的手,把蜜饯放到她掌心。
他站起身,转身要走,衣摆突然被拽住。
他回过头来,少女一手拉着他衣角,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满脏手印的包子递过来。
徐大婶简直无地自容:“死丫头!快松手!仙长怎会要你这腌臜俗物!”
晏长舟笑了笑:“无事。”
他伸出手,正要接过那包子,少女突然朝他一笑,说:“晏长舟,给你吃。”
晏长舟的笑意僵在脸上。
徐大婶已经飞快把少女拉了过去,责骂她不知好歹亵渎仙长,那包子没拿稳咕噜噜滚落在地上,少女连连回头看,急得快哭了。
晏长舟僵在原地,回想方才与她对视时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他想起每日晨起修炼时跃过山头的灿烂朝阳。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双眼睛。
他猛地捡起地上的包子追上去。

第59章
片刻之后, 晏长舟带着惴惴不安的徐大婶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啃蜜饯的傅杳杳走进仙门在此暂居的营地。
傅杳杳本来想吃他捡回来的那个脏兮兮的包子,都沾满泥灰草屑了,晏长舟怎么可能给她吃。结果她当场哇哇大哭起来, 给晏长舟哭得手忙脚乱, 好在从师妹那里要来一罐蜜饯,才把她哄住了。
看周围那些仙长恭恭敬敬和晏长舟打招呼的模样,徐大婶更加慌张了。晏长舟领她们坐下, 又倒来两杯茶水,温声安抚手脚不安的徐大婶:“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不必害怕。”
徐大婶捧着茶杯连连点头:“仙长想问什么?”
晏长舟看了眼坐在椅子上双腿晃来晃去犹如孩童的少女,开口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从何处来?”
徐大婶道:“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仙长也看出来了,这丫头是个傻……脑子不清醒。她是上个月跟随一群流民出现在我们这城里的, 当时她和几个壮年乞丐抢一个馒头,我瞧她是个瘦弱的小姑娘, 本来想去帮忙,谁知这丫头力气大着呢,几巴掌就把那几个乞丐打飞了!哎哟!仙长你别看她傻乎乎的,打起人来凶着呢!谁要是想欺负她, 都近不了她身的!”
“后来我给了她几个包子吃, 她就赖上我了,每日一到饭点就跑到我摊前来, 眼巴巴瞅着。我瞧她可怜, 不会说话又傻着, 不管她, 难道让她每日都去同那群乞丐抢吃的吗?便管起她吃喝。仙长你可别不信, 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她开口说话呢!”
除此之外, 她也不知道更多了。
徐大婶观他神情,好奇道:“仙长,认识她吗?”
晏长舟看着把他送给她的那一罐蜜饯一个一个摆出来认认真真数有几个的少女:“我……不确定。”
傅杳已经死了。
在那样强烈的冲击下,连阵法都被炸成了粉末,她不可能还活着。
他无法责怪毁阵的仙门中人,因为那是他们守护仙门的责任。可他也无法原谅自己,没有他,傅杳不会被百里貅抓走,更不会在那一日被扔进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