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么看着他,很难过地问:“为什么要挑起仙魔大战呢?”
心口一阵微麻,在她开口那一瞬间失去了知觉,紧接而来却是更剧烈的痛苦。他从未有过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他更厌恶这种未知的感觉。
百里貅不想再看见她了。
他没有回答她,冷漠地收回视线,吩咐立在大殿两侧的魔将:“把她扔到阵里去。”
很快有人走上前来拖着傅杳杳往外走去。
这些曾经听她调遣的魔将修为都高于她,傅杳杳毫无反抗之力,也没有力气反抗。王座上的百里貅拿出刻刀玉石,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再看她一眼。
被带离大殿时,傅杳杳看到了候在殿门口的迟竺。她看着这个曾经归元宗的阵法大师,想到那时他恶意满满地对她说:我们还会再见的,我的阵眼。
她一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此时此刻,心里才终于隐隐有了猜测。
迟竺看见她,眼底露出隐忍多年的急迫与兴奋。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傅杳杳突然朝他笑了一下,喊出他的名字:“迟竺。”
迟竺愣了愣。傅杳没有见过他,也不应该知道他。仙门没有人知道他逃去魔界了,就算傅杳是归元宗的大小姐,也不该认出他是谁。
她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傅杳杳在他狐疑惊讶的神色中开口道:“逆转之阵,会让修仙界的灵气倒罐魔界对吗?”
曾经在魔殿的地牢里,归元宗的几位长老曾对她说过,百里貅逼迫他们研究逆转之阵。如今想来,他分明可以直接杀光仙门报仇,却一直闭关魔殿,还一直留着傅杳不杀,想来便是为了所谓的逆转之阵吧。
她教他杀人诛心,他其实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榨干仙门的灵气,不就是最大的报复吗。
那三位长老,不过是和傅杳一样让他戏弄找乐子的玩具罢了。真正研究阵法之人,是这位从修仙界逃到魔界的阵法大师。
而傅杳就是备好的阵眼。
百里貅爱她时,必然不舍得将她当做阵眼,所以才会去寻找妖骨来代替她。可妖骨被尾勺家族抢先一步炼成了杀器,失去了阵眼的效用。
迟竺很难再找到适合的阵眼,也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百里貅会愿意为了傅杳杳放弃针对仙门的逆转之阵,可迟竺无法放下这段仇恨。恰好情蛊给了他最好的契机,只要百里貅忘掉她,一切就会回到原位,傅杳就会再次成为他们称心如意的阵眼。
迟竺早已计划好了一切,而一切也确实在如他所愿的进行。
此时就算被傅杳杳一语道破,他经过起初的震惊后,也很快稳下心神,阴冷地朝她一笑:“你们行卑劣之事时,便应该想到会有今天这个下场。”
傅杳杳问:“当逆转之阵的阵眼,我会死吗?”
迟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报复的快意:“你不会立刻死亡。但世间灵气会尽数聚集在你体内,挤爆你的每一根筋脉血管,但阵法又会立刻替你修复损伤,再被灵气挤爆,循环往复,直到神魂俱灭,爆体而亡。”
傅杳杳了解地点点头:“就像百川归曾经对百里貅做的那样。”
迟竺恶毒地笑着:“是,就像那样。但你没有百里貅那样的机缘了,只需一夜时间,仙门从此再无一丝灵气,你也会在明日黎明破晓之时魂飞魄散。”
傅杳杳已经看到了逆转之阵。
它就刻在九华仙宫广场正中的仙试台上。
曾经塑在四方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神像早已被捣毁,只留下半截破碎的石桩,寓意着飞升之时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的八十一道台阶也残破不堪,遍布裂痕。
四面焦土,血迹遍布,仙试台孤零零地杵在那里,高台之上的逆转之阵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幽红光。
越是接近,迟竺越是急迫,他推攘着傅杳杳,恨不得立刻将她扔进去。
傅杳杳突然说了句:“我还不想死。”
迟竺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可由不得你。”
傅杳杳看着自己的掌心,嗓音低低的:“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迟竺皱起眉,下一刻,傅杳杳往掌心调动灵力,启动了连心阵。风声静谧,她轻声开口:“百里貅,你不是问我是谁吗?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周围空气一荡。
百里貅出现在身后,一把抓过了她的手腕,面无表情盯着她掌心微微闪烁的连心阵。
白光与他手中的阵法交相呼应。
迟竺察觉到不对:“尊上,事不宜迟……”
百里貅抓着傅杳杳消失在高台。
她又摔回主殿的地上,这一次百里貅没有松开她,抓着她的细弱的手腕,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无比暴躁地问她:“本尊何时与你结的连心阵?”
傅杳杳眼眶红红的,却笑着说:“魔尊大人忘了吗?是你主动与我结下的这道阵法,你……”
百里貅俯身,虎口钳住她下颌,不耐烦地打断她:“别耍花招。”
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会主动与她结阵。
他明明没有嗅觉,可离得近了,竟然恍惚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仙草花香。强烈的异样感再次袭上心头,他几乎有些站立不稳,猛地将她甩开,语气暴躁吩咐魔将:“把她关起来!”
傅杳杳很快又被拖了下去,但至少小命保住了。
迟竺听闻后,不甘心地又去了一趟主殿,差点死在发疯的百里貅手里,再也不敢去触霉头了。
九华仙宫的地牢还算干净,傅杳杳抱着膝盖靠在角落,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破解眼前这场死局。
想阻止百里貅屠杀三界生灵,就必须让他恢复记忆。可一旦他恢复记忆,情蛊又将反噬,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何况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让百里貅恢复记忆。
如果她的死可以阻止这场仙魔大战,那她咬咬牙慷慨赴死也不是不行,可很显然,如今就算她死了也没什么用。相反,她必须得活着才行,因为只有她最了解百里貅,只有她还有可能改变如今这一切。
一定还有办法的。
傅杳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管她的魔将换了一批又一批,地牢不知时辰变换,她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缩在墙角,百里貅听着魔将来回禀她的情况,难掩烦躁。
他以为不看到她就不会难受,可把她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时,他依旧觉得不舒服。只要想到她,想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心脏总有种被啃噬的疼意。
似乎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他痛苦的根源。
百里貅知道傅杳勾结尾勺想方设法给他下毒的事。
他以前从不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放在眼里,欣然服下她准备的毒药,再看她失望的神情,令他倍感有趣。此时百里貅却不得不怀疑,难道是某一种毒起了效用?
匆匆闯入的魔将打断了他的思虑:“尊上!方才您的云川兽闯入地牢,将仙门囚犯带走了!”
云川兽。
百里貅想起自己失踪多日的坐骑,冷笑了一声。
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九华仙山,傅杳杳趴在罐罐背上,紧紧拽着它雪白的长毛,任由它在山中穿梭。
山中的地形对于云川兽而言如鱼得水,魔将很难追上来。傅杳杳怎么也没想到星垣会带着罐罐找到她,魔将对魔尊饲养的云川兽和小妖人自然不会设防,傅杳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罐罐叼着逃出来了。
星垣钻进了她的乾坤罐里,傅杳杳计算着她们逃跑的距离,指挥罐罐:“再往前跑十里!”
只要逃出百里貅的神识范围,她就可以使用传送法宝离开这里。
可百里貅来得太快了。
他只是神识一扫,便确定了他们的位置。
正在急速奔跑的罐罐突然一个急刹停在了原地,紧张地仰起脑袋长啸了两声。傅杳杳一抬头就看到前方飘在半空拦住去路的百里貅。
很显然,傅杳杳蛊惑他的坐骑再一次试图逃跑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
百里貅打算好好给她一个教训。
他面无表情,眼中暴躁的怒意却一览无遗,手指一挥,一道刺破空气的强悍劲力便朝她袭来。
傅杳杳猛地埋下头抱住脑袋。
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发生。
她后肩上的黑色小花隐隐发烫,三千孽气自她体内涌出,像一层保护罩挡去了百里貅的全部攻击。
连山风都在此时停止了吹拂。
百里貅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她体内涌出的孽气,像是不确定似的,又朝她挥去一道劲力。
傅杳杳闭了下眼,体内孽气再次奔腾而出,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汹涌,咆哮着朝他示威,犹如警告。

第55章
晏长舟等人回过神来时, 已不在银羽山。
法宝将他们随机传送到百里开外的地方,恰是一座人间城池。周围凡人看着凭空出现的这群仙长,纷纷恭敬让路。
晏长舟额头那抹血痕还在, 提醒着他们刚才的惊心动魄。几人面面相觑, 皆是一阵后怕的心悸。如果没有傅师妹,他们今日不知是会死在邪灵口中还是魔头手上,总归难逃一死。
可傅师妹为了救他们被魔头抓走了, 众人一时悲从中来。
晏长舟神情痛苦,满眼懊恼与愧疚,无比后悔不该叫上傅杳杳参与这次任务。她好不容易才从魔界逃出来,安生日子没过几天, 如今又落入魔爪,晏长舟简直恨不得以身替之。
他御剑而起就要离开, 柳师姐一把拽住他:“长舟!你要做什么?”
晏长舟咬牙道:“我要去救她。”
几名师兄师姐都迅速拦住他:“百里貅何等修为,你这是在以卵击石, 白白送命!当务之急是将此事回禀师父,他们近来不是准备有所动作了吗?要救傅师妹,只有靠师父他们。”
晏长舟何尝不明白,他在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的弱小。
一行人垂头丧气地回到营地, 仙门早已通过传音法宝得知了他们这一趟遭遇的事情。银羽山距离仙门营地不过几百里距离, 同样属于南星域,百里貅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 这一发现让仙门恐慌不已。
南星域是他们最后的坚守了。
如果百里貅能轻而易举地威胁到南星域, 那他们的坚守根本没有意义。此前谁都不愿做过多牺牲, 他们本打算徐徐图之, 但内应传来了更严重的消息:针对仙门灵气的逆转之阵已成, 而百里貅一直在寻找的阵眼就是傅杳。
此时傅杳落入百里貅手中, 逆转之阵随时都能启动,一旦灵气倒罐,修仙界千万年基业就将毁于一旦。
他们不能再等了,反攻迫在眉睫。
仙门存亡在此一举,各门各派都必须做出牺牲。
……
傅杳杳又被百里貅拎回了九华大殿,一同被拎回来的还有缩头缩脑的罐罐。
百里貅脸沉如水。先有连心阵,后有孽气,她身上有太多他无法掌控的谜团,这种仿佛被人戏耍一般的感觉让他心情很糟糕。
看了眼躲在傅杳杳身后的罐罐,更加震怒:“滚回来!”
罐罐踟蹰地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看好像在浑身冒黑气的大魔头,又看看跪坐在地上的傅杳杳,最后心一横牙一咬,一头扎进傅杳杳怀里,只留下两条尾巴在外面瑟瑟发抖。
百里貅简直要被这吃里扒外背叛他的小畜生气笑了,连道两声:“好啊!好啊!”
傅杳杳趁着他有动作前飞快把罐罐塞进乾坤罐。
百里貅眼底涌动着暴躁的怒气,拖着宽大的黑色衣摆走到她面前,忽视体内那股每次面对她时都难受的异样感,一字一顿地问她:“孽气,哪来的?”
兜头罩下的强烈杀意似乎在提醒她,若是说错一个字,他就会立刻杀了她。
傅杳杳垂着眼眸不说话。
百里貅等了一会儿,耐心耗尽,五指捏住她瘦小的脸颊,强迫她抬起头来。傅杳杳感觉骨头要被他捏碎了,眼睛很快蒙上一层雾气。
百里貅心中突兀一梗,语气阴沉:“偷了本尊的坐骑,连孽气也敢偷?”
傅杳杳的眼泪顺着脸颊掉到他掌心,温热温热的,她口齿不清地哽咽:“我没有偷。”
百里貅冷笑:“难不成,还是本尊给你的?”
傅杳杳不说话了,只看着他哭。
百里貅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不舒服的异样感叫嚣着在体内冲撞,他半蹲的身形晃了一下,暴躁地将她扔开。傅杳杳又摔倒在地,脸上留下五道雪白的印子。
殿内一时无声。
百里貅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压制下这股异样。他视线冷冰地盯着跪坐在地上的少女,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造成自己身体异样的罪魁祸首。
魔界毒物层出不穷,他终归是大意遭了她的道。
既然她的存在会让他难受,那便杀了她。
只是杀之前……
傅杳杳突然被冰凉的手指捏住了后脖颈。
百里貅面无表情扯下了她肩头的衣裙,雪白温热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后肩上那朵黑色小花静静盛开在玉肤上。
漂亮得让他觉得刺眼。
傅杳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伸手捂住孽气形成的花纹,哽咽着:“不要……”
这是他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了。
百里貅看着那黑色的花朵又开始头疼,他不再迟疑,暴躁地伸出手掌,要将这不知何时被她偷去的孽气收回来。
他不记得他是带着何等心情将这道孽气注入她体内,也忘记了这是他送她的独一无二的礼物,是他从体内三千孽气完全分离出来的一道精魄。早已与傅杳杳神魂交融,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被抽回的那一刹那,傅杳杳的神魂仿佛要被这道与她融为一体的孽气拉扯出去,疼得她惨叫倒地。
一道细微的黑色闪电从她体内抽离而出,覆上百里貅的掌心,她后肩上的那朵黑色小花开始一点点变浅。
与孽气随之而来的,是她的神魂记忆。
一幕幕陌生的画面突如其来撞进百里貅脑海。
是一片草长莺飞的花海,他们并肩躺在一起,周围蝴蝶翩飞。
是星河月夜的人间,他们牵着手坐在桥头看水中明月的倒影。
是一片洒落清辉的树林,她端着一碗蘑菇汤笑眯眯递到他面前。
是魔界的红月黑夜,他们依偎在一艘月亮船上,亲吻拥抱。
那些陌生的,毫无印象的记忆像千万根针一瞬间扎进他脑海心脏,扎得他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百里貅突兀收回手掌,抽离的孽气被迫中断,又缩回傅杳杳体内。他踉跄两步,头痛欲裂,天旋地转之间猛地跪倒在地,吐出几口血来。
傅杳杳被疼晕过去,殿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魔将冲了进来:“尊上!仙门打过来了!”
百里貅缓缓站起身,擦掉嘴角的鲜血。看了眼昏迷过去的少女,眼底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不过是仙门的幻术罢了,真以为他会上当?
他面无表情地抓过傅杳杳,身形一闪,再次出现时,已在广场正中的仙试高台上。
前方的半空中,浩浩荡荡的仙门中人已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魔将们各领一方精兵,随时做好应战准备。大战一触即发。
而百里貅抓着傅杳杳出现在高台上时,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仙门早已看到那个散发着幽幽红光的诡异阵法,可惜阵法之上有百里貅设下的结界,他们还没来得及打破,便和魔修们对峙开来。他们今日为毁阵而来,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毁掉逆转之阵。
作为阵眼的傅杳自然牵动了所有人的心神。
仙门为首之人立刻道:“百里貅!你休得行这逆天之举!否则必遭天谴!”
百里貅将傅杳杳扔在阵法边上,并没有立刻将她投进阵里,欣赏着四周紧张的神情,疯狂大笑:“就算天谴,本尊也要你们,要这三界为我陪葬!”
仙门中人气急败坏:“当年参与百川归一事的仙门已尽数被你诛杀,你已算大仇得报,我等并不知情,你何故与我们为难!”
百里貅笑得猖狂:“那又如何?本尊想杀,你们就得死。”
他们势必和一个疯子讲不通道理的。
唯有以杀止杀。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顷刻之间天昏地暗,仙魔大乱,早已布满焦土血迹的九华仙宫再一次成为厮杀的战场。所有人都明白,此战关乎仙门存亡。若是不阻止百里貅,现在不死,将来也会死,甚至会死得更惨。
他们无法想象灵气枯竭的修仙界会是何等惨状,更无法接受再无一丝灵气的世界。
存在千万年早已从根本腐朽,人心离散各怀心思的仙门,终于在此刻真正拧成了一股绳。
激烈交战中,傅杳杳缓缓转醒。
因为逆转之阵上的结界,战火并未波及到这方小小的高台。神魂剧痛的余威还在,她捂着脑袋缓缓站起身,极目望去肝髓流野,尸横遍地。
她看见好多熟悉的身影。晏长舟、姜疏、清渺宗的师兄师姐、悬壶宗照顾她的医修,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拼尽全力而战,而他们的敌人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是世人心中想要覆灭苍生的反派。
一开始她谁都想保护,可如今她什么也没护住。
她只是一个废物凡人,护不住苍生,也护不住她的爱人。
一道阴暗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
傅杳杳察觉到危险,猛然转身,猝不及防和一张近在咫尺充斥疯狂恨意的面孔相对。
是迟竺。
他是阵法的炼制之人,自然可以忽略结界靠近。
四目相对,迟竺脸上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
他伸出手,猛地将她往后一推。
傅杳杳神魂不稳,修为压制之下,像一只断翅的蝴蝶跌入阵中。
刹那之间,天地变色,飞沙走石漫天卷地,红光冲天刺破云层直入九霄,所有仙门之人都在此时感受到了天地间灵气的急速流失。
百里貅猛地回头。
除了痴痴笑着的迟竺,高台上什么也没有了。
不知是谁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毁阵!毁阵!”
早已准备好的仙门中人齐齐对准那道正在疯狂吞噬天地灵气的阵法,轰天灭地的能量朝着高台而去。
百里貅目不转睛盯着那束比他心中恨意还要浓郁的红光,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手中流沙一样正在从他身体内消失。
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慌将他包裹。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害怕,却不知为何害怕。
空中人影一闪,在仙门毁阵的恐怖能量降落高台之前,百里貅跳进了阵法里。

第56章
傅杳杳像跌入了一个狂风卷席的无底洞。
身体无止境地下坠, 站不稳,抓不住,只有失重的下坠、下坠、下坠。红光刺透神魂, 灵气挤破筋脉, 她在碎裂中愈合,又在愈合中碎裂。
巨大的痛苦中,黑色闪电犹如奔啸游龙从头顶追逐而来, 傅杳杳坠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百里貅神情恐怖,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腰,眼底涌动着汹涌波涛。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跳进来,也不知道这恐慌来自何处, 急速下坠中,百里貅分出一丝神识挤进她的识海。犹如回家一样, 轻而易举,熟门熟路, 他走入了一片草长莺飞的花海。
识海由人心境所化,她经历这悲惨的一切,这片天地早不该存在。
可哪怕神魂受损,哪怕痛不欲生, 因为他喜欢这里, 她从未让任何外界因素影响到识海里的一花一木。
她好好地为他留着。
百里貅闻到花木的清香,彩虹挂在天边, 蝴蝶在他眼前飞舞, 像在欢迎他回家。
可惜地面一抖, 整片识海地动山摇。
傅杳杳受损的神魂在被逆转之阵冲撞之后已经爬满裂纹。仙门的攻击紧接着落下来, 百里貅伸手将要触摸到的蝴蝶在一瞬间碎成了粉末。
这片宁静灿烂的识海终于随着她的神魂分崩离析, 在顷刻之间坍塌碎裂。
百里貅被弹出来, 周身孽气随之席卷而出,将自己和傅杳杳缠成了一个蛹。可作为阵眼的她在掉入阵中的那一刻已经与阵法融为一体,阵毁了,她也活不了。
他们在蛹中紧紧相拥,就像他在她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可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渐渐透明,孽气可以抵挡这世上一切伤害,却挡不住她的消亡。
百里貅面色巨变,疯狂地想要做些什么,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都太迟了。
半透明的少女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像微风一样的触感。她虚弱地笑着,轻声对他说:“百里貅,别再杀了人呀。”
百里貅双眼赤红,喉咙一片腥甜,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轰的一声,阵法炸裂,少女也终于在他怀里碎成了点点星光。
他疯了一样伸出双手去抓,可光哪里抓得住呢。
等星光散尽,徒留一缕黑色孽气静静漂浮在空中。百里貅茫然地伸出手,那缕孽气缓缓飘落他手中。在她身体内待久了,连这道孽气也染上了她的温柔与体香,带着她这一生全部的记忆,融入他的身体。
百里貅看到了一对被妖兽追逐的夫妇,他们怀中抱着一个不仅不啼哭反而睁着水汪汪大眼睛好奇打量世界的小婴儿。
清渺宗的仙长赶来救下了这个差点命丧妖兽口中的婴儿,为她取名傅杳杳。她被带上了清渺宗,小婴儿逐渐长成了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小女孩。
她比其他孩子都聪明听话,给饭吃饭,穿衣睡觉,从来不哭也不闹。小小的年纪,本该是一个不谙世事活泼快乐的幼女,却总是坐在门槛上用小肉手托着下巴看着天空走神。
那双清澈的眼睛总是装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忧愁。
她眺望着远方,好像在眺望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好在她很快有了自己的家。在被确定没有修仙灵根下放回凡间后,孤苦无依的境地不仅没有让她陷入更愁的思绪,反而让她重新找回了对生活的热情。修仙生活总归离她曾经的世界太远,让她始终无法融入其中。
而凡间给了她二次生命。她喜欢当凡人,喜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生活,喜欢凡尘的袅袅炊烟,喜欢红尘烟火气。
起初只有一个破败荒凉的小院子和一个一下雨就漏雨的小茅屋,她一点也不嫌弃,反而斗志满满。小小的身体扛着比她还长的锄头,开垦种地,筑墙修房,于是一日一日过去,院子里有了花,有了草,有了结满果子的果树和下蛋的母鸡。
摇摇欲塌的小茅屋一层一层加固,黄泥搅拌草料,糊成挡风保暖的墙壁。清朗天光下,她挽着袖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给屋顶盖瓦,鼻尖额头一层晶莹的汗,脸颊灰扑扑的,眼睛却比头顶的太阳还要明亮。
一只蝴蝶飞过来,停在她未簪花的发髻上,她挑眼往上看,眉梢俏皮地弯起来。
她喜欢揣着满满两兜的瓜子坐在村口的那颗大榕树下眉飞色舞地听八卦,喜欢偷偷躲在学堂的窗外偷看那个穿青衫的教书先生讲学,喜欢领着隔壁叫小马的邻居去偷总仗势欺人的财主家地里的大西瓜。
别人问她的名字,她便摇头晃脑地咬文嚼字: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我的名字可有文采了。
她像一道七彩缤纷的光芒,在这个世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忍不住被她的热烈感染,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直到她被抓到了暗无天日的魔界。
一个热烈生动的灵魂,哪怕换了一具躯壳,也依旧能发光发热。
百里貅终于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他们的每一次见面,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和他经历的所有画面。
他和死气沉沉的魔殿一样,被她的染色,被她照亮,被她种下招摇盛放的花。那些他以为是仙门幻术的画面原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被他忘了。
她被她深爱的世界遗忘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浓墨重彩的生活痕迹从此与她无关。
她明明最怕孤独。
在即将离开的前一刻,她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俯身来亲吻他的?
当他们再见时,她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他想要杀她的手中流泪的?
他不知道,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阵法被毁,高台和来不及撤离的迟竺都被炸成了碎片,空旷的广场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尘土飞扬,漫天风沙,有个残破的身影披头散发跪在深坑之中,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空洞的双眼滚下两行血泪,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乌红的鲜血中,裹着一只死去的毒蛊。
他终于想起了一切。
天地间灵气平息,停止了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