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父在试探秦遇,可惜结果不如他想,今天一事后,应该会老实了。
秦族长回去后,思量再三,把当初跟张氏争豆腐铺子的几人叫了来。
………
太阳东升,绚烂的阳光晃得人眼睛花。
张氏低着头给客人装豆腐,头顶响起一道声音,“妹子,近来可好啊。”
张氏抬头,看见来人眯了眯眼睛。
来人与张氏年龄相仿,眼睛细长,眼珠子不安分的转着,一脸精明相。
张氏把豆腐递给客人,另一手收了钱,不咸不淡道:“你要买什么?”
来人讪笑:“我买豆干,给我来三块…不不…五块!五块豆干!”
接了东西,付了钱,对方把篮子往前一推,“遇儿那孩子考上童生了,我这个当伯母的没什么好东西,都是自家地里出的,别嫌弃啊。”
随后匆匆离开了。
张氏看着篮子里的鸡蛋红枣芹菜,还有一条肉干,不禁抬头看了看天。
今天这太阳是打东边出来的啊,铁公鸡居然拔毛了。
第29章 县学
落叶泛黄,吹来的风中悄然有了凉意。
秦遇持笔在纸上书写,是孝经里的一段内容: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注】
最后一笔落成,将毛笔搁在笔架上。
张氏这个时候进来,看到儿子面前写的工整有序的毛笔字,忍不住道:“遇儿写的字真好看。”
秦遇弯了弯眉,待张氏欣赏够了,忙其他事情后,他才看着纸张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练字遇上瓶颈期了。
其实不止练字……
他垂眸,无意识摩挲了下手指,想到前些日子去参加文会,跟人讨论的内容。
他原本十拿九稳的经义,经过别人的讲述,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他当时还想继续讨论,结果那人被其他人叫走了,留下秦遇在原地抓心挠肺。
如今,谭秀才委婉建议秦遇多看书,读的多了,或许就理解意思了。
没有办法,对于普通读书人来说,找不到更好的老师,只能自己钻研,用最笨的方法学习。
秦遇心中憋闷,把桌上的纸张收捡好,打算出去转转。
结果他刚出铺子,秦崇恩家里的仆人跑来找他。
秦遇背上书箱跟他走了,到了秦家书房,秦遇刚进去,秦崇恩就转过身,笑着招呼他。
秦遇疑惑,也带了两分笑,问道:“伯父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秦崇恩喜形于色:“是有一件好事,不过不是我的,而是你的。”
秦遇更懵了。
秦崇恩示意他坐下。
“明日你收拾一下,我陪你去一趟县城。”他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意:“记得带上银子,咱们去县学报道。”
“什么!”秦遇差点没从凳子上蹦起来,好悬才忍住。
实在是惊喜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秦遇还有些不敢置信:“可是县学不是要秀才……”
县学也没卡那么死,如果有关系的童生,也是可以进的。
但就秦遇家那简单清贫的背景,哪里能找到关系。
现在天降馅饼,他犹豫着不敢吃,实在是怕馅饼太大,噎死他。
秦崇恩这会儿收敛了些许情绪,捋着胡子从容道:“这事多亏了里正。”
“里正?”
“对。”秦崇恩颔首:“日前里正去县衙,跟县尊大人汇报事务,回来后过了两日就差人给我递了消息。”
秦遇越听越茫然,像是一只猫钻进了毛线球里。
他跟里正没什么往来吧。
秦崇恩欣赏够了秦遇一头雾水的模样,才缓缓道出心中猜测。
这事归根结底还是秦遇自己立得住,他跟刘家父子的恩怨处理的很好,给里正留下了好印象,所以汇报事务的时候,里正就卖个顺水人情在县尊大人面前提了一嘴。
然后秦遇县试和府试的名次又都靠前,县尊大人想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
秦遇听完,眼睛都瞪大了,怎么总觉得那么玄幻呢。
“有什么玄幻的?”秦崇恩笑着反问。
秦遇这才发现,他刚刚失神之下,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捂住嘴,耳根微红。
秦崇恩觉得这个样子的秦遇才有点同龄人的影子。
他装作没看见,继续道:“换了江南那些地方,是不会出现这种事。但是咱们县读书人本就不多,所以在有些方面会暗暗扶持,双赢的事儿。”
秦崇恩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是秦遇已经懂了。
略微思索一番,就能理解。换做江南文风盛行的地方,就算童生不能去县学,也可以去拜其他文人为师。不像他们这偏僻地儿。
秦遇双拳紧握,因为兴奋,脸颊都染了淡淡红晕。
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主要是秦崇恩在说,交代秦遇明天去了县学的一些注意事项。
秦遇一一牢记,回家后把此事告知他娘,张氏如何高兴暂且不提,母子二人商议一番,当即出门买了礼物送往里正家。既受了人恩惠,哪能装作不知。
次日,太阳刚从水平线上升起,秦遇已经打扮一新,跟着秦崇恩坐在去往县城的牛车上。
随着靠近目的地,秦遇的额头鼻尖都浸出了汗,心脏扑通扑通跳的极快。
秦崇恩宽慰道:“别紧张,该怎样就怎样。”
秦遇点点头,深深吐出一口气。
当牛车在县学门口停下的时候,秦遇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严青。
是了,县试的时候,严青是案首。
严青看到秦遇也有些意外,他微微颔首,并不多言,率先朝里面走去。
秦遇保持着落后秦崇恩半步的距离,跟着进去。
教谕看到他们并不意外,估摸着应该是提前得了知会。秦遇和严青一起办理了入学,交费等杂事。
这跟现代第一天开学报名有些像,随后他们回去收拾衣物,以后便要住在县学里。
当然,平时还是会有假期,可以回家看看。
如果不想在县学念了,提前告知教谕就行。不过一般去了县学的童生,除非考上秀才,或者家里另请了名师,否则没谁会脑抽的中途退学。
张氏虽然有些不舍,但是为了儿子的前途,这点不舍轻如鸿毛。
“你去了县学好好念书,家里不用你惦记。族里那边有心示好,娘晓得轻重,不会跟人犟。以后有他们看顾着,再加上左邻右舍,之前砸摊子的事不会再有了。”
就像秦遇了解他娘一样,张氏也了解儿子,知道儿子顾虑着什么。
秦遇点点头,还是劝道:“你平时不要太忙了,身体为重,钱是挣不完的。”
“我知道。”张氏笑应着。但是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
此番入县学,学费和生活费比原来念书翻了好几倍,再加上儿子也开始交际了,吃穿用度不能太简朴,否则叫人瞧不起。这一样一样,哪里不要钱。
刘家的事就算了,但是以后,张氏心中发过誓,不愿儿子再受欺负。
而钱财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第30章 非议
秦遇就在县学学习了,因为他是跟严青一同来的,所以两人也住到了一起。
秦遇还记得他跟严青刚进宿舍时候的场景,两个人对着狭窄的房间发愣。
秦遇不用看,都知道严青什么脸色。最后他提出,在房屋中间放一块竹帘,严青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就出声同意了。
秦遇都有点惊到了,上次见严青这么情绪外露还是在榜下看名次。
对于住宿生活,秦遇适应良好,说实话“二人宿舍”,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算一种奢侈了。
县学里的教学时间比在谭秀才的私塾要晚一些,一般用过早饭,学正才会来。
秦遇听的很认真,因为有一定基础了,他没有再做笔记个没完,只有偶尔觉得重要的,或者当时还是有些不明白的,才会快速记下来。所以他的行为不算打眼。
“……所谓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这是出自易经的一段。【注1】
学正先浅薄讲解了一下意思。
室里很安静,注意力都在学正身上。秦遇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跟学正的理解一样,这让他的心定了定。
然而接下来,学正又道:“上九这一爻,是蛊卦的最后一爻……蛊卦的上互卦为震,震代表王侯……”【注2】
对于卜卦这种测吉凶祸福的玄妙东西,秦遇此前从未接触过。因为以前不了解,所以心里其实是不太相信的。
但是现在学正侃侃而谈,秦遇闻言为之一震,才发现原来是这种意思。
套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任何东西都不是空穴来风。只要用心,一切都有迹可循。
只是那种“迹象”,没有经过系统学习的人很难理解。
他再品“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只觉得自己之前的理解浅薄可笑,学习就是这样,学会了一点儿,就感觉自己会了很多。但真的学的多了,反而觉得自己知之甚少。
学正还在继续讲解,大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学正讲的喉咙冒烟,拿起茶杯才发现茶水已经见底,他皱了皱眉,对众人道:“今日的教学就到这里,你们好生理解记忆。”
话落,他拿着书本和茶杯匆匆走了。
秦遇看着学正远去的背影,面上不显,心中伸出了尔康手,多希望学正再讲一个时辰。
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秦遇抿了抿唇,收拾桌上的东西。
旁边传来其他人的讨论,还有人哀嚎:“学正讲的好深奥,我听的云里雾里的,周兄,待会儿你可要再给我讲讲。”
“我也是一知半解,叫上齐兄,人多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是,是这个理儿。”
秦遇看着他们三五人成群,讨论的热火朝天。再看自己身边跟真空地带似的,忍不住慕了。
他也想跟人交流啊,秦遇左右看了看,发现柳瑾和严青在说话,他居然有点小紧张,慢吞吞走了过去。
“秦遇?”
秦遇拱了拱手,硬着头皮道:“学正今日所讲内容,我还有不明,不知可否能向柳兄讨教。”
“讨教不敢当,互相交流就是。”少年生了副好容貌,面容清秀,桃花眼含情脉脉,天然便有一股风流亲和之态。
但秦遇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总觉得柳瑾看到他,神色有些微变化。
三人很快讨论起来,秦遇专注听着,偶尔也发表自己的观点。
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一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
县学有午休,秦遇一般会利用这个时间段,把琐事做了。
严青回来时,正好碰到秦遇晾衣服,他看着秦遇的小身板,难得开口:“如今已经入秋,天气凉爽,轻易不出汗,你多带几套换洗衣物,休沐时将脏衣物一并带回家中清洗,岂不是更好。”
秦遇把最后一条裤子的水拧干,晾在绳子上才笑道:“也就半刻钟的事儿,就当午后锻炼了。”
严青闻言不再多说,径直回了屋。
秦遇讪讪,怎么了这是?
他跟着进屋,没有忙着休息,而是拿起了周易翻看。
谭秀才似乎不善于此,在教导他们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几句话带过,讲一下基本意思。
秦遇回忆着上午学正的讲解,还有同窗之间的讨论,配合笔记,深入学习。
县学安静,耳边只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屋里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秦遇这才感觉有些乏了,把书本合上,脱了鞋袜褪去外衫,躺在床上休息。
下午他们接着学习,讲解算学。
这大概是秦遇唯一能找到自信的学科了。不过上到学正教谕,下到学子,都不怎么重视。当然了,跟算学太难,也有一定的关系。
因为不喜欢,所以才不想好好学。
下午散学后,学子们陆陆续续回自己的住处。
“秦遇。”
秦遇闻声识人,转身的同时笑道:“严兄。”
一般读书人之间,都是称呼“x兄”,但秦遇在一众人中,年龄过于小了,称呼他为“秦兄”,总觉得怪怪的,所以大家基本直呼他的名字。
严青手里还拿着书,秦遇不经意扫了一眼,是本算术书。
“有一道算学题想不明白。”严青面色赧然。
秦遇凑近了一些细看,发现是一道很有名的算术题。
题目如下:“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注3】
秦遇把题目扫完,心里就有数了,这题要用到除法,初中生应该会。
不过肯定不能这么给严青讲,考试的时候,算学答题都有规定的格式,秦遇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缓道来。
严青听的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又蹙眉,最后恍然大悟。
他俯视着秦遇,由衷道:“算学一途,整个县学的学生恐怕都不能越过你。”
“严兄过奖了。”秦遇摆摆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我倒希望我对算学的理解能分在作诗上,便是做梦都笑醒了。”他自我嘲讽一番,打破了刚才有些沉闷的气氛,顺势抛出话题,“我观严兄诗作,近日又有进步了,连学正都夸奖你了。”
严青矜持的笑了笑,而后道:“你可有作诗?”
闻声知意。
秦遇立刻道:“是作了两首,我自个儿也瞧着平平,却不知该如何改正。”
他一边说话,一边麻利的把诗作拿了出来。
作诗这事真讲究个天赋,当日他在殊安寺后山洋洋洒洒作下一首好诗,秦遇觉得自己会了,然而这点灵气好像在府试用完了。
进了县学之后,他作的诗被人对比成了平庸之作。难道是因为天天待在县学学习,没灵感了。
但其他人怎么又作的出来,事实摆在眼前,这个借口也不能用了。
还是老老实实积累,学习吧。可惜不是每一分付出就一定有收获。
学正如何夸奖严青柳瑾等人的诗作有灵气,就如何指责他的诗作太过匠气。
严青看着秦遇的两首诗,俊秀的眉毛狠狠皱成了“川”字形。
秦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居然有点发怵。
严青看了一眼他,对上秦遇稚气未脱的脸庞,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秦遇的勤奋刻苦,身为舍友,他是看在眼里的。
“你无需刻意追求辞藻华丽,有时候作诗就是一种感觉。”严青缓和了语气对他道。
秦遇觉得严青这话真是说到了他心坎上,他当日在寺庙后山那股意会不就是如此吗。
两人就作诗又展开了新的讨论,严青在秦遇原有的诗作上进行了修改。
神奇的是,他只是改了两三个字,整首诗给人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堪称画龙点睛。
严青又讲了讲为何这般改,说得口干舌燥。秦遇立刻从书箱里拿出了装水的竹筒递给他。
严青:………
严青到底接了过去。
秦遇觉得县学的生活好极了,只是古人常说乐极生悲。秦遇虽然没到那地步,但也是差不离。
一天,学正让他对孟子里的一段话做出理解,秦遇回答的很好,少有的得了学正的夸奖。
比起在算学方面的夸奖,学正对他经义的认可,分量明显要重得多。
秦遇忍不住开心,面上还要做出稳重的姿态。
学正离去后,众人或交流,或休息,秦遇上午水喝多了,悄悄跑出去小解。
他回来时,经过青石小路,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我真是想不明白,秦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跟我等平起平坐。”
“怎么就让他考上了童生?”
“我原以为他有过人之处,亲口问他,可会过目不忘,耳闻则育,下笔成章?他全不会。”
“唯一的长处居然是算学,朝廷到底是科举选士还是招账房先生。”
“王兄慎言!”
那边的音量一下子小了许多,但是刚才所闻,足够戳人心窝子。
秦遇低着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才恢复如常,慢慢往回走。
不然他还能做什么,跳出去质问吗?
对方的确理亏,他甚至可以反问一句,你质疑我的童生,可是在质疑府试?
保管对方吃瘪,但是之后呢?
夫子不会喜欢找麻烦的学生,尤其那个学生还不是优秀到人神嫉妒的天才。
秦遇其实能揣摩到对方的一些想法,不过是觉得有一个年龄小的人跟其取得了一样的地位,心里不平衡罢了。
更深一点,会觉得秦遇的存在把其他人衬得很无用,所以要极力贬低,打压。这样才能显示他们多么的怀才不遇,所受不公。
这大概是人的劣根性,因为两者相差不大,所以嫉妒,所以不甘,所以诋毁。
因此秦遇的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当做不知,彻底无视。
不然他怎么回应都是错。说他有今日,是靠自己的努力。那么其他人不努力吗?
那说他念书有天赋?更加招人恨。
恶意无处不在,总要提前适应。
再者,这里是县学,流言没闹大,伤不了他。流言闹大了,不用秦遇出面,教谕就会第一个收拾人。
科举不仅对读书人很重要,也代表着官府的威严和脸面。
秦遇把里面的关窍理得清楚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注1:来自《易经》。
注2:来源网络。
注3:来源《孙子算经》。
第31章 秀才戚兰
教谕的斥责来得又快又急。
时值深秋,萧瑟的凉风打着旋儿往人衣脖子里钻,偏偏书生的长衫袖口又大。在室内还好,出去之后,那股凉意能激得人打颤儿。
然而此刻,室内众人个个屏气敛目,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也不敢抬手擦。
而事件起因则是人群中站着的那名书生,对方脸色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今日教导他们的不是学正,而是教谕,于是乎,隔壁的秀才也跑来跟他们一群童生一起听讲。
大家专心致志,冷不丁教谕话锋一转,点了几个人回答问题。
或许是突然被点名,又或许是问题有些深度,几人回答得磕磕巴巴,但好歹也算回答上了。
然而轮到王生时,问题一下子变得刁钻深奥。
秦遇扪心自问,若是让他来回答,一时半会儿恐怕也答不了多好。
他记得府试的时候,经义题没有这么难啊。难道这是院试的难度?!
秦遇心神一震,只觉得古代读书人想考个功名,实在是难。
其他童生的想法跟秦遇差不多,对于未来的院试或多或少有了些畏怯。
如此一来,众人的注意力反而没多少落在王生身上,相反还对他抱有同情,只觉得对方怎么这么倒霉,难得被教谕点名回答问题,本来是个露脸表现的好机会,现在却搞砸了。恐怕对方现在只求教谕不要记住他才好。
王生半晌答不出,羞愧的无地自容。
教谕似乎也等的不耐烦了,终于松口让他坐下,然而还没等王生松口气,教谕忽然疾言厉色:“学习之道,贵精贵持,精所在,全神贯注也。若将心神分于外物,便是再聪明也做不好文章。”
王生如遭雷击,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完全变成了惨白。
教谕之后又讲了两刻钟才离开,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目光牢牢的盯住那道严肃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提着的一口气一松,两眼一抹黑,晕死了过去。
“王兄,王兄!”
旁人大惊,赶紧把人扶住,两个书生架起他往宿舍走,还有人去请大夫,乱哄哄的闹成了一团。
秀才们冷眼旁观,眉眼间还有不悦之色,袖摆一甩,施施然离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最后也结伴离开。他们宁愿去外面吹冷风都好,暂时是不想待在这室内了。
柳瑾与严青交好,两人并排而走,秦遇就走在严青旁边。很多时候他都当一个倾听者,主要是柳瑾跟严青在交流。
县学里,柳瑾是出了名的和气,谁都能说上两句话。但秦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龄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他跟柳瑾相处时总觉得怪怪的。
明明严青还时不时摆冷脸,他却觉得他跟严青,都比跟柳瑾处得好一些。
“秦遇,你觉得今日教谕突然发难是为何?”
猝不及防被点名,秦遇抬眸,对上柳瑾多情的桃花眼。
对方还是一副笑模样,眉眼弯弯,嘴角微扬,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少了往日的随和,反而多了一份锐利逼人。
秦遇恍然觉得他在被对方审问似的,这让他心里没由来生出一股火气。那火气来得莫名其妙,他意识到后心里也吓了一跳。
“秦遇?”柳瑾见他不作答,又唤了一声。
秦遇垂眸,而后望向他,两人目光交接,不闪不避:“教谕心思,我揣摩不准,遇愚钝,让柳兄见笑了。”
“喔?你当真不知?”柳瑾直勾勾盯着他,眼神幽幽,像风雨来临前的湖泊水渊,看着不声不响,但总叫人心里不安。
严青发现了两人间的暗潮涌动,更准确一点说,是柳瑾单方面的敌意。
他蹙眉,“秦遇整日埋头苦学,哪知这些俗事。”
柳瑾闻言这才收回了目光,如同变戏法一般,又是春风拂面的风流公子。
他笑道:“严兄真是人如其名,严肃极了,说不得半点玩笑。”
“我只是想着,秦遇聪明过人,能想到一些我们不能想到的东西。你说是吧,秦遇。”
秦遇扯了扯嘴角:“柳兄言过了,遇不过是以勤补拙。”
这茬很快揭过去,柳瑾又与严青交谈起来,讨论一道经义题。
秦遇听着听着,思绪就跑偏了。
教谕指责王生时,说对方【若将心神分于外物,便是再聪明也做不好文章。】
而柳瑾没多久却称他【聪明过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扫了一眼娓娓而谈的柳瑾,容仪俊美,潇洒随和,所谓相由心生,柳瑾应该不是那种捻酸刻薄之人。
或许是他想多了吧。
他敲了敲额头,懊恼自己没事揣测别人干嘛,既来了县学就该一心一意念书才是。
想想若是来日,教谕或者学正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回答不出来,丢人的就是他了。
午饭后,他拿着论语在屋里来回走动着背诵。温故知新,虽然他将论语背熟了,但是却不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把论语弄懂了。
再有,科举考试就在四书五经中选题,这么多年还不能重复,可不得把题目搞出花儿。
对于教育资源有限的平民学子来说,这一部分的占比得分,是不愿也绝对不能失去的。
之后连着十几日,王生都没有来,听其他人说,对方好像染了风寒,反反复复不见好。
秦遇再见到对方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王生瘦得厉害,脸色灰沉,两颊凹陷了下去,衬的颧骨高而尖锐。
但一双眼睛看见秦遇时,却格外的亮,仿若黑夜里的幽火,看得人脊背生寒。
读书人本就心气儿高,再遇上个心性狭窄的,真是要命。
秦遇错开视线,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烦躁得很。前有刘文杬,好不容易解决了,还没消停几天,又来个王生。
观对方这架势,是彻底把他记恨上了。
他一个受害者,反而被加害者记恨,真是好没道理。
秦遇默念了一遍心经,把脑中的杂绪甩出去。提笔练字,练字最容易静心。
这副字帖还是他厚着脸皮找学正讨要的,没办法,没有过人的才华,又无身份背景,再不主动点,谁愿意搭理你。
秦遇想得很开,学正也是他夫子,学习上的情况找夫子不丢人。
“秦童生。”
秦遇抬眸,发现是一名秀才,他眨了眨眼,还左右看了看,确定对方在叫他。
他起身行礼:“不知兄台有何事?”
对方一身蓝衫,十八九岁的年纪,相貌周正,神情温和,令人心生好感。
“在下戚兰。”对方拱手道。
秦遇赶紧回礼,有些受宠若惊:“在下秦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