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尔却是看也不看,径直拿起最大的那张,目测有八石以上的重量。低低的惊呼响起,巴克尔扎好马步,用力一拉,弓弦霎时如满月——
这下,众人全明白了。
八阿哥脾气一向温和,见此罕见地青了脸色。
天生臂力,这还怎么比?
人群之中,首领低低一笑,朗声对左右道:“我儿若是再长几岁,堪称万里挑一的射雕者!”
世子桑敦脸色苍白,郡王闭了闭眼,没说话,脑中极速转动该如何圆场。
万众瞩目之下,即使对手强大,也容不得十四阿哥退缩。胤祯咬紧牙关,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火气,死死盯着远处的草靶。
此番由近到远,逐轮比试。譬如五米外的靶子,谁的准头好,谁就获胜;若两人全都射正了,继续下一轮,草靶距离也一轮轮增加。
两人搭箭的瞬间,四周忽然变得寂静。
第一轮,不分胜负;第二轮,不分胜负;第三轮,依旧不分胜负……
直到静靶用完,还是不分胜负。
十四阿哥的每一箭,全都正中红心,蒙古王公看得震惊不已,就连巴克尔都没了笑,不复开始那般成竹在胸。
那么多箭了,他还有力气?!
比试总要有个输赢,巴克尔收起轻蔑,总算重视起来,同十四商量道:“不如上活靶。”
十四阿哥眼神发狠,半晌没说话,唯有自己知道,他拉不动弓了。
手臂酸疼万分,虎口即将开裂,凭着满腔火气,还有惯性的麻木拼到现在,一旦改成活靶,他绝对比不过巴克尔。
如今骑虎难下的,轮到了他。
认输?还是找抱恙的借口?
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展现自己,十四真真切切后悔了,可他不能。顿了顿,话语从牙缝挤出:“好……”
“好”字未落,一道稚嫩的嗓音响起:“要比活靶,这位哥哥绝对比不过我十四叔。”
弘晏双手背在身后,不急不缓走到巴克尔身边,用不甚流畅的蒙语,仰起头真诚道:“十四叔不过小试身手,用静靶热热身。要真比试活靶,十四叔就没法给你留面子了!我们皇家讲究礼貌,如果赢了,岂不是胜之不武?”
这话说得巴克尔一愣,几乎气笑了。
留面子?胜之不武?!
大人的事,兔崽子掺和什么?传说中聪慧无比的皇长孙,胡言乱语大放厥词,也不怕笑掉大牙!
这话说得太过荒唐,众人瞠目结舌,眼珠子掉了一地,果敦惊恐地捂住嘴巴,弘晏哥哥疯啦?
太子一句“胡闹”憋在嗓子里,皇上愣神过后,按住了儿子们上前的脚步。十四被他说得进退不得,心底尴尬万分,恨不得脚趾抠出一个地洞钻进去,也好过公开处刑。
他是真没力气了。这小子想做什么?
首领皱起眉,给儿子使了好几个眼神。巴克尔碍于身份,忍着怒气强笑道:“长孙殿下,这话可有证据?”
说着,再一次将弓弦拉成满月的形状,证明他天赐的实力。
天生臂力也不是无穷无尽,巴克尔收弓的时候,呼吸终于有了不稳。虽很快调整过来,却被弘晏捕捉到了这一瞬间。
弘晏叹了口气,用力睁大眼睛,试图让巴克尔看清其中的真诚:“比试活靶,用不着十四叔出手。我的实力,不到十四叔的五分之一,我同你比就是了。”
巴克尔不过是个十岁的蒙古少年,箭术再强,养气功夫还不到家。这话说的,他像听见天方夜谭一般,怒极而笑,好悬强忍了下来,连连道:“好,好,好。”
这里的‘好’是个语气词。
他不耐烦极了,想同十四说比试继续,哪知弘晏眼睛一亮,立马顺杆爬:“你应啦。来人,上活靶!”
——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弘晏如愿以偿,骑虎难下的轮到了巴克尔,十四阿哥居然成了局外人。
茫然拎着弓的十四:“…………”
巴克尔矮小,弘晏比他更矮小。十岁比五岁,赢了也无甚光彩,大好局面就这么被破坏,巴克尔整张脸都是紫的。
首领也笑不出来,怎么会这样?
片刻后。
瞧那歪歪扭扭的站姿,歪歪扭扭的拉弓姿势,巴克尔往左一看,一口气没喘上来,心境再也稳不住了。
现在的局面,是他活了十年收到的最大嘲讽,活似一个耳光扇到脸上。他做错了什么,要和一窍不通的奶娃娃比箭术??
巴克尔涨红着脸,重新瞄准移动的草靶。
一箭射出,稳度虽然出现瑕疵,碍于强大的实力,箭尖只偏离红心一寸,力透三分。
不错的成绩,叫好声却弱了下去,蒙古王公干干一笑,这,这也没法道喜啊。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长孙身上,巴克尔见此,眼底闪过深深的阴霾。
……
轮到弘晏了。
手中小弓很是轻巧,他就这么随意地站着,闭起眼睛,复又睁开,继而随意地射出一箭。
巴克尔强笑一下,看都不看一眼,这箭除了脱靶,没有第二个结局。
可空气忽然寂静得吓人,围观群众像是失了声。
检查之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瞧了又瞧,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地道:“皇长孙殿下的箭,正、正中红心!”
霎那间,巴克尔浑身巨震,笑容僵在嘴边,这怎么可能?!
巴克尔抬头望去,像是要把靶心瞪出窟窿,脸上骤然没了血色。
——我的实力,不到十四叔的五分之一……
人群之中,首领的面容跟着灰败起来。
弘晏放下弓,朝对手抿唇一笑:“都怪十四叔不礼貌,还想亲身上阵。杀鸡焉用牛刀,真是太过分了,你说是不是?”


第48章 猪头 一更
巴克尔没读过书,不懂杀鸡焉用牛刀是什么意思,可这话大致的含义,配上弘晏的小表情,直让他血压升高,面色发紫,灵魂轻飘飘地出窍。
还被反问一句‘你说是不是’,他恨不能就地晕过去!
太过分了。他引以为傲的臂力,引以为傲的射术竟是一败涂地,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局势突然来了个大逆转,所有人都惊呆了。
郡王怔愣过后便是狂喜,果敦眼里满是崇拜,桑敦露出无尽的感激;从天而降一个意外的惊喜,皇阿哥们却是担心侄儿的生命安全,戳着巴克尔的痛处来回蹦跶,万一拳头砸下来,十个弘晏都得砸成肉饼。
八阿哥缓缓吐出一口气,既震撼又动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以他的心细,不难看出巴克尔的挑衅之意。十四弟已是强弩之末,弘晏先夸张后激将,这样的神来之笔,不仅保住了十四弟的脸面,也保住了朝廷的脸面,化为重重的耳光扇回去,让人拍案叫绝。
弘晏出头的时机,太好了。
九阿哥理所当然地想,不愧是爷的知己。同时又有些酸溜溜,斜着眼看向十四,自个冲动也就罢了,被大侄子救场的滋味如何?
十阿哥张大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十三阿哥激动无比,实在不明白弘晏取胜的原理,挠心挠肺的,恨不能当场向侄儿取经。
五岁的孩子,唯有箭术天才可以解释,否则如何赢过天生臂力的少年?
十四阿哥呆愣愣的,哪里还有开始的烦躁与火气。遇见无法想象的梦幻结局,他觉得自己活在梦里,看了眼弘晏又看了眼巴克尔,嘴唇动了动,抓着弓的手紧了又松。
太子见了好一场大戏,神色依旧有些恍惚,见弘晏将人刺激得不清,回过神赶忙说:“到阿玛这儿来。”
弘晏可听话了,笑眯眯地朝巴克尔挥挥手,轻快地回到长辈身边。途经十四的时候,十四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要说,弘晏高贵地目不斜视,哪里还有一口一个“十四叔”时的亲近。
活似川剧变脸。
十四阿哥神色一僵:“……”
原是再普通不过的比试,可皇阿哥与皇长孙接连下了场,好似掺了一层不普通的色彩。皇上摸了摸弘晏的脑袋,终是朗声大笑:“弘晏,胤祯和巴克尔,都是朕心中勇武的巴图鲁。此番比试点到即止,人人都是胜者,没有输家!”
皇上既然开口,众人只有附和的份儿。只首领读出了皇上暗藏的自豪,一口血气憋在喉咙里,点到为止,没有输家?
皇帝说得冠冕堂皇,偏偏等长孙放完话,这才发表总结之言。其中的纵容之意,十里外都看得出来,好似在首领耳边循环播放,输给五岁长孙的巴克尔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部落的脸面都丢光了。首领脸色灰败,人怕出名猪怕壮,从今往后,巴克尔如何在草原立足?
聪明人容易多想,蒙古大多数的王公贵族,望向十四阿哥的目光,却带着止不住的敬畏。
今儿的比试,说出去谁信?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们怕能笑掉大牙。
大清藏龙卧虎,高人齐聚,皇长孙如此准头,只有叔叔五分之一的水平。这真的太恐怖了,十岁孩子的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他们,何况年长些的皇阿哥?
十四:“……”
他干干地笑了笑,却生不出半点骄傲之情,有些迷茫,有些忐忑,更多的是不解。
汗阿玛会如何看他?会不会对他失望?
弘晏那小子,为了四哥尖牙嘴利,把他往死里怼,又怎会给他圆场?!
——
回到帐篷,十四阿哥食不知味地用了些点心,皇上却是迟迟没有召见。
越发提心吊胆的时候,门外传来几声动静,李德全送了上好的金创药来。胤祯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接过之后,半晌沉着脸,仔仔细细地涂在虎口。
方才,李德全向他传达口谕:“阿哥年少气盛,冲动些无可厚非,皇上说了,要您以此为戒,凡事三思而后行。用完气力,想必也累了,阿哥可要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好。”
送完金创药,继而掀开托盘上的红布,里头摆着一张花纹繁复,制作精巧的弓。十四摩挲许久,望着帐顶出神,这是汗阿玛给他的奖赏。
想寻一趟弘晏,却终是舍不下面子,十四拉长一张脸,面色阴沉沉的,当晚,翻来覆去没了睡意。
——
夜色降临,京城处在静谧之中。
四阿哥下衙归来,沐浴洗去一番疲累,同福晋用了膳,瞧了弘晖弘昀与大格格,过后坐在书房,处理案卷埋头办差。
这是他一天的作息,健康向上,沉迷工作,习惯成自然。
汗阿玛奉太后出行,朝廷还在运转,京城近来风平浪静,没有谁出幺蛾子。胤禛对此很能理解,众人争宠无人看,可不就得安分下来。
看了会案卷出了会神,也不知元宝吃得好不好,玩得尽不尽兴,算算日子,再有三日,他们也该回程了。
知己不在身边的日子,饭都有些不香甜,四阿哥搁下笔,颇为想念。就在这时,苏培盛敲了敲房门,声音有些凝重:“爷,太子爷急报。掺在毓庆宫家书里头,快马加鞭没走官道,太子妃刚刚遣人送来。”
已是入夜,太子急报?为何不走官道?
四阿哥眉眼一凌,脑中转过数个念头,沉声道:“进来。”
苏培盛屏息递上信,封口涂了火漆,并没有拆阅的痕迹。
胤禛略有些迫切地抽出,展开,逐字逐句读下去,俊脸倏然变得暗沉,乍一眼看去,像是暗得能滴出水。
书房笼罩着无与伦比的低气压,首当其冲便是苏培盛。苏培盛战战兢兢,摸了摸冰冷的衣裳,大气不敢喘一声。
塞外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太子爷急迫至此,他们爷发了那么大火气?
自从与弘晏阿哥成了知己,爷被哄得服服帖帖,冷脸变少了,笑容变多了。除却德嫔娘娘重病那回,这副情态实在少见,苏培盛缩起脖子,越想越是慌张。
胡思乱想间,他们爷嘴里吐出两个字:“知己……”
苏培盛糊涂了,知己?
“原来如此。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胤禛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且让他鸠占鹊巢,得意一段时日。”
说着冷笑起来,“尚未成亲就有一肚子诡计,是爷小看了他,竟干出引狼入室这等蠢事。跌了一次跟头,就不会有第二次,等他回京……”
四阿哥不说话了。烛影晃动,他的脸庞显得晦暗莫测。
苏培盛:????
——
篝火晚宴告一段落,之后便是朝廷与各个部落冗长的扯皮。朝贡的数目,内部的动乱,还有相邻草场的归属,鸡毛蒜皮的纠纷,桩桩件件,有大有小,让理藩院的随行官员忙碌不已。
巴克尔与他的阿爸,好似被人遗忘了。
草原强者为尊,天生臂力又如何?这不仅仅是一场比试。
这是科尔沁的地盘,漠西那边鞭长莫及,他们父子还能当场造反不成?
往日交好的王公收起友善的笑容,同官员们殷切谈天,还有鼓起勇气向太子探听长孙是如何练箭的,能否让十四阿哥教教他们不成器的孩子。
连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织毛衣实在说不出口,太子沉默一会儿,含笑道,“弘晏天生直觉,至于十四弟那儿,孤做不了主。”
他们这才遗憾作罢。
郡王今晚实在高兴,拍着胸脯同皇上表忠心,顾及时候晚了,这才没有领着世子给十四阿哥道谢,给弘晏道谢。
思来想去,他叮嘱幼子道:“若能获得几句箭术指点,该是何等无价之宝啊。果敦要好好侍奉长孙殿下,明白吗?”
果敦兴奋极了,郑重地点点头。
那厢,弘晏被皇上大力夸奖了一顿,被太后揉搓许久,也再一次被太子奖励肉干,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
迎着月色,绕进一处偏僻之地,弘晏拍了拍手,下一瞬,灰衣侍卫幽灵似的出现在身旁,静候他的吩咐。
弘晏冷酷道:“套麻袋,揍巴克尔。”
从今往后,巴克尔的部落,乃是羊毛重点发展对象,九叔生意的试验田,享受中央直发的优惠政策,经济水平走在世界前列。
“下手重一点,人家皮糙肉厚,下手轻了没感知。助人为乐,你我义不容辞。”
灰衣侍卫:“……”
“是。”
——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十四阿哥的帐篷面前,趴了一个人。
说是人,也不是。整张脸鼻青脸肿,看不出清晰的五官,头发如稻草一般,像极了猪头。
沿着草地去寻,不难看出挣扎的痕迹。此人被打之后,爬了好一段路,许是想要求救,直至看到帐篷隐约的轮廓,这才放心晕了过去。
周围很快聚集了人,若有似无的眼神飘来,十四阿哥脸都绿了。
昨夜睡不着觉,大清早还遇上晦气!
没等众人上前辨认,忽然之间,首领跌跌撞撞地赶来,抱着猪头悲喊道:“我儿——”
众人哗然,这,这是巴克尔?!
弘晏揉揉眼睛,掀开帐篷,踮起脚尖远远一望,困意消散无踪,立马清醒了。
他……他不是叫人扔远些,怎么还能爬到十四叔的面前去??


第49章 红娘 二更
十四觉得晦气,觉得不可思议,巴克尔被打同他有什么关系?
天生臂力,他比不过。何况这儿不是第一现场,他疯了才会给自己留下证据,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像是显而易见的陷害,可巴克尔的父亲不这么觉得。
他压住怒气,搀扶起地上的儿子,一双眼犹如暗夜毒蛇,嘶嘶喷着毒液,像是记恨上了十四一般。心里怒极,表面依旧恭敬,谁叫朝廷占据大势,如今他们远在科尔沁,没有证据,想要让尊贵的皇阿哥付出代价,是远远不够格的。
即便巴克尔醒来,指认对方就是凶手,他依旧得吃下这个暗亏。大清皇帝护谁显而易见,可怜他的儿!
被他隐晦地盯了一眼,哪怕情绪很快消失无踪,十四阿哥还是变了脸。
自从来了塞外,他不是在受气,就是在受气的路上,这要让汗阿玛知道,什么小肚鸡肠,嫉贤妒能,全得扣在他的头上。如今没了额娘替他筹谋,凡事都要靠自己,十四的脸色骤然阴沉,甩袖就走不再纠缠,在心里狠狠念叨首领的名字。
冤枉爷?
总有一日,爷要灭了你的部落,当着你的面把巴克尔揍得死去活来,以报今、日、之、仇。
——
胤祯生命中的宿敌出现了,大侄子为此助力颇多,弘晏却是浑然不知。
他用颇为怜爱的眼神瞧了十四的帐篷一眼,打着哈欠睡回笼觉去了。
还没挨到毛绒软垫,十阿哥与十三阿哥相伴而来,在十哥积极的鼓励下,十三犹豫一瞬,悄悄问道:“弘晏侄儿还在安睡?”
这两位爷倒是很少聚在一处,也很少来寻主子。
三喜摇头,忙不迭进去禀报,弘晏一骨碌起了身,继而收拾好自己,掀帘朝他们笑:“十叔,十三叔。”
圆圆脸蛋嫩呼呼的,一戳一个小坑,看着十分惹人喜爱。十阿哥响亮地哎了一声,恨不能上手摸一摸;十三微微红了脸,鼓足勇气,却也不见扭捏:“昨儿的比试……”
弘晏当即明白了十三阿哥的用意。
昨日比试,有故意的诱敌成分,譬如歪歪扭扭的姿势,歪歪扭扭的站姿,实则出塞之前,他便已在毓庆宫练习多日,马步也扎得像模像样了。
【慈母手中线】的能力堪称实用,只需钻出慈母限制,悟出一个道理:手上功夫都有共通之处。
唯一可惜的便是时间不够,今儿是月抛的最后一天,明日能力是好是坏,系统想不想坑人,他也猜不透。
言归正传,十三叔是个大好人,一废太子之时,为给他爹求情,把自己都赔了进去。趁着有限的时间,把系统能力带来的心得一股脑地说给他听,弘晏十分愿意。
迄今为止,他与胤祥还没有多少交流呢。
至于胤俄,弘晏想都不用想,定是九叔忙于薅羊毛,十叔觉得孤独,觉得寂寞难受。作为罪魁祸首,弘晏半点愧疚都没有,笑眯眯地叫人搬来草靶,几张木弓并几支木箭,开始讲述提升准头的小技巧——直觉。
十三阿哥是真心热爱骑射,相比十四,他的热爱更多了几分纯粹。
胤祥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若放在现代,定是一个正襟危坐的乖学生;听到许多没有听过的‘歪理’,也没露出奇怪的眼神,若有所思片刻,慎重地点点头。
他看着弘晏,眼睛亮闪闪的,后悔没有随身携带小本本,十阿哥本是凑热闹,可听着听着来了兴趣,原来侄儿比试靠的不是眼睛,是心。
心到位了,外在因素反而靠后。这话说得极好,十阿哥跃跃欲试,情不自禁拉弓搭箭,对准草靶之上的红点点,嘴里念叨随心,随心——
咻的一声,箭尖落了靶,不知飞向了何处,可伴随而来的,是一声仓皇的惊叫。
弘晏睁大眼:“……”
十三放下弓:“……”
十阿哥吓坏了,怎的,他这是射到人了?!
——
十四阿哥花了一晚上,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等到日上三竿,悄悄避开人群,去了弘晏的帐篷。
这个时候,汗阿玛和太子皆在议事,天时地利人和,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哪知大侄子不在,伺候的人也不在,十四想了想,反正闲来无事,这儿遇不见他的仇敌,再等等吧。
……
太后的大帐里头,传来老太太的数落声。
弘晏与十三身为局外人,得了一张观光券,还得了一碗香浓奶茶,一旁的十阿哥心虚又愧疚,蔫头耷脑站着挨训。
伴随着阵阵抽噎,太后怜惜不已,数落得更厉害了:“你看看你,把人格格吓成什么样了?”
正在抽噎的姑娘姓博尔济吉特,名娜林,乃是阿巴垓右翼的乌尔锦郡王之女,身份着实不低。
阿巴垓部同样属于漠南蒙古,曾有两位有名的娘娘,入了太宗皇帝的后宫,一位麟趾宫贵妃,一位衍庆宫淑妃,那时的阿巴垓如日中天,科尔沁远远不如。
虽说如今调了个儿,阿巴垓部仍不容小觑。郡王最宠这个闺女,如方才闹出的乌龙,搞不好要有大麻烦,故而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老十这样的憨货,练箭练到人家格格头上去了!
十阿哥僵硬着脸,无言以对。
无意之举也是错,不是他不肯赔罪,是娜林不肯收。马不停蹄告状也就罢了,瞧瞧,那只木箭好巧不巧插在发髻里,多危险多触目呐,正常人不是应该立马取下,指着他大骂一顿吗?!
而她呢?顶着木箭大摇大摆,抽抽噎噎,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事。
他道歉道了两刻钟,嘴皮子都磨干了,不论银子还是宝物,作为赔礼一切好商量。
可这人,赔笑当看不见,说话当耳旁风,狠狠瞪着他,目光凶得很。哎哟,瞪什么瞪?眼睛大了不起?
就算长得顺眼,比其他蒙古格格都顺眼,也不能掩盖脑子有问题!
十阿哥没法子,谁叫太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一抹脸,胤俄继续低声下气,娜林格格继续瞪着他,两人僵持不下——
十三阿哥坐立难安,弘晏察觉到不对劲了。
目光在十阿哥脸上打转,嗯,浓眉高鼻,眼睛细长,称得上俊小伙;再想想他的身份,皇家二代,贵妃之子,仅次于他阿玛。
这,难道……?
反过来看,十叔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弘晏大受震撼,奶茶也不喝了,瞅瞅十阿哥,又瞅瞅娜林。
太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老太太思来想去,领悟不到其中重心。她也急,想着两个小辈快快和解,哪知宝贝曾孙忽然发问:“娜林姐姐,我十叔长得如何?”
这一声姐姐,换谁都会心花怒放,何况弘晏作为皇长孙,身份远高于她,嘴甜更是难得。
这话问的,像是打开一个不得了的开关,娜林收回瞪视,面颊慢慢红了起来,哼哧半晌道:“长、长得不赖。”
箭术也好,一下就射中了她。
……
大帐忽然寂静下来。
弘晏再接再厉:“十叔既然有所冒犯,该不该赔?用什么赔?”
轮到十阿哥见鬼似的瞪大眼,娜林恍然大悟,指着他大声道:“太后娘娘,就罚他做我一辈子的丈夫!”


第50章 毒虫 一更
娜林的话一出口,震住了历经两朝,见过无数风浪的太后。
弘晏左脸写着“果然如此”,右脸写着“十叔你就从了吧”,高深地笑了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十三阿哥喷出一口奶茶,“砰”地一声,手中壶碗重重落在地上。
壶碗滚啊滚,滚到十阿哥面前,最后停在他的脚边,胤俄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面色一片空白。
他怀疑自己耳背了,或是活在梦里。
这这这,这人说什么胡话?罚、罚他做她的丈夫?
大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这么不害臊呢??
不是,当着皇玛嬷的面,他俩本是纯洁的受害者与道歉人的关系……
十阿哥的耳廓微微红了起来,伸手颤抖地指向娜林,娜林却是丝毫不以为忤。从天而降一支木箭,但凡偏上一些自个就要没命,她本应愤怒至极,皇阿哥的身份也消不了她的愤怒——
可一见到罪魁祸首,她便改了主意。
喜欢谁便要坦坦荡荡,要不是这人身份高,她早抢回部落成亲去了。方才脑中念头朦朦胧胧、尚未发酵,得经弘晏提醒,娜林醍醐灌顶,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滋味儿!
犯下过错以身相许,岂不理所应当?
感激地望了弘晏一眼,娜林把“恩人”记在心底,气势汹汹地对胤俄道:“你应还是不应?”
胤俄:“……”
原本顺畅至极的一声“不”,居然卡在喉咙里。
奇了怪了!!
太后终于不再沉默,看着两人,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那是激动的。
万万没有想到,练箭的失误还能造就一段姻缘。老太太活得通透,心眼明亮,瞅瞅胤俄又瞅瞅娜林,越看越是欣喜,越看越是般配,哎哟,若小十喜欢,成全他俩又何妨?
瞧瞧,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除此之外,还赖她的乖乖曾孙,幸而元宝问了问娜林的心意,否则不得错过缘分?
皇上说过,小十的福晋许要出自漠南蒙古。太后左右思量,觉得娜林再合适不过了,一来两人身份般配,二来,娜林爽朗大气,毫不扭捏,她喜欢得很。如若嫁到京城去,可以时常同她说说话,谈谈天,有她照拂呢,不用害怕人生地不熟。
太后笑呵呵的,见十阿哥说不出话,迫不及待替他开了口:“我们小十这是害羞,没有不应的意思。”
十三依旧处于震撼之中,弘晏跟着郑重点头,真诚道:“乌库玛嬷说得对,十叔最是害羞,看上眼却不说,娜林姐姐千万不要生气。”
娜林羞涩地望了望胤俄,要不是顾及场合,差一点点就想抽出马鞭逼迫于他。
原来如此,她不会生气的。
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胤俄:“……”
胤俄后退一步,擦了擦额角冷汗,想要反驳却是不敢。
老天爷,这婆娘眼神瘆得慌……
怎就越过汗阿玛他老人家,直接谈婚论嫁了呢。
赶鸭子上架都没这么快的!
【慈母手中线】的最后一日,弘晏挖掘出了红娘的天分,贡献出的随心箭法,成了连接一对有情男女的桥梁。
明明看上了眼,不拒绝就是默认,这一切的一切,逃不过大侄子的火眼金睛。
他捧着脸,闻了闻空气弥漫的酸臭味,只觉自己牺牲颇大,忍不住叮嘱道:“十叔,明岁成婚的时候,不要忘记侄儿的份子钱。”
太后乐道:“也加哀家一份。”
十阿哥麻木了。
……
另一边,弘晏的帐篷外,十四阿哥苦苦等待,依旧没见个人影。
荫蔽处虫蚁颇多,不乏逮着人咬的毒虫,身上尽管遮得严严实实,脸却暴露在外。一个时辰之后,十四只觉眼皮子有些发痒,产生些许压迫力,眼睛不由自主眯了起来。
他的神色倏然大变,不由伸手摸了摸。
摸着肿胀至极,不用想象就知道红彤彤的,像被人迎面打了两拳!
十四:“…………”
脸像打翻了调色盘似的,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变得紫黑紫黑。
十四双手遮面,一阵风似的跑了,徒留贴身太监候在原地。
扭头一看,主子不见了,小太监茫然片刻,惊恐地喊:“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