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屿盯着刘氏看了一会儿,眸光微震,有些不可思议。
舒甜连忙解释道:“娘亲,你误会了……两位大人是来吃饭的……”
刘氏惊呆了,她疑惑问道:“吃饭?”
舒甜点点头。
尹忠玉清了清嗓子,道:“谁让你们饭馆停业了?不然我们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刘氏这才反应过来,她定了定神,勉强道:“原来如此……是民妇鲁莽了……”她福了福身子,恭顺道:“寒舍简陋,还请两位大人见谅。”
夜屿的目光仍然锁在刘氏身上,变幻莫测。
刘氏有些心虚地掏出手帕,将饭厅中的桌椅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请他们坐下。
舒甜见状,道:“两位大人请稍事休息,我去准备吃食。”
夜屿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和尹忠玉在桌前坐下,这饭厅和厨房只有一门之隔。
饭厅不大,只有一张陈旧的木头桌子,桌子旁边的雕花都没蹭得圆润光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饭厅一旁的墙上,和无名饭馆一样,有一个格子形的木架,上面放了不少酒。
刘氏见夜屿的目光,停留在木架子上,陪着笑脸道:“大人,这些酒都是自家酿的,不如民妇为两位倒出来,尝尝吧?”
尹忠玉两眼放光。
夜屿却淡声道:“锦衣卫办案,不喝酒。”
刘氏勉强笑了笑,不作声了。
厨房中,“滋啦”一声响动,夜屿眉间一紧。
尹忠玉忙道:“大人……是、是食物下锅的声音……”
夜屿面色微顿,轻咳了一声。
厨房之中,舒甜站在灶台前,继续烹饪三杯鸡。
三杯鸡是南方的名菜,需要放三种不同的调料下锅烹制,故称“三杯鸡”。
舒甜重新挽起了袖子,热油滚锅,姜片、大蒜、洋葱等一咕噜倒入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儿,便炸出了葱蒜的香味。
葱蒜炸好后放到一旁,舒甜洗净了铁锅,将一大勺白糖倒入锅中。
粒粒糖粉在锅里慢慢熬成糖汁,变成了棕红的糖色,舒甜便倒了一杯水进去,将这浓浓的糖汁冲开,再加入一杯深棕的酱油。
在这个朝代,酱油的说法已经冒了出来,但不少人还是喜欢把酱油叫做“豆酱清”,最早是由鲜肉腌制而成,从宫里慢慢传到了民间。
酱油与糖汁融合好后,舒甜又盛了一杯花雕酒,“唰”地泼了进去。
这花雕可以祛除肉的酸涩味,对于鸡肉的“鲜”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水、酱油、花雕,三杯已经齐全。众多酱料混合在一起,熬出了浓郁的香味,直冲鼻尖。
舒甜又洒了一把九层塔叶。
九层塔叶也称为“罗勒叶”,叶子绿油油的,带着些许茴香的味道,能辟除腥气。
鲜嫩欲滴的九层塔叶,坠入酱汁里面后,舒甜微动一下锅铲,它们便沉入了酱汁里,半锅酱汁咕咚咕咚冒着泡,香味四溢。
酱汁熬好之后,白嫩嫩的鸡肉,便被舒甜拎上了案板。
舒甜手中刀锋一侧,便将鸡骨肉去骨切块了,幼嫩的鸡肉被切成一小朵小朵的,放入蛋液和盐等调料,开始腌制。
腌制了约莫半刻钟,舒甜便开始热锅,黄澄澄的油在锅里滚了一个小圈,大约烧至五成熟时,放入鸡块、生姜、洋葱,姜葱的香味伴着鸡肉一直到炸熟为止。
鸡肉被炸得焦黄,和姜葱一起被盛出了锅,倒入提前准备好的三杯汁里。
洒入一小撮九层塔叶,进行翻炒,准备收汁。
舒甜用小火煨着,棕色的汤汁慢慢收缩成浓郁粘稠的酱状,精华一点一点缩进鸡肉里,肉眼可见的消失了……大功告成!
舒甜用锅铲将三杯鸡小心翼翼的盛了出来,色香味俱全的三杯鸡十分诱人。
但舒甜却有些犯愁。
这原本是她和刘氏的晚饭,但加了两个锦衣卫,自然就不够吃了。
舒甜看了旁边的鸡蛋一眼,忽然灵机一动,抿唇笑了起来。
饭厅之中,夜屿正襟危坐在桌旁。
尹忠玉坐在一边,也不敢吱声。
刘氏时不时偷看一眼他们。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等着。
尹忠玉忍不住嘟囔道:“怎么还没好……”
刘氏堆起一脸笑容:“大人莫急,好菜总是很费功夫的。”
话音刚落,饭厅门口珠帘微动,舒甜便端着两个大盘子,走了进来。
她眉眼轻弯,微微沉下身子,将两个大盘子放在桌上:“两位大人,这是三杯鸡公务餐,请品尝。”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盘子。
干净洁白的瓷盘上,三分之一堆放着焦黄鲜香的鸡块,还有三分之一的位置,放了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和一点青菜。
余下的位置,米饭呈半球状盖在上面,粒粒晶莹饱满,热气腾然而起。
夜屿淡声问道:“何谓公务餐?”


第17章 公务餐
舒甜早就料到,夜屿八成会发问。
舒甜心说,还不是因为三杯鸡不够吃,才不得已分成了多份……但她表面依旧笑着:“民女想着,锦衣卫指挥司的各位大人一定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等待太多菜式,便自作主张为两位准备好了公务餐,这里面的主菜是三杯鸡,除此之外还有荷包蛋和青菜、米饭……可以满足日常的体力所需。”
尹忠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倒是高兴得很,一人一份的话,他就不用每次夹菜都去看夜屿的脸色了。
夜屿长眉微动:“有劳。”
舒甜笑了笑,便退开了。
她冲刘氏使了个眼色,刘氏便跟着舒甜回到了厨房。
她还留了一半给刘氏和自己,既然饭厅被他们占了,她们便来厨房吃。
刘氏小声嘀咕道:“甜甜,他们会喜欢三杯鸡吗?”
舒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顿了顿,她在厨房中,透过珠帘恰好可以看到尹忠玉的吃相,她秀眉微挑:“看来……是喜欢的。”
饭厅里,尹忠玉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嘴里。
一咬下去,幼嫩的鸡肉便丝丝开裂了,每一丝鸡肉,都包含着鲜、咸、香,不同的味觉层次感,非常丰富。
“唔……这鸡肉不一般!”尹忠玉忍不住赞叹出声。
他忍不住拨了拨鸡肉块,其中除了零星的绿叶,似乎没什么其他能看出的调料了。
尹忠玉尝了尝被炒软的九层塔叶,奇异的香味有一点点刺激,有点像茴香,又有点儿冲,但却更好的激发了他的味觉。
他忍不住又夹起一块鸡肉,沾了沾盘子里的酱汁,送入口里,鸡肉不但表层沾了三杯汁的精华,连鸡肉内里,都渗透了三杯汁的香味儿。
他连忙扒了一口饭,莹润香糯的米饭,夹着鲜香的三杯鸡酱汁,满满一口,嚼起来令人满足不已。
尹忠玉就着两三块鸡肉,就将堆成小山一样的米饭,吃完了。
尹忠玉刚想出声叫舒甜给他加饭,却听得夜屿开口:“这份也给你。”
说罢,他将自己的盘子往尹忠玉面前推了推。
尹忠玉愣了下:“大人不吃吗?”
夜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依旧是面无表情。
这鸡肉……确实很香。
他见尹忠玉吃得过瘾,便多看了几眼,但一旦想到自己也要吃,胃里还是一阵反酸。
尹忠玉呵呵一笑,道:“多谢大人!”
他毫不客气地将夜屿的餐盘端了过来,继续大快朵颐。
厨房内,舒甜收回目光。
她秀眉微蹙,有些不解。
“甜甜,怎么了?”刘氏一面用饭,一面问道。
舒甜:“娘亲,这三杯鸡……不好吃么?”
刘氏愣了下,回答道:“好吃呀,娘亲觉得比你爹做得还好呢!”
舒甜没说话。
她想起上次,包子明明做得很不错,尹大人一个人吃了不少,他却不吃。
而今日,明明是他问的“可有饭食”,却仍然一口也不尝!
舒甜想到这儿,心中有些气闷。
她做厨娘这么久,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食客!到底是她做得不够好?还是他挑食?
舒甜忍不住想问个究竟。
她踟蹰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她转身走到门口,拨开珠帘,正准备踏入饭厅之时,却愣住了。
桌上只留下两个空空如也的盘子,和一锭银子。
那个暗红的清冷身影,不知何时离开了。
-
幽静的长宁街上,两个身影被月色拉得很长。
尹忠玉跟在夜屿后面,饱得直想打嗝,却又不敢出声。
夜屿见他走得慢,便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蹙眉道:“没吃饱?”
他并不清楚尹忠玉的食量如何,只记得上次听他们说过,三个人加起来吃了十几碗面。
尹忠玉连忙摆手:“属下吃饱了,多谢大人嗝~”
夜屿:“……”
尹忠玉尴尬地笑了下,脸色通红。
夜屿转身,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尹忠玉几步跟上,低声问道:“大人……那人,好像走了。”
夜屿点头:“嗯,我们入院子时他就走了。”
尹忠玉眸色微沉,道:“大人可知道是什么人?”
夜屿轻笑了下:“除了东厂,还有谁。”
尹忠玉面色微顿,暗暗攥紧了拳头。
如今东厂是越来越嚣张了,居然敢跟踪他们!?
不过……尹忠玉看了夜屿一眼,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若真的是东厂派来的,夜屿说不定会直接将人揪出来。
可夜屿不但默许他跟着,甚至还设法做戏给他看……这就有些奇怪了。
难不成……这戏不是做给东厂的,而是做给皇帝的!?
尹忠玉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出了冷汗。
锦衣卫自成立以来,历经了三代。
每一代都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极得皇帝的信任。
除了上一代锦衣卫中出了叛徒,被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下令灭门以外,便再没出过一次信任危机。
在尹忠玉心里,锦衣卫指挥司一直是十分可靠、不可或缺的存在。
若皇帝真的起了疑心,派人来跟踪他们的话……那是不是说明,皇帝不再信任夜屿……或者说不再信任锦衣卫了!?


第18章 复命
尹忠玉心中有些忐忑,他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夜屿眸色冰冷,沉默无言。
“大人……”尹忠玉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声:“若下次还有人来跟踪,怎么办?”
夜屿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经历过七岁那年的事情后,他再也没有怕过什么了。
-
太极宫中,歌莺舞燕,酒酣热耳。
一群年轻貌美的舞姬,穿着艳丽妖娆的舞衣,踩着节奏,卖力地扭动腰肢。
舞姬们眼波流转,极尽婀娜,一颦一笑都十分动人。
皇帝斜倚在矮榻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龙袍微敞,发丝松乱,慵懒中透着几分桀骜,一双眸子如鹰一般,看似无意,实则锐利无比。
一曲罢了,舞姬们躬身行礼,正要退下。
皇帝唇角微勾,他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一个舞姬,便拽入怀中。
舞姬被他这样一拉,吓得花容失色:“皇、皇上……”
她年纪尚小,左不过十四五岁,穿着粉色的露腰舞衣,坐在皇帝腿上,有些瑟瑟发抖。
细细的腰肢不堪一握,皇帝上手摩挲。
“朕看你,舞跳得很好。”皇帝的唇贴上她如玉脖颈,幽声道。
舞姬勉强笑了下,颤声:“多、多谢皇上……”
皇帝的头埋在颈间,暧昧地问:“叫什么名字?”
舞姬牙关打颤:“回、回皇上……奴婢蜜儿。”
皇帝笑了声,啧啧道:“蜜儿……很好,甜得很。”
皇帝冰冷的唇一路向下,咬上清晰唯美的锁骨。
蜜儿吓得叫了出来。
一旁的柳公公冲余下的舞姬们使了个眼色,舞姬们便急忙退了出去。
逃出去的舞姬们,都暗暗松了口气。
被这皇帝看上的女人,没有几个,有好下场。
太极宫里,很快传出蜜儿的哭声。
一个黑影闪现到太极宫门口,柳公公抬眸一看,立即堆起一脸笑:“是冯公公啊!”
来人是冯丙,是东厂厂公冯韩的侄子,也是他最器重的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便已经是东厂掌班了。
柳公公十分殷勤地问:“这么晚了,冯公公还来见皇上吗?”
冯丙也不同他客气,开门见山道:“不错,我有事禀告,还请柳公公通传一声。”
柳公公连忙应声,这冯家的人情,他自然是想攒一攒的。
但皇帝此时正在宠幸美人,他这时候若是进去通传,恐怕少不了一顿训斥。
冯丙看出了他的顾虑,道:“柳公公尽管去,若有什么事,自然有我担着。”
柳公公连忙笑道:“冯公公客气了,奴才这就去!”
说罢,柳公公便重新踏入内殿。
此时,皇帝正把蜜儿按在地上。
衣袍散乱,美人啼哭。
柳公公习以为常,只当做没看见:“皇上……冯丙公公来了。”
皇帝身形微滞,转过脸来,他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欲色,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说完,他从美人身上起来,还嫌弃地踢了她一脚:“滚!扫兴!”
对于他来说,冯丙带回来的消息,可比这美人有趣多了。
蜜儿立即爬起来,匆匆捡起衣服,便哭着往外跑。
“快让冯丙进来。”不知为何,皇帝又露出了一丝兴奋。
片刻后,殿门大开,柳公公领着冯丙进来。
皇帝打量他一眼,他着了一身夜行衣,还未来得及换,便直接过来复命了。
冯丙恭敬跪下:“奴才参见皇上。”
皇帝摆摆手:“免礼……情况如何?”
冯丙面色微顿,道:“夜屿大人出宫之后,去了武义巷。”
皇帝眸色暗了暗,道:“就是出反诗的那个武义巷?”
冯丙点头称是。
皇帝:“他去那里做什么?”
虽然夜屿说他与宁王见面,是为了讨论吃食……但这么多年来,夜屿看似也没有把自己肠胃的毛病放在心上,突然一下如此上心了,倒是有些奇怪。
况且最近反诗频出,夜屿也没有查个明白,难不成这事是宁王做的,夜屿在帮他遮掩!?
皇帝越想越不对劲,心思飞转,眸色变幻不定。
冯丙沉声道:“那里有一家饭馆,似乎小有名气……看起来,夜屿大人……是去吃饭的。”
冯丙虽然是东厂的人,除了听冯韩的指派,仍然是效忠于皇帝,皇帝多思多疑,他不敢隐瞒,只得看到什么说什么。
皇帝一听愣了。
他疑惑问道:“难不成夜屿真的去吃东西了?”
想当年,他一时好奇想逼着夜屿吃东西,夜屿都没有卖面子给他。
皇帝虽然十分不悦,但考虑到夜屿可堪重用,便没有因此事为难他。
如今说他自己出去觅食……这还真是奇了。
冯丙回应道:“可夜屿大人去的那家饭馆,今日没有开张,于是夜屿大人便打听到了饭馆老板的住处,直奔人家里去了。”
皇帝一听,嘴角抽了抽:“当真有那么好吃?”
难道真的是他多心了?也许宁王真的只是给夜屿推荐了好吃的饭馆,帮他提升食欲?
但以他对夜屿的了解,夜屿是不太可能主动去寻找吃食的,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思索了片刻,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夜屿吃东西?”
冯丙答道:“未曾……夜屿大人和尹忠玉入了院落后,奴才就不便跟进了……不过,奴才以为,夜屿大人去那户人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
皇帝听出他话里有话,饶有兴趣:“什么原因?”
冯丙:“为了那个厨娘。”
皇帝顿时眼前一亮。


第19章 美人
皇帝看着冯丙,似笑非笑。
“能让夜屿上门的,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冯丙愣了下,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形容。
那姑娘不施粉黛,眉眼如月,笑意噙在嘴角,与这宫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截然不同。
冯丙跟踪夜屿到无名饭馆时,看到了无名饭馆前聚集着不少乞儿,乞儿门见饭馆关张了,一个个怅然若失……想必时常受她的恩惠。
他面色微顿,话到嘴边,忽然有些不忍心了。
冯丙敛了敛神:“依奴才看,不过是个满身油腥的寻常女人。”
皇帝轻笑起来。
皇帝瞥了冯丙一眼,冯丙面色如常。
皇帝的语气,便松快了几分:“这夜屿啊……办事能力是一流,但在吃食和女人上,确实是没什么品味。”
冯丙从善如流:“皇上说得是。”
皇帝哼了一声,看了冯丙一眼,笑道:“罢了,这女人的好,说了你也不懂。”
冯丙面色微僵。
皇帝拨弄了一下手指上的玉扳指,道:“柳仁。”
柳公公应声而来。
“去挑个厨艺好,长相貌美又懂得侍奉人的女子,给指挥使送去,让他开开眼界!哈哈哈哈……”
柳公公挽起笑容,连忙称是。
冯丙走出太极宫。
柳公公非要送他出宫,一路都十分热情:“冯公公慢走,有劳代我向厂公他老人家问好……”
冯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拂袖离去。
乌云遮月,夜色渐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若夜屿真的钟情那女子……这样好的机会挑拨皇帝和夜屿的关系,他居然就这么放过了!?
也许叔父说得对,他还是太心软了。
冯丙心中有些复杂,他绷着嘴角,眸色渐暗,无声走入夜色中。
-
夜屿离开长宁街后,便径直回了府。
皇帝御赐的都督府距离锦衣卫指挥司并不远,骑马大约一刻钟不到,但夜屿公务繁忙时,仍然会宿在指挥司中。
都督府是个五进院落,装潢得十分奢华,可见皇帝对锦衣卫指挥使的重视,但下人却不多。最近他追查乱党反诗一时,已经好几日没有回来了。
夜屿穿过中庭,行至内院。
樊叔本在指点下人打扫庭院,见到他风尘仆仆地入门,顿时喜出望外。
樊叔立即迎上来:“大人,您回来了!”
夜屿微微颔首。
时辰已经不早了,夜屿低声:“母亲休息了吗?”
樊叔应答:“老夫人今日在园子里逛了一下午,逛累了,回来便早早歇息了。”
夜屿轻轻“嗯”了一声。
老夫人一向不爱出门,顶多在自家园子里逛逛,夜屿便下令将园子扩建了一倍,搬了不少奇花异草回来,供老夫人观赏。
“添儿呢?”夜屿的声音难得有了一丝温度。
樊叔笑了笑:“添儿也睡了,大人放心,她一切都好。”
夜屿沉吟片刻,道:“我去看看她。”
樊叔急忙举着灯笼带路。
夜屿行至偏院,守夜的侍女见他来了,立即躬身行礼。
夜屿无声地摆摆手,让侍女下去,他便轻轻推开卧房的门,迈了进去。
夜色沉沉,室内十分黑暗,但夜屿视物能力很好,他看见一侧的长桌上,放着不少孩子喜欢的小玩意,有拨浪鼓、虎头娃娃、小花篮等,洋洋洒洒摆了一大片,令人眼花缭乱。
夜屿走到床榻边,轻轻撩起幔帐。
幔帐内,月光轻洒,微弱的光照耀在小女孩的脸上,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盖在小小的面颊之上,脸蛋粉嫩,小嘴微撅,睡得十分酣畅。
添儿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睡了不久便将手脚伸出了衾被。
夜屿微微俯身,拉过她的绵软的小手,重新塞进衾被里,添儿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翻了个身,继续睡。
被子又开了。
夜屿蹙了蹙眉,再次为她盖上。
他在床边静静等了一会儿,确定她没有再继续踢被子,才放下幔帐离开。
夜屿出了卧房,樊叔还等在这里。
“添儿若知道大人来看她了,定然高兴极了。”樊叔笑道。
他知道夜屿重视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也很喜欢夜屿的陪伴。
但夜屿事务繁多,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才能陪她玩一会儿。
夜屿没说话,准备回自己的院子。
樊叔小心翼翼地看着夜屿的脸色:“大人,汤药一直备着,老奴一会给您送来罢?”
樊叔见夜屿此时回来,定然又是什么都没吃。
夜屿果然犹疑了片刻。
他看了樊叔一眼,终于道:“好。”
樊叔笑意更甚。
须臾之后,樊叔将食盒送入了房中,又帮夜屿准备好了浴桶和水。
他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道:“大人……您多少要吃一些,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夜屿无甚情绪,淡声道:“知道了,你出去罢。”
樊叔低头称是,眼里仍然满是担忧,默默退出了房门。
夜屿独坐站在桌前。
他面前放着那个熟悉的双层食盒。
夜屿眸光定定看着食盒,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指,轻轻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一股酸涩发苦的味道,迎面扑来。
这是樊叔为夜屿熬制的秘药。
他多年来脾胃失和,没有食欲,便一直用秘药进补。
还好他功法奇高,以这药作为辅助,加以运功调息,便可保康健无虞。
若是换了旁人,估计早就形销骨立,性命堪忧了。
夜屿端起药碗,苦涩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他面不改色,仰头一饮而尽。
他将空落落的药碗放在桌上,眼中没有一丝感情,好似着满嘴苦涩与他无关似的。
食盒第二层打开。
下面放着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碗,瓷碗中盛着吃食……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勉强入口的食物。


第20章 忆
夜里灯光昏暗,小小的瓷碗如一片平静的湖。
湖面莹白,没有丝毫波澜,却也无一点生气。
这是一碗米汤。
洁白的米粒经过数次洗涤,米香已经被洗去了大半,最后一次的米汤接近半透的晶白色,看起来纯洁无比,对脾胃虚弱的人有助益。
然而,夜屿眸光淡淡,对这每日都要喝的米汤,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轻叹一口气,伸手端起瓷碗。
微浓的米汤跟着晃了晃,平静被打破。
夜屿皱起眉来,他不喜欢与任何食物交互。
不愿看,不愿闻,不愿尝。
他闭了闭眼,瓷碗逼近唇边,微微倾斜入口——米汤几乎没有什么味道,但他依旧尝出了米粒的生味,顿时面色一僵。
夜屿立即放下碗,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口米汤灌入喉咙,顺流而下到胃里。
胃里一阵翻腾,似乎对这入侵的食物非常反感,再次反酸,让夜屿难受无比。
夜屿不想再碰那碗米汤了。
他转身走开,沐浴的热水早已备好。
夜屿索性借此分散一下注意力,于是便宽衣踏入水中。
水里也放了不少草药,按照白神医的方子配的,时常浸泡可保他在不进食的情况下,依旧有充沛的体力。
夜屿一向不喜欢热水,于是樊叔每次用热水熬成药后,都要放凉了才能给夜屿使用。
如今已经入秋,夜屿浸入冷水中,却丝毫不觉得冷,他靠着木桶,静静闭上眼。
忽然想起一双月牙般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温声问他:“是不是不合胃口?”
对于夜屿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合胃口的东西。
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有任何胃口可言。
他脑海中浮现出今夜,尹忠玉吃饭的情景。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三杯鸡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夜屿看着尹忠玉满脸享受的样子,眼皮跳了跳。
真的如此美味?
夜屿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盘子。
满满的一盘,三杯鸡、煎蛋、蔬菜和米饭,摆得十分精致,还未曾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