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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平自己也知道这个消息的轰动性,便很谨慎的在开封找了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客栈,终日里足不出户,以免闲人干扰。所以当欧娴找到他的时候,他先是有点吃惊,随机释然:欧纵必定是全程关注着他的行踪的。想要不被欧纵找到,还是比较困难的。
你来干什么?杨平问。不知为何,看见欧娴,他心里隐约有点高兴,又隐约有点发愁。
我来看热闹啊,欧娴说,有个笨蛋想要引蛇出洞,于是上山去打老虎。你知道他的结局吗?
杨平摇摇头。欧娴说:第一种可能,它直接被老虎咬死;第二种可能,他被老虎和蛇一起咬死;第三种可能,他打死了老虎,但自己受伤太重,还是被蛇咬死了。
就没有第四种结局吗?杨平问,也许这个笨蛋运气好极了,打死了老虎,还捉住了毒蛇。
这个么,我小时候的算学老师是那么说的,欧娴悠悠的说道,这种万中无一的事情,如果你只进行一次,那么它是不会发生的。
当夜开封城又有雪,一片片雪花扑簌扑簌的从破了个洞的窗户上钻进来,落在两人坐着的旧木桌旁。虽然炉火燃得很旺,欧娴还是不停的叫冷。最后她说:算啦,酒都凉啦,我先走了,我怕冷。怎么挑了那么个破地方住?
杨平歉然的说:对不起,我不想被别人干扰,所以……欧娴耸耸肩膀:明白了,那我正好不干扰你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平急忙说,我只是说……那个……欧娴哈哈一笑:别说了,欺负老实人,是我不对。
杨平把她送出门,看见漆黑的夜空中,无数白色的细屑在洒落。欧娴说:你不用送啦,我自己会回去的。
杨平点点头,止住脚步。欧娴走出几步,突然回头喊道:喂,你能不能不要去杀少林老秃驴,也不要杀我哥?
杨平一怔,不知该怎样作答,却听到欧娴又喊道:算啦!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的,你这个犟驴子!
欧娴渐渐跑远了,犟驴子却愣在原地,身上慢慢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九、
嵩山此刻已是白雪皑皑。山脚下,无数的江湖客聚在一起,要等着观看这场最近十年来最令人瞩目的决战。这其中自然包括了许多被杨平杀死了掌门的武林门人,大约是怀着强烈的仇恨之心,要等着看杨平的下场。
杨平准时来到那里,见到一幅人山人海的场景,不由皱了皱眉头。这分明就是一次热闹的赶集,他想,我怎么才能找出欧纵呢?
他的眼神扫过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一片或景仰,或畏惧,或不屑,或仇视的目光,知道要从中寻找欧纵只是天方夜谭,索性在一株参天古树旁坐下养神,等待怀虚。
正午时分,少林掌门怀虚带着几名弟子走下山来。此人长得方面大耳、白白胖胖,看上去好似一个酒肉和尚。但杨平看见他眼神中若有若无的精光,知道此人的武学修为深不可测。
杨少侠,久仰!怀虚说。他的说话口吻也似一个老到的江湖人,连句“阿弥陀佛”都省略了。
杨平也躬身为礼,然后说:请大师选择兵刃。
怀虚微微一笑,说:兵器自然是在寺中,还请杨少侠随我一同进少林比武。
杨平一呆,问:就在这里不行吗?
怀虚哈哈一乐:这里许多江湖朋友,似乎都在等着看猴子耍把戏一般,老衲在这里开打,是不是还得让弟子们端个盘子去收帐呢?
杨平倒不介意被当成猴子耍把戏,他唯一介意的是,身边一个看猴子的人没有。周围的看客也失望莫名,都鼓噪起来,怀虚便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用佛门内功远远送出,虽然声音并不大,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怀虚说的是:诸位朋友如果真的想观战,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需闯过少林十八铜人阵,便可入内。
于是没有人再说话了。杨平也只好不吭气了。他并不知道怀虚是出于好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无可改变的事实是,他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了。
欧纵现在是什么心情呢?他想,也许和我一样,在惋惜这个好机会的丧失。
走在嵩山险峻的山路上,杨平才发现,自己满脑子始终想的都是如何诱杀欧纵,竟然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少林掌门是那么好对付的吗?一路上,他看着怀虚那胖乎乎的身体轻盈的往上飘,浑似一个毫无重量的空壳,虽然脚步不大,自己用尽了全力却也无法超越,心中便开始有些不安。他试图集中精力,构想对付怀虚的战术,但欧纵那模糊不清的背影却总是不安分的在他的脑海里跳跃着,发出嘲弄的声音。
杀死欧纵。杀死欧纵。杨平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欧纵也不过是江湖上无数掌门中的普通一员,何况这个家传的门派实际上只有两名成员。自己完全可以先跳过他,去寻找其他的目标,何苦那么执著、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诱饵?或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拒绝自己挑战的人,或许是因为他抢在自己之前杀了章风,或许是因为他竟然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刺杀刘清风,或许是因为最近几年的年轻一代中,自己和他是最出色的两个……各种纷纷乱乱的念头中,最后竟然出现了欧娴狡黠的笑容,杨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胡思乱想之间,杨平已经踏入了少林寺的寺门。此时他才猛然警觉:如果再不能收敛心神,便会被怀虚击败。
怀虚把杨平领到了宽阔的练武场。杨平不再多想,解下棉衣,强行收束心神,将全身的肌肉放松,调节呼吸,慢慢进入临战状态。
怀虚慢悠悠的脱下袈裟,随手从身旁的武僧手中接过一根普通的熟铜棍,想了想,又换成一把戒刀。杨平不由得心中生起被轻蔑的念头。
方丈大师,杨平说,虽然江湖上很少有人能看清我的剑,但我保证,这是一柄利器。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怀虚的面上带有一种看起来很和善的笑意,似乎一点也不因为对方的杀气而产生敌意。
杨平点点头,不再多言,缓缓抽出了背上的剑,剑身在积雪映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由天外陨铁铸造而成,长三尺四寸,剑身薄如蝉翼,怀虚在嘴里轻声念道。定秦,定秦,果真是定秦谷主的镇谷至宝啊。
杨平浑身一震,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怀虚还是那句话。他又补充说:你的内功控制得很好啊,几次呼吸,就能调整好状态,这个年纪有此等修为,实在难得。
杨平突然感觉,还未开战,自己就已经全面的落了下风。
请进招吧,怀虚说。
身为后辈的杨平先摆了个恭敬的起手式,随即发招,剑尖看似轻飘飘的抖动一下,挥舞出一片寒光,将怀虚的身子笼罩其中。
我们前面提到过那个心脏长在右边的七煞门门主,他是唯一一个从杨平剑下逃生的人。他后来回忆杨平的剑术说:快,实在太快了!每一招都毫无征兆,变招也完全令你意想不到,邪门得紧。但我觉得,如果能多观察他几次,不一定就找不到破绽。
杨平并没有听到七煞门主的话,但此刻他心中却涌起了这样的奇怪念头:少林方丈见到过他出手。方丈手中拿的是一把普通的戒刀,自己只需稍微用力,便可以削断这柄刀。但奇怪的是,以自己快若闪电的剑速,竟然丝毫不能碰到对方的刀刃。
白白胖胖的少林方丈,看似出招也并不十分迅速,但他的戒刀上却仿佛传来一阵吸力,每一次都与杨平的剑平平相碰,却就是不沾上刀刃。杨平心中一凛,手上加快,却始终无法与方丈兵刃相接。
杨平清楚,自己出道以来,终于遇上了真正的对手,少林寺在江湖中傲视群雄,绝非浪得虚名。少林掌门和自己初次会面,竟然就懂得和自己交手要避其锋芒,实在是个极度可怕的对手。
几柱香的时间内,杨平接连变换了数套剑法,都无法攻破方丈的刀。他心中明白,其实并不是方丈的招式有多厉害,而是内功比自己深厚的多,硬生生的用内力抑制了自己的剑招。他用这种古怪的方法扬长避短,令杨平一点脾气也没有。
当杨平渐渐感觉内力不济时,胜负已然分晓。他突然收住剑势,颓然的说:我输了。
方丈微笑:我在少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万万没有这样的功力。
杨平摇摇头:输了就是输了,何必再找别的原因?大师武学修为远高于我,我很佩服。
一时间他的胸中充满了心灰意冷之情。我终于还是败了,他想。
方丈却继续笑着说:万万不可自轻。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有人向我详细演示了少侠的剑法,如果第一次遇见,只怕老衲也要成为少侠的剑下之鬼。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绝世武功啊。
他不待杨平发问,继续说道:我想请少侠再战一场,请放心,决不是车轮战。老混蛋,滚出来罢!
十、
怀虚拉出的这位蒙面人,不声不响的递给杨平一柄剑,杨平一看,是一把木剑。
怀虚解释说:这一战只论招式,双方都不用内力,否则对你不公平。如果你要先休息一会儿,那也没问题。
杨平表示不必休息,于是对方示意他出招。
杨平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日之间连续遇到两名劲敌。他本以为不用内力,自己的招数不会输于任何人,对方却仿佛对自己的剑法了然于胸。他的第一剑,刺向对方的左肩,没想到蒙面人不避不让,木剑后发而至,指向他的右颈——这正是这一招的破绽所在。
杨平大惊,连忙变招,改刺为削,横扫过去,对方仍然不收招,剑尖下沉,点向杨平的小腹,再一次找到了破绽。此后杨平挥出的每一剑,都被蒙面人如此轻松的化解,拆了不过三十余招,杨平突然把剑往地上一扔,叹道:差得太远了,不用再比了。
那蒙面人说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远。这一路剑法之诡异精奇,任何人第一次见到,都难以应付,我也不例外,老秃驴也不例外。但我花了二十多年的功夫钻研它,对它的每一处变化都了然于胸,你自然无法在招数上克制我。
杨平心中虽然惊讶不已,脸上仍然做得很平静:你怎么会知道我家传的剑法?
蒙面人嘿嘿一笑,笑声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悲凉:三十年前,定秦谷主的定秦剑笑傲江湖,无人能敌,又有谁会不知道呢?只不过,除了我之外,大概这世上没有别的外人曾经看清这路剑法罢了。
他凝视了杨平许久,说:很像,果然长得很像。
杨平的心脏一阵狂跳,心里想:像谁?他觉得我像谁?
你母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行走江湖,有一个掌门人你不能去杀?蒙面人问。他顿了一顿又更正道:我想她不会告诉你不能杀,她只会告诉你,那个人现在你还杀不了,你需要耐心的等待,直到有一天你可以击败他为止。
现在的所谓武林高手都是浪得虚名,不值一提,那时候母亲对他说,你可以击败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你记住,三十岁之前,不要去挑战武当掌门。少林可以,武当不行。
为什么?杨平好奇的问。
因为……嗯,因为武当是天下剑术至尊,太极剑以柔克刚,以慢制快,以你的功力,暂时还不是他的对手。
母亲的语气并不坚决,似乎欲言又止,何况杨平还记得她说的话:我教给你的剑法,当世没有其他剑术可以克制。
但他不敢追问。在喜怒无常的母亲面前,追问的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于是稚嫩的少年挎起简单的包袱,一步步走下山去,迎向未知的岁月。
身后的柴扉轻轻关闭,将母亲和人世间隔绝开来。那也是杨平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半年后,小有成就的年轻人回到故居,发现母亲早已悄无声息的死在屋内,尸体上的肉被山中的老鼠和虫子啃得精光。
你就是武当掌门?杨平问。
是的,我就是武当掌门叶一枫,蒙面人说,想看看我的脸吗?
不待杨平回答,他已经拉下了面罩。那一刻,杨平以为自己在照一面时光的镜子,里面映出了自己数十年后苍老的容颜。
杨平突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在不停的颤抖。这双手曾在寒冬的早晨连续几个时辰的托起沉重的砖块,以便练习稳定性,这双手在遇到少林掌门之前,从来没有让人看清楚过拔剑的动作,但现在,它们颤个不停。
叶一枫,杨平的父亲——杨平丝毫也不怀疑这一点——向杨平讲述了往事。杨平曾一次次在孤寂的夜晚沉入梦乡,看见自己和头发斑白的父亲坐在乡间的树荫下。父亲用紫砂壶泡好浓浓的茶,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向他讲述过去的事情。现在这个梦境实现了,但却显得那么的怪异而不合常理。
十一、
你知道你用的是定秦剑,但你不知道它的来历。这把剑,是昔年定秦谷主的宝剑,后来传给了他女儿,也就是你的母亲。
你一定在奇怪你母亲为什么不告诉你,很简单,她的高傲令她不愿把一个已经消失的名词告诉你。定秦谷消失,是因为她,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
如今的人们对定秦谷主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当年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邪派高手。事实上,此人虽然行事颇具邪气,而且从来鄙视名门正派,倒也没做过什么大恶。他虽然杀人下手从不容情,但被杀者都有可杀的理由,只能说他手段比较残忍罢了。
那时候我是武当派最出色的第一代弟子,很有希望接掌门户,但我爱上了你的母亲,最初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有多严重。我们一直在一起,她甚至把得意的剑法都教给了我。
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的时候,我向恩师禀报此事,恩师却一口回绝,可想而知我的困境了。我在恩师门前跪了三日三夜,最后他告诉我,如果我要娶你母亲,就无法成为武当掌门,甚至有可能将我逐出门墙。
唉,当时我才三十出头啊,正是年富力强,一心想要光大门派,在武林中扬名立万,虽然心里也十分痛苦,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弃这个位置。最后我做了这一生中最重要、却也是最愚蠢的决定,我告诉你母亲,我不能娶她为妻。
你母亲当时只问了我一句话:一个小小的武当掌门,比我更重要?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保持沉默。你母亲等了一会儿,最后失望的看了我一眼,离开了。
我以为这将是我和她所见的最后一面,但我错了,大半年之后的一个深夜,她突然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儿,那就是你。我这才知道她当时已经怀孕了,但我知道得太晚了,出于一种天性中的倔强和自尊,她竟然在那种时候都不肯告诉我。
那一夜,她抱着婴儿,冷冷的看着我,我却无地自容,不敢去看她。我想要说,我不做劳什子的掌门了,我和她一起走,却总是说不出口。而她,却突然抽出一柄匕首,当着我的面,在脸上划出了永远离别的鸿沟。然后,在离去之前,她对我说:这是你的儿子。日后他会证明给你看,掌门是多么虚妄的一件东西。
至于定秦谷主,开始她一直没有告诉过我,当时她为了和我在一起,已经和谷主翻脸了。后来谷主练功的时候,无意听说我为了掌门之位而抛弃她,愤怒之下,竟然走火入魔了。从此定秦谷的名号从世上消失了。
三年前,我听说武林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专杀各派掌门。我当时就猜到是你,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才好。前些天,老秃驴告诉我,你向他挑战了,我想,我该有必要见你一面了。你的母亲啊,我只以为她会恨我,没想到,她会对掌门这顶破帽子充满了仇恨。
十二、
武当掌门的儿子静静听完了所有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纷乱的画面: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和一个满面伤疤的丑陋妇人;一柄绝世宝剑和一本无与伦比的剑谱;爱情的鲜花与掌门的宝座;无知的婴儿和冷酷的杀手……他回想起母亲二十年来对自己的严酷训练,其目的原来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最终有机会杀死自己的父亲。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三十岁之前不能挑战武当掌门,因为自己的剑法在对方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父亲很疲惫的站在那里,说:你母亲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杀了我,为她复仇吧。但不要再去杀害无辜了,那样没有意义。
怀虚在一旁口唇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
杨平的手按在了剑上,却迟迟没有动手。他想:我是不是应该杀死他呢?
我是不是应该杀死他呢?这是个问题。站在母亲的角度,自己似乎应该下手,为了被背叛的爱情,为了被毁掉的青春与容颜,为了二十年灰暗沉滞的等待。
但杀死他之后,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杀那些掌门呢?下山之前,杨平问母亲。事实上,他心中已经认定这句问话是多余的,母亲是绝不会回答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的。
果然母亲只是说:因为你应该杀他们。你就是为了这个而出生的。
那时候杨平不明白,但现在终于明白了。
但是,杀死这些掌门之后,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们的死,不能改变一个女人的不幸遭遇,不能阻止一个绝顶高手的走火入魔,不能让一个孩子在成长的历程中获得父爱。
突然之间,杨平有一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疲倦。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在母亲怨念的拉动下,做着这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
就算我杀死了天下所有的掌门,再把眼前这个苍老而忧伤的男人也一起杀死,杨平想着,你也仍然是那具被蚂蚁啃得精光的尸骨。
近三年来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此刻如一块沉默的礁石,在嵩山飘零的雪花中矗立无声。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忽而紧忽而松,内心剧烈的挣扎着。
怀虚突然说:杨少侠,我有一言,你可愿意听?
杨平看了他一眼,说:大师请讲。
怀虚微微一笑说:不要以为老头子会给你讲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也不要以为和尚会给你讲什么缘法和立地成佛,你是聪明人,不需要听那些废话。
这位毫不犹豫的把佛法归结为“废话”的少林方丈继续说道:你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有办法重来一次吗?
杨平说:我听人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怀虚说:不错,过去发生的事情,就无法再改变了。纵使你再如何努力,能够改变的,只有现在和未来而已。
杨平轻声念着:未来,未来……怀虚接着说:你杀的人再多,对过去的事情也无能为力。你母亲不能因此而挽回失去的一切,但老混蛋所作的错事,却没有人可以帮他弥补了。
上一代的不幸已经成为历史,少林方丈说,下一代却应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而不是陷于过去的泥淖中不能自己。不然那痛苦将世世代代的延续。
追寻自己的幸福。杨平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想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欧纵和欧娴两兄妹。
要不然你娶我妹妹为妻?我也就可以无牵无挂的和你一战了。
喂,我哥说只要你娶我,他就答应和你一战,你为什么不同意?
他的嘴角逐渐浮现出微笑,轻声说:是啊,我为什么不同意?
怀虚大喜:你是同意我说的话了?
杨平突然仰天长笑:是啊,我同意,我当然同意!
十三、
杨平走出少林寺的时候,天色已晚,阴霾的天空中,只看见厚厚的云层和灰色的雪。他想到此刻嵩山脚下,必然还有无数江湖人在天寒地冻中翘首以盼,等待着这场决战的终局,不由得笑了起来。谁也不会猜到结局会是这样的,他想,世事难料,所有的结局都是出人意料的。
他施展开轻功,脚步轻快的掠下山去,却在半山腰见到了欧娴的身影。欧娴的双手缩在袖子里,不住的跺脚,正在焦急的往山上张望。这副狼狈的神态与她以往的优雅大不一样,但在杨平看来,这却是欧娴最动人的时候。
见到杨平,欧娴立即迎了上来,杨平看见她的脸上隐隐留有泪痕。欧娴大喊道:你赢了!你赢了那个老秃驴!你活下来了!
杨平很想告诉她,其实自己并没有赢,但他觉得暂时没必要说。他能听出欧娴喊出“你活下来了”这句话时的狂喜意味。这句话令他如饮醇酒,在大雪纷飞的嵩山,突然觉得浑身洋溢着暖意。
杨平说:是的,我活下来。然后他突然伸出手,把欧娴拥入怀中。
他感到欧娴轻微的抗拒了一下,但并不坚决,随即顺从的伏在他怀里。那躯体柔软而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一阵激情在杨平胸中荡开,他紧紧的搂住了欧娴。
杨平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要告诉怀中的姑娘。他想说,他不会再去试图杀死欧纵了,那只是一个历史铸就的错误而已;他想说,从此以后,江湖中不会再有一个名叫杨平的杀手,各大小帮会门派的首领也不用再像以往那样战战兢兢了;他想说,一段过去将永远过去,而他们将会拥有新的未来。
新的未来……那一刻杨平深深的陶醉了。他感到一切的烦恼、郁闷、忧愁和迷惑都已经离他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怀中的那个女子,和她在自己背上轻抚的纤纤细指。
然后他就感觉到后腰的志堂穴微微一痛。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的全身已经无法动弹。
志堂穴是后腰的要穴之一,母亲那时候这样说,只要用力得当,中者立毙。
发生了什么?杨平在一瞬间只觉得躯壳内空空荡荡的。剧痛这时候才姗姗来迟,由志堂穴而起,迅速的充填了全身。一股鲜血无可阻挡的从喉头涌起,狂喷而出,欧娴的肩膀立刻被染得通红。
他的身体摇晃欲倒,欧娴却在此刻伸手抱住了他。借着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点光亮,他看见欧娴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我不想杀你的,她低声说,我真的不想杀你,可你一定要杀我,我也没有办法。
杨平的头脑在这一刹那变得空明,与欧娴相识以来的种种情由纷纷在眼前闪过。他颤抖着举起手指向欧娴,拼尽最后的力气说:你、你才是真正的掌门!欧纵,他只是个幌子……不,你说得不对,欧娴一脸的忧伤。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欧纵和欧娴,都只是同一个人而已。要说幌子,这两个人都是幌子。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没有杀你的把握,所以故意用欧娴的身份去试探你的功力。然后我就知道,你的武功还在我之上,我只能用这种办法去对付你。
杨平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五脏六腑似乎快要碎裂开。同一人?他心想,酒后不胜娇艳的欧娴,杀人时机智耐心的欧纵,竟然会是同一人?
第一次见到欧娴时,两个人礼貌而客气的喝了一壶西湖龙井;第二次见面,欧娴热情地留自己在家里共进晚餐,并且告诉了自己欧纵在沧州;随后,自己在沧州与欧纵斗智斗力,但最后只见到了对方的背影……杨平回想着自己和江湖第一刺客几次打交道的经历,惶惑的努力回忆对方的一点一滴,最后不得不承认:从头至尾,自己都被欧纵或欧娴玩弄于股掌之中。
疼痛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舒畅的麻木,杨平清楚,自己的死期已经来临。这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他想,你一直盼望的东西,总也得不到;你想要放弃的东西,却怎么也逃避不了。
他勉强支撑着沉重的双眼,最后一次看着自己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问:你……究竟是欧纵,还是欧娴?
对方迟疑了片刻,低低的说出了答案,但杨平已经无法听到。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沉入了一条温暖舒缓的大河。死亡在河底耐心的等待着他。最后一刻,他残存的知觉感受到,有几滴眼泪滴落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