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而言,这一战比刺杀刘清风精彩多了。后者发生得太快,连现场目击的人都没几个。现在,皇甫端和郑义与“欧纵”在街头展开了正面恶战,看了真让人过瘾。一时间长街四周站满了人,轻功好的索性跃上房顶,居高而临下。

  皇甫端的扫叶笔法,也算是武林中的成名绝技之一。此刻他出笔如风,招招直指对手要穴,极为狠辣。与他交手,本来应该防他近身,但那“欧纵”却始终被皇甫端缠得不能脱身。

  而郑义也以其霸道的尉迟鞭法和皇甫端一同展开夹击。尉迟鞭法招数种变化较少,看似简单,实则全凭力道取胜。“欧纵”似乎不明就里,接连硬拼了好几招,看得旁人大摇其头。

  不过,“欧纵”的剑法倒是绵绵密密,虽然几乎无力反击,但守得很稳。皇甫端一招笔落惊风,连袭胸前七处大穴,竟然都被他化解了,倒也令人不敢小瞧。不过他面对两人夹击,毕竟是攻少防多,看来他偷袭刘清风成功,还是沾了运气的光。看他的武功,一对一或许勉强能胜,眼下一对二,就无余力还击了。

  突然之间,皇甫端和郑义的出招加快了,这两人多年配合,彼此心意相同,看来是准备痛下杀手了。几位熟知河间三凶路数的江湖客忍不住开始指指点点:你们看,皇甫端很快将以百鸟朝凤这一招,双手齐点欧纵周身要穴,逼得他腾不出手来;而郑义将以东风浩荡横扫他的腰际——这是河间三凶的成名技俩。虽然缺了刘清风的破风刀,但对付这个欧纵,应该够了。

  果然,又拆了十余招,“欧纵”在二人暴风骤雨般的进攻中被逼到了墙边。皇甫端使出了百鸟朝凤,郑义也以刚猛无匹的东风浩荡扫向敌方,两人均运足了十成内力,决心将“欧纵”格毙于当场。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从街旁一家丝绸铺子中,突然蹿出一个身影,扬手打出了两枚暗器,分袭皇甫端和郑义的后背。这两人此时正将全部精神集中于杨平身上,全然没有顾及到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击。围观者都禁不住惊呼出声。

  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众人的惊呼之后。方才一直左支右拙的“欧纵”猛然间剑光暴涨,一剑削断了皇甫端的判官笔和郑义的钢鞭,随即两记绝妙的杀着分袭河间二凶,如果二人不收招,势必要两败俱伤。

  显然,河间三凶虽然凶,也并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他人的性命。无奈的皇甫端和郑义硬生生收住招式,分别向两侧躲开。

  射向两人的暗器,也因此失去了准头,一枚钉在皇甫端的左臂上,另一枚击中了郑义的右肩。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皇甫端的左臂就此废掉了,再也不能双手同使判官笔,而郑义的右手从此失去力量,尉迟鞭不复往日的威力了。

  杨平此时却毫不理会两人的生死,眼看着那偷袭者跃上高处、几个起落便已跑得老远,连忙提气猛追。两人在沧州城古老的房顶上疾速掠过,引得无数人瞠目结舌的目送他们远去。

  一追一逃,渐渐奔到了城外,杨平发现对方的轻功丝毫不比自己逊色。但自己与河间二凶刚刚恶战一场,内力消耗不少,长力追逐恐怕比不过对手。于是他停了下来,提气叫道:欧纵,休息一会儿如何?

  对方果然停住了脚步,却并不回头。

  杨平说:我现在没有杀你的把握,不会出手的。你何苦还要避着我?

  欧纵叹了口气:我没脸见你呀。

  杨平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最后还是破坏了我的计划,欧纵说,你一直故意示弱,就是在等着我出手的那一刻吧?我本来希望利用你拖住他们的,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杨平微笑:是啊,我必须要给他们绝对的好机会,因为那同时也是你的机会。不过你也不必懊恼,章风本来是我想杀的,却被你抢先下手了。

  我和你不一样呀,欧纵又是一声长叹,我杀不了他们,不但拿不到酬金,连预付款都得退还,这笔生意可真是亏大了。你怎么能体会我养家糊口的艰辛呢?

  杨平哑然,发觉此人和他的妹妹一样,说话都很有意思。这一次没有杀成,再去一次不就行了吗?他说,刚才他们其实也中了你的暗器,我估计受伤不轻。

  我和你有一样的毛病,欧纵说,一击不中,不会再出手第二次了。

  两个人相隔数丈,随意的闲聊了几句。杨平问: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接受我的挑战呢?你要一直躲着我吗?

  那可说不准,欧纵说,我现在还没有能胜你的把握。你得知道,我是个刺客,正面的挑战非我所长。

  杨平苦笑:幸好其他江湖门派的掌门人都不象你那么诚实。

  再说了,欧纵说,我要是死了,我妹妹怎么办?要不然你娶她为妻?我也就可以无牵无挂的和你一战了。

  杨平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起欧娴温柔而狡黠的笑容,竟然有点脸红。好在欧纵背对着他,倒也看不见。

  欧纵又说:要不然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掌门那么大的兴趣?

  杨平摇摇头,随即发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于是说:抱歉,这个不能说。

  欧纵长声大笑:我走了,杨兄,后会有期!

  杨平也不追赶,怔怔的看着欧纵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于他的视线之外。

  此时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慌忙追了上去,口中大呼:欧纵,请留步!

  但欧纵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六、

  老仆欧三这天中午正在怄气。他喝多了点酒,走路时不注意踩到了沟里,摔伤了一条腿。偏生这一天上门的人就那么多,征税的、借钱的、卖东西、寻亲访友找错门的,他每拖着伤腿一瘸一拐的走出一步,便要忍不住骂一句娘。

  好容易到了午间,以为可以略微消停一下了,那扇该死的大门又被人扣响了。欧三将敲门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一打开门,更是怒火中烧。

  我家主人不在!欧三怒吼道,小姐也不在,都出远门了!你要杀人,下次再来!

  欧三毫不留情的撞上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门外的杨平很无奈,只好转身往村外走去,打算在县城里先找家客栈住下来。走了几步,就看见欧娴远远的走过来,一脸风霜之色,果然是出了远门。

  欧娴见到杨平,一点也不吃惊,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只是淡淡的说:你又来了。

  杨平说:是的,我又来了。但我不是来杀你哥哥的。

  欧娴露出诧异的神色:那你想做什么。

  杨平慢吞吞的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那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我是来请你哥杀人的,他说,按照规矩,先预付两成。

  那你要他杀谁?

  杨平。

  再次坐在欧家的客厅里,杨平的感觉有些奇怪。前两次,他是杀人者,现在他已经成为了被杀者。

  欧三气哼哼的送上茶水,气哼哼的离开,杨平忍不住想:要是欧纵也像他那么恨我就好了。

  欧娴先是不说话,打量了杨平一阵,才笑眯眯的说:你还真是聪明呀,知道用这个办法来逼他出手。我还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人呢。

  杨平说:这也是被逼无奈啊,在沧州,我和他都面对面了,他都不答应和我交手。

  不过你给自己开价还真是便宜啊,欧娴说,难道你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

  杨平愣了愣,随即说:如果你觉得钱少了,我可以再加。

  欧娴哈哈一乐,拍拍他的肩膀:不必了,大家相识一场,就给你个优惠价好了!

  谢谢你的优惠,杨平说,其实只要你哥哥成功了,你优惠我多少钱都没有用了。

  送杨平出门的时候,欧娴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先杀我哥哥呢?江湖上那么多的掌门人,你都可以去下手。

  杨平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严肃的说:因为该轮到你哥了。

  欧娴一跺脚:算啦!我不管你们的事了!

  看着欧娴嗔怒的神情,杨平不知为何心中一跳。

  走出了几步路之后,欧娴突然在背后问道:喂,我哥说只要你娶我,他就答应和你一战,你为什么不同意?

  杨平心中又是一跳,停住了脚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随即想到了一件事情,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行程,开口说道:你家的老仆说你出远门了……其实你也去沧州了,是不是?

  欧娴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你的武功不逊色于我哥,我担心他会被你认出来。

  杨平点点头:我想到了这个主意之后,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而你碰巧也在这个时候回来。如果你不是一直在沧州的话,应该没有时间见到你哥哥。

  你说得不错,欧娴的声音突然有些低沉,是我认出了你,然后去向沧州三凶传递假讯息的。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杨平说。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很不痛快。

  你真的不能放过我哥吗?欧娴说,声音突然放得很轻。

  就算是为了我……我不想见到你们动手……杨平此时说不清内心的感受,仿佛有温暖的风在胸腔间拂过,又仿佛海潮落下,露出嶙峋的礁石。

  一刹那的犹豫后,杨平说:我走了。请转告欧纵,我随时恭候他。

  七、

  杨平偶尔想起少年时代,自己被母亲逼迫着躺在大漠的烈日中,装扮尸体,以便诱杀天空中盘旋的兀鹰。兀鹰这东西,母亲那时候说,只要你还有一丝活气,就绝对不会下口。所以,你必须要长时间的一动都不能动,完完全全像一具真正的死尸。他们才会上当。

  于是八岁的少年躺在滚烫的地面上,任由阳光和沙砾煎烤着自己的身体。天空中有数只兀鹰在盘旋,却没有一只肯屈尊降下来。杨平的头脑中却出现了奇怪的幻觉,仿佛自己是一张面饼,正在一口平底锅里哧拉作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过了一会儿他又对自己说:不对,煎饼只能同时煎一面,我现在是两面都在被烤呐。

  第一次做煎饼的时候,杨平很难忍住不动弹。汗水、沙尘、偶尔从身边窜过的蜥蜴,都能让他的身体不自觉的颤抖。后来兀鹰们还在耐心的等,母亲却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揪起来,劈面就是两耳光:你这个蠢材!你是来捉兀鹰的还是来跳舞的?

  于是第二次,杨平强行控制住了全身的筋肉发肤,甚至当一条响尾蛇悠闲的从他身上爬过时,他都不敢有丝毫的反应。后来阳光越来越毒辣,他的头脑开始慢慢发昏,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再后来他又感觉身体被揪起来了,母亲劈面赏了他四耳光:你这个蠢材!你是来捉兀鹰的还是给兀鹰送晚饭的?都快啄你的眼珠子啦!

  现在杨平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欧纵就是天边的兀鹰。这只兀鹰的耐心和警觉性无人可比,自己难免不会落入跳舞或者给他送晚饭的境地。

  当然,无论怎样,死尸总是要扮的。于是杨平在一个月内连续发起了三次挑战,分别杀死了八极门的门主、点苍派的掌门和淮阳帮的帮主。这三次行动令杨平再度声威大振,但欧纵却始终没有露面。

  杀淮阳帮主时,淮阳帮帮众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一个个恨不能眼里飞出刀子,把杨平扎成一个马蜂窝。可惜那淮阳帮帮主雷鸣死到临头还要好面子,严令手下:此乃我和杨少侠的私人决斗,生死各安天命,事后不得寻仇!

  此语自然令淮阳帮众失望莫名,但他们并不知道,杨平也在失望。他一直期待着给对手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当然他也清楚,这样太过明显的机会,其实也就是沙漠中跳舞,欧纵这头兀鹰不会冒冒失失的冲下来的。

  与雷鸣交手的时候,杨平试图示弱,但他很快想起,欧纵上过一次当,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于是他意冷心灰的随手一剑,刺中了雷鸣的眉心,然后在淮阳帮上下仇恨的目光中慢慢离去。他知道,兀鹰一定就藏在云层中,但他不知道在云层的哪一块。

  此时他开始逐渐体会到了河间三凶当时的心情,那就好像是一把用细绳悬在头顶的利剑。你知道细绳总有一天会断,利剑终有一日会落在你的头上,但你却不知道这件事什么时候才会发生。

  后来杨平路过沧州,意外的再次重遇皇甫端和郑义。七八名少年江湖客各执兵刃,正在围攻这两个人。这些跳脱飞扬的年轻人,将手里的兵器挥舞得虎虎生风,用仍显稚嫩的武功对抗着昔日不可一世的河间二凶。

  但河间二凶已不复昔日之勇。皇甫端只剩下右臂可用,单手使笔,无法像以往那样呼应自如;郑义左手挥鞭,更加力不从心。虽然两人的功力比这些少年剑客们强出很多,眼下竟然处处遇险,狼狈不堪。

  杨平站在一旁,不声不响的看着这场略显沉闷的战斗,仿佛是在看着两头瞎眼瘸腿的老虎与一群狼搏斗,心中竟不自觉的生起兔死狐悲之感。

  最后皇甫端和郑义被打倒在地。为首的少年长剑递出,指住了皇甫端的咽喉。皇甫端自知必死,闭上了双目,却不料对方突然大笑起来:什么河间三凶?我看是河间三熊吧!一个连敌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就被杀死了,剩下的两个也都是废物。杀你们,不过是脏了我的剑!

  少年们扬长而去,放肆的笑声随着萧瑟的夜风一阵阵飘来。其时秋天早已过去,沧州城的树木都已掉光了树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皇甫端和郑义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一瘸一拐的渐行渐远。

  经过杨平身边的时候,皇甫端扫了他一眼,身躯一震,杨平清晰地看见他眼里流露出惶恐的意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的凶徒如今却成了受惊的绵羊。

  那一夜杨平在梦中回到了几个月前。他看见自己和河间三凶被用索链拴在一起,如惊弓之鸟一般在沧州城内徜徉徘徊。周围的路人都看不清脸,但他偏偏很清楚,每一张脸都是欧纵的模样。那千千万万个欧纵从他身旁掠过,每一个都似乎要出手杀人,但却没有一个动手。于是四个人跌跌撞撞的奔向城门,守城的官兵挥挥手,放他们出去。

  但等到几人跑出城门外,那官兵却突然掷出手中的长枪,穿透了四个人的身体,将他们钉在一起。

  就在这一刹那,杨平敏锐的神经捕捉到门外的一丝轻微的响动。他立即从梦中醒来,霍然坐起,推窗跃出了房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月光下一晃而逝。

  他知道自己追不上了,只得怏怏的回到房中,这才发现浑身冰凉,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冬夜的寒风从推开的窗口灌入房内,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兀鹰也没有无所事事的等待。兀鹰也在追寻着每一个可能的机会。

  八、

  那一年开封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一个消息自开封而起哄传了整个武林:杨平终于要挑战少林掌门了。

  有人统计了一下,自出道以来,杨平一共杀死了三十七个大小帮会门派的掌门人,其中包括了六大门派中的四个:昆仑、峨嵋、崆峒、华山。唯有少林和武当,这两个当今江湖中位望最高的门派,杨平还没有去挑战过。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作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掌门和武当掌门的武功,据说已经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要挑战他们,需要极大的勇气。更何况,以这两人的身份,也不大可能会接受这样的挑战。

  但杨平居然就真的来到少林寺,向知客僧人送上了战书。然后他在山门外找到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在上面等待着对方的拒绝。没料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知客僧人便送上了掌门怀虚的回复:半月之后,嵩山脚下,方丈将接受杨平的挑战。

  关于怀虚方丈为什么会答应此事,人们有多种猜测。有人认为,方丈大师是为了少林武学的名誉不致受损,这才迎战的;也有人认为,方丈不能容忍杨平再这样杀戮下去,决心要以自己高深的武功去除掉他。当然,一直到方丈和杨平交手的时候,人们都还不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