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


一、

  清晨的时候,杨平来到枣树村,敲响了欧家的门,准备杀死欧不弃。开门的老仆欧三,当时还不认识杨平,问道:请问公子爷您是?

  杨平说:我找欧不弃老先生。

  请问您找我家老爷有何贵干?

  我是来杀他的。

  于是欧三大呼小叫着跑了回去,很快杨平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姑娘,一身素色而整洁的衣衫,手里还捻着一朵花儿。

  你要杀我爹?她皱着眉头问,似乎是在看着一个疯子。

  是的,杨平回答,我是来杀他的。

  那你去村西头,那儿有一片坟堆,如果你识字的话,应该能找到他。那姑娘说,然后你愿意怎么杀就怎么杀。

  哦,原来他死了?杨平略微一愣,但随即说,那就找你哥哥欧纵,杀他也是一样的。

  你还挺了解我家的?姑娘的眉头又皱了一次,杨平觉得她皱眉的姿态挺好看的。

  略知一二而已,不然我也不会不知道欧老先生已死。欧娴小姐,我这次来,就是要杀你们欧家穿云剑的掌门人。杨平说。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叫做杨平,不知道你听说过我没有。

  欧娴长出了一口气,说:原来你就是最近三年把整个江湖搅得一团糟的杨平,我明白了。

  三年内,你一共杀了多少人?她屈着手指头数着,昆仑掌门、峨嵋掌门、崆峒掌门、华山掌门、岳阳帮帮主、七煞门门主……没有,七煞门门主没有杀成,杨平纠正她,我没有想到他的心脏竟然会长在右边。一击不死,我也就不能再出手了。

  但不是每个人的心脏都长在右边的,欧娴叹道,至少我不是,我哥更加不是。

  那就麻烦你请他出来,也许他能杀死我,那你们穿云剑就会成为全武林的英雄。

  我哥不在家,欧娴毫不迟疑的回答说,你打算杀我吗?

  杨平摇头:我不会的。我只杀掌门人。

  那跟我进来,喝杯茶吧。欧娴转身向堂屋走去,细细的腰肢风姿无限的扭动着。

  杨平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欧娴手中的花突然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拾。

  杨平连忙停脚,以免撞上她。便在此时,他的皮肤感觉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感,有一道劲风向他的心脏袭来。原来是欧娴,身子还弯着,却悄无声息的从袖子里弹出一柄剑,从自己的腋下反刺上去。

  叹了口气,杨平伸出两根手指,将欧娴的剑稳稳的夹住。他的动作看上去轻松随意,但欧娴却怎么也无法将剑夺回来。

  这就是穿云裂石吧?杨平问。无声无息,迅疾如风,事先毫无征兆,果然名不虚传。若是你哥哥,我多半会受点伤,甚至还可能送命。可惜你功力还不够。

  他松开手指,欧娴缩回剑,脸上的神情却很平静,似乎一点也不为刚才的偷袭而感觉不光彩,也不为偷袭的失败而懊恼。

  当然了,她说,如果你能轻易被我杀掉,那些被你干掉的掌门人还不冤死了。

  事后回忆起来,杨平不得不承认,穿云剑是他所遇到过的最令人捉摸不透的门派。从来没有哪个门派的门人会像欧娴这样坦然地接待他,似乎他并不是要杀欧纵,而只是一个慕名来访的江湖友人。那时候他显然无法预料到,这次挑战会成为他一生中最漫长、最折磨人的一次挑战。

  杨平想起自己第一次出手,要杀的是江南盐帮的帮主。其时盐帮已然没落成一个寻常的帮派,但余威尤在。杨平撑着伞,穿过三月江南纷纷扬扬的雨丝,跨过一座古老的青石桥,雨点在桥下的水面上点缀起动人的涟漪。桥下,盐帮帮主郭威正在一片竹林中等着他,身旁是盐帮的大小高手。

  看到杨平那张年轻甚至堪称稚嫩的脸,郭威的表情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兴师动众,却等来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他甚至觉得有点丢人。一名盐帮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越众而出,打算替帮主摆平此人。他一语不发,径直一刀向杨平当头劈来。

  当刀锋即将触到杨平头颅的一刹那,那帮众突然觉得手腕一凉,随即,他惊恐的看见自己的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上面还紧紧抓着一只手,他自己的手。在一声惨叫后,他晕倒在地,断腕处汩汩流出的鲜血混合着雨水,将一片泥土染成红色。

  事后一名盐帮帮众赌咒发誓说,那是他生平所见的最快的一刀:我甚至连刀光都没有看到!我只看到雨水不停的往下淋,几片竹叶子掉下来,然后、然后他的手就断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此人描述的可信程度,因为他确实是什么都没看清楚——杨平用的是剑,根本不是刀。事实上,当一盏茶时间后、杨平在一招之间便割断了郭威的喉咙之后,都没有人看清他的出招。

  那一天细雨绵绵,三月的春风带着清新的雨点拂过每个人的面庞。盐帮上下一个个脸色煞白,看着杨平将郭威的尸体留在竹林中,翩然而去。自此以后,杨平的剑下之魂开始遍布大江南北。

  杨平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毫无理由的想起刺杀郭威的往事,后来他认为,可能是欧娴亲手沏的西湖龙井令他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江南的雨,江南的茶,总是能令人牵扯出一些纷纷乱乱的记忆。

  欧娴沏茶的时候,杨平打量了一下四周。作为一个名满江湖的职业刺客世家,欧家应该很富裕。但当远远的看到欧家院子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门。现在他坐在欧家小小的客厅里,看着四周脱落的墙皮和裂缝,感觉有些局促。

  欧娴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你也是个杀手,你应该知道,做我们这行最忌引人注意。

  杨平伸手弹掉一只落在他肩头的蛾子,点点头表示赞同,欧娴又说:更何况,如果你杀一个人获得一千两酬劳,可能有九百两都会花在杀他的过程里。你需要最保密的安排自己的衣食住行,需要收购情报,需要收买线人——杀人哪儿有说评书那么容易啊。那些传说中一掷千金的顶级刺客,不过是说书人编出来的罢了。

  杨平再次表示赞同,当认为自己坐的时间已经足够礼貌之后,他轻咳了一声问:那么,你哥哥什么时候会回来。到时候我再过来。

  这我可说不准,欧娴很诚实的说,我哥杀人最快的时候只需要一两天,慢起来就没法说。要不你过一两个月再来吧。

  杨平说,好,告辞了。谢谢你的雨前龙井。

  欧娴将他送出去,轻轻掩上大门,好像只是在送别一个寻常的朋友。杨平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欧娴的镇定自若让他有些轻微的不安。这时候他的头脑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个欧纵,大概会是一个相当难杀的人物。

  带着这种模模糊糊的念头,他竟然完成了和欧纵的第一次擦肩而过。那一天他一路向西,来到了兰州城,打算在等待欧纵的间隙中再完成一项任务。从此处出发,进入西域,便可找到雄踞西域的铁旗门总舵。门主章风,也是他的挑战对象。

  他在兰州城一家冷清的小客栈里住了一夜,硬硬的床板咯得他有些难受,无处不在的跳蚤也让他有些恼火。是夜兰州城外的沙漠中狂风呼啸,如同野兽的嘶吼呜咽,忽远忽近的盘旋着。

  次日清晨,杨平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他推开小客栈糟朽的窗子,看见窗外是一片混沌的灰黄色,空气中飘扬着无数的沙粒,侵袭着兰州城的每一处角落。

  但兰州城的百姓似乎并不在意。杨平看到无数人穿过大街小巷,穿过风沙尘土,奔向城门,似乎有什么热闹可看。

  在晨起的无聊中,杨平也走向了人流的汇合处,鞋底在布满沙土的街道上留下浅浅的印痕,随即被风吹散。远远的,他就见到了章风的尸体,被高高的挂在城门上,在尚未止息的气流中摇晃不止,好似一只留着过年时下酒的风鸡。

  当时他并不知道那具死尸就是章风,这时有两个江湖客在他身边低声交谈起来。

  那不是铁旗门的门主章风吗?传说他的一十七式大铁锤刚猛无匹,虽然招式简单,却令人避无可避,怎么会被杀死在这里?

  而且还那么张扬的把尸体吊在这里,就不怕铁旗门的人去找麻烦?

  听到“张扬”二字,杨平一震。他想起了母亲当年向他讲过的一位刺客的矛盾作派。

  欧不弃那个老怪物,母亲每次都这样开头,不杀人的时候,总是把自己藏在穷乡僻壤里,鬼知道他的生意都是从哪儿接来的。但是一旦到了杀人的时候,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惟恐别人不知道人是他杀的。

  他杀川西袍哥会老大的时候,我碰巧路过那里,母亲回忆说,那一天正是锦官城的灯会,城西的青阳宫内张灯结彩,人流攒动,煞是好看。那袍哥会老大在无数手下簇拥之下前去观灯,竟然就被他伪装成社火,众目睽睽之下刺死了。嘿嘿,虎牢关三英战吕布,谁能想到刘备的剑不砍向吕布,却反而飞向了人群呢?

  艺高人胆大,那也不算什么,杨平不以为然。

  那你会不会事先安排好焰火,让全城的人都抬起头看见几个大字:杀人者杨平?

  杨平叹为观止的摇摇头,从心底认同了欧不弃的嚣张。

  一阵悲号声和怒吼声打断了杨平的回忆,那是闻讯赶来的铁旗门门人。杨平心中一动,抢先腾身而起,借着城墙的支撑跃到了高处。下面的铁旗门门人喊声更加响亮,却也无人有杨平那样的轻功。

  借着熹微的晨光,杨平看见了章风身上致命的伤口,那是膻中穴上轻轻的一刺,刚好致命。而章风的衣襟上,别着一把钢铸的小剑,只有一根指头大小。这是欧家杀人后必留的标记。

  杨平默然的落地离开,随手把那小剑摘下来,扔给了铁旗门人,立即传来一阵惊叫声:穿云剑!他毫不理会身后的嘈杂,心里只是想着那道伤口,看上去很像一朵鲜血凝成的梅花。

  二、

  杨平的出现,对于整个江湖而言,是一个难解的谜团。他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里突然涌出的一块礁石,突兀而神秘。

  最初的时候,被他杀死的只是一些小帮会、小门派的首脑,虽然引人关注,倒也算不得如何轰动。直到青城派掌门胡孟杰被他一剑穿心,他的名字才开始广为人知。

  杨平杀胡孟杰时,后者正行进在太行山崎岖的山路上,准备去往晋中,参加他的老友、金枪王维民的寿筵。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弯后,杨平出现在了他眼前。

  当时的杨平和三年后几乎没什么两样,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一张本来很英俊的脸膛晒得黑黢黢的,活脱脱一个朴实的青年农民。胡孟杰差点要打发随行的弟子去向这位老乡询问附近可有歇脚的地方,却听得该老乡冷不丁冒出一句:胡掌门,我是来取你性命的,请赐教。

  胡孟杰是堂堂青城掌门,乃是一位大有身份的知名人士,自然不会去和杨平计较。但等到大弟子程行之和三弟子陆冠鹏相继倒在了地上,他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乡说:胡掌门,现在我有资格和你动手了吗?

  胡掌门不答,手缓缓的移向了剑鞘,在他的眼前,死亡的阴霾已经铺开。

  三日之后,眼睛肿得像桃子、左肩明显活动不便的程行之来到了王维民府上。胡孟杰的死讯,给喜气洋洋的寿筵涂上了一层凝重的灰色。

  此时人们才开始重视杨平的存在,虽然用青城掌门的死来引起这种重视未免代价过于沉痛,但毕竟,在王府一片张灯结彩的欢庆氛围中,这柄未来几年内江湖上最危险的剑,已经放射出了咄咄逼人的寒光。

  于是人们开始拼凑杨平的形象,试图查找出他的身份。王维民的寿筵上聚集了许多江湖中的消息灵通人士,杨平就这样被你一个鼻子我一条胳膊的拚了出来。

  随即大家发现,这形象是如此的模糊,犹如水中的倒影,根本看不清楚。这是个年轻人,但也有可能是戴了人皮面具,因为很难相信一个年轻人能击败青城掌门;此人的武器是剑,剑招很诡异,为数不多的几个亲眼目睹的都说不出来,但其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此人专杀各派掌门人,到现在已经有七位掌门人被杀,但他所用的方式都是堂堂正正的挑战,而且从来没有取过其他人的性命。

  众人对杨平的全部了解便局限于此。他是何门派,师从何人,用的什么剑法,为什么要与掌门人过不去,这些大家都一无所知。

  后来那心脏长在右边的七煞门门主,被杨平刺中了左胸,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异象,自以为必死。他无力的斜靠在墙上,看着鲜血从自己的指缝间奔涌而出,喘息着问:你究竟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掌门人?

  杨平看了他两眼,低声回答:因为我不得不杀。

  显然,这是一句废话。所以还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杨平要杀掌门人。

  令武林中人很郁闷的一件事情是,由于杨平每次采取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挑战,大家竟然找不到借口去联手剿杀他。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本来可以想办法除去他的。但后来随着他的声名日隆,敢不敢接受杨平的挑战,竟然成为了各门派暗中比拼的内容。人们对杨平咬牙切齿无比痛恨,却又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胆战心惊的等着他上门。如此有趣的局面,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中出现了。

  三、

  两个月后的一个午间,杨平再度踏入了枣树村。此时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是要落雨,空气中飘散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连村里的狗都安静了下来。欧三开了门,见又是杨平,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欧娴迎出来,很抱歉的说:不好意思,我哥哥三天前还在,但他已经离开了。

  杨平皱了皱眉头,问:你没有告诉他我要找他?

  我当然告诉他了的,欧娴说,有人要杀他,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他呢?但是我哥哥说,他是个职业杀手,不能老坐在家里不干活呀,还有一家人要养活呢。所以等了你几天等不到,他就走了。

  欧娴说得如此的理直气壮,杨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视荣誉如生命的各大门派对他的耐心等待,当轮到他自己等待的时候,当面对着似乎丝毫也不把他的挑战放在心上的欧纵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困惑。

  欧娴看着他发愣的神情,禁不住微微一笑。她说:你何苦一定要在这里等他呢?我哥现在前往沧州,去刺杀河间三凶,你应该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杨平点点头,说:多谢。转身欲走,却听得欧娴在背后叫他:干脆留下来吃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杨平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得赶路去了。

  欧娴说:难道你害怕我在饭里下毒?

  杨平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一声惊雷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天空中的乌云变换着姿态,遮盖了整个村庄,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泥水。

  你看,欧娴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幸灾乐祸,你现在没办法赶路了吧。

  于是杨平只能在欧家与欧娴共进晚餐。欧娴表现得越是落落大方,他就越感到拘束,唯一能做的,就是礼貌的赞赏着欧家的饭菜和那坛三十年陈的绍兴女儿红,尽管他并不喜欢喝酒。

  欧娴的酒量其实也不好,酒过三巡,她的脸上已经起了隐约的红晕,颇增几分娇艳。杨平不敢直视,只好低着头喝酒。两个人说了一会儿不相干的话,欧娴突然说:现在全武林的人都在猜测你的身份,猜测你为什么要去挑战那些掌门,能告诉我吗?

  杨平笑笑,说无可奉告。欧娴也不坚持,只是不停的为他斟酒。杨平说,我倒是也很好奇,所有人见了我都如临大敌,为什么你一点也不为欧纵担心?

  他是个刺客呀,欧娴说,一辈子都在刀尖上亡命的人,如果每次杀人或是被杀我都要担心,那我早把自己累死了。

  杨平默然的点点头,脑子里想起了一些杂乱的往事,欧娴又接着说:何况,我也要观察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