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傻子小欠居然也来申请要孩子,我看着他,开始想,我的孩子也会像他那么傻么?我日后会不会也一边捶自己的胸口一边痛哭失声?慢慢的我觉得有一种恐惧一点点地渗入我的骨髓,又慢慢的扩散开来。我几乎想要站起身来转身就走,但想到了我爹临死前的目光,最终我还是坐着没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身前身后的椅子都空了,靠的近一点的人也都用各种各样的工具捂住自己的鼻子。做臭豆腐的人就是那么有实力,连排队的时候都总能捞到点好处。

  这种情形我早就习惯了。我们这行的人连讨媳妇都很不容易,因为时间长了之后,身上染上的那种气味怎么也洗不掉,没有多少女人愿意枕着这种臭味过一辈子。所以我从小开始就跟我爹犟着干,不愿意入这一行,可是到了最后我还是屈服了。我妈总喜欢说,这就是命,说她嫁给臭烘烘的我爹是命,说我媳妇跟着臭烘烘的我也是命。我表面上不吭气,心里不停的骂:狗屁的命!有那么一个倔得跟驴似的爹,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那几个倒霉的宇航员,我们遗传意义上的可怜的父亲,在为了种族的伟大延续而奉献终身之时,会不会也在心里咒骂着该死的命运呢。想想看他们一回到地球,立刻被用最好的条件供养起来,每日里严格按照最科学最营养的方式进行调养,一滴也不浪费的为人类生产着生命之源,好似一群被圈养起来的幸福的种猪,真是思之令人不胜唏嘘。当然命运最可笑之处就在于第一批用他们的精子受精并成功生下的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后进行检查,发现他们的精子还是没有活力,显然这还与母体的因素有关。所以,尽管这父子五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仍然只能短暂的维持人类的苟延残喘罢了。等他们留下的宝贵资源全部耗尽之后,地球上就将不会再有新的婴儿出生;然后过上几十年,这个物种就将会彻底的消失,如同在人类之前的成千上万种其他物种一样。

  递交完了申请表之后,我出了门。我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中接近中午了,脚下的影子缩成了几乎只有一小团。我开始往家走。后来我突然觉得我这会儿不想回家,于是我开始闲逛。

  风又开始刮了起来,带着沙粒打到我的脸上,有点疼。随着人口不断的减少,负责种植防护林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所以风沙在不断的增长。当然了,多点沙漠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人越来越少,用不着那么大的地盘。

  现在街上能看到的大多是老人,那是因为出生率逐年降低的缘故,而出生率降低是因为政府每年批准的出生指标越来越少了。人们禁不住开始猜测,这大概是因为库存的精子快要用光了的缘故。所以我爹才会那么着急的要我赶快弄个孩子,不然他死不瞑目;所以人口办才会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排队申请,害得我从清晨等到了中午。

  其实原本是应该有办法的。据说战争之前有一种技术,叫做克隆的,可以不用精子也能繁衍人类。这种方法似乎是从人身上取出一个细胞,分离出基因,然后再把这些基因放入到一个卵子里,使它发育成为一个胚胎。此后把这个胚胎移入母体。就能够发育成为一个胎儿。这种技术的特点在于所有的遗传基因都来自提供细胞的本体,所以相当于生产了一个完全相同的复制人。

  这种技术是多么好啊,倘若有了它,我们也就不必发愁繁衍的问题了。我爹要是希望有个热爱做臭豆腐的儿子,完全可以照这个法子复制一个自己,成天坐在轮椅上满怀激情的与臭豆腐作伴。至于我,就根本不必要被生下来,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佝偻着背,郁闷的努力着完成我爹的遗愿。可惜的是,这种技术在战争之前就被全面禁止了,因为人们认为用它来复制人违反了伦理。当然,用在动物身上倒不会违反什么伦理,但总有科学家忍不住要在人身上试验。后来,当地下克隆人开始泛滥成灾的时候,政府终于全面封禁了这项技术。等到战争把世界搞得一团糟之后,人们想要怀念克隆,也找不到相关资料和有研究能力的科学家了。据我所知,对克隆的重新研究其实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可是一来资料稀缺,二来有足够智力理解生物学的人一代比一代越来越少,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弄出什么名堂来。

  扯淡,我想,什么狗屁伦理。像现在这副德行,全世界的人都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很有可能我和我爹事实上应该是亲兄弟,又有可能我的辈分比我爷爷还要更高点,这才真是妙不可言的伦理啊。从战争之后的第一代新人开始,所有的人都继承了那父子五位宇航员的基因,然后大家相互通婚,把所谓的伦理抛到了九霄云外,然后从第二代人开始,畸形和低智就开始大规模泛滥了——在此之前,还有许多得了遗传病的婴儿很早就死了,把那些宝贵的精子生生浪费掉了。不管怎么想办法改进,先天的缺陷总是难以弥补的,像我这样畸形程度如此轻微的,实在应该谢天谢地才对了。

  扯淡,我边走边忍不住这么想。如果灭绝的确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多繁衍一两代奇形怪状、痴痴呆呆的后代又有什么狗屁意义呢?我爹要我把臭豆腐的手艺传下去,即便我真的运气那么好,能够弄下一个出生指标,而且我媳妇也能生出一个脑子好使,两手好用的孩子,我能够在我死掉之前教会他做臭豆腐的12道工序,他也能像我这样,再培养出一个有二级技术职称的臭豆腐专家——就算这些都做到了,世界上没有别人存在了,臭豆腐做给谁吃呢?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街边,向着全世界深情的呐喊:祖—传—臭—豆—腐—咧!但回答他的只有来自远方的空旷的回音,风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把刀尖一般的沙子留在他寂寞的脸上。这是多么滑稽的一幅场景啊。

  我走到防护林带的边缘的时候,我脚下的影子已经缩成了一小团。若干年来,营造防护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我看到许多老树已经枯萎,一些疏疏落落新栽种的树苗在风沙中瑟瑟发抖,只怕是命不久矣,而远方的大沙漠则一步步的在逼近。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条生与死的分界线上。界线之外,放眼望去全是奇形怪状的沙堆,正在缓慢但却一刻不停的向着这边进发;界线之内,一个穷途末路的文明正在苟延残喘,为了自己能多延续十年二十年而绞尽脑汁。

  关于绞尽脑汁这个词汇,我算得上是体会颇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自己的驼背非常憎恶,一直想尽办法试图去纠正它。有一天我把我的玩伴召集起来,要求他们集思广益,提出一个具备可行性的方案来。为了听取最广泛的民意,我甚至连傻子小欠都叫过来了。

  于是大家各出机杼,纷纷为我献计献策。有的说,我可以趴在地上,在我的背上绑一块木板,然后其他人站上去压,兴许就直了,这个创意来自于我们用厚书夹被弄卷曲了的画片。有的说,在手上脚上都捆上绳子,然后两头开拉,慢慢就可以拉直,这个点子的出处大概是古时的车裂——据说每个受此刑罚的苦主在被车裂开之前身体都绷得笔直,足足拉长一米。有的说,骨头是硬的,这么着愣干容易掰折,所以应该先用火烤,烤一烤就会变软,然后就很容易弄直了——据我所知,该谋士的老爹是个铁匠。

  这些花样百出的方案充分体现出了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这一真理,我坐在圈子中间只听得汗毛倒竖,感觉有嗖嗖阴风从脑门上刮过。我仿佛成了一团柔软而极具可塑性的面团,任由他们捏来捏去。

  这时候傻子小欠竟然张口要说话,这令我们大为诧异。傻子显然很难有机会在大家面前开口发表意见,此时张开了嘴,吭哧吭哧的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终于历尽艰辛的抖出了几句话:“医、医、医生……”

  这叫什么屁话?小三第一个骂出声来。他从地上跳了起来,试图狠狠地踢傻子一脚,可惜那双罗圈腿实在是不好控制,结果他一屁股摔到了地上,扬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我眯着眼,皱着眉,挥手赶开扑面而来的尘土。我也很想踢傻子小欠一脚,因为在所有的意见当中,他这句话恐怕是最正确的。我幼小的心灵中充满了悲哀与恐惧,生怕以后就带着这样的山包也似的驼背过完一辈子。那一天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我们的身上涂抹出无数的亮点,在亮点的包围圈中,一个8岁的孩子绝望的想要哭。

  幼年的往事令我唏嘘不已,但很快的我的思路就被打断了。不需要回头,我就能听出背后渐渐靠近的沉重的脚步声来自于傻子小欠。自从十多年前我们教会了他要用脚后跟踏地走路、那样才能显得很威风之后,傻子便始终用这种自豪的步伐在村里和镇上走来走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与体重的飞跃,这种梆、梆、梆的脚步声也成了他的招牌。

  傻子,还不赶快回家,在外面瞎逛什么呢?一会儿你媳妇又要出来找你了。我不耐烦地喝道。成年之后,虽然从心理上对于自己当年的举动略有歉疚,我仍然无法彻底抹去对傻子小欠的轻视。

  我、我不敢回去……回去我爹、骂我。

  骂你?干么要骂你?哦,对了,今天早上你也去申请人口指标了,我看到你进去之后很快就出来了,是被赶出来了吧?

  我、我忘了带申、申、申……表了。那个嘴巴涂得红、红红的女人让、让我重写,我说不会,她就、就……傻子后面说的什么,我也没听进去了。可怜的傻子老爹,千辛万苦的把儿子养到了那么大,又想尽办法的给他讨了个媳妇,却怎么也无法摆脱傻子把笛子当作玉米棒来啃的噩梦。傻子生下来就是傻子,这一点到他死去的时候也不能改变,正如他的老爹生下来就是瞎子,我生下来就是驼背一样。

  傻子小欠的媳妇倒是一点也不傻,模样长得也不坏,可惜先天又聋又哑,只好嫁到了傻子家。傻子经常出门游荡之后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媳妇就拿着自个儿画的傻子的画像到处找人问丈夫的下落,那画倒也惟妙惟肖,极富傻子的傻态。我们时常说,要是傻子媳妇能好好的学学画,没准真能拿到技术职称,帮助她的瞎子公公圆了抱孙子的梦。不过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晚了,傻子连申请表都没递上去就被人口办轰了出来,他那可怜的瞎子老爹只能把祖传的笛子带进棺材里自娱自乐了。

  我摇摇头,对傻子说,快回家去吧,别老在外面呆着了。你爹眼睛不是瞎了么,他打你,你就跑呗。傻子登时满脸喜色,连声夸我,还是你聪明。

  回去吧,回去吧,以后别去人口办了。那里的人坏着呢,没准要把你杀了,然后抢了你媳妇。

  那、那可不行!我再也不、不去了。

  递交了申请之后,我没有别的事做,除了每天出门做生意,就是在家里发呆。有时候我还真是想念我爹,他活着的时候,至少还有人陪我吵吵嘴,让生活显得不那么乏味。即便是偶尔扇扇我的耳光,现在回想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至少那时候我爹每次打完之后都要瞪圆了眼:老子这算是轻的!想当年,你爷爷都是抡起棍子就抽!

  如今,我爷爷和我爹两个人的照片每天都亲亲热热的并排挨在一起,也不知道我爹还会不会挨打。一想到我爷爷为我报仇雪恨,我就会觉得心里很痛快,有时候我就会弄点酒陪他一块喝。

  最近生意还不错,爹。别看你老打我骂我,你心里也一定觉得我的手艺很好吧?哈哈。看来老子还真是一辈子做臭豆腐的命啊,你这老混蛋现在一定得意得不行吧。

  爹啊,最近村里又死了两个人。傻子小欠的瞎眼老爹,一星期之前死掉了。记得么,就是那个成天抱着笛子吹,说自己是艺术世家的那个倔老头,比你还倔的老头。傻子被他逼着去申请孩子了,结果当场被赶回来了。开什么玩笑,自己的家在哪儿都找不到,经常要让媳妇领回家的傻子,怎么可能得到批准?老头子也是想传宗接代想疯了,这一下心里想不开,当天晚上就犯了脑溢血,第二天就死啦。听说他到死之前还歪着嘴不停的嘟哝,可惜没人听得明白他到底念叨了些什么。

  你几十年的老朋友,村西头的罗矮子,站起来只能到我裤腰带那个,昨天自杀了。他的儿子不是去年得到批准的么,前几个月媳妇终于生了,就在你死了之后没几天,但是生下来之后是两个连体的,一家人都傻了。这几个月罗矮子四处筹钱,把家里的田地全都卖了,把能借钱的人都借遍了,我还借给了他一笔呢,看在你的面子上没要他利息。前几天他好容易把钱凑足了,到省城的大医院里面去做了手术。手术本身还挺顺利的,创口什么的都没出问题,身体也顺利分离了,可是没想到那两个婴儿都有先天的心室瓣膜缺陷,这么一开刀,都受不了,手术后不久就死了。罗矮子气昏了头,昨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点火把家都烧了。火烧得那个大呀,全村的人都跑过去救火,还是把他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后来大家在烧完的灰堆里找到了罗矮子的骨头,都快被烧没了。唉,这么一烧,我借给他的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收回来了。

  还有啊,爹,我也去申请了,等了好长时间回音了,能不能批准就看运气了。听说最近精子库的库存快要用完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我的二级职称恐怕就不够资格了,那就不是我的错了啊爹,你知道我不想弄个小的,我心里一点也不想的。

  爹啊,我不痛快。你他妈的一闭眼一踹腿就完事了,老子以后怎么办?要是生出个好用的孩子,我也得像你那样逼着他去学做臭豆腐,不学就打?要是生出个傻子,我还得养他一辈子?你知不知道精子库就快要干了,所有人都在那么说。我们就快要绝种了,以后世界上不会有人了,你弄出个孩子又能怎么样。爹啊爹啊,你可真是个混蛋……除了我爹,我还真是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说说话。我媳妇虽然比傻子小欠聪明不少,智力终归是在平均线之下的,每一天除了收拾家务,和我并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讲。只有一件事情能让她非常快乐,那就是孩子。我去申请的那一天,我告诉她,咱们很快就可以生个孩子了,她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我喜欢孩子,我想要要个孩子。我媳妇在嘴里喃喃的说着。我想要生个孩子。

  我递交申请的那一天,在把申请书给了人口办之后,一直在外面百无聊赖的游荡,回家非常晚。我开始以为我媳妇已经睡了,但回家之后,发现她还在等着我。若是在往常,她一定会对我说:吃晚饭了没有?我还给你留了饭菜,去给你热一热吧。但是那天晚上,我媳妇见我进了家门,第一句话说的就是:孩子要到了么?

  那时候夜色已深,四周一片静寂,连邻居家精力旺盛的狗都不再作声。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我媳妇的脸映的很亮,我发现,这张脸上充满了期待。她并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出于本能,她仍然在深深的期待着。

  我十岁的时候,我爹第一次带我去省城。我们俩坐在一辆拥挤不堪的长途客车上,沿着尘土飞扬的公路一路颠簸。对此我感到很快乐,并不是因为可以去看省城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因为可以有好几天离开恶臭熏人的豆腐作坊,不用学艺了。

  公路两侧都是一望无垠的沙漠,单调乏味,令人昏昏欲睡。除了各处居民定居点,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领土都是沙漠,其中有相当的一部分至今仍然充满了辐射的危害。国家根本无力对这些沙漠进行改造,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去做这件事情。

  倒退十多年,我仍然能够清晰的记起我爹当时的模样。他的头发已经掉了一小半,两眼带着深深的眼袋,因为长时间睡不好觉。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鼻尖上也全是汗珠,双手牢牢的抓住自己的轮椅扶手,忍受着旁人对他的不满——他的轮椅实在是太占地方了,而身上的气味更是让人掩鼻欲呕。那时候,我爹的病还仅仅是早期,所以还能够自己上省城去求医。在这之后,他又去过两次,一次比一次行动艰难,再往后,直到他死去,都再也没有去过省城了。

  我爹首先去了医院,我把他推进去之后,坐在医院门口看着街道与行人。省城比我想象中的要破落一些,几乎和我们的市集一样的肮脏,建筑也都并不高大,不过据说即便是首都也好不了哪儿去。建筑工人、环卫工人、政府雇员的数目都越来越少,所以城市都在一天天的衰落下去。

  省城的市民倒是外貌正常一些,畸形的数量比我们那里要少得多。这也要归功于政府的政策,尽量把相貌正常、智力较高的人集中在城市中。我想着自己的驼背,忍不住自惭形秽。

  后来我爹就出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病已经没有办法根治了,只能够想办法延缓病情的加剧,减轻症状危害,如此而已。当时医生认为,我爹还能够活五六年左右,结果我爹大大超过了医生的预期,也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我爹摇着轮椅走出了医院,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我,令我不寒而栗。他让我推着轮椅跟他走,自己则摊开地图指路。我们沿着阴霾的街道一路前行,在我的感觉里,简直就是把整座城市都绕了一遍,但我爹固执的不愿去坐车,我也没办法。最后,我们汗流浃背的停了下来。

  我们的前方有一座小山,我看见了山腰上一座灰扑扑的低矮的建筑,似乎并不怎么起眼,但是外面的防卫非常森严,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外形完全健康的人聚集在一起,手里拿着武器。而在我们的跟前,就有一块警戒牌:军事重地,严禁入内。

  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我爹对我说。我点点头。

  这就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地方。这里是全人类的精子库。我们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活人,都是来自于这里的。你也不例外。

  那一天我爹给我讲述了关于精子库和人类的一切。我这才知道我并不是我爹的儿子,而我爹也不是我爷爷的儿子。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来源于同一个爹或者爷爷,真是乱得一塌糊涂啊。

  那么说,到最后精子全部用完了之后,我们就会绝种喽?我小心翼翼的提问说。这个问题甚至盖过了我对自身血缘关系的关心程度。

  我爹突然闭上口不说话了。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没办法自己生孩子的话。

  可是,既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你们为什么还要生呢?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么一个问题。也许我不应该问,但最后我还是开了口。

  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我爹说。一直到最后他死在了床上,他都没有回答过我那天提出的问题。而到了现在,我自己也忍不住想要问自己为什么。

  以后每一次再去省城,我都忍不住要走上老远,去看看精子库,并且猜测一下它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干涸。当我爹开始要求我也深情一个孩子之后,我甚至开始盼望着那里的精子早日告罄。对于我来说,人类的命运与我无关,况且,满眼看到的都是畸形和低智的人,这样的物种,存活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遗憾的是,虽然精子库干涸的谣言已经传了几十年了,一直到我申请的这一刻,它都还没有用完。不然的话,我倒是可以名正言顺的抛掉我爹压给我的重担。

  日子慢慢在等待中过去,我自己也渐渐的有点麻木了。直到有一天我以为我的申请已经不可能被通过的时候,我的批准书与人工授精通知书从省城寄过来了。当时我正坐在我的摊子里边,那一天的生意不是很好,我有些百无聊赖。

  罗矮子的儿子,我们这里唯一的邮递员,用他的两条小短腿飞快的蹬着自行车,来到了我的摊前。他本来是搞文艺创作的,不然也不容易得到批准。但前几个月,他要筹钱给自己的连体儿子做手术,恰好那时候村里的老邮递员摔断了腿退休了,他便接下了这个活。小罗矮子刹住车,从邮袋里找出我的信,啪的一声扔到我怀里,然后一言不发的继续骑车离开了。信封是醒目的蓝白相间的颜色,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国家人口管理局”的字样,一年多之前,他自己也收到过这样的邮件。我想这对他是一种刺激,他心里肯定会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和化为焦炭的老爹。

  等待的时间太久了,我反而没有了感觉,无论激动还是失望,都无法出现在我的头脑中。我先应付了一个嘴唇裂开的女主顾,然后漫不经心的撕开信封,里面有两张纸,一张是生育任务批件,表明国家已经批准我的请求,允许我的家庭生育后代;另一张是体检通知书,要求我的配偶于下月二十五日到省城医院进行体检。体检合格后,就可以进行人工授精了。也就是说,如果我媳妇能够通过体检,那么下个月底,她就能够接受人工授精了。

  回家之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媳妇,她立刻满脸喜色,乐得笑出了声。然后我告诉她,没那么简单,到了省城还得查身体呢,又要考智商了,她的喜悦又在一瞬间转化为了愁云,让我有点后悔应该让她多高兴一会儿。

  我媳妇站着发了几分钟呆,转身进了屋,我听到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等我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把锁在柜子里的《如何应对智商测试》、《轻轻松松测智商》、《国家智商测试全真模拟题》等等参考书都找了出来。看着我媳妇坚毅的神情,我一阵没来由的心酸。

  这天夜里,我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我媳妇并没有躺在身边。我轻轻的起了床,来到门边,发现我媳妇正在灯光下认真的作题,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留下巨大的黑影。她显得很苦闷,似乎是那些题目太难,令她疲于思考。但她用手狠狠的敲了敲脑袋,还是继续的开始看题。我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她现在那种近乎恶狠狠的表情和无法阻挡的执著。

  我一直走到了她的背后,她才扭过头来发现了我。那一刹那她显得很不好意思,脸红红的对我说:题太难了,对不起。我一定要努力学习,我要给你生个孩子。我看到她的手里有一根针,手上有两个还带着血迹的针孔,显然是正在用这种方法来驱赶困倦,强迫自己做题。

  伸手抱住我媳妇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媳妇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在我的怀里不安的挣扎着,嘴里说道:对不起,我、我太笨了。我一定要加油,你别哭啦,是我不好,赖我……我一面放肆的抽泣着,一面在心里想道:我操,这是个他妈的什么世道。

  一个多月之后,我把我媳妇带到了省城。这是她第一次到省城,但她却顾不上观赏省城的风貌,恨不能走路的时候都做题。最后她的智商测出来竟然是九十,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这一夜我们住宿在省城,等着第二天去领体检结果。晚上,我们坐在旅店外的草坪上,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忽明忽暗。

  明天我们就可以有孩子了,真好,真好。我媳妇显得很开心。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一定会和星星一样漂亮。

  我还真没想到我媳妇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我只是嘴里随口应承着:是啊是啊,一定会的。而我心里想的是,谁知道最后会生出怎样的怪物来?如果像我爹一样两腿粘连,像我一样驼背,像我媳妇,不,像傻子小欠那么傻,我又应该怎么办呢……以后孩子长大了,我们还让他学你做臭豆腐。我媳妇说。这句话差点把我吓死,我一时以为她被我爹的灵魂附体了。

  你身上那股臭豆腐的味道,还真是挺好闻的。我媳妇又说。对此我只能苦笑两声。

  第二天上午,我们去了医院拿通知。只要智商测试过了关,我媳妇的身体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她通过了体检,和同一批通过体检的其他六十多名妇女一起,在医院里等待运送精子的冷藏车。然后,他们将会接受人工授精,等待着十个月之后生下一名天知道会有什么状况的婴儿。

  冷藏车?从什么地方把精子运过来呀?我媳妇好奇地问我。在我们的周围,坐着其他的通过体检的女人们和他们的丈夫。他们都和我们一样,在兴奋而焦急的等待着播下生命种子的那一刻。

  精子库。我很简单的对我媳妇说。

  精子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那是……我正准备开始解说,忽然听到远方传来隐约的轰鸣声,似乎是什么地方发生了爆炸。这时候我听到窗外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精子库!精子库!

  我一跃而起,冲到窗前,但窗外正巧有一棵大树挡住了我的视线。我顾不上跟我媳妇解释什么,一口气冲下楼去,来到医院楼外的空旷地带。我看到远处的天空升腾起一道浓黑的烟柱。那正是精子库所在的方向。

  我媳妇跟着跑了下来,虽然她的脑子反应慢点,但是旁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还是让她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小心翼翼的占到我身边,问我:那,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我木然的点点头,然后听到我媳妇绝望的哭泣声。但是很奇怪,我的心里感到一阵阵的轻松。我终于可以彻底扔掉我爹压在我身上的包袱了,以后也用不着用棍子驱赶一个孩子,逼着他在臭气熏天的作坊里学着做臭豆腐了。重复的命运是最没有意思的,所以不重复也罢。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起我爹,但我也无能为力。

  我看着人们纷纷乱乱的往外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世界末日的恐惧。大树上,被爆炸声惊起的鸟儿四散飞了一阵子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巢穴。对它们而言,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回到村里,晚上在村长家看电视。五官端正的解说员——但据说下半身是畸形,不过藏在桌子下我们看不到——一脸沉痛的宣告,由于精子库遭到恐怖分子精心策划的袭击,所有库存的精子都在爆炸中被毁灭了,从此以后,人类将不得不面对灭绝的命运。由于袭击者当场在爆炸中身亡,所以目前尚不清楚这是极端恐怖组织所为还是没有能够获得批准的申请者的报复行为。

  我的周围一片嘈杂的议论声,有人破口大骂,有人痛哭流涕。我媳妇自从离开了医院之后就始终神情呆滞,寡言少语。此时她静静的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在为自己做不成母亲而悲痛。至于人类是否因此而绝种,我想她并不会放在心上。

  我可怜的爹啊,我在心里想着,只怕你在地下也不能好好安生了。这个世界已经注定要走向毁灭,一个曾经占据了霸主地位的物种将从这颗星球上消失,但我的心里,只想着我死去的老爹。

  播音员还在继续喋喋不休,政府已经紧急调拨所有财政款项,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对克隆技术的研究并将其转化为实用技术。村长家渐渐的哭声一片。我看着播音员不断颤动的漂亮嘴唇,心里突然想到,不早了,明天还得卖臭豆腐呢。

  于是我站起来,对身边哭得稀里哗啦的媳妇说,走吧,咱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