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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雯身子一震,手中的酒杯掉到地上,摔成碎片,自于吉安认识她起,还从来没有见到她有过这样惊恐的表情。但于吉安自己同样吃惊,这倒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充满冷酷意味的声音,而是随着这声音飘散而来的一股气味。
那是一股药味。虽然味道很淡,但那种药味十分独特,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他慢慢让记忆的河水逆流而上,绕过那些乱糟糟的礁石,一点一点地回溯。最后脑海中的画面定格于一个多月前的一个雨夜,一座荒郊的破庙,一群霸道的奴才和一个未曾露面的病人,还有那些奴才送给他的那些伤。
“那是自幼身体半瘫但偏偏喜欢四处乱跑的公子徽,”当时谢小雯是这样说的。后来她向他补充过一两句,说这个人的瘫痪是由于某种重病,这种病缠绵至今,以至于他每天都不能离开药物。
这种刺鼻的药味,换了我在里面呆一个时辰估计就得发疯了,那时候于吉安想,但这种示弱的话不能说给谢小雯听。
十二、
“这股药味实在是太难闻了,”公子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觉得换了其他什么人,在里面呆一个时辰估计就得发疯,我居然一呆就是四十年,有时候我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
那几名那天把北安大侠揍得遍体鳞伤的打手,此刻就站在公子徽身边,面无表情,看都不看他一眼。于吉安仔细端详了一下公子徽,按他的说法,他只有四十岁,但此时在于吉安眼中却像是一个八十岁的垂暮老者,脸上布满蛛丝般的皱纹,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眼眶深深的凹进去。他一面提发疯,一面提佩服自己,目光却始终冷冷的如同冰块,没有蕴藏任何情感。于吉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你找我干什么?”他壮着胆子说,“我又不是医生。”
“可能你还不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公子徽嘴角扭曲了一下,似乎是在笑,“我的身子,不是由于生病才变成这样的,而是由于中毒。那是我刚刚三岁的时候,我家的一个大仇人下的毒。他打不过我爹,就处心积虑的要通过我来报复。这种毒的威力,决不会在血魔堂之下,事实上我后来甚至求助过血魔堂,但由于毒性深入脏腑,已经附着在奇经八脉中,他们也无能为力。本来有一颗叫做若木灵丹的丹药,也许可以帮我解毒,但我花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过,不得不另想其他办法。”
于吉安心头一阵狂跳,开始有点明白了。他扭过头去看谢小雯,却发现谢小雯在公子徽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低头垂首立在一旁,仿佛一个忠实的仆人。不知为何,于吉安心里微微一痛。
“你别怪她,”公子徽淡淡地说,“她一直是我的人,我供她吃穿,授她武艺,再让她进入公门,为的就是这个身份方便。”
“不过,今天她让我有一丁点失望,”他话锋一转,“她竟然会劝你离去,虽然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说出口,毕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谢小雯的头垂得更低,似乎恨不能把身子缩成一团。于吉安却仍然死死盯住她:“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交给公子徽,什么研究对抗血魔堂之类,都是骗人的鬼话?”
“你那么骄傲,那么目空一切,原来不过是假象?”
谢小雯不答,于吉安也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倒是公子徽哑然失笑。
“你这个人果然与众不同,”他说,“到这时候了,还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不错,她本来只是办案而已,发现你之后,立即决定把你交给我。那天晚上打你一顿,也是故意的,在你晕倒之后,我在你身上试过二十六种不同的毒药,以便确定你的体质。我本来打算当场就把你带回京师的,但那个害了我终身的大仇敌恰在那时候出现,我为了追他,只好让小雯一个人把你带回来。她本来是不辱使命,可算是立了大功的,可惜啊……”
“我有一个很好的炼药炉,为了得到它,我当年灭掉了百草门满门一百三十七口人。把你放在里面,用你百毒不侵的血液,一定可以炼出药来,解除我四十年的困厄。”
于吉安已经顾不上恐惧了。无论谢小雯怎么逃避他的目光,他的视线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一种发自内心的失望笼罩了他全身,让他觉得疲惫不堪,以至于即将被扔进炼药炉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一名随从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的穴道,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把他拎了起来。
经过谢小雯身边时,他尽量把头转过去,想要最后看谢小雯一眼。谢小雯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那一瞬间,于吉安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眼泪的存在,但很快谢小雯就从他的视界里消失了。
突然之间,他听到一片激荡的风声,从声音可以推断出,那是谢小雯以古怪的纯阳内力驾驭的长鞭。但随即他又听到一声闷哼,以及一个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
“你以为我的手足瘫痪,就无法动用武功了?”公子徽叹息一声,“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理当不存这样的侥幸心。你竟然舍得为了这小子拼命,难道你爱上他了不成?”
于吉安一惊,只觉得心跳加速,有些不知所措,谢小雯已经冷冷地回答说:“和他无关。既然你已经开始怀疑我,迟早我难逃一死,还不如和你拼了。”
于吉安如释重负,心里想着,死到临头还嘴硬,这才是谢小雯。
现在于吉安和谢小雯被一根非丝非革的绳子捆在一处,这绳子坚韧非常,以谢小雯的武功也挣不开。于吉安只觉得背后靠着的躯体软绵绵的,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这又让他不禁开始想入非非。在那些美丽的江湖故事中,男女两人被绑在一处,难免会出现一些尴尬,一些同病相怜;倘若最后两人逃脱了,多半会产生点微妙的感情。这一次如果能够不死……正想着,谢小雯低喝一声:“把爪子收好,不然给你剁下来!”
于吉安慌忙把双手费力的拢成拳,暗骂自己:马上要被做成解毒药了,还在胡思乱想!他又想:你这白痴,分明是她害了你,你还老想着她做什么!但眼下除了胡思乱想,也没有其它事可做,谢小雯都被制住了,以他北安大侠的本事,逃脱可能性为零。
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两个人被带到了炼药房,里面已经燃起了熊熊炉火,那是北安大侠最终的归宿。于吉安想像着烈火焚身的滋味,一阵阵不寒而栗,内心深处终于泛起了强烈的悔意。早知如此,哪个舅子吃饱了撑的当初要踏入江湖,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既然这味“药”如此弥足轻重,公子徽自然要亲自监督。两个炼药童儿正在起劲的扇火,炉火越来越旺,于吉安的心里越来越凉。公子徽倒是神情悠闲,坐在自己的软椅上,他的助手们则忙忙碌碌,手里摆弄着刀子、钩子、锯子、链子等种种工具,每一样都能让于吉安有憋不住尿的感觉。镇定、镇定,他想,一代大侠就算是要死,也得有视死如归的气度。可惜他的身子实在是抖得太厉害,以至于谢小雯忍不住要说:“幸好他只打算拿你炼药,而不是要吃掉你。”
“你什么意思?”
“我听说,苦胆吓破了,人肉就发酸了。”
苦胆吓破的北安大侠想,临死之前还要受趟羞辱,真是功德圆满。
通常炼丹炼药的地方,都会非常热,这里也不例外,尤其对于内力不足的人来说。于吉安的汗水慢慢湿透了衣衫,连带着弄湿了谢小雯的衣衫,死到临头也顾不上抱歉了。看上去,正在扇风的两个童儿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其中一个更是身体摇晃不止,几乎快要晕厥了。
那一夜在破庙里抢先出手的干瘦老头皱皱眉头:“云风这小子今天怎么如此不济?你去顶替他一下。”这后一句话是对他身边的一个年轻武士说的。那年轻武士应了一声,走上前去,童儿恰在此时晕了过去,他顺手托住了童儿的身体。
但他的身体就在这一刻僵住了,保持着弯腰扶人的奇怪姿势。公子徽猛然反应过来点什么,大喝一声:“快退出去!”
但是已经太迟了。那晕过去的童儿猛然睁开眼睛,以武士的身体做盾牌挡在身前,探手打出了一枚黑色弹丸。于吉安一惊,想起了这是什么东西。他几乎是本能的身体一歪,将捆在一处的谢小雯带倒,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把他挡在后面。一声爆炸的巨响后,他感到许多细密的小针扎在了身上,十分疼痛。
当然,这些毒针对于吉安而言,仅仅意味着疼痛本身,对他人却是致命的。几乎是在一眨眼功夫,炼药室里的人统统都倒下了。公子徽从软椅上滚落下来,狼狈不堪,但他在那一瞬间擒住身前抬他的仆人,挡住了毒针。
“六合童子!”他一向冰冷冷的声音此刻变得说不出的扭曲,充满了怨毒,“我不把你挫骨扬灰,就枉称为人!”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好几十年了,”六合童子微笑着,“我的耳朵都听起老茧了。”
果然是六合童子,于吉安想,幸好我这一次反应不慢,不然谢小雯就死定啦。但他随即又有点迷惘:我干吗要救她?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拜她所赐么?他又想,真是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六合童子所救。这个大魔头当年害得自己莫名其妙被嵩山派点了穴,又杀死了传自己武功的人——但他却救了自己的命。
就在他思索着这个复杂的关系的时候,六合童子已经和公子徽交上了手。多年不见,六合童子的相貌居然还是没什么变化,除了被打瞎的那只眼睛换了个假眼珠。他的身形灵动犹如鬼魅,在小小的斗室中趋避自如。公子徽则正相反,坐在地上毫不移动,没有瘫痪的左手不停凌空虚点,一缕缕指风激射而出。
“公子徽身上的毒,当年就是六合童子下的,”谢小雯低声说,“后来公子徽设计把他唯一的爱徒杀死了,把尸体分成数块,抛到不同的地方。这两个人仇深似海。”
于吉安心中隐隐有些快意,觉得这样狗咬狗的事情真是妙不可言,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一战还是六合童子赢了比较好,至少这家伙没兴趣拿自己来炼药。不过战局并不如他期望的那样发展,公子徽的内力沉厚超出他的想象,而六合童子自从被陈新刺伤后,元气大损,功力已不如以往。两人战了约摸一百来合,六合童子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六合童子要糟糕,”谢小雯说,“这样我们也要糟糕啦。”
公子徽继续催动指力,六合童子却是身形越来越凝滞,看来有些吃不消。公子徽狞笑一声,陡然间单手撑地,身子腾空而起,化指为掌向六合童子袭去。六合童子的身体已经完全在他掌力笼罩下,眼看无法闪避。
于吉安正在哀叹,忽然觉得捆住自己的绳子一下子松开了,耳边嗖的一声,一道寒气掠过。正在半空中的公子徽突然身子歪了一下,本来劈向六合童子的一掌中途改向,劈到了自己身边。卡擦一声,于吉安对面的墙壁上突然多了一柄匕首,锋刃深深插了进去,直到没柄。
竟然是谢小雯。身上几处要穴被制,并且牢牢和于吉安捆在一处的谢小雯,竟然不可思议的挣脱出来,并且用一把匕首偷袭了公子徽。公子徽毕竟半身瘫痪,在空中想要转换姿势躲避,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用掌力将匕首震开。
六合童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抛下手中钢针,十指箕张,手指猛然间暴长,却并不出手。等到公子徽招式用老,眼看就要落地时,他才霍然前扑,双手变爪直插公子徽咽喉。公子徽咬咬牙,拼着身体硬生生摔在地上,反手点向六合童子胸口要穴。
噗的一声,一道血光溅出,公子徽的咽喉已经被生生抓断。而六合童子挨了重重一指,口中献血狂喷,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于吉安等了一会儿,确认两个凶魔都动不了了,才敢站起身来。背后的绳子并没有被割断,而是被谢小雯摸到了绳结解开的,他对此表示不可思议。
“公子徽太自信了,”谢小雯解释说,“只要看到我倒下,他就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了,但他没想到,我为了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好几年了。”
“你厉害,”于吉安喃喃地说,“我的魂都快被吓飞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谢小雯脸上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怎么办?六合童子一向是正派侠士们欲杀之而后快的,公子徽表面上恶名不著,其实背地里干了很多坏事,证据我也不难找到。眼下公子徽死了,你再去把六合童子杀掉,不但可以洗请你以往的冤案,还能让你大大的扬名立万,从此成为风云人物。你看,要做大侠,有时候真的很简单的。”
“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又不想做大侠。”
于吉安于是慢吞吞地拔出剑来,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要一剑下去,自己就能亲手铲除无恶不作的六合童子,再揭穿公子徽的真面目,成为武林中的大英雄。而就在一盏茶功夫之前,自己还是个药人,等着被炼化——天上的馅饼掉得如此之大,真让人怀疑这是在做梦。
六合童子嘿嘿一笑:“还真是报应不爽,没想到我最后居然会死在你这小子手里,我本来以为欠你的已经算是还清了,现在看来还得还得更彻底一点。”
于吉安一愣:“你欠过我什么了?”是指的杀死陈新这件事么?但当时陈新根本没有传自己武功,杀死一个丐帮同门,哪儿算得上欠?更何况他还提到还——他什么时候还过自己了?
六合童子淡淡地说:“没什么,你因为我的缘故,全身经脉受损,此生也无法修炼上乘武功,所以我把天下唯一一枚可令人百毒不侵的若木灵丹还给了你。”
十三、
于吉安的思绪恍惚中飘回到了十二岁时。那个一腔豪情壮志的小小少年,一个人踏上了通往江湖的道路,却被人一指点中了后心要穴,冤冤枉枉地挨了一下。但一直要到十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一指已经彻底粉碎了他成为大侠的希望。当他听到嵩山派众人的对话时,心中恼恨非常,牵动了内伤,晕了过去,以至于漏掉了最为关键的几句话,幸好恰巧路过该处的六合童子一字不漏地听了个分明:“……我嵩山派的点穴手法何等威力!幸好你功力尚浅。这孩子命虽然捡回来了,全身经脉肺腑都受了伤,日后是无法修习上乘武功的了。”
“咳,这不过是个寻常的乡下小孩,学什么武功?七师弟虽然鲁莽点,也不过好比是割了聋子的耳朵,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嵩山派侠义为本,多给他点银子,让他这一辈子都吃穿不完,也就是了。”
“也只能这么办了。说起来,这孩子还算是因祸得福,白捡了一大笔银子呢,哈哈!”
“那当然,我嵩山派乃名门正派,断不可像邪魔外道那样胡作非为,既然行事鲁莽了点,总是要给人补偿,这才不负侠名。”
“这么说……其实我从那时起就已经是半个废人了?”于吉安低声问。
六合童子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把他们杀了之后,意外地在他们身上搜到了一枚若木灵丹,这枚灵丹本来属于血手药王乌洱,想必是他们为了对付我,杀了乌洱,才抢到灵丹。这枚灵丹对我没什么用,要是让公子徽得到了可就糟糕了。正好我看你躺在那里,因为年纪太小,受伤太重,经脉受损已经不可能恢复了,所以我干脆把那枚若木灵丹给你服下,让你日后不惧天下毒物。”
“我不是想要向你表功,以乞求性命,”六合童子的脸上现出一丝傲气,“我受公子徽的一指,半个时辰之内,内力散尽,全身毒质便会反噬,没有若木灵丹,这条命是铁定保不住的。所以你若是一剑杀了我,反而是让我免受痛苦。”
于吉安不答,抱着头坐到地上,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挤作一团,让他头痛欲裂。原来自己的江湖梦,从一开始就已经碎得干干净净,但自己居然始终不知,还在勤奋的修习武术,还在努力的想要做一个大侠。但自己应该怪谁?怪六合童子?怪嵩山派?还是该怪自己压根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他想要哭,却发觉其实没什么可哭的;想要笑,脸上的表情实在比哭还难看。似乎整个世界在片片碎裂崩塌,最后只剩下那块写着“北安大侠”四个字的牌匾,冲着他挤眉弄眼地发出阵阵嘲笑声。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那么珍贵的药给我吞下?”于吉安问,“也许你一转身,我就被一个强盗砍死了,这灵丹不是彻底浪费了?更何况,你就没有想到,以后你也会遇到现在这样的情况,躺在地上等着被毒死?”
六合童子想了想,最后答非所问:“最聪明的人,往往死于自己的愚蠢。做人恩怨分明,也就是了。”
于吉安点点头:“嗯,恩怨分明,死于愚蠢,你说得不错。”说罢提着剑,大步走到六合童子身前。
恩怨分明,于吉安想,做人的确应当恩怨分明。但什么是恩,什么是怨呢?如果不是六合童子,自己不会被废掉武功,如果不是六合童子,陈新不会死去。但同样的,如果不是六合童子,自己不会造就这样抗毒的身体,如果不是六合童子杀了陈新,自己也不会获得绝世的上乘武学秘籍——尽管自己不能修炼。
另一方面,自己今天的性命是六合童子所救,但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压根不会沦为公子徽的阶下囚,那么此人对自己,到底是有恩还是怨呢?
于吉安心潮起伏,脸上阴晴不定,时而攥紧了剑柄,时而又松开。六合童子冷笑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就不能爽快一点么?”
于吉安又点点头:“好的,爽快一点。”慢慢提起剑。六合童子微微一笑,闭目待死。
但他却感觉一直手捏住了自己的下颚,将自己的嘴分开,随即一股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灌了进来。
他心头悚然,睁眼一看,竟然是于吉安在手腕上割开了一个大口子,让血液流进他的嘴。他明白了于吉安想干什么,于是凝起最后一点内息,缓缓出掌,拍在于吉安的丹田上。于吉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你替他把伤口裹好,”六合童子喘息着对谢小雯说。谢小雯忙奔过去,一面包扎伤口一面问:“你为什么不让他救你?”
“保住性命也不过是个废人,”六合童子说,“六合童子可以死,但不能成为废人。这些自命的正派人士……从来不顾别人的愿望,一心只想着自己行侠仗义。”
谢小雯冷笑一声:“你呢?你给一个注定无法修炼上乘武功的孩子吞服若木灵丹,难道就顾及到他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把那么珍贵的若木灵丹给他,你真的是安着好心同情他吗?或者是觉得内疚想要补报于他吗?‘恩怨分明’?鬼才相信!”
她低头看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北安大侠,慢慢地说:“不让公子徽得到灵丹犹在其次,你最重要的不过是想表现出你的骄傲和你对名门正派的极度蔑视:看啊,天下无双的辟毒灵丹,人人求之不得的至宝,我六合童子弃之如敝履,随随便便就给了一个路边小孩,我多么了不起,多么卓尔不群,名门正派多么丢脸啊!为了这点可笑的虚荣心,你糟蹋了一枚灵药,改变了一个白痴的一生,比起那些‘从来不顾别人的愿望,一心只想着自己行侠仗义’的正派人士,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六合童子面色惨白,沉默半晌,最后说:“所以我活该死在这儿。”
十四、
“你确定不去领功?”谢小雯一面帮忙填土一面问。
于吉安不答,汗流浃背的挥舞着铲子,直到把两具尸体都埋好了,才擦把汗说:“算了。我早就命中注定没有作大侠的运气,也不想折腾了。”
“你真要回北安镇去,做点小买卖?”
“嗯,退出江湖才是我应该走的路,虽然我实际上似乎并不怎么算踏入过江湖。”
谢小雯神色奇异,吞吞吐吐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留在京师?你要作买卖,我可以借给你本钱。这房子挺大的,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于吉安看着谢小雯脸上难得的红晕,一时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郁。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心里面生出了七八种不同的念头,最后还是咬咬牙说:“我……我还是先回北安镇吧。”
谢小雯轻叹一声,不再多说,看着于吉安慢悠悠的推开大门走出去,呆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她终于摇摇头,转身准备进屋,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于吉安面色煞白的钻了进来,轻手轻脚掩上门,立即把门别上。谢小雯不禁纳闷:“你干什么呢?”
于吉安咳嗽一声:“我改变主意了,其实你这里也挺好的,我可以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再作打算。”
谢小雯满腹狐疑,纵身一跃,攀到墙头往外张望,她一眼就看到了鄱阳帮的莫烟雨,此女全身素缟,一脸的杀气,还带着失恋的悲苦,身边跟了好多人,手里都拿着亮晃晃的兵器。她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墙来,捧腹大笑。
“小声点!”于吉安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浑身都在颤抖,“我一出门就看见他们了,要不是逃得快,差点被他们看见!”
谢小雯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差点忘了,你现在还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呢,血魔堂新一代的杀手……哈哈哈……”
于吉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地说:“别笑了!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么……喂,说好了,我先在你这儿住下了啊,等风头过了再说。”
“要是风头过不去呢?你就一直赖在这儿了?”
“那可说不准,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大侠,赖在这儿也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