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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剑谱给我看看么?”
“当然可以,假如你不怕脏的话,”于吉安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本黑乎乎的小册子,“不是我不爱干净,而是他给我的时候就那么脏……”
谢小雯接过那册子,刚刚翻开,就惊呼出声:“孤雁剑?这是真的么?”
于吉安一呆:“什么真的假的?这还会有假?”
谢小雯叹口气:“和你这种没见识的人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四十年前,江湖上有个昙花一现的青年剑客,以一手孤雁剑法名震江湖,无数高手都败在了他手下。但是半年之后,他就离奇消失了,从此再也没人听说过他的下落。据说他是受到女人欺骗,心灰意冷之下,就此退隐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师父,居然有那么大的名头?”于吉安一脸惘然,“那他为什么会在丐帮里面混呢?”
十、
于吉安慢慢发现一个真理:其实要混入江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做叫花子。天下叫花子都归丐帮管,而丐帮是武林第一大帮,这么说起来,貌似很有面子。
然而即便是武林第一大帮,帮众也得分三六九等。于吉安这种毫无武功根基的小毛孩,连一只麻袋都背不上,只能干点跑腿打杂的活计。闲暇时候,跟着帮中一些低级弟子学点被戏称为“王八拳”的粗浅拳脚功夫,倒也像模像样。
与常人的想象不同,丐帮弟子并不是总固定在一个地方,他们总是处于流动的过程中,在同一个地方一般不会呆上超过半年。于吉安曾经问同伴们这是什么道理,但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他们只是摇晃着脑袋,摸摸于吉安的头:“小孩子家少管那么多闲事!”
一直到于吉安已经换过四个地方之后,才有人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同一批人老呆在一个地方,容易培植出自己的势力,那样对帮主的地位或许有威胁。所以丐帮自古以来都有这样的传统,弟子们行遍天下,互相掺杂渗透,想要培养点亲信出来,倒也不容易。”
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醉醺醺的老乞丐,一头银白的乱发,脸上布满疤痕,看不清面目。此人其实并不好酒,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总一幅酒还没醒的德行,平时也从来不管事。此刻他就像酒后胡言一般,把这番话吐了出来。听到的几人慌忙喝斥他,他只是翻个身躺下,充耳不闻。等到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了,他再优哉游哉的补上一句:“所以丐帮虽然不大容易被颠覆,想要让上下帮众团结一心,却也是不可能的。人数众多顶屁用,号称第一,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这老头还真有性格,于吉安呆呆地想。此后他开始注意这个酒鬼模样的老头。他发现这个老头经常说些如此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所以旁人早就习惯了。他出去乞讨,从不作揖磕头,也从不唱莲花落,只是往地上一坐,脸上挂着那副半醉半醒的表情,过往诸君愿意施舍两个子儿的请便,不愿意的也决不出声讨要。
平日里身边的弟兄们没事儿做喜欢切磋切磋武艺,虽然大家都是低等级弟子,最多不过两三袋,但仍然打得不亦乐乎。老头从来不参与,一个人靠在旁边打瞌睡。
但他大概会点武功。有一次于吉安误坐到了一家布商的门口,那布商算是当地一霸,几个家丁撵将出来,拳脚交加的将他打了一顿。一个小丐的性命,他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眼看于吉安要被活活打死,那老头却突然出来干预了。
“你们不就是要打人么,”他说,“别打这小孩了,我来替他挨打。”
于是鼻青脸肿的于吉安被放开了,老头被家丁们按在地上,胖揍了一炷香的工夫。打完之后,这老头居然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慢悠悠挪到另一处坐下,哼都没哼一声。去向他表示感谢,他只是随意的挥挥手,偷偷弄点酒菜孝敬他,他也只管大口吃喝,多余的一个字没有。
这是个什么人呢?于吉安想不明白。他打听此人的来历,但他好像已经流动过好几个地方了,以至于根本没有人认识他,而他记录在册的名字“陈新”,没有半点特异之处,多半只是化名。这时于吉安才觉得,丐帮的这个规矩,果然是相当之扯淡。
那时于吉安呆在保定府,正赶上血魔堂迅速崛起的年代,不时能听到消息,某某前辈又被谋害了,某某大侠又被毒杀了。于吉安心想,那都是高手之间的争斗,和我这种小角色没啥关系。那怪老丐陈新讥嘲地一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结果他还真说对了。没过多久,保定分舵就接到密令,要配合华山派、峨嵋派两派的朋友,拔除血魔堂在保定分舵的一个秘密据点。这一天深夜二更左右,分舵中的高手们斗志昂扬的去了,其余人等也都聚集在分舵的集会之所——城外一座号称闹鬼的祠堂——等待他们凯旋。到了三更,二十多个人只剩下两人回来。其中一人刚一跨进祠堂的大门就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另一人还能勉强说几句话。
“我们上当啦!”他怒吼着,“那两派的人压根就没有来!他们……他们来啦!”
“谁来啦?”被吵醒的众人莫名其妙。
“血魔堂的!”他说出了这最后一句,如同绷紧的弓弦突然断裂一般,也倒在了地上。一直到死,他都并不知道,华山派和丐帮貌合神离已经很久了,这起行动不过是华山派假他人之口策划的一起骗局。事后丐帮追查,发现这个讯息并不是华山派传出来的,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在一片惊慌失措中,血魔堂的人真的来了。这是于吉安一生中第一次和真实的杀戮靠得如此之近。和他以往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场面不同,血魔堂用的是毒,这是一种优雅而体面的杀人方法,几乎是杀人不见血。几蓬飞针,几道毒烟,就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
于吉安仗着身子瘦小,缩到了供桌下方的一道狭小缝隙中。他能看到,同伴们接二连三的倒下,就像被割倒的野草。地面的尘土被扬起,钻入他的鼻端,令他很想打喷嚏,却不得不拼命忍住。
“何苦那么斩尽杀绝呢,”祠堂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于吉安立即分辨出这是那古怪老丐陈新,“这些人都只是低等弟子,对你们不会有什么威胁的。”
于吉安把头略微探出去一点,看见陈新靠在墙上,仍是那幅半醉半醒的神情,右手指间夹着一枚毒蒺藜。几名血魔堂子弟面色微变,又是数枚毒蒺藜向他飞去。他不慌不忙,从地上抄起一根寻常的打狗棍,看似漫不经心的挥舞了几下,竟然将毒蒺藜全部击了回去。这毒蒺藜发射出去时的速度固然很快,弹回去时更是迅若闪电,噗噗几声,全都钉在了自己的主人身上。
陈新也随之跃起,身形一晃,已经欺到血魔堂众人面前。他手中打狗棍点、戳、刺、削,俨然如同使剑,然而招式精妙之极,很快将敌人全部放倒。于吉安正在看的咂舌不止,祠堂门口传来一声嫩声嫩气的喝彩:“好功夫!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慕容孤雁吧?”
这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于吉安将视线转过去,果然看到一个身形矮小的少年人,看来似乎比自己还小两岁。这个少年一张脸唇红齿白,看来好不可爱,神情却颇为阴鹜,带有一种和外形极不相称的干练和老成,令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陈新听到“慕容孤雁”四个字,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这名字……我已经许久没用过了。要说大名鼎鼎,也比不上六合童子你吧。”
六合童子?于吉安听着这四个字觉得十分耳熟,正在想着它的出处,却见六合童子慢慢掏出一个黑色小球,好似小孩子玩游戏一般,笑容可掬地抛了出来。陈新却面色大变,一把抓过一张桌子挡在身前。
一声巨响,那小球爆炸后,从中飞出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在场还活着的丐帮弟子和被陈新击倒的血魔堂弟子无一幸免,身上或多或少都中了几针。几乎是在顷刻间,他们的面色发黑,拼命掐住自己的喉咙,身子扭曲几下,痛苦地死去了。
于吉安幸好及时缩回头去,几枚毒针从他的脸旁擦过,吓得他几乎晕了过去。
“果然是血魔堂的作风,”陈新扔掉手中的桌子,桌面上插满了细细的毒针,“为了杀敌,伤害自己人也无所谓。”
“谁叫他们碍手碍脚呢?”六合童子嘻嘻一笑,“我是专程来找你的,这帮废物又不是我叫来的。何况,就算是跟着我来的,要和你交手,身边也不能有任何不安定因素存在。”
“你还真看得起我……”陈新喃喃地说,“你还是那个独来独往天皇老子也管不着的六合童子,我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慕容孤雁了。”
六合童子不再多言,双手缓缓探出,左右手指缝间各夹着一根细长的绣花针。陈新也扔掉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捡起了一把剑。
“你的宝剑呢?”六合童子问,“随便从地上捡一把也能趁手么?”
陈新伸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弹:“早就丢啦。就算没丢,我也没脸再用它了。”
十一、
“后来,陈新输了?”谢小雯皱着眉头说,“六合童子武艺高强是不假,要和昔日的慕容孤雁相比,只怕还是有差距的。即便考虑到兵器这一环,他也应该打不过。”
于吉安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说话:“都是我害的。我看他们斗得激烈,想起他救过我,忍不住想要去帮忙,但依我的本事哪儿能帮得上什么忙?反而被六合童子借机利用了。他放暗器袭击我,陈新为了救我,中了他一针。六合童子也被陈新反弹回去一根毒针,弄瞎了一只眼睛,而且差一点被刺穿心脏,带着重伤逃走了。”
谢小雯长出一口气:“原来六合童子的左眼是这么瞎的,他的武功突然退步,也是这样来的。于是陈新剧毒无解,就把孤雁剑法传给你了。不过……如果是真的孤雁剑法,你怎么会这么不济?”
她说到这里,打开书翻了几页,随即合上还给于吉安。
“里面的剑招和运气法门都很高妙,”她思考了一阵,“看来应该是真的。武艺不到那种境界的人,想编造也编不出来。”
“也许是练而不得其法,”于吉安低声说,“我就是自己照着书练的。这套剑法是配合着独门内功的,共有九重,但我只练到第二重,到第三重就怎么也练不上去了,丹田里总是缺口气,各处经脉剧痛,内息无法流通全身。内力不足,剑法的威力也无法展现。”
谢小雯“哦”了一声,心里隐隐奇怪,却也想不出个道理来,只是对于这位总是狼狈不堪的倒霉大侠,多了几分同情,心里想着:我以后少损他几句吧。
其实于吉安有一点并没有向谢小雯述说,就是陈新当时为什么会在临死前把自己的武功传给他。那时候陈新以深厚内力抑制着毒性发作,也不过是多延一时之命。年少的于吉安在一旁呜呜咽咽地痛哭,后悔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害了陈新的性命。
“别难过,其实我早就该死了,”陈新还能微笑着安慰他,“能苟活到现在,已经是赚了。”
他仔细看了看于吉安,轻叹一口气:“临死之前,你能守在这儿,我们俩也算是有缘。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面对六合童子还敢站出来的人,这份胆气,很像我年轻时候……我怀里的东西,就送给你了,希望你日后能有所作为。”
可惜自己直到现在仍然毫无作为,于吉安忧郁地想。江湖像是一扇充满诱惑的大门,门后歌乐飘飘,仿佛有无数美好而辉煌的事物隐藏其中,但自己总是在门外徘徊,始终不曾真正踏入;如今看来是有了进入的机会,却发现其实武林的华丽外表之下,一阵阵的腐臭气息在散发。
“这件事情了结之后,你如何打算?”谢小雯忽然问。
于吉安愣了愣,发现自己还真说不清楚要作何打算。也许自己的血液里真能提炼出对抗血魔堂的解毒圣药,那自己或许就将成为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一个月之前,这样的机遇还真是北安大侠梦寐以求的。但随着谢小雯走了这段日子,他的心里有些莫名的动摇。
“我也说不准,”他犹豫不决地回答,“我发现我似乎不大适合做一个江湖人,也许……我回北安镇去做点小生意好了。”
“这可是你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谢小雯看他一眼,“你就这么舍得?”
于吉安苦恼地抱着头:“我就是还没想明白。有些事情看上去很简单,但是人活一辈子,就是未见得想得明白。也许我还不如学你这样,去做个捕快……”
“免啦,”谢小雯一颗头颅摇得好似拨浪鼓,“我们不收那么笨的捕快。”
被通缉得久了,于吉安倒也渐渐麻木了,并且发现没名气的好处:人家要抓你,却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样一路上虽然看来步步危机,实则平安无恙,不日到达京师。
京城是一处繁华的所在,繁华得足以让北安大侠眼花缭乱。他本以为谢小雯会即刻带他入衙门,没想到谢小雯却反而不着急了。
“这一路辛苦你了,先到我家喝两杯,算是给你洗尘吧,”谢小雯笑眯眯地说。
于吉安将谢小雯从头看到脚,直到对方狠狠瞪他。“对不住,”他道歉说,“我就是有点不大习惯。”
在他想象中,谢小雯这等性格的姑娘,居处必然简朴,没料到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座大宅院,高墙红瓦,颇为气派。不等他发问,谢小雯已经抢着解释:“别想歪了,我没工夫收受贿赂,这是我爹遗留给我的财产。”
于吉安羡慕地点点头,心里想着,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人武功也好,头脑也好,人也长得漂亮,还能摊上个好爹,回头想想自己,一阵黯然神伤。
不过大侠不可过分将感情外露,于吉安打水洗干净了脸上的锅灰,已经换上一幅笑脸,随谢小雯在屋里坐下。谢小雯居然趁他洗脸的功夫换了身衣服,看上去娇艳欲滴,倒似是个京城里的富家千金小姐,于吉安不知怎的,不敢直视她的容颜,颇有些心驰神摇之感。
酒很好,三十年陈的绍兴花雕,菜也很好,据说那大厨当年也算是川中名厨,川菜烧得颇为正宗。北安大侠素来心宽体胖,推杯换盏之间,已经忘记了还有很多正道中人等着要他的命。
厨师上了一盆水煮鱼,于吉安不知利害,一筷入嘴被辣得面红耳赤。他用清茶漱了会儿口,仍觉得从舌尖到咽喉火辣辣的疼,泪花迷朦中,看到谢小雯面色忧虑地看着他。
“不要紧不要紧!”他摆摆手,“这麻辣的玩意儿还真厉害。”
谢小雯却仍然忧色不减,嘴唇动了动,又没有说出什么来。她看着于吉安继续奋斗,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拿你的血来做研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搞不好的话,会有性命之忧。你现在要是回去,我也不会怪你……”
于吉安怪叫一声:“小姐!你在北安镇的时候不这么说,走在半路上不这么说,等我走到京师了再说——没有你这么玩人的!”
“这毕竟是我的工作嘛,”谢小雯的神情恢复了平静,“所以一路上都没好开口。不过说真的,我越看越觉得你不适合卷入江湖中事,还是不要陷进去的好。”
这番话深深伤害了于吉安的自尊:既为大侠,怎么能怕什么危险,怕什么陷进去?他把手一挥,正打算反唇相讥,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刺耳、有如金属摩擦的声音:“小雯,你果然是个好心的姑娘,我一直都没有看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