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吉安于是作梦一般地抱着五百两银子离开了。他这一辈子见都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更别提亲身拥有了,一时间居然不知所措。不过这不知所措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有好心人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刚刚拐过了一个街角,后脑勺上就重重挨了一下,疼得他眼冒金星地蹲在地上。等他龇牙咧嘴的站起身来,装银子的包袱已经不知所踪,这个史上最短命的富翁又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穷光蛋骂骂咧咧哭哭啼啼,但失去的银子不可能再哭回来。在秋日萧瑟的阳光下,他坐在街头发着呆,再一次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为什么一定要跑到外面吃那么多苦、却连江湖的门在哪儿都找不着呢?为什么不在北安镇安安稳稳地长大、娶妻生子,做一个平凡的人呢?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平日里偷偷积攒的零用钱还在身上,却只够他吃上几天烧饼的。

  是夜寒风大作,无路可去的于吉安混在一堆乞丐当中,和他们一同烤着火。反正身上只有那么丁点钱,做什么都不够,他索性掏空口袋买了两只烧鸡,和乞丐们一同大吃大嚼,这个慷慨的举动得到了他们极大的赞赏。他们拍胸脯说,于吉安只要跟着他们要饭,保证能活得很好。

  活得很好,这四个字让于吉安的心中充满苦涩,并开始怀念起北水镇那间简陋而温暖的小屋,怀念起父亲身上的烟草气息和母亲织布时发出的轻响。未来的北安大侠沉湎于想念中,嘴里含着尚未嚼烂的鸡肉沉沉睡去,第二天,他将在身边同伴们的接引下,成为一名丐帮弟子。无论怎样,这可以算作他踏入江湖的第一步。

  八、

  徐云阳指东打西,无人能当,很快就解决掉了这帮悍匪。莫烟雨红着脸向他道谢,眼中放出的光已经大大的不对劲。徐云阳心中得意非凡,表面上若无其事,只是殷勤的提出送莫烟雨回去。莫烟雨脸更红了,却并没有拒绝。

  两人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别跟他去!”徐云阳听着声音似曾相识,回头一看,由于拿着火把的凶徒们都跑掉了,他只看到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分不清面目。

  他向前跨出一步,首先把莫烟雨护在身后,当这个颇具绅士风度的动作做完之后,天空的乌云突然散开了一点,一缕月光透了下来。

  于是徐云阳看清楚了来人的脸。这个人看起来平平常常,身手也只是寻常的矫健,属于那种在江湖上每天都能碰到几十上百个的角色。这张脸他还有点印象,但印象却并不深刻,好像是很多年前见过的一个人——这究竟是谁呢?

  “这位是谁?不知有何见教?”徐云阳说起话来还是彬彬有礼,心中却已动了杀机。

  对面那个人结结巴巴、吭吭哧哧,不知道是天生结巴还是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你无耻!”他停顿了好一阵才找到要说的话,“你骗了阿玉一个人不说,你还骗别人!”

  这番话干巴巴的毫无力度,莫烟雨听了更是莫名其妙,但徐云阳听到心里却如受重锤。这一瞬间他的思绪回到了从前,想起了那个含着泪离开他的女子,也想起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他几乎是立即做出了决定:不能让这个家伙继续活下去。

  后来谢小雯对北安大侠于吉安说:“你的运气真不错。”

  于吉安一头雾水:“运气好?什么运气好?我差点就没命了,还有什么运气好?”

  “我的意思是说,你很难遇到这样的好机会了,”谢小雯回答。

  “什么机会?”

  “就你这样的三流人物,居然会有一个一流高手全力杀你,难道不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于吉安其时正在对付一个茶叶蛋,听了这话茶叶蛋整个滑进了嘴里,差点被噎死。娘的,又被羞辱了,他近乎麻木地想道。

  不过谢小雯倒也说得不错,两人的武学造诣原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徐云阳居然能下如此重手,真算看得起他。当时于吉安脱口骂了一句之后,就看见徐云阳立于原地,并无反应。难道他被我骂了这一句,良心发现了?于吉安有些疑惑,但随即,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杀气,这杀气夹杂在和煦的夜风中,显得那么突兀。

  几乎是出自本能,于吉安的身体猛地向下一蹲,就在这一刻,他看到眼前青光一闪,接着头顶微微一凉,几根头发慢悠悠的飘落下来。原本和他相隔数丈的徐云阳几乎是一闪身就移到了他跟前,随即长剑递出,原本算准他不可能躲开。不料这位北安大侠全无大侠风范,用这么一个难看的姿势,躲开了青城派的杀招掷笔惊天。徐云阳收势不及,剑锋深深插入了树干中。

  尽管如此,于吉安还是吓得浑身冷汗。他明白生死系于一线,左手撑地,向右方滑出数尺,正准备站起身来,耳听得风声激荡,徐云阳的第二剑已经跟了上来。这一剑自上而下竖劈下来,威势更增,于吉安慌乱中拔出剑来,硬着头皮一架。他知道,徐云阳很早就继承了青城派祖传的名剑青云古剑,此剑锐利非常,恐怕挡不住,但这时候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当”的一声,两剑相交,于吉安手臂一阵酸麻,手中的剑果然断了。但青云剑的剑势也被阻挡了一下,斩下的速度减缓,于吉安就地一滚,只觉得右肩一痛,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以为手臂已经被砍下来了。

  幸好在地上滚动时,他还感觉到了右臂的存在,这才惊魂稍定。心中居然还有余暇想到,那群殴打自己的家伙送的这把剑还真是坚硬,若不是它替自己挡了一下,此刻别说手臂,只怕连命都送出去了。

  但他至此已经是黔驴技穷,再没有能力躲避第三下了。眼见面前白影一闪,青光亮起,心知无幸,要闭目待死又实在不甘心。咬咬牙,一阵蛮劲发作,不但不躲,反而合身往上扑,拼着被他一剑穿心,也要恶狠狠咬他一口。

  扑上去的那一刹那,于吉安心里想:就这么死了,真亏,我还没讨老婆呢……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先是掠过了裘金玉的面庞,接着是今夜刚刚见到的莫烟雨,最后居然还有谢小雯。

  好色无滥,他想,这四个字可做我死后的最终评语。

  不过看起来这个四字评语需要暂时缓行,因为那一剑居然没有将他刺穿。剑尖即将触到他身体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叮当一声碰撞,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飞来,硬生生将青云剑击飞。这暗器倏忽而来,居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破空之声,却能将徐云阳的全力一击挡开,发暗器者的功力,看来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徐云阳也没料到这必中的一击会被人阻碍,略一愣神,本来打算送死的于吉安已经撞到了他面前。他变招倒也快,左腿迅即踢出,把于吉安踢飞了出去。但两人相距太近,他能感到自己的大腿撞上了对方的牙齿。大腿上一痛,留下了几道血痕。

  几乎是在同时,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背后有人偷袭,回剑一挡,剑锋和一条细长的鞭子缠在了一处。这条鞭子黑漆漆的并不起眼,居然能不被他的宝剑削断,来人显然非同小可。那鞭子上带着一股纯阳内力,令徐云阳的手臂微微一麻。

  大凡高手遇到劲敌,总会精神百倍,徐云阳也不例外。他招数一变,手上奇招迭出,青云剑几乎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魅影,与对手战的难分难解。然而,刚刚拆过了三十余招,他陡然觉得胸腹间一阵剧痛。

  他以为自己是不小心岔了气,一面继续出招,一面暗暗调匀内息。然而越是运气,痛感越强烈,并且迅速往全身蔓延。他心中大惊,刷刷三剑凶险的杀招递出,将敌人迫退几步,同时赶忙从怀中掏出几枚青城派的解毒丹丸塞入口中。

  但丹药丝毫不起作用,那种烧灼般的疼痛感已经进入了头颅里,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徐云阳在死亡步步临近时仍旧不知所措:我什么时候中的毒?

  九、

  徐云阳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吉安看糊涂了。他认出了那个跳出来救他的身影是谢小雯,从交手情况来看,两人的功力应该在伯仲之间。但双方走了不过三十来招,徐云阳的身影开始慢了下来,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谢小雯借此机会加强了攻势。她所修习的是纯阳内力,所以鞭子上的劲力也和一般使鞭者的阴柔力道大不相同,招式更是大开大合,气势威猛。又走了十余招,她一鞭荡开徐云阳的青云剑,以内力将手中长鞭凝成一束,好似一根棍子,向对方胸口戳去。徐云阳终于闪避不开,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于吉安这才敢走上前去:“谢谢你救我一命。”

  谢小雯从鼻子里哼了出来:“半夜三更的在外面乱走什么?真以为我发觉不了啊?”

  于吉安脸上一红:“原来你一直跟着我的啊,干吗不叫住我呢?”

  “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要干什么,”谢小雯说,“如果你打算逃跑,我就把你抓回来打屁股。没想到你不但不逃,反而跑到这儿来英雄救美……”

  “英雄救美……”于吉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最后还不得靠你这个美女来救英雄。不过我看你们俩开始的时候势均力敌,怎么没一会儿他就不行了?”

  “那都是你的功劳,”谢小雯回答说,“我那一鞭可杀不死他。”

  “因为我?”

  “你刚才是不是咬了他一口?”

  于吉安的脸更红了:“我……我那会儿没别的办法,你说是不?我本来以为我死定了,所以只想死之前出点气而已。再说我咬他一口哪儿能就把他咬死了,我又不是毒蛇……”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不说,似乎是想到了点什么。谢小雯难得地露出了赞许之色:“你虽然笨,还没有笨到不可收拾。”

  于吉安的汗水滚滚而下:“这么说来,都过了那么多天了,我的血液里还有毒质?血魔堂的毒药也太厉害了吧!”

  “应该是你厉害才对,”谢小雯笑得十分邪恶,“换了别人,都被毒死一百次了。我越来越发现你奇货可居了。”

  于吉安装作没听见,走上前验看徐云阳的尸身,真是死透了。他有些解气地踢了一脚,没想到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替自己、当然更是替裘金玉报了仇。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莫烟雨哪儿去了?

  但莫烟雨已经消失了。她的身影仿佛溶化在了夜的黑暗中,再也无法找到。

  “我们赶紧逃吧,”谢小雯听他简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后,果断地说。

  “逃?为什么要逃?”

  “你现在是杀害著名正派侠士徐云阳的凶手,现场目击证人莫烟雨可以提供人证,你血液里的毒质就是物证。而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有合法的理由杀死他,所以你必将受到正义的江湖人士的围追堵截。”

  于吉安瑟瑟发抖,欲哭无泪。这世道,真是把好人往绝路上逼那,他悲哀地想。

  逃亡的滋味无疑很不好受。谢小雯略懂一点易容术的皮毛,给于吉安涂了一脸锅灰,看上去像是深山里出来的烧炭工。尽管如此,于吉安仍然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路上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三步,每当和骑马佩剑的江湖中人擦肩而过时,总是战战兢兢,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以至于谢小雯建议说:“我直接拿绳子把你捆上当成我的犯人,省得别人一看就知道你犯了事。”

  后来于吉安又开始目不斜视,即便是路过一场武林中人的血腥搏斗,连谢小雯都要忍不住看一眼热闹,他却仍然眼观鼻、鼻观心,头发丝都不动一下。

  “这样也好,”谢小雯若有所思,“看上去像是被我点了穴。不过,路边有个美女,你也不想多看一眼?”

  于吉安正襟危坐于马背上,仍然没有扭头,谢小雯面露佩服之色:“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等定力……”

  “不是定力不定力的问题,”北安大侠粗声粗气地回答,“我脖子僵住了,动不了啦!”

  不过于吉安如此小心翼翼倒也并非没有道理。沿途不断听到消息,整个武林都为于吉安如此胆大妄为、敢于杀害青城派未来掌门而群情激奋。尤其验尸的结果表明,徐云阳身中多种奇毒,几乎每一种都是见血封喉的厉害毒物。显然,这是血魔堂的邪魔外道对武林的又一次公然挑衅。那个相貌平庸、连姓名都无人知晓的男子,想必是血魔堂新近培养出的高手。正邪双方的仇杀虽然一直没有断绝,但徐云阳这样身份的高手被杀,毕竟还是很少见的。一时间于吉安成了武林中最当红的通缉犯。

  “所以现在你也挺风光的,”谢小雯乐不可支,“没想到你大侠名不副实,倒俨然已经是一代邪派高手了。”

  “可我该怎么办啊?”于吉安目光呆滞,面前的一碗热汤凉透了都没喝上几口,“难道就这么一辈子逃下去?”

  “那可说不好,”谢小雯淡淡地说,“既然想要在江湖上打滚,就要随时做好受冤屈的准备。江湖是血与火的领地,每一个大侠中侠小侠的衣服里面都藏着别人看不见的伤口。”

  于吉安侧过头看她一眼:“你倒是感悟颇深的样子。所以你选择了做个捕快,难道是为了尽力替人洗清冤屈?”

  谢小雯嗤之以鼻:“国家的法律,未见得比江湖的规则清明多少。只不过身入六扇门,毕竟身份不同,有时候可以少招惹很多麻烦罢了。”

  “我看你不像是怕招惹麻烦的人,”于吉安大摇其头,“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头,你是京师办案最不要命的捕头,而且办起案子来无论谁都敢追究,就是脾气有点怪而已……”

  “你闭嘴!”谢小雯喝道,“我的事情不用你聒噪,再废话我现在就把你交给青城派!”

  于吉安一愣。两人结伴同行这么长时间,谢小雯的形象在他心中总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倒影,怎么也看不明白,她这样肆无忌惮的发火,却还是第一次。他心里知道,自己一定是无意中触碰到了对方心里的某处伤疤。

  第二天两人继续赶路,大家都绝口不提此事。眼见离京师已经越来越近,于吉安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说起来,对于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研究对抗血魔堂,他内心深处还是很情愿的,毕竟这是他体现自己侠气的好机会。北安大侠到底有几斤几两,他可是清楚得很,虽然冲动起来时什么也顾不上。若不是发生这么一桩意外,发现自己的体质特异,恐怕北安大侠这个名头永远只能在北安镇叫响。更何况,眼下自己误杀了徐云阳——尽管这厮罪有应得——还得靠京师的专家来替自己澄清。

  “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这一生有过什么奇遇没有?”谢小雯循循善诱,“比如说,吃了什么奇怪的植物,吞了什么奇怪的动物,喝过什么奇怪的水……”

  “我是不是还喜欢把地上的石头捡起来嚼一嚼?”于吉安很不客气地打断她,“我说过很多遍了,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很讲卫生的。”

  谢小雯皱皱眉头,接着盘问:“那你的武功究竟师承何人?也许你练过什么特殊的功夫,虽然我半点也没看出来……”

  于吉安身子一颤,神情扭捏,吞吞吐吐了好一阵子才低声说:“我师父……我师父是丐帮中人。”

  谢小雯点点头:“丐帮,那也是人才济济的地方,帮里藏龙卧虎,颇多高手。你师傅是哪一位长老?”

  “你看我的功夫那么……那么……”于吉安苦笑,“你以为会是什么长老?和你明说了吧,就是帮中的一个无名老丐,因为我的资质太差,没人肯做我的师傅,只有他收下了我。而且严格说来他也没收下我,只是在临死之前留了一本剑谱给我,我的武功都是按照这本剑谱自己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