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捕快离去后,于吉安还坐在大堂里,脸上阴晴不定,双手无意识的搅在一起。回想着刚刚听到的话,一时间难以置信。

  谢小雯倒是恍如不闻,似乎早对此类事情司空见惯,喝了两壶茶,回房安歇去了。于吉安等了一会儿,估计她睡着了,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其实他也并不想做什么,只是心里憋得难受。天气一天天转暖,夜间倒也不如半个月前那么难熬。他在城里随意走走,身边没有不放过每个机会羞辱他的谢小雯跟着,倒也是一种自由自在之乐。

  夜色带有一种干燥的暖意,环绕于身畔。月亮缓缓升起,将银色洒遍整座城市。但城市并未熟睡,夜虽然深了,还是有许多人在外走动。尤其在这武林大会的当口,不安分的武林中人在城里四处乱窜,搅扰着夜的宁静。

  比如他们吃饱了没事儿干,就在城里找些空地,聚在一起比武取乐。于吉安走到城西一处废弃的跑马场时,见那里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不觉好奇,走近前去。

  只见那里点燃着一个巨大的火堆,围聚了大概四五十号人,男女老少,环肥燕瘦。人群的中央,两个人正在火光映照下起劲的过招,其余观众们则在高声喝彩。这是江湖聚会中常见的一幕,人们比武图个乐子,点到即止,也没有任何奖励。

  这样的场面,自从回到北安镇之后,于吉安还未曾见到过。回想起少年时流浪江湖的经历,隐隐有点热血沸腾的感觉,于是一时兴起,站到人群中打算看个究竟。

  此刻正在交手的两个人,一个是一名空手的道士,另一个则是一条手执单鞭的大汉。那大汉块头雄壮,身上肌肉纠结,一条单鞭挥舞起来虎虎生风,颇有声势,他的对手看来似乎没什么还手之力,一味闪避,许久方能得空还上两招。

  但于吉安仔细看下去,才发现其中蹊跷。那大汉的单鞭无论怎样,都碰不到道士的半点衣角,倒是道士气定神闲,脚步潇洒自如,偶尔的还击立即能让那大汉狼狈不堪,拼尽全力才能化解。却听到人群中议论纷纷:“敛锋老道总是这么不厚道,占住了上风便一定要戏弄对手。”“是啊,张老兄你还不上去把他做了?”“开玩笑,这牛鼻子的捕风掌在江湖上也是能排上号的,我哪儿能成?”

  于吉安听得一阵阵不了然,恨不能冲上前去三拳两脚把这道士放倒。但他掂量一下自己的水准,恐怕要击败这单鞭大汉也不容易,因此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过了大约一炷香功夫,敛锋道人似乎是玩腻了,双掌齐出,虚晃几招,脚底下随意使个绊子,把那大汉绊倒在地,解决了这一场。

  那大汉羞惭地退下,另一名身材瘦长的汉子亮出鱼尾双钩,下到场中。但他显然也不是敛锋道人的对手,走了不到二十合,局面又落入了这道士的掌控中。

  于吉安看得气闷,摇摇头离开这个圈子,看看不远处还有一拨人,便挤了进去。这一个场中倒是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不一会儿已经有四五个人轮流败下阵去。接着一个横练十三太保的矮子跳入场中,此人的横练功夫还真是相当深厚,几名对手的刀剑都无法刺破他的皮肤。于吉安看得心惊肉跳,想象着这些兵器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情景,真是自愧弗如。

  但接下来的场面就充满戏剧性了,居然又跳出一名身具横练功夫的汉子和他对垒。两个人好似街头莽汉打架,你一拳我一脚的不停往对方身上招呼,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却谁也伤不了谁。耳听得周围传来哄笑声,两个人都自觉不好意思,下手更快更猛,场中嘭嘭啪啪一阵乱响。

  于吉安觉得越看越无趣,又回到先前那个圈子。此时敛锋道人已经败下阵来,站在场边喘息不止。他的面色煞白,左腿上用布包扎着,不断渗出血水,显然受伤不轻。于吉安心中一阵畅快,借着火光看了看圈里,这一看令他有如遭受雷击,站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弹。

  时隔十年,他竟然又见到了徐云阳。此时的徐云阳,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然而面孔依然英俊,时光的痕迹令他更添了几分沧桑与成熟。和裘金玉令人心酸的苍老相比,徐云阳还是那么风度翩翩,可想而知,在抛弃了裘金玉——于吉安毫不怀疑这一点——之后,他的心境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十年不见,徐云阳的剑法更加纯熟老辣。剑这种兵器,比起刀啊枪啊斧啊棒啊之类的,总是显得多出几分高贵的气息,一向是年轻人最为喜爱的。于吉安当年也是出于这种想法,选择了练剑,在某些时刻也觉得自己的形象蛮能吸引女孩子的,但一站到徐云阳面前,就总觉得自己生生矮了一截。那时候每当看到徐云阳挥洒自如的身姿,他会有种错觉,自己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一把剑,而只是一根丑陋的烧火棍。

  青城剑法举世闻名,徐云阳身为掌门之子,更是深得父亲真传。此时如闲庭信步,三招两式间就打发掉了三个对手,一时间引来一片喝彩。

  看着昔日情敌如此风光,情场失败者的心里肯定不会太好受,于吉安也不例外。他正想转身回去,忽听到场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来领教徐大侠高招。”

  这声音十分婉转清脆,于吉安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裘金玉。一样苗条的身材,一样美丽中透出泼辣的脸蛋,一样倔强好胜的眼神。他毫不怀疑,徐云阳也和他有同样的感觉,这一点从徐云阳的表情就可以判断出。

  “这小妞是谁?长得真不错!”人群中有人小声发问。

  “好像是鄱阳帮帮主的独生女儿莫烟雨,鄱阳湖大小十三水寨的弟兄们都对她虎视眈眈呢,老弟你就别妄想了……”

  “去你的,你才妄想呢!你说她年纪轻轻,能胜得了徐大侠么?”

  “徐大侠虽然年纪不大,功力却深得很,这一个小小女子,估计不是对手。”

  “你们错了,”于吉安忍不住打断他们,“她一定会赢的,一定会赢。”

  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他也不再多言,那些陈旧的记忆慢慢在头脑中显现,带着呛人的尘土气息,几乎让他无法呼吸。那时候他总是固执的以为天道酬勤,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济世救民的一代大侠,裘金玉嘲笑他两句,他就会不高兴;而徐云阳,无论裘金玉说什么,脸上总会带着宽容的微笑。

  那时候他日夜勤练武功,为了一丁点细微的进步而欢欣,裘金玉要他陪她去游玩,他总是说没空;徐云阳却总是会骑着自己那匹神骏的红马,裘金玉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时候他从金华走镖回来,给裘金玉带回来两条火腿,裘金玉的表情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徐云阳却会很随意地说,我前些日子随家父去了趟东海,在海滩上看到星星点点的贝壳,猜想你一定会喜欢,就给你捡了些最好看的带回来。

  那时候他和裘金玉的武功差不多的低微,但每次两人试手,他都不肯有丝毫相让,裘金玉有几次气得眼泪都下来了;而徐云阳,深得青城派真传的徐云阳……一阵雷动的叫好声打断了他粘稠的思绪,抬眼一看,场中胜负已分。徐云阳依然潇洒自如,一袭白衫上似乎连一粒灰尘都没有沾上,但他却含笑抱拳,声音响亮地说:“莫姑娘家学渊源,果然不同凡响,在下心服口服。”

  反观莫烟雨,气喘吁吁,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似乎都没有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胜出的。但当她听到徐云阳认输的话语,嘴角仍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这笑意随即转为羞怯。

  又一个中招的,于吉安看着这个仿佛裘金玉的影子一般的明媚少女,心里无奈的想着。

  六、

  关于“侠”这个字,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方式,于吉安做北安大侠有年头了,却也没弄明白到底什么才能叫做侠。不过有一点,他一向认为,所谓侠者,行事一定要光明磊落。

  但现在他显得既不光明,也不磊落。他蹑手蹑脚的跟在以莫烟雨为首的几名鄱阳帮帮众身后,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按理说,当聚会散后,他应当回到那间小客栈去,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是惦记着莫烟雨,并且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这种不安是由徐云阳带来的,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徐云阳那张英俊的面庞之下,隐藏着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于吉安做贼心虚,一面盯梢,一面在心里骂自己:神经病。骂到第十七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中跟到了郊外,看来鄱阳帮并未在城里寻找住处。

  夜已经很深,月亮不知何时隐身于墨黑的乌云后,天地间一片深沉的黑色,四周的一切都看不清楚。鄱阳帮一行人走入一片小树林,于吉安正在犹豫要不要跟进去,看到前方忽然亮起一片火光,接着响起一声呼喝:“什么人!”他知道出了状况,慌忙跟上去。

  他缩在一棵树后,偷偷窥视。树林中突然钻出了一帮人,个个手拿武器,举着火把,看来气势汹汹。他们都以黑布蒙面,看不见面孔,显然是早有准备。

  鄱阳帮中的得力弟子袁诚向前跨出一步,高声问道:“鄱阳帮路过此处,不知道是哪里的朋友,未曾拜上,多有……”

  他“得罪”两个字还没出口,耳中猛然听到一缕风声,心知不妙,连忙侧身躲避。噗的一声,伴随着一声惨叫,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弟子已经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从他指缝之间露出一支短小的袖箭箭柄,鲜血顺着箭柄流了出来。

  对方二话不说就露出杀意,鄱阳帮人迫不得已,只能还击,双方迅速缠斗在一起。于吉安手按在剑柄上,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去帮忙。毕竟他连这帮人的身份都一无所知,万一此事是鄱阳帮理亏在先呢?即便身为大侠,也不能不分是非胡乱出手,不管打架的双方有没有美女在阵。看到漂亮姑娘就失去判断力,这可不是大侠所为。

  于吉安于是躲在树后不动,眼看着局势渐渐变得对鄱阳帮不利。那位莫烟雨姑娘虽然能“击败”徐云阳,面对这帮兄徒却有些畏首畏尾,好在敌人似乎也无意伤她,分出两人压制住她,对鄱阳帮其他人却是下手毫不留情。不到一顿饭功夫,鄱阳帮的帮众们或死或伤,躺了一地,只剩下莫烟雨还安然无恙。

  这时候于吉安才看出些不对来。无论如何,下手如此狠辣的一方,应该不是什么善类。早知如此,我于大侠应当早点出手,也可以少些杀戮。他却压根没有意识到,以自己的高明武功,只怕上去了也是变成一具挺尸的命。

  鄱阳帮只剩下了莫烟雨一人,但敌人也并不上前围攻,仍然是两个人缠住她,其他人叉着手站在一旁,嘴里却轻佻地喊叫个不停。

  “这小妞长得不错,咱们要是一刀杀了,未免太可惜了。”

  “留下来给老大作压寨夫人怎么样?”

  “不行!这么好的货色,就算是老大,也不能让他一个人独享!”

  莫烟雨听得惊怒交集,身子却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只怕今天自己难逃此劫。她却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背后,有一个人抖得比她还厉害,——那个声音很熟,从语气到腔调都很熟。虽然事隔十余年,于吉安的记忆仍然在一瞬间被触发出来。事实上,连眼前的这一幕场景,都是似曾相识的。——于吉安捂着流血的胳膊倒在地上,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在他的身边,同伴们一个个被砍倒,甚至趟子手和马夫也未曾幸免。唯一没有受伤的是裘金玉,那时候她一个人惶恐地站着,全无章法的挥动着兵器,攻向围在身边的敌人。——一个秃顶大汉得意地狞笑起来,用浓重的北方口音说:“咱们把这个妞儿抓起来!生得那么标致,就这么宰了太浪费了!”

  就是那种口音,与川人截然不同的口音,还有那声狞笑,在那样危急的时刻,深深刻入于吉安的头脑。此后过了很长时间,他还还在恶梦中听到那个声音。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大汉的秃头上有一块伤疤,形状很像一个月牙。

  想到这里,他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探出头去仔细搜索。在火光的照映下,他很快发现了那块醒目的伤疤。错不了,就是他。仿佛是时间倒流,近乎相同的一幕又在于吉安眼前重演了,这让他简直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跳出去,也不过是多添一具死尸,但心中固守的“大侠”的准则让他不能视若无睹。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更令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他听到一声更为熟悉的呼喝:“住手!”不用看他就知道,这是徐云阳。

  好吧,于吉安对自己说,同样的一群人,干着同样的一件事,然后几乎是在同样紧要的关头,跳出来一个同样的侠客解救危难——就算这世上存在巧合,也没有巧到这地步的。

  他纵然脑子不算太聪明,也可以猜测得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同时也猜到,裘金玉之所以如此伤心地离开徐云阳,可能并不是被他抛弃,而是自己发现了他耍弄的诡计。而心高气傲的老镖头,也许就是这样被活生生气死的。

  原来我的梦想就是这样被毁掉的,他想,为了这么一个说穿了一文不值的圈套。我本来不应在小小的北安镇无声无息的烂掉,哪怕头上顶着大侠的光环。我本来应该做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镖师,过着忙碌而幸福的生活——但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北安镇破败的街道和那块匾上“北安大侠”四个金字,还有裘金玉滴落的泪水。

  于吉安觉得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那么愤怒过,无论当年流落江湖被人痛打,还是被不近情理的谢小雯一路绑架南行,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怒火。那是一种足以把人整个烧熔掉的狂怒,一阵阵的冲击着他的胸膛。

  七、

  许多年前,年少的北安大侠迈出步入江湖的第一步时,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快就挨上江湖送给他的第一次亲密招呼——说起来他也怪有面子的,嵩山派可是名满江湖的大派。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树丛中干燥的地面上,盖着一床毯子,身边放着随身的包裹,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石块压着的纸包。

  他支撑着站起来,觉得全身虚弱乏力,有些提不起力气,其他倒是没什么地方疼痛。伸展一下筋骨,似乎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于是放下心来。打开那个纸包一看,里面是薄博的一张纸片,居然是银票,上面的面额是五百两。

  五百两银子的数额可算是相当不小了,够一个穷人家庭吃喝好多年。正因为如此,于吉安把银票拿在手里,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概是有人在和我开玩笑吧?他这么想着。但要把它就此撕掉,又未免有点不踏实。

  最后他决定,找一个最近的钱庄,不管怎么说先验验真假。于是他把银票往怀里一揣,向前方走去,然后他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定睛一看,差点吓得尿了裤子。之前袭击他的那个嵩山派弟子就躺在地上,双目直直地瞪着天空,已经成为了僵硬的死尸,咽喉上有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小血点。再看周围,还有其他五具尸体,与那人服色相近,也都是同样的死法。

  于吉安过了好久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肢体。当他感觉到双腿可以行动的时候,他就开始撒腿狂奔,直到把那些死人远远的抛在身后,才敢停下来拼命地喘气。

  现在回忆起来,于吉安已经记不清自己所到达的第一座城市是哪里了。在被挟持期间,自己似乎被带出了很远,完全失去了方位感。他只是踩着起伏蜿蜒的大道,任由道路延伸的方向带着自己随意前进。

  后来他真的找了一座钱庄,怯生生地把银票递了上去,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被当成一个骗子暴打一顿。柜台伙计显然也没法相信这么个小屁孩能拿出五百两的银票来,把银票拿进去验了老半天,但验票的结果证明那果然是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