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子妃娇宠日常1v1上一章:第60章
  • 太子妃娇宠日常1v1下一章:第62章

  要站在多高的位置,才敢轻易地说出,这种人不能自强,就是无用。

  沈阶无言半晌,他和簪缨一样,听得懂她的意思,却不赞成这种过于天真慈柔的道理。

  最终唯有轻叹:“女郎心软。”

  簪缨终是露了一抹淡笑出来,“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心里定在骂我天真。”

  沈阶动动唇角,又小心藏住,道声不敢。

  “我知道自己天真。”簪缨说这话时,身上无端有种寥落,“我不如你们见多识广,从未见过这种事。”

  她深深吸一口气,挺直后背,看着沈阶:“所以我见不得,我只希望这世道天真些。阿玉,望你帮我。”

  沈阶听着这赤子之言,微微动容,一揖道:“日后之策,阶不敢擅专,必先问过女郎。”

  簪缨点点头,想起他先前与傅则安争论,不明白他怎会同那人计较,在她心里,沈阶是股肱,傅则安不过鸡肋而已。问道:“你也看出我想做什么了?”

  沈阶颔首,“珠玉在前,女郎想将蒙城治理成第二个京口,军民相安,以此为起点,整肃豫州乱象。虽不易,阶愿全力相佐。”

  簪缨失笑,她身边一个个都是聪明人。

  “不过…… ”沈阶狭长的眼褶微抬,“此事不通知大司马?”

  簪缨的那点笑意定格在嘴角,恍惚了一下,按捺住心中浮现的缱绻思念。

  “蹈玉既自信,何用求援。”

  真和小舅舅联合,性质就真成他们合谋造反了。

  兖州兵部要防御北魏骑兵,不能入豫,那么她若递信去,只会打乱小舅舅的前线部署,徒令他担忧。

  她可以自己料理。

  就是不能和他一起过年了……

  -

  兖州,荥阳,风萧云重,有落雪之兆。

  军帐中,卫觎与徐军师披氅围炉,正讨论军务。

  “隆冬时黄河会结冰,”徐寔拢着棉袖道,“失了这道天堑,需提防北朝铁马冰河南下压境,这是其一。北府军首次驻扎于黄河南线,南人捱不惯北方的寒冬,手足多皲冻生疮,难握枪槊,这是其二。托主公打胜兖州之战的福,陛下今年的五十寿诞,来大晋朝拜的小国使臣更多,也需防备北朝在这个节骨眼兴兵,堕我国威,讨回口气。”

  自从卫觎领兵进驻兖州,安民休息且不说,卫觎迅速地将几万兵力铺陈在南北边界,死死钉牢西北一线,不敢有一日松懈。

  卫觎坐在胡床,手里摩挲着一片旧竹简,眉鬓刀裁,鸦睫如漆,身穿的玄狐裘

  衬得他一身崖岸冷峻。

  他道:“过年休战是俗约。胡人无义,却别忘了他们自己的代北六镇还不消停,保持草原旧统的代北鲜卑军户,对洛阳城里养尊处优的贵幸们不满日深,这个年,让咱们埋在代北的钉子动一动,闹一闹。撑过了年,春天正是牝马孕育之季,此时再战,于我有利。”

  徐寔点头称是。

  说过了军机部署,他犹豫一番,还是道出:“之前从军隼上接到信,小娘子不日就要到颖东了,主公……要不要派人去接。”

  卫觎漆黑的眸子默了默,嘴角冷钩:“军师不是要我忍避?”

  徐寔舌尖打了个结,于此事,他亦两难,而且上一次主公匆忙令他送走小娘子,分明是主公自己的主张。

  徐寔涩然道:“这……主公与小娘子的确不宜碰面,但文远以为小娘子自己定然要来的,若来了,主公可以像在京口时一样,避开住到营中——”

  卫觎挑眸看他,徐寔后背微凛,话音戛然而止。

  他冷眼看着主公离开小娘子后,又恢复了一月发作一次的旧状,仿佛已没有加重的迹象。

  然而卫觎偶尔流露出的沉戾眼神,渊雾弥漫,如育恶蛟,又让徐寔感觉主公心里的欲正在越积越深,只是被极力压抑着。

  半晌,卫觎垂下睫梢。“这里冷。”

  徐寔心松一口气,心道大将军到底是好定力,这是不让小娘子来的意思了。

  而后便听卫觎接着道:“备足细霜炭,禁内常用的那种,她受不住烟气。”

  徐寔:“……”

  “她若来,还住我的屋子,着人提前去收拾收拾。”

  徐寔道:“主公……”

  “还有被褥净室,都要更换一新。女子大氅也准备最厚的。”

  徐寔咽下劝阻的话,无可奈何道:“主公还有什么吩咐,一气说完吧。”

  卫觎薄唇轻弯,“那我得列张单子。”

  提起那个女娘,他眼底的霜冷一刹消散,目光似回光返照之人,流荡出一种扣人心弦的明采温柔。

  徐寔看得心惊,又觉心酸,忽然反省自己坚持隔开这两人,是不是做错了……耳听卫觎慢慢低问:

  “……飞隼的信上,还有别的话吗?”

  在无人处,他的自控力已薄弱到这种程度,连见一封信,都恐摁不住心弦。所以与簪缨那边飞隼互通消息之事,卫觎一向交由徐寔经手,见过信,再转述给他而已。

  徐寔顿了一下,如实道:“信尾有一行不同于杜掌柜字迹的红字,是……用胭脂写的,问主公是否很忙,为何不给她亲笔写几个字?”

  卫觎的喉结立马滚动一下。

  单听这句话,他便能想象出,她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等神态,何等语气。

  是无辜里带着点天然的娇,委屈里又藏着点不设防的媚……

  谁家的小促狭鬼,用哪门子胭脂。

  “信呢?”

  徐寔道:“主公若要,我这就去……”

  “烧掉,马上。”卫觎忽又转了口风,长身而起,如一阵起火的急风卷过军师身边,掀开毡帘迈入北地的凛风里。

  站在苍莽天地间的男儿,大氅猎猎,顶天立地。他宽硕的背脊绷如硬弓,却有千万只蚂蚁在上爬行勾挠。

  痒入骨里,搔弄不得。

第97章

  蒙城属阳平郡治下, 蒙城县令见过那位宜昌公主后,一刻不敢耽搁,将樊骁骑之死火速上报给了郡太守。

  郡太守又大惊失色报往州府。

  经过层层上报, 等豫州刺史刘樟听到这个消息时, 已是这日仄晚。

  刘樟出身淮北刘氏, 四十年岁上下, 阔脸肥唇,生有大腹,脸上总似有层洗不净的油光, 常以白|粉敷饰。

  他在府中闻听此事, 心内惊雷暗滚,打发了传信之人,坐在灯下寻思片刻,便唤仆穿履, 要去连夜拜见公主。

  “夫郎何往!”

  软麂靴才穿上一只, 便听寝室外传来一声娇叱。

  刘樟耳根子习惯性一抖, 见一高髻华装妇人挽髾入内,忙起身相迎,满脸堆笑道:“夫人,你来了。”

  来人正是刺史夫人樊氏, 她一见丈夫整装待发的模样, 便叉臂冷笑起来, “好,好,我樊家死了一条人命, 府君不说为我那苦命的侄儿做主, 眼下, 竟还要去上赶着巴结杀人凶手不成?”

  “夫人也知道了……”刘樟被唾一脸,神情讪讪的。

  若非樊卓身边的亲兵机警,跑出蒙城到家中报信,樊夫人此时还被蒙在鼓里,骤闻侄儿身亡,她一腔悲痛无处发泄,唯恨那杀人者,睨目问道:“夫郎打算如何处理?”

  刘樟门楣才学皆平平,刺史之位全赖岳丈向王丞相举荐,是以这些年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也习惯了,措辞道:“为夫知你心痛,然那位是圣上亲封的公主,身份尊贵,为之奈何。”

  “不然。”

  樊夫人秀目中闪动阴利的光芒,“我怎么听说,那道册封旨意,是在郊野营户旁宣读的。夫郎你想,这岂不蹊跷,谁家公主受封,既无宫廷内使出面,又无全副仪仗赉赐,只凭红口白牙一张嘴便封了?”

  刘樟道:“难道有人敢假传圣旨?”

  樊夫人道:“不无此可能。纵使圣旨是真,夫君再想,我朝公主从来都是虚领封邑,从没有本人屯聚兵甲据住一城的,这岂不是要反了么。那女娘本为唐氏女,与兖州竟陵王颇有交情,却跑到豫州境内,一来便杀一城守将,敢是要做什么?”

  刘樟本性惧内,脑筋却不慢,很快想明:“是了,据阳平太守说,宜昌公主尚无封邑,是面见县令时才说要写信跟陛下请旨,要求蒙城做食邑。”

  樊夫人哼哼冷笑,“这就对了,宜昌的封号,分明在荆州,她却跑到豫州来做作威作福。蒙城离兖州极近,难说她居心何在。夫郎仔细,陛下在北伐一事后明面上封大司马为竟陵王,实则心怀忌惮,夫郎此时去拜唐氏女,若被人疑心与兖州方面有染,你府君的位置,还保不保得?”

  刘樟微微一惊。

  樊夫人继续道:“还有,女子最是记仇,唐氏女才入豫州就——”

  妇人说到此处,狠狠碾了碾牙,“就与我樊家人起了冲突,你是樊氏的婿郎,即使前去结交,她会对你毫无芥蒂吗?夫君难道未听说,先头的庾皇后与废太子,就是因她而黜,这会是个什么好相与的人?她若是个假公主还罢,若是真公主,卧榻之侧容着这么一尊大佛,于夫君只会有害无利。”

  听了这番利害分析,刘樟回过味来,忙道:“夫人说当如何?”

  樊夫人见他有回转之意,又转换柔情嘴脸,拉着大腹便便的男人坐到席上。

  “依我之见,先截下唐氏女送往京城的请封之信,断了她与宫中的联系。夫君只装作没有收到蒙城的消息,不知有公主,再暗中给王丞相去一封信,禀报这唐氏女聚兵的事。朝中如今最不希望看到唐氏同竟陵王过从甚密的,是谁?”

  刘樟豁然开朗,唯点头而已。

  又听樊氏低低道:“在京城回信之前,我会让我

  阿兄雇一伙乞活兵,去蒙城劫掠一番,好好收拾那女子!”

  刘樟才放下的心又是一惊,失声道:“那可是公主殿下!”

  “夫君又忘了,你并‘不知’蒙城有位公主入驻。”樊氏眼波阴柔妩媚,“那乞活兵是什么人,一群悍匪,收了钱,什么事不敢做,什么人不敢劫?”

  她语气不屑,“那唐氏女,又不是当年的唐夫人,不过仗着祖上余泽骄横行凶罢了。她害了卓儿,这口气不出我寝食不安!”

  刘樟问:“可若此女真出了闪失,朝廷那头怪罪……”

  樊氏早已料到此处,附耳与他轻言,刘樟眼神一亮,“你是说蒙城乱了以后,再让灵璧将军去剿匪?”

  樊氏精明一笑:“如何,由始至终都不需咱们露头,替罪羊都有了,夫君还担心什么?”

  刘樟轻缩后颈,想起妻子之前那句女子皆记仇,心想就属她最记仇,说来说去,还是为着要给樊卓报仇。

  然而他思来想去,也无好法,只得苦笑应承:“夫人真乃女中诸葛……”

  ……

  却说蒙城驿馆,簪缨吩咐掌柜们与王叡分头行事后,便在馆宿了一夜,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她即写了封讨要蒙城作食邑的信寄回京城。

  不到晌午,杜掌柜便来回报:“果然不出小娘子所料,咱们的信才出阳平郡,便被消无声息地截下了。”

  簪缨跽坐案后,唇角轻勾,“现官不如现管,这位刘刺史果然还是觉得抱紧他妻家的大腿更要紧,没将我这‘公主’看在眼里。”

  沈阶在旁道:“樊氏施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南朝沿江的几个州府,荆州与扬州暗中相争对峙多年,荆州是陈郡谢氏的势力,扬州则在琅琊王氏管控之内,豫州夹在两者中间,一向是王、谢拉拢的对象。刘樟再怎么草包,也知道豫州不能和女郎、进而同大司马牵扯到一起,否则立刻会从一块香饽饽变成众矢之的。一日过去,此人犹未露面,要提防其装聋作哑,借刀杀人。”

  簪缨点头。

  一时王叡来回话,他已将城中的三千驻兵安镇妥当。

  这些兵卒一来苦樊卓久矣,二来慑于卫觎威名,家眷性命又系于宜昌公主一身,皆诚心服从,可放心调遣。

  其后,李掌事也召集了唐氏散落在郡中各处钱库、铺面、商队、蓄牧场的武壮之士近三千,小拨陆续地易装入城。

  这些人虽不及训练若素的甲兵,亦可充势,都交由王叡分发兵械,紧急培训部署。

  李掌柜又道:“若小东家不介意的话,仆与濉水的乞活帅说得上几句话,可以出钱雇佣其助阵。”

  簪缨第一次听说这名头,问道:“何为乞活帅,类似于私兵吗?”

  李掌柜点点头,“小东家有所不知,豫州的泗水五河一带,自来有一帮自号“乞活”的武装兵伍出没,都是早年的并州流民与亡命之徒逃亡到淮南来,聚众抱团,不归朝廷管束,信奉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名兵实匪,带有雇佣性质。”

  怕簪缨误会,他又连忙补充道:“不过他们又不同于一般土匪,那帅长姓龙名莽,多年前还曾被车骑将军雇佣抵御过胡人,个个骁勇。听说治下有一条铁律,便是严禁欺凌妇孺,顶多是、咳,劫富,济个贫。”

  簪缨听到抵御胡人,严禁凌妇等字样时,目光微动。

  她轻捻手指问:“听上去像不拘小节的血性男儿,他们劫过唐氏没有?”

  李掌柜摇头,“哪能呢,若与唐氏有怨,仆哪敢向小东家提起。早年间那乞活帅还顺路帮唐氏护过一支险镖,说唐夫人曾为天下商户压下半成商税,自掏腰包添补,仅此一点,便胜京中清谈吹嘘的名士万倍。也因此,他伍中缺马时,仆适当也会帮着周转几匹,只是不敢太

  露形,免得点了府衙的眼。”

  簪缨想了想,这年头王公口蜜腹剑,仗义反在屠狗,便首肯,“既如此,便扈请他们来,助一助声势也好。”

  杜掌柜见小娘子眉宇间隐现英气,顷刻便做出决断,又慰然,又有几分担心,沉吟着:

  “昨日还只说靠公主的名头与人谋算,怎么真要打起来了似的,小娘子,刀兵可不是好玩的。”

  簪缨安抚地对杜伯伯一笑。

  她不怕豫州牧有动作,只怕他不动,无论如何,她已决意要让这个刘樟腾出屁股下的位置,把豫州实权拿在手里,好进行下一步的经营。

  所以她定要拿到他的错处。

  “杜掌柜放心,”沈阶半真半假道,“只是有备无患。”

  杜掌柜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了,哪里能放心,又啰嗦了一句:“真不向大司马求兵援?”

  簪缨眸光轻轻一漾,分明满屋子幕僚下属在谈正事,有一霎却觉耳边落雪般静。

  她娇唇轻抿,藏住眼中无限柔光,摇头道:“不用。此时外头必有人等着我与他联络,不能递出这个把柄。”

  她还没到与朝廷彻底撕破脸的程度,而小舅舅还要专心对付北魏,脱不开身,内部之事还是内部解决得好。

  只是这里的事最迟几日也会飘出风声,小舅舅手下的探子耳目通达,万一他知道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走了下神。

  同一时候,杜掌柜在心里计算:现下城中有守兵三千,有唐氏武介三千,王叡部三百,据说可以一挡十,那便按三千算,再加上即将加盟的乞活兵,也可算万人之师了。这才略略放心。

  事情安排分明了,这些人便告退去各行其事。

  簪缨犹有心事,唤来白狼,呆呆抱了它一会,抚磨着它的狼牙。

  仿佛磨一下是“他会来”,磨两下便是“他不会来”。

  直至狼久阖不上嘴,垂涎满舌,不满地唔咽一声,簪缨方回神放开,也忘了自己数到的是单数还是双数。

  她眸含水光,面浮桃李之色,低头对狼道:“原本答应过他,让你跟着我是安生养老的……如今可能要食言了。”

  狼如懂人语,挺立头颅斗志昂扬。

  簪缨一笑,放它去玩,又着手去做安抚城中百姓的事宜。

  她却不知,她出屋后,那头活久成精的白狼好若闲庭散步般,踱至小主人内室,转圈提鼻轻嗅,跃起前身往妆台上一扒,便衔下一颗小东珠耳坠在嘴里。

  而后它又悠然出室,拖尾转至一处无人墙角,仰颈长唳三声。

  不一时,一只精矍的飞隼敛翼直坠在狼头上。白狼张口,黑鹰低头,衔去东珠,飞向兖州方向。

  -

  阳平郡萧城以南有片濉溪,河流入冬则变得缓浅,岸旁枯枝寒鸦瑟瑟。

  临河的一片庄落内,竖旗杂乱,拒马尖栅团团围护。

  一个身穿补丁袄子的猴脸男子快步入庄,进了屋,一道宽肩豹子背的身影背着门,正跨坐在胡床上喝酒烤豆子。

  男子忙上前耳语几句。

  烤火的男人乐呵呵一笑,一把嗓音破嘶烂哑,如吞过焦炭:“去蒙城捣乱?这么说来,姓樊的混帐玩意儿死讯就是真了,还真有手腕这么硬的小娘们。”

  他问:“出钱的是什么人?”

  猴脸未等回答,又有一人进屋,抱拳道:“大帅,蒙城李掌柜方才派人来请大帅,说出五十万钱请大帅去蒙城保护个人。”

  那道背影依旧未转过来,仰头喝了口洒,自说自话道:“嘿,多久没碰上这种冤家局了……让我想想,将唐家的人拿住。”

  进来禀报的人神色不变,不问缘由,领命而去。

  只是他推门出去时,又一个穿袄勒甲的汉子擦肩入内,“大帅,庄外有个断臂的年青男子,扈从五六,求见乞活帅,说有笔大生意要与您谈。不知是何来路。”

  “断臂?”

  乞活帅咂摸一口酒味,“今日是什么好日子,生意来了挡都挡不住!”

  说话间他起身屹立,身高八尺,登时衬得土屋都矮了一截,挥氅转身,露出一张浓眉狼顾的脸。

  -

  当夜子夜,陷在一片沉寂夜穹中的蒙城外忽现火光,马蹄震地。

  一拨装甲齐备的伍队踏马围在蒙城城门外,敲锣打鼓,浑不吝地高喊:

  “城中人听清了,有人买你性命,还不速速开城门迎爷爷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爷爷们饶你不死!”

  城中防备的便是子夜遭袭,顷刻之间,阙楼箭洞内布满拉开弓弦的箭矢,寒夜下暗锋簇簇,对准城下。

  王叡亲上城头,头戴兜鍪,抚刀厉问:“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一把嘶哑嗓音笑道:“乞活帅,新安龙莽。城中坐镇者若是姓唐的,叫你家女郎开城迎我!”

  消息由传讯兵报回城内,簪缨愕然站起:“——他说他叫什么?”

第98章

  前世在簪缨临死的前夕, 是新安王率二十万大军攻进建康,兵临城下,点名要她作交换。

  可惜上辈子簪缨不及与此人照面, 便油尽灯枯, 含恨而亡。

  她重生以来, 便一直在想此人到底是谁。

  最开始她以为新安王就是小舅舅, 因为遍览南北两朝,只有小舅舅的英武神勇才配得上调动二十万控弦之士,逐鹿中原。

  然而后来与他相处日深,簪缨才想到最关键的一处不对劲,前世哪怕小舅舅与长大后的她没有见过面, 可有上一辈的情份在, 他若得知自己受伤困在宫闱, 不会拖到两年后来救。再联系小舅舅身上的蛊毒,关于他上辈子的结局,簪缨总不敢深想……

  她便猜测, 那新安王若非宗亲藩王,说不定是像乌龙与手一般的横空出世之辈。

  洛阳有一县, 县名正是新安。

  这件事横亘在簪缨的心头, 所以方才她遽然听闻,才会吃惊。

  驿馆中堂灯火大亮, 通明如昼。

  营地在向城阙处紧急调兵,城中百姓在睡梦被城外的动静惊起,未免人心惶惶。而李掌事得知后, 第一时间赶来向簪缨请罪, 犹在惶惑。

  “是仆识人不清, 求小东家恕罪……”

  李掌事说着, 又混乱地摇头,“可是不大可能啊……据仆所知,乞活帅非此等人。难道是有人先唐氏一步买通了他们?”

  “且莫惊慌,”沈阶仓促间从厦舍过来,发未冠簪,长衫外裹了件斗篷,习惯性立于簪缨左后侧,微微躬身,声音沉稳,“女郎可看出了有何不对?”

  案上莹莹烛光映在簪缨的绣面,银鼠斗篷的围领裹住她小巧颔尖,风毛轻动。

  她缓了缓,慢慢地坐下,心中还在想从新安出来的人物也多,此人未必就是未来那新安王,否则也太过凑巧了,随口道:“是不对。对方子夜来袭,为的便应是趁夜色掩护以图速袭,既如此,便不该大张旗鼓地叫嚷,还一口一个‘有人买我性命’,简直像是……”

  沈阶点头,“简直像是在通风报信。”

  李掌柜一听这话,眼神一亮,一颗悬起的心顿时落下去一半。

  簪缨抬头问传讯兵,“对方有多少人马?”

  传讯兵回禀道:“夜色太深了,城头火把照处,见有数十骑一字排开在城门下,但不知黑暗中还有多少潜伏。王将军预计不过三千。”

  簪缨点点头,乞活军是在军府管辖之外游走讨生活的,分散不定,料他们聚不起一支万人之师。

  她就算他们有万人,又如何?兵书上讲双方对战,守城易攻城难,对方至少有五倍人手,蒙城才有陷入绝境的可能。

  正因料定这一点,身边又皆勇贲才士,簪缨才不怎么惊慌。

  她只疑惑,这班乞活军既参与过抗胡之战,便不是寻常的匪类,岂会不知这一点。

  若说故意给她报信,却也未听李掌事说唐氏与乞活军之间有何过硬的交情。

  那么,他们故作姿态,目的为何?

  城门外。

  风冷刺骨的阙楼下,龙莽的下属们骑在马背上稀稀拉拉喊着:“快开门受降!”、“有人买你性命!”等口号,渐渐的无聊,话风又变成了一唱一和的:

  “爷爷们要吃酒!”

  “要吃肉!”

  “这个时候吃什么肉,老子就想睡一觉!”

  “那还不快快破了这道门!”

  喊完了,回头低声请示老大:“大帅,闹这么半天成了吧?”

  龙莽跨在马背上懒洋洋的,望着头顶火光隐烁的箭垛,寻思片刻,“再喊两声。”

  副将们便接着鬼喊。

  “这群人鸡猫子鬼叫的到底在

  干什么?”城楼上的小兵忍不住嘀咕,“既不打也不撤,大半夜来寻开心不成?”

  王叡微微眯起眼睛,凭多年对敌经验,他直觉这伙人无恶意,却不敢掉以轻心,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