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卓真是爱煞她这副故作镇定聪明的小模样儿,阴沉笑道:“不瞒小娘子,老子膫子
里的白水多得是,改日多叫些兄弟们过来光顾,可比逛窖子好玩得多!”
秽语污人,王叡眼底血红地握紧刀把,还能强忍住对簪缨道:“女君,走吧!”
他可以立刻就拔刀干翻这鸟厮,他手底三百人个个不是孬种,可然后呢?不说会给大将军招来什么烂摊子,就说眼前这些扎根在这里的无辜妇孺,他们难道能像带姬五娘一样全部搬走吗?
他们痛快了一时,留下这些兵户顶罪,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小娘子心软,可不知世事险恶。她如此逞强出头,反而会害死她们。
沈阶一言不发地盯住女郎侧脸,眼神犀利。
簪缨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
她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人。
她能狐假虎威地管得了一时,一旦前脚离开,这恶贼便会将气悉数撒在这些妇人身上。
她自重生之日起,便告诉自己这辈子只要独善其身就好,报过前世的仇,再不管那许多了。
后来得知了小舅舅的秘密,她就想,除了帮小舅舅找药是顶天的大事,余者皆不重要。
这世上不平事何其多,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又为何不能自私些。
簪缨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对她充满乞求的瑟缩女孩,默然转身。
那身量不足的少女一下子睁大了瞳孔,仿佛惊恐又仿佛失望,却没有哭喊央求,就那么无声的看着簪缨背过身,漂亮的杏眼变成了两口空井。
樊卓面露意料之中的得意,老子地盘,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正欲发令,簪缨凛冽的眸光与沈阶对视交错,短短一瞬而已,呼:“狼。”
一抹矫若闪电的雪色,瞬间从玄甲方阵中奔出,众人眼睛未及眨,白狼扑跃至樊卓面门,张开腥嘴,利齿一口咬穿樊卓喉咙,血溅十步。
同时沈阶默契道:“列阵!”带着簪缨快速后撤。
王叡反应迅速,手势比动,三百玄甲立刻调整为六个五十人分队。只见每队列首傔旗在前,队副殿后,占据十步,队距十步,呈却月阵将女郎围护在中央,握戟朝前,锋刃森寒森。
同时影卫十人现身,其中两人勾住那半个脖子当啷在脑袋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樊骁骑卸下手脚关节,撤入阵中,擒贼擒王。
余者护在簪缨左右,对对面猝不及防的蒙城兵将道:“尔等将军在此,还不缴械!”
局面一瞬逆转。
樊卓的喉管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瞳孔因疼痛惊恐放大,仿佛想不通,这个软绵绵的小女娘怎么真敢动手的。
他是蒙城说一不二的骁骑,他姑母是豫州第一世家家主的胞妹,他姑父是豫州刺史……
他……要死了?
樊卓颤抖混浊的瞳孔中,突然放大了方才让他浮想联翩的那张如花玉靥。
簪缨靠近,神色还是那般天真无害,直视着他,指尖好奇般刮下他脸上一粒血珠,轻轻捻了捻,又抹回樊卓身上,如揩污泥。
“凭你也配将军之名?凭你,也配说我小舅舅?”
让她如此起杀心,在庾灵鸿,周燮之后,此人是第三个。
她是管不得所有事,但既然看见了,听见了,她狠不下心闭目塞听而去,便须想出个全策再出手。
跟着她的三百条性命也是人命,她身后唐氏一干人的安危也无比重要,她怎可能头脑一热瞎出头。
擒贼擒王是最好。
如果她一走,蒙城兵户就会受樊氏与州牧的迁怒报复,她便不走。
据住此城,与纵养出此等混账劣种的樊氏世家打打交道,再问一问那位好生了得的州牧大人,认不认徇私纵溺之罪,还想不想再当这个州牧。
她一个商户女是没什么本事,可在京城,还认识一位身居宰辅的卫伯祖父呢。
——不过将来再称伯祖,是不是不大合适了……
簪缨短暂地走了下神,眺向对面俨已仓促列成阵,却犹疑不前的四五百人,道:“尔等长官在我手,谁敢妄动!此人辱尔家人,尔等还要为他效命?舔人痈痔之前,先掂量自己在北府军面前够不够份量!”
如同声援一般,她话音才落,白狼仰天长啸一声,不可一世的孤寒煞气慑人胆魄。
蒙城兵众这才想起,闻听大司马早年陷阵时身伴一狼,神出鬼没刀枪不入,张口扼敌咽喉,勇猛不输骑兵,难不成便是这一头?
“弃械!”王叡将长戟在地一杵,厉声喝道。
有数十人的兵刃随这一声颤抖落地。
“谁敢退?”蒙城副将犹作挣扎,樊将军身份尊崇,今日自己敢退,来日樊家必拿他开刀。
“快回城中调兵,他们不过几百人,通通围住!”
“谁敢对公主殿下不敬?”
此言如金声玉振,瞬间震住场面,连簪缨也惊异回头。
但见傅则安高举一道元绸圣旨步步走来,睥视蒙城军将,高声道:
“圣上册封成忠公小娘子为宜昌公主,食禄仪仗等同宗室公主,圣旨在此!骁骑将军对公主不敬,死有余辜,尔等此时弃械,是弃暗投明!负隅顽抗一率按谋反论处!”
第95章
耳闻圣旨, 对面一片骚动声,早已恨毒樊卓敢怒而不敢言的兵卒们,纷纷弃械,顿成散沙。
众目睽睽下, 傅则安伏跪在簪缨面前, 向她奉上那道旨意。
他出京前曾进宫一趟, 皇上对簪缨心存愧疚, 交给傅则安为她以防万一的护身符, 就是这个。
簪缨低头审视傅则安片刻,又轻瞥那道圣旨, 眼底闪过一丝厌憎。
她曾两番拒绝皇宫册封。
离京前对蜀亲王给出的郡主之位,更不屑一顾。
但在此刻两方对峙的情形下,她不得不承认, 这东西真是来得及时。
簪缨略一思索,伸出指尖在绢轴上点了两点,玩弄似的,不大恭敬。
沈阶正欲开口提醒, 簪缨已收回手,未接圣旨,转身环顾眼前的蒙城守兵,目光最终落在那些神情麻木的女眷脸上。
“樊卓已败,此城从今日起为我封邑。我保证, 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激厉, 却清晰传入军户中每一人的耳中。
众卒哪里知道簪缨其实并未接下封赐,但听她信口说什么封邑, 那必是公主殿下无疑了。虽然贵人皆如天上云, 卑者不知深浅, 但有一位心肠良善的贵女坐镇城隘,总比残暴好色的上司要好百倍,于是更为诚服。
傅则安托着那道圣旨默默起身,不知是否早预料到簪缨的选择,神色一片平静。
拉大旗扯虎皮,昔日恪守礼节的建康公子好像忘记了欺君为何罪,只为能帮上簪缨一点事感到高兴。
跟随樊卓的副将,与樊氏嫡系被反戈的兵卒制服住,樊卓落在影卫手里,被狼咬断了半边脖颈,竟未死透,还苟延残喘着一口气。
“女君,”王叡近前对簪缨低语,“方才阵势仓促,难免没几个亲兵跑回城中通风报信,当务之急是女郎携圣旨进城,先控住兵营,免生波折。”
簪缨点头,瞥一眼半死不活的樊卓,思索该如何处置。
这时沈阶忽然低头看向仍怔愣在地的受欺少女,“你。”
小脸惨白的少女被他唤得一哆嗦。
沈阶一言不发地解下防身匕首,扔在她跟前,有那一瞬,他眼神冷酷如冰。“我家女君不救无用之人。仇人便在眼前,你敢不敢杀?”
簪缨当即色变,皱眉道:“沈阶,你干什么?”
沈阶错身挡住簪缨,未回头,语气却顷刻变得温和:“稍后与女君说明。”
他谦恭的语气与强硬的态度混同在一起,像鲛鞘里露出一点锋,让簪缨恍然陌生。
一霎的停顿,余光见那瘦弱女孩哆哆嗦嗦要去捡匕首,簪缨心里一揪,抬步去拦,又被沈阶闪身挡住,不禁怒喝:“沈蹈玉!”
话音未落,女孩已经握住了冰冷的匕首,哭道:“我敢!我敢!”说着奋力持刀向前,照着樊卓、她日日夜夜的噩梦,闭目狠刺。
只听樊卓一声嘶吼,那一刀不偏不倚插中他心窝,血目余恨,当场气绝。
热血喷溅在女孩脸上,粘腻而腥臭,终于崩断了她心上最后一根弦。她无力拔出匕首,虚脱跪地,向簪缨砰砰磕头,泪流满面:“公主殿下,我有用的,我真的有用的……恳求公主殿下收留奴在身边,奴什么都可以做,奴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求求您……”
簪缨眼眶通红,过去一把将人揽在怀内,抚着她蓬乱的头发轻道:“好孩子,你不是奴,以后也不会再遭此罪了,我跟你保证,好不好?”
棚户中的妇人们看着这一幕,眼里氲出水光,似有光采。不知谁第一个迈着孱孱步履走到已死的樊骁骑面前,影卫犹豫一瞬,没有拦阻,那妇人用力抽出那把匕首,没有犹豫,又用力捅了进去。
接下来是第二人,第三人,交接无声,却默契地一刀刀捅穿此恶獠的五脏六腑。而后默默跪向簪缨,磕一个头。
她们身后那些或夫或兄的儿郎,终于盖不住心里被折磨多年的羞愧与无能,七尺男儿泪,掩面痛哭声。
杀将军者是军户,至此这些蒙城兵除了死心蹋地地跟着簪缨,受她庇护,再无退路可言。
簪缨含在眼里的一滴泪笔直坠下,冷冷望向沈阶,“你满意了?”
沈阶在那片清透犀利的目光下,竟有一瞬踌躇失措,未等回话,簪缨已敛色起身,让众妇都起,清点人手开进城中。
有蒙城兵开路,北府兵殿后,最要紧是傅则安攥在手里的那道圣旨,一路上高声宣读,让城中县令主簿都知道蒙城易了主。
镇中兵营经历了短暂的骚动,然群龙无首,很快便被打压控住。
另一边,杜掌柜火速联络了当地唐氏分号的掌事人,以便了解城中大小事,又给小娘子腾出一幢驿馆,由重兵驻守。
这里屁股还没坐热,那厢,得到消息的蒙城县令便携帐下二主簿赶到驿馆。
侍卫报进来时,簪缨正听在本地分管珠宝生意多年的李掌事说明:“……豫州刺史刘樟刘府尹,本系三流门阀出身,全赖娶了豫州第一世家樊氏,靠裙带做了这一州长官。樊家势大,那位樊夫人是出了名的剽悍,今小东家杀其侄,纵使刘刺史有心奉承小东家,依某愚见,刘惧于悍妻,必有一番周折。”
“这我想到了。”簪缨呷一口热茶缓了缓,“能纵容子侄行此禽兽之事,能是什么讲礼法的人,什么明大义的官。”
如若这些人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捏着鼻子来奉承自己这个“公主”,簪缨就更不敢走了。谁知道她一离蒙城,这些视人命为蝼蚁之人会不会翻脸无情。
她有诺,在未完全解决威胁那些兵户的贵幸们之前,蒙城,就是她的困城。
好在,“旁的我不会,灭大户,我倒有些经验。”
她说这话时,被灭了族的傅则安就在门口处立候着。
他听了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因追随一路,头一次得到了登堂入室的殊荣,离小妹妹近了些——哪怕他心知肚明是因手中圣旨的缘故,也颇觉满足。
沈阶站得比他还靠后,一人向隅。
簪缨自进城后就没正眼搭理他一眼,没与他交谈一语。
她心里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初步有了数,端坐上首矮榻上,召县令入内。
县令一进门便敛袖大礼参拜,战战兢兢称:“下官拜见宜昌公主殿下,不知殿下仪降,有失远迎!”
簪缨低头玩了一会辫梢,方爱搭不理地哼了一声,娇蛮道:“迎不迎的,原无什么干系,只是你这里的武将是如此不懂规矩的么,竟调戏到我头上来,被我杀了。”
县令正不知樊卓一死,他该怎么跟上头交代,听簪缨说杀人的语气如砍草,心尖一跳。
县令偷偷抬眼瞻望,觉少女美若芙蕖,然一身目中无人的娇蛮与贵气,的确像是宫里养得出来的,不由嗫嚅道:“这……殿下恕罪,想是樊骁骑不知……莫说骁骑,便是下官此前也未曾听闻,圣上新封了一位公主,不知下官可否有幸请阅圣旨?”
簪缨眼尾轻钩,立在县令身旁的傅则安冷笑道:“这话是何意,傅某乃圣上亲擢的太学文学博士郎,御前领旨颁赐,难道某还敢假传圣旨不成?”
簪缨也笑了,甜甜道:“他要看就给他看呀,至于算不算对父皇大不敬,看完还走不走得出这道门,我可不管了。”
县令听她一口一个父皇,心知眼前是个有恃无恐的小祖宗无疑,哪里还敢质疑,叩头道:“下官不敢!但不知……殿下在蒙城是稍做停留,还是……”
簪缨笑视他
,“父皇封我名号,食邑只说任我挑,我心里有一口气没出,就要这里。这便写封百里加急的书信寄回京中请旨,自是要留下的。”
县令心中微沉,心想这位惹不起的小殿下被樊骁骑惹怒,是要与樊家杠上了?
他见簪缨懒懒挥手,连忙识相告退。一出驿馆大门,回望铁甲重兵,心有余悸,一回府便急忙叫心腹给顶头上级郡太守送信:“速报太守,唐氏女受封公主,屯兵,据蒙城!”
而在他走后,簪缨瞬间抹了面上假笑,叫回几位掌柜的与牙将王叡议事。
瞥了眼如同一对门神的傅则安与沈阶,她也未撵走。
关紧门户后,簪缨始起身微颔一礼,“之前在城外事出突然,也算兵行险招,不及提前与各位商量,是我欠考虑。”
众人忙客气还礼,簪缨微笑说:“众位都算阿缨前辈长辈,我知道,你们心里未必不觉得我年少轻薄,多余管闲事,但杜伯伯、吕伯伯、越伯伯,你们是我娘的得力干将,摊上我这样不省事的小东家,不包涵我也没法子。
“至于王首领,我亦知你在城外时,不赞成我如此行事。还需留将军在城中几日,彻底镇服营兵,其后你尽可带兵回兖州复命了。”
王叡一愣,玩笑道:“女公子这是纳了蒙城几千兵力,便看不上大司马给的三百人了吗?王某平生不说假话,方才在城外,女公子做的事真是痛快!王某敬服女公子慈悲心肠,又雷霆果敢,前番劝行,只是恐女公子出闪失,既女公子心意已定,王某岂不跟随。”
杜掌柜等也笑,“小东家都这么说了,谁还敢不听候差遣,说罢,待要如何?”
簪缨目光沉静下来,一默,道:“不去颍东了。”
“传信给颍东的乌龙与手,以及同时收留的那批佃户流民,速迁往蒙城。李掌事,给郡内唐氏旗下的人通个气,手底下有信得过的武贲介士,也都尽快聚集到此。”
李掌事似懂非懂,“东家是担心樊氏不会善罢甘休?可而今娘子已是公主身份,难不成豫州刺史敢胆大包天地举兵来打?”
簪缨眼里浮现一层浅淡漫澜的水雾,半晌轻道:“我做公主干什么。”
她从马车走下的那一刻便想明白了,江左南朝,处处是腐肉,几乎烂到了根子里。
这一路上她看到的人间疾苦如此多,那看不到的,又会有多少?
从前总以为上辈子的自己经历最苦,重生一回,走出那方樊笼,才觉众生更苦。
她靠着给兖州运资输粮,能解前线燃眉之急,却救不了其他地方的污浊世事;她拉下了李景焕,京城依旧是豪族王谢当家,寒人依旧无出头之日;她有再多的身家,再多的倚恃,终究只能独善其身,无法兼济天下。
可她为什么只能等、只能靠、只能眼睁睁看着、假惺惺愤怒着?
她需得做点什么。
“我要豫州。”
第96章
几个掌柜的出了门后, 相顾无言好半晌。
蓄着一把络腮胡的吕掌柜最先咳嗽一声, 打破沉默:“小东家这是……也想当个军阀玩玩?”
如今这世道,京畿门阀林立, 州郡军阀盘错, 不说世家皆募私兵,便是地方富商也大多暗中勾结武装,壮大成一方豪强。
簪缨之前助资卫觎部曲, 尚且还遮着一层布, 这时要自己站出来在太阳底下图谋豫州, 多少出乎了这些人的意料。
尤其是豫州北邻兖,东连徐, 拿下了豫州, 便等于给兖州后备了一个得天独厚的粮仓。
兖、徐又为大司马治所,再加上豫州……众人不敢深想下去。
杜掌柜笑着拍拍吕掌柜的肩头,“去做事吧。”
唐家五代, 东家一生,已将生意做到了顶。杜掌柜想起老东家从前说过的一句话:君子之泽, 五世而斩,聚天下之利,总也有千金散尽的一天。
之前小娘子提出资助北府, 杜防风便已隐隐预感到这种苗头。
这一路上,小娘子专挑穷壤僻县而行,杜掌柜既怕小娘子看了窝心,又怕小娘子会动什么心思。若按他的私心, 小娘子去往三吴檀家是最好的, 有檀棣疼爱, 又有一对兄弟帮衬, 风吹不进雨淋不着,无论外头再怎么乱,都能过安稳无忧的一生。
可小娘子早已和他说过,那样的生活固然很好,她却不想。
这是个想自己撑一撑遮雨伞、趟一趟世间路的小女娘啊。
越掌柜别的不怕,只有一桩犹豫,“唐氏家训,不沾军政……”
杜掌柜想起小娘子这些年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目聚精光,“规矩是用来破的。老越,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屋内下首,只剩了沈阶与傅则安两个。
簪缨依旧未看沈阶,望向昔日的大兄,清浅的语气带着玩味:“士别三日,傅文掾变化不小,如今也敢假传圣旨了。”
她的眸光再也不是那个得到了一只纸扎风筝,便可以笑上好几日的澄澈纯稚。傅则安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手臂轻轻向前一递,无奈道:“是真的。”
簪缨没动,由始至终也不好奇圣旨上的内容,“我会让它变成假的。”
傅则安没有意外,平静点头。
“我知道。
“当日离京,陛下亲手写了这道圣旨交给我,或许有几分是对女郎的愧疚,另外一半,是想以此作为牵住女郎的一根线。女郎的名籍若归入宗室,唐氏从此便与朝廷脱不开干系了。女郎不肯。
“虽则不肯,却可借势行己之事。”
簪缨清媚的桃花眸轻轻眯起。
她险些忘了傅则安除了是一个不合格的大哥之外,到底还有几分头脑。
原来他已料到了。
外界一时半会儿摸不准她插手蒙城军务,屯兵于此想要干什么,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她一进城,就与樊氏子侄产生冲突,与樊家结下了一条人命的恩怨。
豫州太守若主动登门赔罪,妻家那边交代不过去,伤了夫妻情分,于他仕途无利;若要与簪缨来硬的,又会忌惮簪缨的公主身份,不好动作;而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含混过去,又恐簪缨跋扈记仇,毕竟是京里出来的,刘樟便会担心他这豫州牧难以久居。
所以刘樟若是个狠硬的角色,他应对此事的最上策,是抢先修书一封上表御前,点出蒙城与兖州邻近,簪缨在此屯兵逗留,疑与竟陵王互通有无的利害关系。
晋帝李豫的两大心病,可谓正在于此。
他一怕唐氏财富归属他人,二恐卫觎隔江叛反大晋,他可以给簪缨一个公主的名位,食邑在长江之南也尽随她挑,但她若在豫州扎根,却断不能容。
如此权衡,李豫在不得已之下,很可能自打脸皮,肿着脸收回那道未经过御档记录的秘密封赐旨意,撤了朝廷给簪缨的庇护。
如此便是默许豫州牧便宜行事了。
以簪缨对皇上的了解,这种事,他这个虚伪无常的白板天子干得出来。
而到那时,簪缨自可推脱说根本不知道圣旨是假,只有傅则安一个人会背锅,成为那个假传圣旨之人。
“傅氏欺君也不是头一回了,有什么关系。”傅则安自嘲般扯扯嘴角,“到时,思危有命无命,全凭女郎一念。”
思危,是傅则安的小字,他将自己放在如此谦卑的位置上,簪缨反而莫名。
“你明知我在利用你,为什么?”
傅则安垂眸,“没有利用不利用,你从前在宫里,我没能发觉异样救你……都是我欠女郎。傅家,也欠三叔。”
簪缨眉心才蹙,傅则安接着道:“我知女郎不屑接受傅氏之人廉价的弥补,女郎只拿我当作同沈郎君一样的人便是。我无所有,只有腹中还剩些文墨,遇事可给女郎做个参知。”
一直沉默的沈阶蓦地冷笑,“一头替罪羊,也想代替我的位置?”
傅则安侧眸轻瞥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对簪缨道:“思危愚见,沈子为人孤冷狠硬,不适宜辅佐女郎。”
沈阶狭长的目底惊现锋芒,唇角诮意更甚:“疏,也敢间亲,足见阁下之智不足。”
傅则安神色不动如山,“孰亲孰疏,尚未可知。”
簪缨见他们竟还吵了起来,清了清喉咙,二人互看一眼,同时息声。
簪缨和傅则安把话挑明了,也知道了他的意思,让他先出去。只是尚不能完全信任他,以防万一,仍叫人寸步不离地监视傅则安,以防其中有诈。
傅则安一走,屋中安静下来。
沈阶压低眉睫,抖动青袖便要跪。
“你知道我不喜人跪我。”簪缨道,“你也不是跪人的人。”
沈阶心底轻动,止住身形,“女郎……”
“为何逼弱者提刀?”簪缨走下脚踏,澄静的眸子盯着这青衫郎。
二人离得相近,近到沈阶能看清女子雪颊上一点细微的绒毛,纯洁而柔软,宛如一件无暇的瓷器。
他很坦然:“樊卓死在了军户手里,女郎可随时抽身,等待那些人的却是抄家灭顶之灾。只有抽掉他们的退路,才会忠心拥护女郎……”
“这我知道,”簪缨的目光越发清冷,“照你所说,当时在场有那么多男儿,都是军户,你为何偏挑那个女孩子动手?”
沈阶眸光微动,张了张唇。
“樊卓死有余辜,他死于谁手我不在意,那些受过欺凌的妇人,谁想要上去动手泄愤我也不会拦。但那个少女,你我都看得见,她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她根本不敢摸刀,不敢见血,也不敢靠近樊卓,是你以‘她无用我便不会救她’相激,逼她如此。”
簪缨一口气说罢,森然的眼里倒映着沈阶的影,“先生教我,为何非要如此?”
她此时叫他先生,和卫觎每次看到傅则安都要叫一声江离公子一样,不是敬称,是一种冷诮的不满。
沈阶听到这里,反而澹泊自若起来,恭谨依旧地回答:“女郎既决定做些事,便需要一支自己的卫队。诚然,女郎此时身边已有许多精兵,但那些人皆非嫡系,女郎需要培养一支受恩于你、忠诚于你、且心志坚忍的近卫。女郎若有不忍,可交由阶去办此事。”
“我就知道……”簪缨啼笑皆非地摇头,“蹈玉,我不同意。”
“女郎心软。”沈阶循循说,“我曾亲眼见过女郎手刃仇人,女郎能做到的事,焉知她人做不得?弱小者生于乱世,若不能坚强自立,便只有惨遭屠戮的下
场。这些女子身受,若无女郎解救便是永无天日,她们身心受挫,这种痛苦在很长时间都会阴魂不散,难以再回归正常的生活。与其蹉跎自伤,何如知恩图报,给她们指出一个目标让她们忘记伤痛,重新找回活着的勇气,又有何不可?”
“那是因为有人为我挡血。”
沈阶一静。
簪缨舌根泛起一点苦涩,卸下了对峙的冷劲,轻声道:“正因我经历过,才知道手刃仇人,痛快与痛苦只在一线之隔,那女孩子,这辈子再也不会忘记尖刀入肉的感觉了,你明白吗,她也忘不掉人血黏在手上的恶心感了。
“你凭何断言,她一定回归不了正常的生活?她纵是一时伤痛难平,可以慢慢地休养,慢慢寻些喜欢的事做,为何一定要用仇恨和血去浇灌她,训练她成为别人的刀?”
簪缨低头抚过自己的右臂。
“我听懂你的道理了,我辩不过你,但我以为,弱小者的弱小不是原罪。你不能逼她,否则,要你我在前头做什么?”
这世上有些人便是胆小软弱的,他被人欺负了就是没法子反抗的,即使塞一把刀在这种人手里,他就是不敢提刀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