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便同沈阶一起往回走,等待结果,脸色依旧不大好,自语着:“五六日,我们因阴雨在上一个城驿耽搁的时日,加起来也就是五六日。若能早些来此……”
沈阶眉心拢起,“女郎怎能这么想,天灾人祸,非人智可料。”
他话音才落,兵队末端忽响起一声女子尖叫,随后又有隐隐的男人斥骂。
簪缨的心神本已紧绷,闻声望去,开始以为是她带的仆婢无意望见了尸坑,惊惧而呼,随扈弄清始末,来禀告道:
“娘子,有一牙人领着几个良人奴途经此地,奴隶见兵恐惧,故而惊呼。”
良人奴,乃淮北流民因兵祸逃亡,无籍可依,本为良人沦落成奴隶,故叫良人奴。说话间,外围的扈从便要将人赶开,以免惊扰到女郎。
那牙人也自知这阵仗不是他惹得起的,识趣退避,然他手里那个之前惊呼的奴人却不配合,挣扎之间,奴人遥见一角朱红裙摆从团围的兵士中若隐若现,好似贵女装扮,心思电转,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
“我等非奴!乃洛阳世家女,被歹人拐骗,渡颖河卖至南朝,求贵人救命!救命!”
那个疏眉黄脸的牙人慌忙去堵她的嘴,簪缨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自要问个究竟。
沈阶去传话,便有兵士将这伙人带到簪缨面前。
簪缨只见牙人身后的良人奴有二,皆是女子,开口呼救的那个着破布衫,年纪轻小,面黄枯瘦,另一个却是位二八佳人,容貌姣好,落魄之下犹见姿态端雅,只是双目空洞无神,连被簪缨目光轻轻打量的力道都似受不住,娇躯轻颤,有如惊弓之鸟。
簪缨叫人将牙人按住不许说话,问二女缘由。
求救少女露出绝处逢生的神色,忙去搀扶美貌女子,口唤“娘子”,让她快说。
无奈后者似吓破了胆,嗫嚅无语,丫鬟模样的少女急得自己说出了始末。
据她所言,她家小娘子是北朝洛阳世家姬氏之女,此前南朝大司马有北伐之意,家中怕都城出乱子,便送这唯一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女儿去太原亲戚家避兵乱。
谁想刁奴贪利背主,与牙人勾结,她主仆二人又不谙世事,糊里糊涂被劫骗转手,在南北朝交界的边城处被卖到如今这个牙人手中,到了这里。
女子一面诉说一面哭求:“求贵人小娘子垂怜,我等皆是清白人家的女娘,根本没卖过身契,岂会是良人奴。万望小娘子解救!”
那美貌女娘到这时也反应过来,见簪缨美丽面善,坠泪跪下道:“阿瑶所言属实,妾本姓姬,家中行五,眼下身无自证之物,只求娘子施援,待我去信回家……”
说到这里,这姬氏女想起此处已是南朝境内,而非家乡,莫说寄信,便是能否活过明日也未可知,而眼前之人亦是晋人,又为何要救她,顿生绝望,掩面痛泣起来。
簪缨看向牙人,“她们所说可属实?”
那牙人缩着脖子弱弱辩解道:“贵人明鉴,小的人微身贱,不过挣个糊口钱,当初买下她们时,是身契俱在的,小人也给上家交过两千钱,本打算送至喜好猎艳的蒙城将尉帐下,讨几个赏钱。贵人心慈,若想买下她们,那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只是,恳请莫叫小人亏本……”
任氏
在旁陪伴簪缨,看不过眼,喝道:“女郎只问你一句,你啰啰嗦嗦些什么?”
簪缨看着那对主仆着实可怜,正欲开口,忽听一人道:“此事过巧,提防是北朝的细作。”
这声音耳熟,却也不太熟,簪缨抬目,先看见一头白发。
白发上冠的还是白玉簪,在这天寒地冷的郊野格外显眼。
簪缨神色顿时淡了半分。
她刚吐过,语气自然不佳:“傅文掾,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狗皮膏药甩不脱?阁下千里迢迢尾随而来,是为了左右我的行事不成。”
傅则安佝身咳嗽两声,回袖向簪缨躬身揖手,却是下品官员面见贵人之礼,恭敬地垂低视线。
“不敢有意叨扰女郎,只是远远听见此事蹊跷,一时情急。”
沈阶冷笑:“若此为细作,那么九州大地上,这样倒霉的‘细作’,出身优渥的傅郎君将会看到许多。”
簪缨转看沈阶,“这种行径,难道也常有?”
沈阶道:“女郎有所不知,北魏朝廷虽在大力推广汉化,根底难移,看低汉人的胡人匈奴大有人在,北朝底层百姓多是被剥削奴役,正如大晋也同样仇视胡人,与胡姬昆奴在我朝的地位相仿。
“更有一种出身名门的将种子弟,没有马上杀敌的本领,却好玩弄从北朝流落过来的良人奴女子,以此自欺地发泄对北方胡人的不满,殊不知,这些女子亦为汉室女,不过是当年未跟随衣冠南渡的家族,滞留在北朝的后代。”
“女君。”
这时王叡领队回还。
他还真在村庄里找到一个活着的男童,是被大人藏在了压住大石的枯井之中,想是家人尽丧,无人来救,这几日靠食自己的痾物为生。
簪缨只见这男孩不过十岁,不哭不闹,神色呆滞,大而漆黑的双目却空洞如死。
王叡低声对女君道:“末将在此子家中,见屋内房梁上有两具自缢的妇人尸身……”
簪缨听见这一句,胸口的那阵恶心之感又卷土重来。
她闭了闭目,强忍没吐,解下斗篷裹住那个痴呆的男孩,交由任氏带回车厢中缓和身子。
这期间王叡也得知了良人奴的始末,他鹰隼般的目光看向地上二女,沉吟道:“女君才停在这里,便有人上前,确实有点巧了。想确实是不是北朝奸细,也有一法。”
他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不齿说,但看女君是个心软之人,要她如此撂开手必不忍心,而自己受命保护女君安危,女君又与大将军牵连密切,更不能让北魏寻隙插针,致有反间之患。
簪缨还在等着下文。
王叡只得硬着头皮道:“女君请恕末将言语无状——军中调教女子细作的手段大多残忍,先破身子,以绝情爱。而这牙人既说良人奴是送给蒙城将领,必保她清白才卖得上好价钱。女君随行带有媪妇,只要一验……”
“够了!”
“住口。”
沈阶和傅则安同时出声,簪缨却已听明白了。
她袖底的手微微发抖,声里带了寒颤,“何需如此!”
她走到那自称姬氏的女子面前,姬五娘害怕得连连后缩,簪缨只柔声道:“莫怕,想来娘子在家中时,亦当瀹水烹茶,但不知南北有何差异,你们那里击拂茶沫,是两道还是三道?”
姬氏小脸冻得青紫,反应了一会儿,才呆呆道:“北人喜喝浓茶,击拂越久越佳,少则四五道,多至八.九……”
簪缨又问:“今有独山玉,是做印章好还是做手镯好?”
姬王娘渐渐明白了什么,目光亮起来,回答道:“独山玉质地坚密,色杂而多变,不宜制镯,做成雕件摆案装饰是最好的。”
说着她不由又泣下,“妾
当真是洛阳姬家人,我家中有一件独山芙蓉红玉仿雕珊瑚树的摆件,便在正堂之中夔龙案上,洛京人皆知,不敢骗人……”
簪缨又问了女红针法、绣样锦缎等几个问题,姬五娘皆答得上来。
而她特意夹杂询问几个南朝禁宫中才有的规矩,姬五娘又都不知。
细作可以假扮贵女的身份习惯,但大家闺秀从小培养起的审美细微之处,却不是学些功课便能补足的。
簪缨无他长,唯独这些东西自小耳濡目染,自认辨别得出真伪。
待她问完这些问题,王叡已十分惊异,没想到察问奸细还能这么来。
簪缨清澈见底的目光凝着王叡,余光又扫过傅则安,说道:“这两个姑娘应非细作。自然,我不如众位见多识广,或许有考虑不到之处,便把她二人单放一辆车中,派人看着,到颖东再由唐氏中转的商队送回北朝,必不教她们窥探生事,如此可好?”
她能理解军中的行事风格,涉及行踪机密,宁杀勿赦。
但她同为女子之身,同样感受过濒死的绝望,还是想尽可能找出法子,宁救不弃。
王叡隐约觉得女君有些生气,然而这气又不像对着他,思量一番,点头应诺。
至于那牙人,簪缨心中厌恶,却无权决定他生死,叫他失了两千钱吃个教训,随他去了。
“一千钱为一贯,两贯钱,便能买下两条命……”
簪缨悲从中来,最后回望一眼身后尸坑。
如此情景,居然还是“这两年好些了”,那么不好之时,又是如何?
所以她之前一路留宿温暖舒适的驿馆,被沿途郡县的唐氏分号掌事们一声声小东家敬着、供着,所见的太平无事,都是有人给她保驾护航,为她规划路线,避开祸乱之地。
她眼下所见,才是真实人间。
簪缨令兵卫埋好坟冢,继续上路。这一回不再尽走官道,也经过郡县郊野之地。
于是她看到了筑城固堤的役工面目黝黑,动作迟缓麻木,屡遭鞭笞;
也听闻贫苦人家因交不起岁末的两匹丝绢税,险些上吊;
看到女郎家中无钱抵免力役,只得让女儿充当男儿应征;
也见未出孝期的兵户寡妇被衙门拉走,强行配嫁,只因大晋少男丁,法令如此……
簪缨一路目睹,能施援手的少,无力回天的多,整个人变得越发沉默。
她心中因不久前想通了对小舅舅的心意,而萌生的满腹甜涩思念,也被日复一日的惊痛掩盖。
簪缨始才真有些懂得,一代代的北府人、祖将军、小舅舅,宁舍身家性命,也立志统一南北克复中原,所怀的志向是什么。
这些世情,小舅舅多年转战南北,所见只会比她更多,含恨只会比她更深。
而他又是责任感无比强烈之人,所以他那颗挽澜平乱之心,无论铁淬冰浇,都不会湮灭。
簪缨忽记起那日在京口小酒肆,小舅舅对她说过一句话。
他让她将来无论目睹什么,都不必害怕,向前而已。
当时簪缨不解其意,如今终于懂了。
小舅舅一直是走在她前面的人,原来在当时,他已经预料到她将面临什么,却不说破,不阻拦,只在暗中点起一盏领路的灯,等时机到时,给她指引与勇气。
向前而已。
每当簪缨难受,觉得自己身负巨财却无益于民而感到自惭,她便默念这四字,一遍遍在心中勾勒小舅舅的脸,重温他对她的种种好,重新振作精神。
世路难走,但还有他。
有时在宿馆的夜灯之下,她铺纸想要写信,以托军隼带给远在兖州的卫觎,笔已濡好,却又觉纸短情长。
想说的太
多,可写的不够。
每次到最后,她不书一字,怅然撂笔,转而抱一抱身边陪她的狼。
“还是等见到,当面同他说吧,是不是?”
她有太多太多话,都要看着小舅舅的眼睛说。
簪缨埋在白狼头颈的绒毛里深吸一口气,突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若这狼能变成小舅舅,在我身边陪我就好了。
这样想着,簪缨扳着狼头,在白狼耳尖上偷偷亲了一口。
白狼受到惊吓,浑身绒毛陡地竖立,耳尖抖动,遽然跑走。
第94章
簪缨这一路的变化, 杜掌柜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
女子在外行走本就艰难,何况女子心性比男子更为柔善敏感,一见人间疾苦, 便如藤曼缠身,挥之不去。
当年东家是巾帼中少见的飒爽,遇事极少伤春悲秋,气格豪壮胜过男儿。小娘子的性子却随了姑爷, 是个外柔内善的。
但已经开了头, 杜掌柜又不能拦着簪缨, 只能安慰小娘子说腊月之前差不多能到颖东, 见过钟掌柜,交接过账簿后,再向北,也许可以赶在除夕前到兖州,同大司马一起过年。
簪缨盘算着时日,心情确实因此好了些。
随行的姬五娘主仆由卫队中分出两人专门看管着, 月余以来,并无可疑之处。
那个梁家村的孩子,由任氏亲自照料, 也养得壮实了几分,虽然依旧不爱说话,至少不像瘦猫儿似的奄奄一息了。
想到此时正在颖东郡的流民乌龙与手, 簪缨不免想起上一世, 此人聚众反晋之事。
经此一途, 她更觉得世间万事有迹可循, 若不是亲眼所见, 她岂知在声色犬马的建康以外, 大晋底层的百姓受佃主豪强以至世家大族的层层盘剥,过得是难以温饱的日子。
活不下去,不反何为?
这样的世道,难道只有等小舅舅竭力奋战,澄清宇内,才会变得好一点吗?
可哪怕战胜了北朝,到时又会有君主忌惮,世族倾轧,四域窥边小国,纷乱依旧不断……
簪缨陷入沉思。
这一日,行队取捷径从豫州蒙城境外经过。
因知此地驻有豫州兵营,为免节外生枝,王叡提议不走官路,从城外南郊穿过。簪缨同意。
谁知就在行经南郊时,前方突然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夹杂着男子淫语浪笑。
簪缨一路行来,对这种声音近乎于敏感,眉尖当即一跳,叫停马车:“前方何事?”
外头沉默良久,王叡才近前沉声道:“女君莫露面,此非我们能管,宜速行。”
即使隔着车厢门,簪缨也听得出王首领的声音中极力压抑着愤怒。
她莫名,又感不祥,推窗欲观,才推开一线却被外面的一只手掌抵住。
簪缨从窗隙中对上沈阶漆黑的眸子。
沈阶眼里压着一种簪缨看不懂的情绪,冲她摇头。
不远处笑浪更大,簪缨忍气静声又问了一遍:“别瞒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阶咬了咬牙,方道:“前头是蒙城屯兵的营户聚居之所,有一将正领着亲兵……奸.淫兵卒女眷。”
簪缨耳边嗡然一声,沉若惊雷。
她本以为自己对世道的黑暗面已经见得够多,沈阶的话,却又一次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从京口来,见过卫觎整肃下北府军户的安稳和谐,便以为其他州郡的军镇,纵使不如北府,也都大差不差。却想不到青天白日下,还有这种肆无忌惮侮辱兵眷的事!
愤怒过后,簪缨想明白了王叡与沈阶的未言之意。
蒙城为豫州军镇之一,常驻兵马不少于三千,此事的确不同于她之前遇到的孤苦贫弱事,涉及外州军政,还真是……看见了,管不了。
车外少女的哭求声冲击人耳,簪缨指尖发抖地攥拢湿冷的掌心。
这队车马目标显眼,蒙城守城大将军樊卓鹤立于一片灰扑扑的军帐间,铁甲长披,威风赫赫,他怀里逗猫儿似的箍着个不及他前胸高的瘦弱女孩,上衫已褪净,当着人面正要寻乐,便看见这一小股兵队。
樊卓目光顿时阴鸷。
副将收到将军的眼色,握刀高声问:“前方何人部下,竟敢铠甲武装过蒙城之境!”
王叡粗扫一眼对面阵
势,见那将领行此不齿之事,竟带着五六百兵卒驻在附近,让这些有妻室的兵丁眼睁睁看着,心头怒火越发高涨。
他隔着一条干涸的沟渠硬声回道:“北府大司马帐下,奉大将军之命护送唐氏东家出行,如何?”
他若来一番遮遮掩掩,反会引得对方不知死活地盘查,大司马的名号便是震慑,谁人敢拦。
卫觎的人……
樊卓眼皮一跳,再看那遥遥一队玄甲兵,果然心生忌惮。
南朝但凡领过兵的人,没有一个不怵那煞名在外的大司马的。
然而这樊卓身为豫州刺史的妻侄,手握一城兵权,一向横行无忌惯了,骨子里又是个极贪色之人。他听说过,那唐夫人的独女小小年纪,便有洛神宓妃之美,毁了废太子的婚约后,和姓卫的厮混在一起,把京城闹了个天翻。
樊卓如水蛇一样阴湿的目光紧盯那辆遮挡严实的小油壁车,心痒痒起来,陡然觉得手里的二两肉没了滋味。
美若天仙,到底是怎个美法?
他眯眼舔舔牙根,似在犹豫能不能截。
离簪缨马车卫队末尾十步之外的另一辆牛车上,一个书僮跳下车。
张望见前方冲突,书童回过头脸色发白道:“郎君,前头好像是本地的驻兵在凌欺人,女公子不会想管吧?会出事的。”
傅则安白发垂肩,敛眉凝沉瞬息。
而后他从身旁坐垫下的暗格,摸出一只自离京那日起,便一直小心保管的长方木盒。
“此事她如何管,一时心软看不惯,救得了眼下,人走后,得救者只会受成倍折辱。”
嘴里这样说,傅则安用拇指抵开盒盖一角,露出绛色玄纹的一角象牙轴绢。
那双古井枯沉的眼里,久违地闪过一抹微光。“等等看。”
这时候王叡已催动马车向前,他的职责是保护女君安危,用大司马的名号震慑还可,无令,却不能和外州兵部产生冲突。
就在马车经过军户一带时,簪缨透过车窗缝隙向外看去,只见一个高大虬壮的穿甲男人钳扣着一个小女孩的瘦弱背脊,那女孩脸上啼痕未尽,寒天冷气下,裸露的皮肤已冻得青紫,上面布满凌虐的斑痕,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簪缨喉咙堵塞,眼前蓦然闪过海清晏那个小丫头无忧无虑的笑脸。
这里的军户女儿比她能大几岁?
这样的事日日都在发生吗?
更远处,是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兵卒。
簪缨指甲陷进掌心。这些人中,会不会就有那受欺少女的父兄?那厮行此禽兽之事,不避耳目,反而恶毒地让他们在旁看着……
那股亲眼目睹腐烂尸堆的恶心感又袭上来,簪缨想要干呕,又觉无力。
在一种无可忍耐的愤怒中,她敲了两下车厢。
马车立时停住。
沈阶面色微变,王叡还未近前,但见车门从里用力破开,簪缨下车,水红色斗篷如一阵急风旋过王叡身侧,径直向前。
娇音含怒自语 :“别告诉我这种事也是司空见惯!”
“女君,莫冲动!”
王叡意识到簪缨要做什么,连忙拦阻。不是他不敢出头,而是其中利害牵扯实在太多。
簪缨脚步不停,只回眸一望,“听闻北府精锐皆以一当十。”
王叡在这句语焉不祥的话里心头一振。
沈阶眸色变幻几番,很快沉定下来,随上簪缨。
樊卓到底不敢挑战大司马的底线,正因为和美人失之交臂而痛心,忽见要走的马车停下,一道娇丽的身影径向自己走来,不禁大喜。
离得越近,他越看清这小娘子云鬓蛾眉,肤光胜雪,白生生的脸蛋衬着一袭纯粹红衣,要多招
人有多招人。
行走之间,羽缎流动,遮住袅娜身段,掩不了活色生香,樊卓的马眼一下子就麻了。
他平生渔色无数,却还未上手过这等尤物,恨恨心道卫觎好艳福,在怀里玩意儿的胸脯前狠抓了一把,女孩神色痛苦,樊卓哈哈大笑。他目光死钉在簪缨的脸上,目露淫邪之光:
“原来这位便是唐氏的小娘子,本将军失敬,很应尽一尽地主之谊,请小娘子到敝府喝杯水酒才是。”
男人的视线令簪缨恶心。
簪缨眼神迎着,不闪避,淡淡道:“放开她。”
樊卓本就在衅她,逗弄美人,原有千般乐趣。他闻言咧唇一笑,给了这小美人几分面子,松手一挥,那半裸女孩便跌在冰冷的硬土地上。
女孩拢衣含泪仰望簪缨,如见救苦菩萨。
簪缨望她一眼,收回视线。“还不知阁下尊姓贵名?”
“我嘛,”樊卓眼睛玩味地在簪缨身上逡巡,大喇喇说,“蒙城骁骑将军樊卓,豫州刺史是我亲姑父。我可早仰慕小娘子之名了,说真的,竟陵王封位再高,也是个嗜血残暴的主儿,哪里懂得疼人,小娘子与其跟他,何如跟我?只要小娘子玉足下顾,樊某必待你千依百顺。”
王叡已带人在簪缨身后围护成一个方阵,闻言道:“嘴里放干净些!”
在京时,簪缨不是没听过这种编排她与小舅舅的话。
当时她对小舅舅尚无他意,清者自清,故一概置之不理。
而今动了心,也是一片冰心,断不容人如此侮蔑。
她在心里记下这笔帐,桃花眸子冷如钩:“樊骁骑,何以折辱兵眷?”
美人冷面含霜,越发激人挞伐之欲,樊卓更觉销魂,心道今日有得玩了,毫不在意地笑道:“何言折辱?革者,贱籍而已,芸芸千万,同我这靴下尘泥有何分别?本将军发善心怜惜几粒泥点子,还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份呐。”
“当然,”樊卓坏笑着语风一转,“这些货色同小娘子你自然不可比拟,若小娘子愿意到府上小住,本将军可应承你放过这些人,如何?”
他算是看出这小娘子是干嘛来了,无非是不谙世事心软如水,仗着自己靠上卫十六的关系,以为手里捏着几个兵,就慈心泛滥强出头,以为自己什么闲事都能管了?天真。
他本不想触卫十六的霉头,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娘放着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非要上赶着喂到他嘴里?
既如此,不脱下一层皮就别想走了。
他大放厥词时,一众兵丁就神色麻木地听着。
而棚户中那些沉默的妇人,同样木着脸无动于衷。
地上的女孩还会哭泣求饶,这些过来人已经不会了。
簪缨一片片看过去,觉得她们的眼睛不像眼睛,像一口口空洞黝黑的洞。
这些话,这些事,这些身份最低卑的女人们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她们生在乱世,入了兵户,头顶一手遮天的是一州地霸,所嫁的男人不过是这霸王手里随时能捻死的蝼蚁。她们逃不出这片阴云,便只能忍受。
从前不是没有愤恨反抗的兵,也不是没有投井自戕的妇,可到头来,云还是天上,泥还是在脚下,活着的人,还是只能忍受。
告到上衙?豫州最大的官都是首将自家亲戚,又能告谁?
簪缨忽然明白了海假节那日说,北府从无欺凌兵户之事时,神情为何庆幸而古怪。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偌大南朝,战能克、攻能胜、军纪严明的北府只有一个。
“否则呢?”
簪缨轻轻问,被冷风吹动鬓边发,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