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檀棣的骄傲和少年的顺从落在簪缨眼里,如同一根根针在扎她。
她明知檀舅父是好意,却控制不住呼吸发紧,扶案欲起,忽听一人低唤:“阿奴。”
轻轻的一响,忽如梵音熄躁心。
她带着水光的双眸转向卫觎。
卫觎的眼神很稳,对她轻轻摇头。
满室无一人看得出她的心事,唯独他晓得,一个眼神过来,簪缨亦看得懂,是在告诉她:不一样的。
这两个少年的经历和命途,和她是不一样的。
虽然檀棣从小便灌输他们要为一个人而活,却待他们很好。
檀棣自然更不是坏人。况且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她着想。
簪缨缓缓吐出一口气,如同六神归位,手心的汗渐渐干爽,抬头恢复了平常神态,对着檀棣慢慢抿出一个笑,“舅父,阿缨很感激您为我费的心,只是这……不合适,对两位哥哥也不公平。”
“姊姊,我是弟弟,比你小半岁呢。”檀顺目光纯粹直白地看着她,越看越惊艳,同时又露出点小心翼翼的神色,“是不是我哪里失态,让姊姊不喜欢了?”
簪缨蹙眉摇头,檀棣到这时终于看出了她神色不对,皱眉道,“都不喜欢吗?他们只是为人低敛,拿出去和京里的公子王孙比,哪里也不差啊。”
“他们不是物件,不必和谁比。”簪缨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量有些高,随即立刻起身向檀依和檀顺长揖,“对不住,是我失言。二位神姿秀彻,他日必有良缘,你们有自己选择喜爱谁的权利,可自己去追寻姻缘。”
“姊姊,何出此言,我与阿兄心里装的便只是你啊。”檀顺不解,有些着急地起身,“只不过要看你更中意谁罢了,若我们哪里不入你眼,你说出来便是啊,不要如此、如此……”
她明明在婉拒,为什么看起来像要哭了一样。
檀依扯回兄弟,轻望那犹有千斤心事的白衣女娘。
她曼洁如玉的眉心轻轻一颦,就让经手过无数玉石的三吴少东家,想起一尊平生所见过最温腻透润的羊脂玉观音像。
观音眉落一点埃,便牵得人无故心折。
卫觎当机立断起身,“女娘累了,杜掌柜先安排远客住下,今日且罢。”
“罢什么,怎么回事?”檀棣皱着老粗的眉头看向簪缨。
“你相不中舅舅为你选的人,也不跟舅舅回吴郡吗?”
簪缨深吸一口气,“阿缨在京中还有事未完,恐不能如舅父所愿。”
“弄啥嘞?”檀老板急出乡音,“一个都相不中吗?恁娃儿,犟,和恁娘一个样儿!不中,京城非久留之地,你接下唐氏,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嘞,非得跟我走不可!”
“不走。”
“就是京城待久嘞,眼界高嘞,没相中我这两娃儿呗?”
“舅父,您还是不明白,您不该这样对他们,不能强迫他们喜欢谁、为谁而活,不能连他们按自身想法而活的权利都剥夺……”
“啥权利?啥想法?我供他们吃穿供他们习文学武,咋嘞,俺善心发错嘞?你外爷当年收养我,训我跟训孙子似的,耳提面命让我对你娘好一辈子,谁跟我谈权利、谈想法嘞?”
“外祖父自然是好的,舅父你也待我很好,我心里感激,但此事断然不成。”
“咋不成?我当年失败嘞,我养出的儿子又失败?你娘俩眼光咋就恁高!不中,你必须选一个,哪怕将来出嫁当陪房也成!”
“舅舅!你有没有尊重过他们!什么叫陪房!”
“咋嘞?男的能有女通房,女的不能有男陪房,咱家是首富啊娃儿,你叻想法不要太迂腐。”
簪缨一个从未高声说过话的人,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在第一回 见面的母家娘舅面前,高声疾语,争得面红耳赤。
两个少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担忧又想笑。杜掌柜夫妇也没料到这一场舅甥喜相逢的会亲演变成这样,慌忙上前,一人拦住一个。
簪缨的突然发作,一大半是因为她一看见檀依檀顺,触动了自家心结,想起了前世被庾氏教导得事事以太子为天的过往,仿佛一瞬间失了控,便狠吵了一通。
等话音出口,她自己的耳朵先被震得嗡鸣,再醒过神,堂中众人已是神色各异。
簪缨一下子咬住舌尖,羞恼不已,谁也不理,埋头跑了出去。
这举动对于心软性柔,礼仪得体的小女娘来说,同样是人生头一回了。
任氏着急要追,被卫觎抬手阻住。
夏日著袭的男子面色冷白,目光像一池寒潭,轻道:“她能发泄出来,不是坏事。”
那头檀棣还气得哇哇叫,“我就住下!我还耗着不走了!老杜,正房在哪儿,娃儿不拿我当娘家人,我不能跌面儿!”
这又是气话了,杜掌柜哭笑不得道,“大爷,正房住着老太妃娘娘,只怕不大方便。”
檀棣一顿,来时隐约也听得有这么回事,只是一时气急忘了,又喊,试图喊给跑去不远的小娃儿听:“清雅园子总有吧,我们爷仨没人稀罕,住园子里,不惹你们眼!”
杜掌柜向身边的大司马轻觑一眼,这位怎么还负手看上戏了?苦笑道:“府上的别墅园子目下是,大司马住着,您看……”
“噗。”檀顺终于憋不住。
檀棣涨红着脸,瞪了一眼不给他争气的幺儿,“打地铺!打地铺!”
第58章
气头上吵归吵, 嚷归嚷,自不能真让来客打地铺去。
过后春堇从小娘子那处来,悄悄找到杜掌柜, 转达小娘子的意思, 将檀先生与两位郎君就安排在她住的东堂荻华轩,地方大,离得也近。
杜掌柜始才明白过来,大司马说的那句“不是坏事”是什么意思。
只有打从心眼里亲近的人, 才会肆无忌惮地吵一场,吵完了,该怎样亲近,还会怎样亲近。
“住啊!怎么不住!”那头檀棣听到杜掌柜的请示,二话不说便应下, 一脸不答应就是怕了谁的倨傲。
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做惯了横踞三郡土霸王的檀老板,也不肯主动去哄娃儿,必须等着娃儿来哄他。
这一等, 却等了个望穿秋水,也没见到那个怎么看怎么稀罕的小女娃过来找他。
咦, 挺软乎一个娃儿,心咋这么硬嘞?
这是因为簪缨的气还没消。
她心里头为这位舅父的到来欢喜归欢喜, 可他怎么能当着那许多人面前,说什么陪房不陪房的话呢?
一想起那两位郎君看向她的温存目光, 簪缨便愧怍难安。
人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产生非他不可的好感吗?
她前世受尽他人摆布, 掏心掏肺地爱过一人, 后来空中朱楼塌之不成片瓦, 那种从云端坠落的痛苦,她不愿有人因她的缘故,再承受一回。
谁生来也不是为着别人而活的。
簪缨也隐隐知道,两件事不能全然这么比较,但心里就是气不顺。连带着,也不大敢去见那两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大小檀郎。
就怪阿舅,就怪阿舅。
这气闷一直持续到宫里来人,原璁奉陛下旨意,带来宗室公主的册封诏书,以及西郊蚕宫的让渡文契,赍赐缨娘子。
出乎原总管的意料,这回小娘子居然好歹备了供桌香案接旨,又备了香茶款待他。
这一来原璁反而没底了,不敢落座,躬身立在愈发藏龙卧虎气象一新的蕤园前厅,只听上首那位蕤园新主,言笑晏晏道:
“宜宁公主,好封号,这是在敲打小女子安宁听话些呀。我若谢恩,是否宫里下一步便是为我择一位好驸马,定下良辰吉日出嫁。宫里为我备嫁妆,而我手握的财库,便顺势归入国库了?”
一名青衣郎垂目立在她身后,无声无色,像一根扎根在地的青竹。
原璁闻言悚然。
他都怀疑这小娘子出宫后是习练了何种秘术,短短两月,脱胎换魂,从早先的文静口拙,变得连这等妄言都敢出口!
继而,原璁又忌惮地瞟一眼簪缨身后那青袍男子。
自古帝后驻跸,身侧才有侍郎长秋。此子静势,如捉刀人。
不管陛下有无这个意思,原璁只是个传话的,万万不敢接这个话茬儿,越发赔小心:
“小娘子多虑了,只是陛下得知小娘子受了委屈,言功臣之胤,国不可欺之,故尔下赐,以示补偿。”
“是陛下太言重了,小女子一介草民,如何敢当。”簪缨诚惶诚恐地起身福了半礼,又稳当坐回去,手抚案上两道以象牙玉轴裱之的黄绢圣旨,语气天真胆怯,“但不知,小女子受屈,那施加之人又当如何?其实天家体面最最要紧,总是刑不上大夫的,何况是那六宫第一等尊贵人,是不是便莫追究了?”
一时之间,原璁都拿不准她是不是真在说反话,勉强堆着笑脸哈腰下气:
“小娘子放心,皇后娘娘……病了,日后都会留在显阳宫养病不出。”
这便是宫里压不住非议,簪缨又咬死不肯出面澄清,北府军又窥伺京城东门不去,大司马又雄踞建康却不露面,天子衡量来去,只得牺牲一个无家无势的庾皇
后,来断腕保全体面了。
软禁吗?
簪缨吃惊道:“皇后娘娘病了,这让我如何放心得下?一朝国母,再怎样说也要保重身子,万不容有失的。我却听说城西有座尸黎密寺,上代有位皇后也是好清修,出宫去了那里,一直活到耳顺之年。也许咱们的皇后娘娘效仿先贤,入寺清养,假以时日病就能好了。”
“小娘子慎言!”
原璁的面皮终于绷不住了,“那座寺庙在石子冈,远离人烟,现已荒芜,再者您口中那位前代皇后,是……”
是犯下戕杀皇子罪孽的待罪之身。
这一口一个“先贤”,一口一个效仿的,可是把整个皇室都骂进去了。
缨小娘子是嫌如今的处置不够重,非要让庾娘娘离宫入寺,了却余生吗?
御前总管思虑深深,她少时养在皇后身边时,究竟经历过何事,以致有如此深仇大恨?
没想到他这厢声量稍微高了些,簪缨立刻变脸,挥手将两道旨意扫落案下,眸含剔透冰雪,颜如冷面芙蓉,冷声道:
“我说错了话,公公这便回宫一五一十禀报给陛下,我脱簪待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可好!”
“岂敢岂敢,是奴才错了,奴才错了……”圣旨被当成废纸被扫落在地,原璁扑通跪下,心道一声小祖宗,膝行向前拾起玉轴,双手捧过头顶重新送回案上,仰脸哭笑不得。
“娘子,女君,陛下原是真心想补偿您的,您便收下吧。要不有什么话,您同大司马进宫与陛下恰谈,陛下也是敞开宫门极愿意的。这么着碰下去,于您,无甚好处啊。”
“公公是好意。”簪缨长睫轻瞥,脸色缓和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一小小商籍女,一心只为陛下谋福,至于自己有没有好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换上一幅笑脸,“听说那苑北的行宫,这些日子还撂在那里没有修建,陛下的五十大寿不日便至,到时依附我朝的各个小国王君,进京为天子贺寿,齐聚四方馆,见到宫不成宫,苑不成苑,我朝天威何在?传到北朝去,颜面又何存?”
少女看着原璁神色变幻不定,和气一笑,目光倏尔镇沉,“唐家愿出资,续建行宫,为陛下分忧。”
原璁左提右防也想不到她的话头一拐弯,说到修建行宫上头去,诧异道:“小娘子之言当真?”
“自然当真。”簪缨道,“只不过筑宫之费毕竟靡巨,在商言商,我想腆颜与宫里讨半样东西。”
原璁现下一听她讨东西便头疼,还半样,更诡异,小心地问:“何物?”
跽在锦席之上,清丽高华的女子微微动了下细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不跟他兜圈子,“乐游苑是皇家园林,我要一半地契——放心,之后皇家该怎么举办御宴还怎么办,名义上与从前一般无异。”
就如同那蚕宫虽则给了她,圣旨上写的却是赐她西郊几亩耕地桑林,总归是粉饰天家颜面的意思。
原璁失语半晌,不解:“小娘子图什么?”
簪缨垂眸,不图什么,临苑之山,山名覆舟,她很不喜欢这个名字,想改一改。
不过未成事前,这话没必要与旁人言明。
簪缨伸出细嫩的玉指,点中赐下蚕宫的那轴绢纸,“除了为陛下修建行宫外,唐家还愿意修葺尸黎密寺,保证让皇后娘娘养病养得舒舒服服。公公,可回宫复命了。”
至于成与不成,她这个小小女子哪里能左右呢。
左右是颗弃子,在不费锱铢白得一座行宫的利益前,将人从内宫挪到外庙,很难取舍么?
不过也难说,兴许陛下与庾氏恩爱情深,矢志不渝,会不舍得吧。
簪缨淡淡莞尔。
沈阶淡淡莞尔。
原璁却又打起了寒颤,听眼前这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把庾娘娘赶出皇宫不肯罢休了。
待他走出蕤园的大门,整个人已有些恍惚。
和太子殿下之前所料的竟是不差,缨娘子到底留了蚕宫,退了公主册封。
此外,还给宫里又出了道天大难题。
如此大逆行径、如此大逆行径……
嘿!原璁不知该如何作表地望天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干爹,小娘子是不是收了恩赏,开心了?”小内监焉瞳见他发笑,亮着眼睛凑上前。
原璁瞪一眼这个成日念着那点恩情,却脑袋像木鱼的干儿子,在焉瞳头顶敲了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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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里复命,中斋,身着雪青地宽大道服常衣的皇帝听过原璁回话,捻紧腕子上的念珠。
有一个瞬息,御前总管清楚地在陛下眼里捕捉到了杀机。
平生头一回,他对那长在膝下十年的孩子,动了杀意。
没有一位帝王能容许自己的威严受到一次接一次的挑衅。
随即,那股气又被李豫一丝不漏地压了下去,陷入沉默。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显阳宫虽因眼下事,微显势衰,还有与御前那边通得上气的耳目。庾皇后好不容易打听出前因后果,跌坐在榻上。
“……陛下未与本宫商量一句,便将蚕宫拱手让人了,那个小蹄子还不满足么!她想逼陛下废我,呵呵,凭她三两句话,也想废我?!”
庾氏一张早已不复往日丰润的凹陷脸颊上,神色狰狞,眼底乌青,喃喃自语:“不该是这样的……”
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显阳宫的风光旖丽,还近在昨日,一切都该尽在她掌握之中才对。
傅簪缨的及笄礼,也只不过是上个月的事而已,她本该顺利地拿下唐氏财钥,建好行宫,给太子邀尽美名,自己再风光无限地坐稳中宫宝座才对!
甚而连其后几十年的路,庾氏都给自己铺排好了,傅簪缨废物一个,对中馈事一无所知,她可以以太后之尊掌理六宫事,帮她的儿子稳定后宫,再给焕儿选取各家贵女,凭他喜欢,开枝散叶。
可怎么就,一步一步陷进今日的泥潭中了呢?
好像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
婚约取消了……
唐氏财库不翼而飞了……
自己的私库掏空了……
中书令倒了……
傅家败了……
崔家被弹劾了……
一众心腹都死了……
她的贤名彻底没了……
当年那件足以令她名臭千古的密事,也不知还能捂多久……
连焕儿这些日子待她的态度,也变了一样,庾氏也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皇上。
“不该如此,本宫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庾氏挣扎着起身,压着使女的手一股轻烟似的往外飘,“本宫要见陛下,见面三分情,陛下他不会如此狠心……”
才走到殿门口,猛地见一个黑影立在槛外。
一身沉郁的玄服,宛如一道墨描的阴影,正是垂着眼睛的李景焕,不知来了多久。
庾灵鸿看见他,目光像风中的烛火一样摇曳起来,一下子抓住他的手,“焕儿,你知道吗?”
她只当太子还不知傅簪缨的真面目,还在惦记那个贱人,颠三倒四地将方才得到的消息告诉太子。
李景焕由着才缠好的伤口被她扯裂,疼得彻骨,眉心也一动不动,只是漠然看着眼前雍容不再,歇斯底里的妇人,“母后,你今日愿意说了吗?”
庾氏忽尔变成了哑巴。
接着,一道响亮的巴掌掴在李景焕脸上。
四周宫娥跪倒成片。
“你不会说第二句话了是吗?!”
庾灵鸿苍白的嘴唇发抖,看着他的目光如血,一声声冷笑:“蚕宫不是给出去了吗?外头不是都给本宫定罪了吗!还问什么!可我所做这一切,是为什么?李景焕,我哪一样不是为了你!为了让她能长长久久地留在你身边,为了你的东宫地位稳固,你知不知道!”
“有没有儿子不知道的。”
李景焕抹去嘴边血丝,眸子像两口不见底的深井,“儿子忽想起,她五岁那年发了场病,醒后便没了之前的记忆,母后,其中有无你的手笔?”
庾氏面色一下子透白如纸,再次失声。
内宫私用苗蛊之药,是大忌,知晓这件事的人,除了她之外都不在世上了,只消她不说,不会有人知道。
想到这里,庾氏躲避开视线,扳着太子的肩头哭泣:“焕儿,母后身边如今没人了,只剩下你一个……自古没有废后之子继祚的先例,焕儿,傅簪缨她是个祸水,包藏祸心!你醒一醒,断不能让她再胡为下去,你帮帮母后……”
李景焕平静的脸像一块石雕。
他声音虚渺道:“母后可知,她向宫里传回那么多句话,哪一句是文眼?”
庾氏茫然抬头,没有听懂。
李景焕神色不明地一笑,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三岁孩童都知,而今南朝北朝并立,西域燕凉,各成一国,晋朝所占州郡放眼天下十不足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普天之下非王土!
她在隐晦地提醒皇室,天下除了南朝,还有北朝,铁蹄兵戈到不了的地方,唯有商路四通八达,唯有商人可来往穿梭于两朝。
父皇真是不生气吗,不,他只是怕一旦把唐氏逼进绝路,唐氏会暗渡陈仓,投靠北族。
李景焕自然不相信身为成忠公与唐夫人的女儿,阿缨会看不清大义,做出资敌卖国之事。
但关键不在于她会不会做,而是陛下敢不敢赌。
那个他以为总也长不大的小丫头,不知不觉间,胆子已经大到这种程度。
似鞘藏多年一朝出世的镶珠宝剑,刃锋一开,便绽出令人眩目神迷的光采。
皇宫误她多年。
“乐游苑,她想要,给她也没什么的。”
李景焕不理庾皇后的失神,走下殿阶轻喃:“但别的不成。阿缨,修行宫的事我自想办法,不能依你,都随了你,你就会离我越来越远了。”
第59章
“有些像那位幕僚的风格, 但又不大似他教的话,倒像小娘子自己早已想好了。”
徐寔同大将军走在通往东堂的花径上,“用出资建行宫来交换逐庾氏出宫, 庾氏入寺, 便同废后,主意不算行险,只是不知宫里头是何意思。”
言及此,徐寔拢袖道一声, “小娘子,有些气象初成的样子了。”
簪缨好几日没与檀棣说话,卫觎纵着她独自静了两天。可她与那新来的舅父闹别扭也罢,这几日也未曾来找他,卫觎预备过去看看。
今日他换了身白裘, 长裘偶尔拂过低桠处的野荆花枝,沾上浅浅一道印。男人侧颔瘦淡,话依旧不多。
徐寔知道大将军哪怕开口,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四个字:随她喜欢。
身穿轻薄夏衫的军师余光看见那抹白, 心下叹息。两人穿过垂花门,卫觎忽面无表情住了步子, 停在假山下的石槲丛边。
远远望着那间堂屋子,久未转动视线。
徐寔随之望了一眼, 才发现有人已经先他们一步,进去劝解小娘子了。
东堂厅的菱花门尽日敞着, 簪缨无事便在此间读书看账,也方便人来这里寻她禀事, 渐成习惯。
正翻过一页书, 眼帘下头现出一段青色袍角, 簪缨没抬头,随常笑道:“蹈玉来了,今日外头热不热?”
半晌没人应声,她抬起眼,才发现来人不是沈阶。
“檀郎君……”
不知怎的,猝然见到这名神情温润的郎君,簪缨有些局促,下意识掩书起身,“有事找我吗?”
那双水清无辜的桃花眸抬起瞬间,一下子撞进檀依的心里,过后才见戒备与无措,慢慢淹过了她明眸里的天真不设防。
檀依心想,她口中那人,是令她如此信任的人吗……面上歉笑,目光干净,“想同你说几句话,不知可否方便。”
簪缨忙请他坐,又唤阿芜奉茶。檀依见她有些乱的样子,也不知那日与义父对呛的豪情哪里去了,无声笑了一下,隔着一张案,嗓音仍是缓净的:
“不用忙,我想着,你也许误会了一些事,便想过来与你说一说,希望不曾打搅你。”
“不曾。”簪缨避开视线,胡乱地摆手,“对不住,这几日并非与你们置气,只是、我之前不知舅父有这样的安排,那事是不作数的……你与檀小郎君,理应有自己的路走。这些年耽误了你们的念想,对不住。”
檀依来京之前,原以为久住宫省的女君,该是如何娇矜精致、目无下尘,却竟是这样心软的人啊。
明明有人仰仗她活到了今天,她却生怕对不起谁。
五官清朗有雅气的郎君睇目询问,“愿听听我的事吗?”
见女子点头,檀依徐徐道:“依原是吴兴一门小士族的正房遗腹子,因生父早丧,母亲诞下我后也病故了,被族人侵吞家产,霸占房田。我是吃百家饭长到十岁的,不怕女娘笑,十岁之前,我大字都不识一个。”
簪缨听着,从最初的忐忑慢慢沉静下来,他的经历竟与她有几分相似,轻声问:“后来你便遇到舅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