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我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呢!」
弱水道长笑道:「神游物外,不为形累,你身在炉火尺寸之地,心灵已出于尘世之外,真是令人羡慕!」
陆寄风太久没说话,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弱水道长又道:「这三年,真人要我天天上寻真台教你上清含象真经,其实也是要我利用这里的天然苦寒之地,加强自己的内功修为,我的功力已复元了一成,真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陆寄风「嗯」了一声,依然不答,弱水道长笑道:「太久没与你说话,我就啰嗦了这么多,真是可笑!你把方才的经书内容都记住了,哪儿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道:「何谓三戒、五渐、七阶?」
弱水道:「这是序文里的内容,你可以直接跳过这个阶段了。」
陆寄风道:「可是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还是让我解惑吧!」
弱水道:「是。三戒为简缘、无欲、静心。这三戒一般人不容易练成,因此又有了五渐之法,以教人顺从三戒。这五渐分别是:斋戒、安处、存想、坐忘、神解。这五渐你也早就完成了,所以根本就不需要以七阶来实行它。这七阶是完成五戒的方法,分别为:信敬、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
陆寄风道:「我得道了吗?」
「还没有,可是你已经在朝着得道之路上修炼,所谓『神与道合,谓之得道。』等真人说你可以出来之后,也就是真正得道之时,那时你便能蹈水火而无害,对日月而无影,存亡在己,出入无间。」
陆寄风似懂非懂,而这部上清含象经,乃是司空无所创写,内容大幅超越了当时的道门修炼法门,就连弱水道长都在这三年的背诵中,进展飞速。从前道门只以清心寡欲、胎息为修炼之道,司空无却想出炼养「虚气」,融合儒家正心诚意,与佛家禅静、定慧的功夫,开创了新的境界。
可是举世之中,没有人能理解。就算陆寄风天生机缘,也只能依言而行,无法体会这其中的要义。这套理论,得经过整整三百多年后的盛唐,才有人能懂,而将之发扬光大。
司空无作为一代宗师,早已算出这层,就算当世并无知音,他也看开了。
陆寄风依照上清含象真经的内容练去,这部真经处处深奥之极,有时连弱水都难以回答,而要下寻真台去问司空无,来回解问之间,又过了两三年。
弱水道长自忖: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这近六年来修研上清含象真经,也只练不到第一层,这部真经一共有九层,自己花上五十年,或许可以练上三层,已足以睥睨天下,罕有敌手——除了陆寄风与司空无之外。
一天夜里,陆寄风正在修炼上清含象功,突然有人说道:「陆寄风,你练了多少了?」
陆寄风一听这声音,胸中一震,那是司空无!司空无居然亲自来到寻真台。而除了司空无以外,身边竟还有一人的气息,此人的气息修为虽逊于司空无,却也已根基甚深,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
陆寄风心中暗疑道:「跟在司空无身边的人是谁?难道是七子之一吗?」他很快地想了想,疾风道长已逝,灵木道长重伤未愈,烈火与惊雷道长的气息都较重,不似此人若即若离、似有似无,最接近之人便是停云道长。
陆寄风回应司空无道:「我练到第三章而已。」
「是吗?」司空无对身边之人道:「你为我护法,不得大意。」
那人应了一声,声音十分含糊,陆寄风听不出他究竟是谁,更感奇怪。
司空无道:「陆寄风,你暂且忘掉任何文字,无神归虚。」
「是。」
陆寄风不明何义,还是依言而行,突然间不知何处来的压力,弥天盖顶,将陆寄风全身压得痛苦不已,好像四面的铜墙铁壁都往自己身上压将下来,要把自己挤成肉酱一样。陆寄风痛苦得呻吟了一声,无法呼吸,正要运功与这股压力相抗,司空无喝道:
「不许运功,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若以己之力相抗,我们都会同归于尽!」
陆寄风十分害怕,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听从司空无的话,他猜是司空无在炉外将真气传进来,炉子里的有限空间充满了宏大的真气,才会挤迫得自己如此痛苦。万一自己傻傻的不运功相抗,会不会被活活挤死?
可是司空无又为何要害他?如果不听他的话,真的两人会同归于尽吗?
炉子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司空无闷哼一声,退后一大步。
这股挤压的内力渐渐散去,陆寄风中心烦恶欲呕,全身无力,慢慢地才又渐渐恢复正常。
炉外,司空无的声音显得有点干哑疲惫:
「今天…就这样吧,你一时之间也吸收不了这许多…」
接着,司空无又说道:「这几日你在此守护陆道友,勿生事端。」
司空无的声音消失了,陆寄风惊出一身冷汗,慢慢地恢复呼吸行气,这回真气好像比以前宏沛许多,第三章里一两处他怎么也冲不破的关节,一下子便畅通无阻。
原来司空无真的是来帮忙自己的,陆寄风再往下练,第四章也一越而过,非常痛快。究竟司空无是叫谁守护他,叫谁替他护法,陆寄风虽然好奇,却无心理会,沉溺在修炼之中。不知何时,又有人接近,接近者的对话,断续地传入耳中,是弱水与停云道长。弱水说道:
「六师兄,师父好像有点奇怪。」
停云忧虑地说道:「是啊!这两百年来,我没见过师父如此精神不济。」
弱水道:「会不会…会不会是…」
「怎么?」
弱水突然语带哽咽:「会不会是师父要化升了?」
停云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下原本就是盈则归虚,师父的道行有多高深,我们并不知道,可是他说过,他总有一天会离世,我怕这大限就要到了。」
停云道:「不会的!师父也说过他还有几个大劫,劫数没走完,他是不会死的。就算是劫数将至,他也会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弱水道:「啊,你说得对。我竟忘了。」
陆寄风听得心惊不已,本想开口告诉弱水道长:司空无是来传自己内功,才有了萎靡之态。但他转念一想:司空无既没告诉弟子们,意思就是他也不该多话。因此陆寄风便不言语,听弱水与停云说些什么。
停云道:「你要我来此地,就是与我说这个吗?」
弱水道:「是啊,烈火师兄与惊雷师兄不肯听我讲话,我只能与六师兄商议。」
停云道:「唉,当年焰阳君与烨阳君之死,凶手至今没查出来,总是个疙瘩。不过师父既然没怪你,你就宽心以对吧!」
弱水突然道:「有五师兄的消息了吗?」
停云道:「你为何突然这么问?」
弱水支吾了一会儿,并不回答。
停云道长略一沉思,不悦地问道:「难道…你疑心是慈泽下的手?」
弱水忙道:「不,弱水怎敢?相信慈泽师兄不会为了嫁祸给我而杀害无辜…」
停云怒道:「你真的这么想就好!要是给烈火与惊雷二位师兄知悉你猜疑到慈泽身上,他们更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弱水恭敬地回道:「多谢师兄提醒。焰阳君与烨阳君的死,令本门失去两名可用之材,这件事弱水亦心中怏怏,难以释怀,只望能早日水落石出!」
停云道长道:「这件事师父要我调查,却一直毫无头绪,也实在是件奇案!唉,恐怕几年前开始,通明宫的劫数就渐渐来了!」
弱水道长也忧心地说道:「以师父的真知灼见,难道也不能避过劫数吗?」
停云道:「天命难违,你也别想太多了!」
「是。」
停云道长离开后,陆寄风便听见弱水道长长吁短叹,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儿,弱水道长道:「陆道友,人是不是一旦有了污点,就终身无法去除呢?」
陆寄风一怔,没有回答。
弱水道长喃喃自语道:「我是个一身罪恶的人,这一百多年以来,洗心革面,可是师兄们却无法忘怀我以往之恶,唉!为什么无法接受一个改过向善的人?」
陆寄风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道:「日久见人心,您别太过介意。」
弱水道长苦笑道:「有时我真后悔修道求真,索性当初彻底堕落,成为大魔头。不过…唉,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了。」
「我知道。」陆寄风道。
弱水道:「当初我太傻了,若非有师父引领我,我还在浑浑噩噩,了此一生。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博取同情,而是想提醒你: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别人没有的机缘,你都有,你应该善加珍惜这个福分,不要辜负了师尊的期许。」
陆寄风又应了一声,弱水道长说道:「还有,我最近有事要到平城观一趟,一年半载才会回来,你自己勤练上清含象功,我回来后再与你切磋。」
陆寄风不以为意,一年半载对他来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而停云与弱水说话时,那名负责守护陆寄风之人仍留在附近,不出一声。陆寄风心中越来越是好奇,以停云道长的道行,竟也未察觉那人的存在,难道司空无另有弟子,功力更甚于七子?
陆寄风虽觉奇怪,但也不在意,想道:「你是什么人,与我无关;你有什么打算,也与我无关。」
他无碍无惧,专心修炼上清含象功,对方没有多久也就离开了。
这段期间,惊雷、停云、烈火几人偶尔会奉师命来探陆寄风,有时也念些道家的书籍典册与他解闷,陆寄风姑妄听之,倒是吸收了不少知识。某日起,陆寄风又察觉有人来到寻真台,却停步在数丈之遥,便不再前进。而那名被司空无交代守护陆寄风之人,果然十分尽责,也察觉了有人偷偷前来。
炉内的陆寄风好奇地想道:「司空无叫人守护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这个鬼鬼祟祟的人?」
那名守护者却没有任何动静,任由对方停步在原地,而身分不明者只停留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就默默离开了。
陆寄风想:「司空无要他勿生事端,他也真尽责,他这么隐秘,难怪七子都不知道司空无还有这么一个护法!」
那名身分不明者又偷偷上了几回寻真台,陆寄风听了几次他的足音,认定是个年轻人,武功不弱,却故意装出老人的姿态,这是从他走路时故意慢慢挪动,所感觉出来的。而守护者也有如影子一般,绝对不动声色。但陆寄风知道,要是身分不明者敢有所妄动,那名守护者也不会坐视。
那名身分不明者有一回慢慢地走上前来,已十分靠近陆寄风,与陆寄风只有一壁之隔,呼吸一紧,正要说话,令陆寄风大为好奇,想道:「他知道炉子里有人,要跟我说什么吗?」那人正要开口,突然间又趴倒在地,放慢了呼吸,好像是垂死一般。
此时陆寄风已练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七层,远远地便听见烈火的足音,不禁好笑,想道:「你很机灵,知道有人靠近了,没地方躲,就躺着装死。可是你不知道,这阵子一直都有人在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现在装死,瞒得过烈火道长,瞒不过司空无。」
烈火道长一上寻真台,便是一愣,奔了过来,道:「喂,老丈,老丈!」
「老丈」慢慢「醒」了过来,呻吟道:「道长…」
烈火迅速点通了他几个冻僵了的脉,道:「好多了吗?您怎会到这儿来了?」
「老丈」道:「我…我想替母牛生的小牛多找些嫩蕨,唉,这几年,仗打得凶,只有这山上还算平静…我一路找啊找,就迷路了…」
烈火道长道:「还好我发现得早,这里向来没人经过,万一您冻死在此,可怎么好!来吧,我带您下去。」
「老丈」道:「多谢道长,明儿我叫我儿子多挑几担柴上来,不收钱的。」
陆寄风暗暗好笑,想道:「这个老丈原来是山下樵夫,你这声音如此年轻,怎会有儿子?烈火道长与他对面相见,反倒没有我这个隔着一层铁壁的人对他了解!」
那人冒充为老人,这一段时间以来,就算是四下无人也不敢撤去伪装,可见此人的个性小心之极。他刻意接近锻意炉,像是要开口,可见不是偷偷窥视而已,必有所图。陆寄风也不心急,也不猜测,反正时间到了总会知道他的目的。
他此时上清含象功练到第七层,一直无法突破,不过他对时间并不在乎,因此气定神闲,练不下去就想想别的经书,或是想想往事,偶尔也会想到云若紫。
自己在这里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许自己出关之后,云若紫都已经做祖母了,这终归是一段回忆而已。只不过胸口会为之轻轻地痛一下,有几分惆怅。
某一天,陆寄风又听见司空无的声音,道:「陆寄风,你练到第几层了?」
陆寄风道:「第七。」
司空无「嗯」了一声,道:「你的进展快得令我惊讶。」
「请问真人,我在此多久了?」
司空无道:「十年而已。」
陆寄风想了一想,觉得是一瞬间之事,问道:「我还要多久才能练完上清含象功?」
司空无道:「原本我以为你至少要闭关一甲子,才能完全将天婴化入你的灵肉之中,可是依此看来,最多经过一纪,你就可以练到第八层,到时候我也无法教你什么。」
陆寄风道:「原来突破到第八层,还要十二年的工夫。」
司空无道:「上清含象功超越道门诸家,极顶之处就连我也尚在摸索之中。你练到第八层,我就会放你出去。」
陆寄风道:「不必等我修完九层吗?」
司空无道:「亢龙有悔,凡事不戒虚无,而戒盈满。第九层不能勉强为之,除非你找到更高的境界。」
陆寄风似懂非懂,第七层他就有许多不解的内容,要超越第九层更加难以想象。
司空无接着却说道:「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等你了。」
陆寄风道:「真人此言何意?」
「我劫数将至,为了应付此劫,我苦心安排布局,可是这个劫数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我得立刻让你打通第七、八两层,即刻出关。」
「什么?」陆寄风惊道。同时,他也感觉到那名护法胸口一窒,显然心情也大受震动,难为的是他竟然还是一声不吭。陆寄风在炉内,虽对炉外的动静了如指掌,偏偏对此人仍是一点都不了解,不知他的底细、年龄、修为,就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一无所知。司空无要他守护陆寄风,果然此人的谨慎大有过人之处。
司空无道:「炼神还虚,勿用知觉!」
陆寄风正要阻止,司空无的真气再度弥天而至,陆寄风连忙依言放空真气,收容下司空无传来的内力,可是心中却十分焦急,他不知道司空无这样传过真气之后,会不会死,更不知道这个劫数是什么?他要如何面对?可是他绝不能在此时乱了精神,害司空无和自己同归于尽,强抑住心焦,努力与司空无配合。
司空无的真气越传越快,有如无边无际的大海,全往这个小小的炉子里面倒,陆寄风再怎么尽力收容,也纳之不尽,溢满了周围的铜墙铁壁,让陆寄风连呼吸都困难,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人就像要爆炸开一般,拼命往外扩张;但外围的真气又不断地挤压着他,让他不能伸展,内推外挤,陆寄风眼前各种光影闪烁,从未感到如此痛苦难当。
就在他万分难受之时,耳朵仍异常灵敏,他感觉到有两个人悄悄接近了寻真台,一个是从石阶的方向慢慢走来,另一个却是由从没有人走过的反方向靠近,令陆寄风很讶异。
这两人都以很慢的速度,缓缓掩靠而上。陆寄风发觉不妙,待要出声,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更加心急。司空无专心地传功,万一他和陆寄风两人其中之一停止吸收吐纳,不知会有什么后果?难怪司空无要叫人护法,看来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趁机前来寻衅!
那身分不明的两人之中,其中之一杀气陡升,陆寄风与司空无心意一致,都察觉这股杀气,司空无更加紧传功,陆寄风被压迫得也更加难受,五脏六腑翻滚,全身血气澎湃,有如山火将爆,却被强压着,在山腹里滚扰沸腾。
陆寄风再也忍不住,一声长啸,接着轰隆巨响,冲破了锻意炉,霍然飞冲而出!
锻意炉炸成千万碎片,爆出的宏大真气,熊熊热焰,瞬间融尽整片寻真台上的积雪,寻真台上飞滚起涛涛尘沙,漫扬天地!
烟尘飞舞间,陆寄风飘然落地,足下似乎幻出一片黄云,承载着他安然落地。
陆寄风落地之后,尘烟渐散,他瞥见远处倒着一个人影,白发皓然。陆寄风猜他便是司空无,急忙要奔至他身边看看情况,陡然听见一声叱喝:
「司空无!领死!」
一道黑衫身影快若鬼魅,手中霜刃刺向司空无,司空无竟来不及起身闪躲,连忙横滚出数步,「镪」的一声,黑衣人的一剑刺在地上,硬生生刺碎了司空无的玉佩。
一见那道黑衫身影,陆寄风全身发冷,有如被雷击中。
那是眉间尺!
眉间尺不是被弱水道长杀了吗?
陆寄风身子一跃便挡在司空无与眉间尺之间,道:「住手!」
眉间尺长剑嗤地刺来,陆寄风抱住司空无跃退一大步,眉间尺喝道:「陆寄风,杀了司空无!」
陆寄风道:「不行,师父,这…」
眉间尺道:「你忘了本门规条?你不肯替祖师爷报仇雪恨?」
陆寄风道:「不,我…」
一声冷笑传自陆寄风背后,陆寄风更是心惊,方才有两人偷偷靠近,自己只注意师父,却不知另一人是敌是友。
那声冷笑道:「冒牌货,不要脸!」
陆寄风一怔,转头一看,更是讶异得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