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道长抢着说道:「师尊,弟子将全心侍奉陆道友,以补罪愆。」
陆寄风道:「这、这不行…」
司空无不理他,道:「弱水,你的处罚还有一样,就是说服他加入通明宫。」
弱水道:「是。」
陆寄风道:「这不行,我…」
司空无续道:「弱水,你武功虽失了,口诀方法都还记得,就由你来传授给他。陆寄风,你身上的体质不同于人,练法也将更加苦辛,要委屈你藏身锻意炉,起初三年会很痛苦,你需多加忍耐。」
陆寄风叫道:「我又没答应当你弟子,您不要决定得这么快啊!」
司空无淡淡说道:「你答应拜师,我也传你功夫;你不答应拜师,我也照样传你功夫。」
陆寄风为之哑口,想起当初眉间尺也是这样,不管他肯不肯拜师,总之就是先教再说。这两门果然是出自同一源的!
还不等陆寄风再抗议,司空无已起身,进入隔屏之内,众人连忙起身恭送,陆寄风注意到他走动时,双腿并未动弹,竟是御气而行,衣袂风飘。看来当初他果然真的自断了双足。
弱水道长恭敬地对陆寄风道:「主人,请随我前往锻意炉。」
陆寄风连忙道:「您别叫我主人,千万不要!」
「师命难违。」弱水道。
陆寄风搔了搔头,道:「那…我第一件就命你不许叫我主人。」
弱水道:「弱水遵命。陆道友,请。」
「上哪儿?」
「寻真台上的锻意炉啊!」
陆寄风退后一步,道:「那是什么地方?」
弱水道长道:「炼化你全身尘俗之地,在场诸君想进炉而不可得,非唯功力不够,定性亦难以抵抗,这是你的机缘,请吧!」
陆寄风还想拒绝,停云已上前一把拉住陆寄风,道:「别啰嗦了,走!」
弱水笑道:「多谢六师兄。」
两人将陆寄风硬抓了出去,令陆寄风一点法子也没有,若是抗议,弱水道长便一味谦恭道歉,弄得陆寄风也不好意思,只好让他们将自己带至通明宫后,三人经过重重殿堂,又爬上一处极高的山路,终于登上寻真岭。此岭的顶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积雪,中央架着一个白玉天坛,天坛中央安置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巨炉。
陆寄风惊道:「这就是锻意炉?如何进去?如何出来?」
弱水道长道:「只能进去,出来的法子除了真人之外,我们都不知道。」
陆寄风道:「那…那我在里头如何活下去?」
弱水道长道:「我会守在炉外,教你引导真气之法,你很快就可以有辟谷、龟息、飞升等术,摆除血肉之躯的种种繁事,像师父一样成为仙人。」
停云这时也露出同情,道:「师弟,师父让这小子进锻意炉,会不会太冒险了?这样急功躁进…」
弱水道:「我想师父自有分寸,既然他老人家这样说,我们依言而行就是了。」
陆寄风急忙问道:「那我得进去多久?」
弱水道:「我们也不知道,少则十年,多则几百年也是可能的。」
陆寄风吓得叫道:「我不要进去,我不想成仙!」
弱水叹道:「由不得你。六师兄,请。」
停云道长伸手疾点几下陆寄风周身要穴,喝道:「璇玑悬珠还无端,迅牝金龠常完坚,载地悬天周乾坤,象以四时赤如丹。前仰后卑各异门,送以还丹与玄泉!」
一掌拍去,陆寄风眼前一黑,整个人有如化作虚空,不知身之所在。一会儿之后才又有了感觉,却已是身在一个黑暗冰冷的地方。
陆寄风什么也看不见,连忙伸手到处摸索,却也什么都摸不到,极为骇恐,叫道:「这是哪里?放我出去!」
弱水道长的声音传了过来:「陆道友!你身在锻意炉里,切勿惊慌,这对你只有好处的。」
陆寄风突然发觉这里极冷,寒气像千万根细针一样,钻进他的毛孔之中,连肌肤都为之疼痛,不禁抱紧了身子,颤声道:
「什…什么好处?我…我好冷,我冷得受不了啦…」
弱水道长说道:「此地积雪不化,炉里所蓄的寒气乃千年之寒,你应以三火暖身,否则全身血液都会冻成坚冰。」
陆寄风已冻得神智不清,道:「什…什么是三火?」
弱水道长道:「精为民火,气为臣火,心为君火,你要以此三火,辟阴得阳,现在依我之言运功,就会觉得好些了。」
弱水在炉外念起行气口诀,陆寄风本能地照着他所说的方法运气,果然寒冷稍去,所谓一气既调,百脉皆顺,陆寄风这样一阵行气之后,身体渐感舒畅,全神贯注地照这个方法运功。等他觉得完全不冷了,一停止运功,那阵可怕的寒意又侵袭而来,陆寄风只好再度打坐,专心地练下去。
可是,不管他练了多久,只要一停,马上就冷不可耐。陆寄风整整练了两三天的功,又饥又渴又累,实在受不了了,叫道:「弱水道长,弱水道长,你还在么?」
弱水的声音马上传来:「陆道友,有何吩咐?」
陆寄风一开口,真气便散,又冷得发抖:「我问你…这…我这样以三火取暖,要…要练多久,才不会冷…?」
弱水道:「得不停地练,绝不能停。」
陆寄风叫道:「什…什么?这怎…怎么可能?」
弱水道:「练气者本是逆天为之,一般人再怎么用功,一天也最多练一两个时辰,还要吃饭、睡觉,以及处理身旁的杂事,做这些事的时候,气血又依天性而行,化去了大半的功夫。因此,就算活了七十岁,真正有练功的时间,以一天两个时辰计,十岁开始修行,天天苦练不辍,直到死去,一生中有练功的时间加起来最多整整十年,这十年之功,被其他六十年相抵,还能剩下几成?因此若未得明师调教,再辛苦认真,也不会有小成的。」
陆寄风已经又再度练起,耳中听弱水道长续道:「现在你在炉中,这个天然环境会逼你随时随地专心行气,直到你身体已完全顺应着这套走气方法为止,那时你就无时无刻不在练功,如同呼吸一般,就算你没有想着呼吸的方法,还是会自然而然地呼吸。到时候你不用去想练功,身体就自然在练了。这样有进而无退,才是得道的第一步。」
陆寄风道:「可是我不能吃不能睡,实在是受不了了…」
弱水道:「你得忍一阵子,等你内力积得更深,就不必吃与睡,现在初步是最痛苦的,你千万要撑下去。」
陆寄风叫苦不迭,道:「要苦多久?」
弱水为难地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自己也没试过。」
陆寄风没法子,只好强忍全身的痛苦,专心行气。炉中没有日月,只有无尽的黑暗以及冰冷,专心修炼反而是唯一可以逃避现实的方法。
陆寄风才进入炉中第七天,便放弃了说服弱水让自己出去,把自己的心神封闭在修炼的世界里,以免感受到这种寂寞与恐怖,更重要的是忘记饥渴与想睡的本能。弱水没告诉他的是:这种弃绝知觉,也是道门修炼的主要内容。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陆寄风听出炉外的步伐声不大一样,顿感好奇,一面打坐运功御寒,一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阵女子之声充满了怀疑,道:「这…这里没有人啊?」
这阵声音颇为耳熟,陆寄风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接着一阵男声道:「我没骗你,他真的在里面。」
女子道:「是吗?」
陆寄风听出那男声是青阳君,便道:「青阳君,您有何事?」
他一出声,女子吓了一跳,惊呼道:「你在里头吗?你真的在炉子里?陆公子,我是蕊仙哪!」
陆寄风喜道:「蕊仙姐姐,你的伤好了吗?」
蕊仙道:「我的伤已经好了,就要下山去了,特地来向陆公子话别。」
陆寄风道:「你没事就好了,你的救命之恩,我会感念在心的。」
蕊仙道:「陆公子,你为何在炉子里头?这里很冷,你衣裳穿得够暖吗?」
陆寄风苦笑连连,道:「我在练功,得吃些苦头。」
蕊仙道:「谁给你送饭来?」
陆寄风道:「没有人替我送饭,我已经忘了我多久没吃东西了。」
蕊仙惊奇地说道:「我记得你是个孩子,我十五,你呢?」
陆寄风道:「你大我三岁。」
蕊仙道:「啊呦,青阳君,你们怎么不给人吃饭的?陆公子还小,这可不行啊!」
青阳君有点尴尬,干笑了一声。
蕊仙道:「陆公子,你什么时候练完功?」
陆寄风暗想:「少则十年,多则百年!唉,这样说的话,她也不相信的。」陆寄风便道:「我也不知道,等练好了就出去。」
蕊仙笑道:「陆公子,你出来之后一定要来找我,我炖鸡汤给你喝。」
许久没有吃过东西的陆寄风,第一次听见食物的名称,脑中食物的香气、味道,登时栩栩如生,不禁咽了口馋涎。他心思一动,忘了练功,又感到冷得受不了,连忙再度专心运功。
蕊仙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的声音,关心地问道:「陆公子,你还在听吗?」
陆寄风道:「我…我还在,姐姐现在住在何处?」
蕊仙道:「我如今在灵虚山脚下结庐而居,青阳君和弱水道长帮了我很多忙,还在我屋子边替我辟了个菜园,里头养了许多小鸡、小鸭,我还种了一些花儿,现在都还没开,春天开了,那才叫好看呢!」
陆寄风听她生活得如此惬意,完全放了心,道:「我一定会去拜访你的。」
青阳君催促道:「可以走了吧?弱水师叔就要回来了。」
蕊仙叹了口气,道:「陆公子,我得走了,你多保重。」
陆寄风道:「你也保重。」
蕊仙与青阳君的足音渐远,还听见青阳君说道:「你的断臂还没全好,平时不可太过劳累。若有什么不便之处,需要帮忙,请樵夫上山来对宫里说就是了。」
蕊仙道:「我晓得。上回那件绒衣,我知道是你叫人送来的。」
青阳君冷冷地说道:「是师父要我拿出来的。」
蕊仙笑道:「那么我谢谢你师父了!」
青阳君道:「快走吧,以后别再给我惹麻烦啦!」
蕊仙道:「唉,偏偏你们就这么多规矩…」
两人离去之后,果然不多久,弱水道长便来了,他看了看地面上的痕迹,认出有人来过,大是狐疑,道:「陆道友,刚刚有谁来过?」
陆寄风道:「只是个朋友。」
「朋友?可方便告知吗?」弱水道长有些疑心。
陆寄风正要说出只是蕊仙,一张口马上想到:通明宫不许女子进入,更何况是深处的寻真台、锻意炉?青阳君一定是偷偷带蕊仙来与自己道别的,他在此地已有玄阳君这个对头,如果他犯了门规的事被人知道,必又是一场风波。
陆寄风对青阳君十分有好感,不想他受责备,便没有回答弱水。
弱水也没追问,自己看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是蕊仙姑娘,青阳君胆子不小。」
陆寄风吓了一跳,道:「你怎么知道?」
弱水道长说道:「否则此地还有谁是你的旧识?这样小的脚印和步子,必是个女子,她自己是绝无能力上来的,只有青阳君会帮她。」
弱水道长的心思缜密,果然凡事都逃不了他的法眼。陆寄风忙道:「道长,你千万别说出去,让青阳君受责备就不好了。」
弱水道:「主人要我不说,我就不说。」
陆寄风叹道:「可惜主人叫你放我出去,你还是不放。」
弱水道长微笑道:「我也无能为力。刚刚真人叫我下去,要我传你另一套真经的功夫,是上清含象真经,你的进展真快。」
陆寄风道:「我身上只能练三火之功,一分心就不行,如何练新的真经?」
弱水道:「你只要先把上清含象真经的内容记下来就行了。」
也不等陆寄风回答,弱水便在炉外念起一部新的经书。陆寄风没办法专心去记,偶尔被真经的内容引开注意力,便又被寒气侵得十分痛苦,而重新运功,便没听见下半段。
这样零零碎碎地听完这部上清含象真经,根本连内容在说什么都没搞清楚,弱水道长又重新念起。
陆寄风一连听了三四遍,依然无法听完,不由得心浮气躁,道:「你别念啦!我不想听!」
弱水道长停了下来,道:「是。那么我明天再念。」
陆寄风道:「你明天也别念、后天也别念,以后都别念!总之不要吵我了!」
弱水道长道:「嗯,也许是太急功了一些,你好好养气,我再去请示真人。」
陆寄风再度陷入练气的专注之中,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见弱水在炉外叫他,却懒得答理,弱水叫唤了好几声,陆寄风都来个充耳不闻。
近来他变得不爱理会外面的变化,将自己完全投入于练功的知觉中,完全放空,什么也不知道。以往会感到冷、感到怕,或是感到寂寞,种种情绪涌满心头,才造成不愉快的感觉。可是一旦专心练功,就无知无觉,也不痛苦了。
第五章 得知千载上
陆寄风不想理会炉外任何动静。就这样练了不知多么漫长的时光。
有一天,陆寄风又听见炉外的声音,是弱水道长在念诵经书,陆寄风近来已经不必管身上的真气怎么运行,也能自动走起,他无法再专心想这根本不用想的事,所以有时也改为练练灵宝真经,已经完全烂熟,无聊之感又再度出现。
陆寄风侧耳听着弱水道长念的经书内容,其中几句就是上回他所念的那一部上清含象真经,陆寄风索性把它听完,这次听了两三遍,就完全记住了。
陆寄风出声道:「我记着了,你不必再念了。」
声音一出,自己就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低沉沙哑,好像不是自己的。
弱水道长的诵经声乍然停止,一会儿,弱水道长才惊呼道:「是你吗?陆道友?」
陆寄风用力咳了两声,道:「是我…」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奇怪。
弱水道长说道:「你…你声音不一样,啊,对啊,也该不一样了,这三年来…」
陆寄风道:「三年来?什么三年来?」
弱水道长说道:「你已经在炉里三年半了。从三年前起你就不说话,我以为你死了,十分担忧,可是真人说无妨,叫我每天依旧来这里传你真经。」
陆寄风大惊,自己已经在此三年半,可是感觉好像只有几天。这样的话,也许十年很快就会过去,百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陆寄风登时感到没什么难熬的,便说道:「这三年来,道长你天天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