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要害被制,心头猛跳,还是笑嘻嘻地说道:「你打死我好了,杀我原本比杀司空无容易些。」
老人手中一震,怒道:「说什么?」
陆寄风道:「历代掌门都杀不死司空无,岂止是才加入几个月的晚辈我无能?」
老人怒气腾腾地说道:「只入门几个月?哼!难怪哭得这样难看!」然而他却放下了手,怀疑地看着他,道:「是不是眉间尺杀死司空无了?」
陆寄风道:「也没有。」他本想说师父还被打成畸形,但不知眼前老人的身分,他对剑仙门既有了解,也很有可能是敌人,便不对他说出师门虚实。
老人登时大疑:「难道…你自己走来?」
陆寄风不答,双手负在背后,悠悠哉哉地绕着冰棺走了半天,看了半天,才道:「嗯,此地机关重重,能活着来到此地,晚辈也有几分幸运。」
他装出自己对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老人脸色更是奇怪。
陆寄风看着冰中美女,不由得又发了一会儿怔,叹道:「唉,佳人不知为何长眠于此?」
老人一听他这么说,满面戾气登时尽消,恢复悲哀忧郁之色,步上前去,一手轻抚着坚冰,温柔地注视着棺中女子。
陆寄风猜到八九分,道:「她是你的情人?」
老人摇了摇头,道:「我一生不敢如此奢望。」
「那么她是何人?」
「废话!她自然是我师父。」
陆寄风惊讶得讲不出话来,脑中迅速地将所有的事串连一遍,失声叫道:「她…她就是祖师爷?」
老人怒瞪了陆寄风一眼,又道:「废话!」似乎这是一点也不稀奇、人人都应知道的事实。
陆寄风脑中乱成一片,但有些事又似乎一下子豁然大明,当初眉间尺说司空有跃下山崖而死,又说她的弟子们,只有朱长沙活下来,定下剑仙门只传一徒的规矩(事实上也是剑仙门的入门条件太苛,想多收徒弟也不容易),眼前之人既然也是她的弟子,除了冷袖的名字合上了拍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陆寄风道:「冷袖老前辈,你一直在此陪伴祖师爷?」
冷袖哼了一声,还是说道:「错!是师父在此陪着我。」
陆寄风大为好奇,道:「这不是一样?」
冷袖大摇其头,道:「大大的不一样!师父青春美丽,而我是已死之人,自然是师父陪着我了。」
陆寄风道:「祖师爷年轻美丽,可是已死,但你虽老而…还活着。」
他及时想起「老而不死」下面是接「谓之贼」,硬生生改口。
冷袖哼了一声,淡淡说道:「谬论!生死之别,岂有如此简单?我虽身体还活着,可是抱定了我已死的想法,我便是死了;师父身体虽死,可是她的意思,还有后人执行,有如她活着,这样你懂了吗?」
陆寄风口中称是,心里却在想:冷袖以为眉间尺遣人来此地寻找他,似乎是有什么目的。这个目的也许便与设置机关的前辈所苦心掩藏的物事有关。遂试探着笑道:
「懂也罢,不懂也罢。晚生既已到此,岂能空手而回?」
冷袖一怔,脸又沉了下去,道:「哼,你果真有所求而来!咱们到外头去说!」
他便转身往外走,陆寄风更加有恃无恐地笑道:「祖师爷沉眠百余年,难得听人说话,想必无聊得很,我们就在此谈好啦,何必到别处去?」
冷袖回过头,望了陆寄风几眼,冷笑道:「很好,你也知道在祖师爷面前,我绝不说半字虚言,也就必须守信了。眉间尺本来就不要脸,又收了你这么个奸巧的弟子,剑仙门真是越来越不成材了!」
陆寄风微笑道:「你在她面前不说虚言伤她的心,离了她多远,才可以说虚言?一里?十里?你对她的忠诚只有这么一里十里吗?」
冷袖怒道:「胡说!我对她的忠诚爱慕,无远弗届!」
陆寄风道:「是啊!那么不管在何处,你都不能说虚言,欺瞒于她,何止限于此窟?」
冷袖又被逼得无话可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仰首放声长啸!长啸声真气宏沛,震得冰窟内冰柱纷纷折落,大地一片震动!
陆寄风惊骇得脸都白了,跌倒在地。冷袖的长啸声中,还带着无限悲苦,无限痛悔之意,惊涛骇浪般的长啸声中,冷袖狂奔而出,一眨眼便已不见人影,但是长啸声犹在冰窟内激旋回荡。
过了好久,那啸声才渐渐平息,陆寄风耳中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才慢慢起了身,咋舌瞠目。
「好宏大的真气…冷前辈为何突然发狂?他一个人在此生活了这么久,难道已经疯了吗?」
可是想想冷袖的说话,又不觉得他神智错乱。他啸声的悲恸,令陆寄风心里也不好受,暗自希望他别伤心过度。
陆寄风想了一会,转头望着棺中的司空有许久,不禁神驰意荡,喃喃道:「若是杀死司空无,能让祖师爷活起来,对弟子笑上一笑,便是死也没有遗憾!」
一想起她被司空无背弃,独自孤苦地练剑授徒,又屡遭挫折,陆寄风忍不住再度鼻酸,哭了一会儿,才对着冰棺叩头,道:「弟子不敢多扰祖师爷清眠,暂且告退了。」
陆寄风往冷袖奔出的方向而去,一步一回头,极不舍得就此离开司空有,好不容易才狠狠地下定决心,大步奔离此处。
冷袖所奔出的方向,出口是一片树林,陆寄风边走边看,扬声唤道:「冷袖前辈!你在哪里啊?」
四周寂然,只有他的回音激荡来回着。突然间他脚踝一痛,像是被电流贯穿全身一般,连叫都来不及叫出声,登时倒地不起。
陆寄风眼前立刻白茫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便昏迷了过去。
第十八章 怀人在九冥
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又渐渐醒转,全身酸痛难当。
勉强欲睁眼,居然连眼皮都酸痛得几乎睁不开,痛并不难受,可怕的是这种酸入骨子里的感觉,他想咬紧牙关忍耐,上下两行的牙齿一靠,牙龈便酸得令他整个脸都像被挤成碎片一般。陆寄风痛苦欲死,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只听一人冷冷地说道:「叫什么?是男子汉便别叫。」
陆寄风认出那是冷袖的声音,身上几处要穴突然被人以指力一刺,酸楚感更加厉害,陆寄风心下骇怕,不知冷袖要怎么整自己?不禁叫得更加大声。
冷袖道:「我不是叫你闭嘴吗?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陆寄风颤声怒道:「我…我便是要叫,我不当男子汉,怎样!有本事你…你把我杀了…」
冷袖一声狞笑,道:「你不当男子汉,那也容易,把你阉了便成!」
陆寄风一惊,勉强抬眼看去,模模糊糊的眼前,只见一道依稀人影举起刀来,往他身上砍下!
陆寄风气息一紧,惊出一身冷汗,叫道:「住手!」
眼前似乎略为清楚了些,冷袖把刀往他面前虚劈一道,狞笑道:「你乱闯清圣之地,不把你阉了,难消我心头之气!」
陆寄风见他脸色狰狞,更是全身大汗淋漓,叫道:「住手!趁人之危非好汉!」
冷袖道:「是你自己不想当男子汉,想当娘们。」
冷袖居然真的把刀尖往他腰际劈下,陆寄风吓得奋力一撑,往冷袖身上扑去,冷袖「咦」的一声,身子一侧,便闪开陆寄风的攻击,奇道:「你怎么好得这样快?」
陆寄风又窘又怒,骂道:「你为老不尊!身为前辈,居然趁我无力反击时,要…这样对我!」
冷袖「哼」了一声,道:「你无力反击吗?你马上能跳,反应很快嘛!」
陆寄风顿时注意到自己果然已能站起,身上还有点儿酸疼,但已不像刚刚那么可怕了。陆寄风眨着眼睛,满心不解,心有余悸地怒道:
「我反应不快,岂不成了…成了…」
冷袖道:「不把你吓出一身冷汗,你现在还在地上哀号!」
陆寄风一愣,道:「此言何意?」
「最后一点毒性,藏在毛孔中,得流汗逼出。」冷袖道。
虽难置信,陆寄风犹记得那可怖的酸痛之感,怔怔地立在原地一会儿,正要倒头拜谢冷袖的救命之恩,想想又觉得不对,道:「要逼我流汗,点我中冲、劳宫、委中等穴就可以了,你明明要阉我!」
冷袖道:「你懂什么?中冲、劳宫这些穴道是专治热汗不出,热汗加速血气,岂能逼出毒来?我要激你流的是冷汗!」
这才说得陆寄风有点儿相信了,冷袖一脸惋惜懊恼,喃喃自语:「闪电蛫难得一见,竟被你踩死,哼!要救活你,又非得闪电蛫的皮骨血肉不可,唉,浪费之极!」
听他之意,闪电蛫似乎是十分贵重之物,拿来救陆寄风,很令他不舍。陆寄风暗想自己服过天婴之后,或许闪电蛫也杀不死自己,那么冷袖就白白浪费了闪电蛫了。陆寄风一笑,道:「谢前辈救命之恩。」
冷袖却更是恼怒,道:「你别谢我!你越谢我,我越生气!」他恨恨地打着自己的手背,骂道:「这双手看见毒就想解,无法控制,当真该死!迟早有一天把你剁了下来!」
陆寄风好奇地看着他,笑道:「那可不够,得连眼珠子也挖出来才行。眼珠子看不见毒,手就不会去解了。」
冷袖一怔,道:「不对,得先把脚剁下来,脚断了就不会走到有人中毒之处,自然也不会看见有人中毒。」
陆寄风笑道:「不对,不对,得先把脑袋砍下来,没了脑袋,就不会想到处去走,自然也不会见到有人中毒了。」
冷袖居然大点其头,道:「你说得没错。」
陆寄风暗想道:「这前辈难道是个傻子?」可是他医好了自己的毒,还在此布下重重机关,又似乎是个聪明之极的人。
冷袖取出一具骷髅头,色泽温润,正是山洞中害苦了陆寄风的那具白骨,他道:「白骨已毁,看来你真的破解了机关,眉间尺居然有你这种徒弟!唉!」
陆寄风不服输地说道:「那也不难。」
「那也不难?你说那也不难?」冷袖连声质问,满脸惊讶。
陆寄风道:「前辈你布下的这机关,害死许多无辜之人,还是毁了好。」
冷袖道:「机关不是我布下的,是我师弟秦嵩子。会被这些机关害死之人,通通是死有余辜,死了干净!」
冷袖叹了口气,把玩着骷髅头一会儿,不觉眼眶微湿,沉吟不语。
过了一会儿,冷袖才长叹一口气,道:「眉间尺,算你有本事!连我师弟都败给你了。」
陆寄风问道:「同为剑仙门人,不知我师父何处得罪了前辈?」
冷袖不悦地说道:「你们剑仙门是朱长沙之后,与我无关!朱长沙自己创立了剑仙门,召来这么多讨人厌的弟子,整天就想着闯进梅谷找我要东西,把梅谷圣地,当作什么了?」
陆寄风好奇地说道:「我师父从没对我说过此地,也没叫我来梅谷。」
冷袖瞄了陆寄风一眼:「小鬼,你这谎可说得不聪明,你师父没说这些,你怎么知道要进入梅谷找我?」
陆寄风老实说道:「师父真的没说,晚生是不小心闯入的。方才晚辈只是保留几分,非是有意欺骗前辈。」
冷袖站了起来,踱步沉吟,瞪了陆寄风几眼,露出嫌恶之色,似乎必须做一件他极不想为之事。
陆寄风顿感不悦,道:「晚生误闯,也非有意。至于前辈与剑仙门有什么约定,晚生一概不知,方才说不能空手而回什么的,只是与前辈抬杠,前辈不必为此苦恼。您救了我一命,什么约定都算扯平了。若是嫌晚生碍眼,指点出路让我离开便是。」
冷袖大怒,整个脸都红了,吼道:「你休想诱我违背约定,我对师父立过的誓,纵有千万里之遥也不违背!过来,我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你!」
陆寄风反倒吓了一跳:「毕…毕生功力?」
「我被朱长沙这臭小子骗了,当着师父的面立过重誓,谁闯得进梅谷,就能成为师父的嫡传弟子!如今我身上有三师弟秦嵩子,四师弟劲节君的功力,加上我自己的,一共有将近六百年的功力,通通便宜了你这小子!」
陆寄风不喜反惊,连连倒退,几乎不敢相信,拼命眨着眼,问道:「若是…传给了我,前辈您会怎样?」
「废话!当然一命呜呼。」他坦然无惧地说道,却又叹了一声:「可是以后就没有人整理谷里的松竹梅,师父住在此地,可委屈啦!」
陆寄风连忙双手乱摇,道:「那还是别给我吧,我不要您的六百年功力。」
「你要我违背誓约,休想!我是对师父最忠心的!」
话声未落,已一把抓住陆寄风的手腕,抓着他的手太阴经,欲将功力传去。
陆寄风挣扎不得,一阵涛涛真气,源源不绝地注入体内,他全身有如充满了气,痛苦难言。
冷袖突然间松了手,停止传功,陆寄风才得以喘息。只见冷袖一脸疑问,奇道:
「小鬼,你中了离魂散,为何不早告诉我?」
陆寄风喘着气,道:「什…什么离魂散?」
冷袖道:「还好我发现得早,否则反倒害你比我先死了!」
陆寄风被冷袖拉着走,直到一处山壁前才停下,冷袖右手拉着陆寄风,左手按在壁上凹槽,一大片看不出破绽的隐藏土门便往旁滑开,露出一间广阔幽深的密室,里面几案书册,无不整齐清雅。
冷袖在书柜前东翻西找,陆寄风负手在他身后四下张望,整面山壁的书柜中,上百卷的皮卷竹帛,下方贴着签条写着书名,陆寄风随意浏览,大略发现书分三类,医学、机关,以及书法绘画之道,书名皆闻所未闻。
陆寄风赞叹道:「前辈此处藏书,我全未读过。」
冷袖边翻找边说道:「这全是我们松竹梅三友的著作,你怎么可能读过?」
陆寄风惊道:「什么?全…全是三位前辈写的?」
「三师弟秦嵩子擅长机关,四师弟劲节君爱写写画画,我冷袖最爱解毒下毒,你师父竟然都没告诉你?」
「秦嵩子与劲节君两位前辈呢?」
「他们被我害死了。」冷袖声音哽咽。
陆寄风怔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冷袖已抽出一张皮卷,道:「找着啦!」
他的神情极为得意,笑道:「司空无绝对想不到有人可以解得离魂散,师父毕竟胜他一筹,哈哈哈…」
陆寄风道:「前辈,我不记得我中过什么毒啊!」
冷袖道:「你练过灵宝真经,是不是?」
陆寄风点了点头,冷袖又道:「目前你功力不足,练灵宝真经还不三不四,等你功力深了,毒性也积得深了,运起灵宝真经的离形化体,可就回不了本体了。」
陆寄风道:「可是…是师父要我练的。」
冷袖皱眉道:「眉间尺这小子虽然讨厌,还不至于如此糊涂,是不是你自己偷了真经练的?」
陆寄风听他诬自己偷经,气得大声道:「我没有!」
冷袖见他如此激动,也有些生疑,说道:「眉间尺是睡糊涂了吗?这也罢了,你又为何会连服了几个月的离魂散?」
陆寄风一脸茫然,道:「我…我真的都不知道,前辈,什么是离魂散?」
冷袖道:「离魂散是司空无炼出来的玩意。两百多年前,汉朝皇帝以帝室之力助他炼不死之药,他利用死囚试药,尸解丹没炼成,却炼出了离魂散。」
「尸解丹?」
「尸解乃凡人死而后永生之法,所谓:『尸解者仙者,不得御华盖,乘飞龙,登太极,游九宫;但不死而已。』他的尸解丹炼不成,却做出了会让人服之离魂的离魂散。此毒的毒性很慢,对一般人原本没有影响,可是若修过道门的飞升术,服之便有害,可说是专门对付修道者的毒药。司空无自称不让此毒散外传,结果还是拿来对付你!」
陆寄风道:「他既然没让此毒传出去,前辈怎知解法?」
冷袖自负地笑道:「其中几名服过离魂散的死囚被师父抓了来,让我破解。我花了三年多查出药性,可是没有离魂散给我看看,就算能解,我也只有九成把握。前一阵子我得到了一些离魂散,才更肯定了解法。你运气真是不错。」
「您如何得到离魂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