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袖居然脸上腆然,含糊地说道:「这你不必管。」

陆寄风心中茫然,毫无头绪,实在想不通怎么会中毒,冷袖问道:「你真的不知谁要害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冷袖微低着头沉思道:「奇怪,真是奇怪之极!算了,这以后再说,我先把你医好,嘿嘿,将来你定要找出下毒者,当面告诉他:是司空有的二弟子冷袖化解了离魂散!记住要提起师父和我!」

陆寄风笑道:「是,我一定会提起有一位天下第一神医冷袖前辈,破解了天下第一无情之人司空无的毒!」

冷袖大喜,道:「你这孩子,很好!不过我不是天下第一神医,差不多是天下第三。」

陆寄风忙问道:「那么前面两人是谁?」

「第一自然是师父。」

陆寄风惊奇地说道:「祖师爷也精通医术?」

冷袖笑道:「嗯…师父虽然不辨岐黄,不会针灸,可是她只要笑上一笑,伤者可为之奋起,死者可为之复生,这不是天下间第一良医吗?比较之下,我还得遍寻药草,竭尽思虑,真是等而下之的医术了!」

陆寄风听了这番奇论,自是存疑,道:「那么天下第二呢?」

冷袖突然间脸色又变得难看,静默了一会儿,才道:「算是我好了。」

陆寄风道:「你方才说你是天下第三,什么时候变成第二了?」

冷袖沉着脸道:「就是现在!」

陆寄风道:「那么现在由第二降到第三的又是谁呢?」

冷袖为难地嘀咕着道:「司空无也有些本事。」

陆寄风道:「他的毒药,你只花了三年破解,过了一百多年,虽然还有一成没把握,可是毕竟有九成的把握了,嗯,果真司空无小小地有一点本事。」

冷袖怔怔地听着,突然间落下泪来,原本只是开他玩笑的陆寄风吓了一跳,连忙道:「前辈,你怎么了?」

冷袖声音愤恨,却十分凄苦,道:「我医术是不如司空无,可是他让师父一生愁眉不展,他怎可在我之上?他不应处处都在师父的众弟子之上!天下间绝无此理!」

本来错愕的陆寄风,一想起冰棺中的司空有,又想起解功室中所见到的句子:「有绝谷之玉女兮,栖列缺而独怅;聆百岁之鸣驷兮,恨武皇之绝迹。舞宝剑而飞襟,啸清风而散发,留余影于水镜,惹千古之断肠。」

他恍惚见到绝世美女孤独地跳下山崖,了此残生。他心中一痛,也对司空无生出不服之心,深深认同冷袖的话,道:「对,祖师爷的众多弟子、徒孙,总有人胜过司空无,这才有理!」

冷袖道:「眉间尺的徒弟也有明理的,你说这话很对!」

陆寄风道:「剑仙门人才济济,祖师爷何必稀罕那微不足道的司空无!」

冷袖更是连声道:「对,没错!」

一老一小同仇敌忾,冷袖几乎是将陆寄风当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拿起几下的药铲竹篓,递给陆寄风,道:「拿着,咱们采药去。把你身上毒性都给驱走,让司空无惭愧无地!」

冷袖带着陆寄风,依皮卷上的记载到处寻药,足足找了两天两夜,才集全了所需的奇异药材。借着采药之便,陆寄风方知此地山谷无边,好似永远走不完一般。冷袖所找的草药之中,绝大多数是陆寄风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他一有疑惑便问,冷袖也有问必答,两人竟几乎未有一刻无话过。更兼以冷袖对药学见闻极广,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使陆寄风在两天之内,充实了一肚子医药知识。

※※※

找齐了药材之后,冷袖便在密室前的空地上炼起药来。制丸需得花上三日夜不眠不休的功夫,两人轮班守炉,更是无话不谈。

陆寄风问道:「前辈为何隐居在此?又以重重险关止外人进入呢?」

冷袖道:「唉,当初我们并不是有意隐居的,而是自杀。」

「什么?」

冷袖低声道:「当年,我们六人…加上惨死的大师兄,都仰慕师父,只要她眼神有一分快乐,我们便万死都不足惜。有一日,师父竟…竟跳下了剑仙崖…我见了也跟着跳下去,师父死了,我还活着干嘛?」

陆寄风暗叹他的痴情,道:「祖师爷为何要跳下去?」

「我不知道,师父绝对是对的,她便是想死,也是对的。何必问为什么?」冷袖说道,「我跳了下来之后,可恨我武功太好,居然没死;我睁眼一看,三师弟、四师弟也都跳下来了。他们伤得很重,都快死了,我可不许他们比我先追上师父而死,因此救活了他们。他们好了,十分恼我,竟卑鄙地把内力传给我,让我功力增加而死不了。真是可恶极了!」

陆寄风想象这三个争着死的师兄弟互相救活对方的样子,颇感滑稽,但见冷袖伤心欲绝,他又不敢笑,只好望着他,听他说之后的事。

「我们找到师父的遗体,大家商量之后,决定先保存师父遗容,再争死的顺序。唉!我是师兄,自然应该我先死,我那两位师弟,什么都好,就是不知敬长尊兄不好!」冷袖依然很不甘心,感慨了一会儿,又道:「我们三人决定以找地点来分出高下,找得越隐秘、越配得上师父的葬地,就越有资格先死。于是我们三人各自越找越深入,却同时找到了这里。」

陆寄风想到要进入此处的隐秘与危险,暗自佩服他们三人披荆斩棘的苦心,道:「真不容易,此地又正好有松竹梅,你们又不分轩轾了。」

冷袖道:「原本没有松竹梅,是我们后来种的。」

「哦?」

冷袖道:「看中此处,是因为有座千年冰湖,冰湖畔向来生长闪电蛫,这种至毒所在之处,也必有妙药。我们三人合力劈开冰湖,凿出一座秘窟,保存师父遗体不朽。此谷草木乱长,不配容纳师父,因此我们再度商量之后,决定挖出一条通路出谷,我们可不是要离开,而是要出去找些花木枝种,回来美化这里。可是一旦通路挖成,别人找了进来怎么办?秦嵩子便建议多挖几条迷路,在入口设下险关,暗示有能力进入之人走上死路,众多通路中只有一条是生路,让我们出入。等我们将一切布置好了之后,这条生路也要切断。」

陆寄风咋舌,问道:「请问…死路有几条?」

冷袖道:「十一条。」

陆寄风捏了把冷汗,暗想:「我还是快把那十一张光图给忘了,原来那全是陷阱。」

自己瞎摸到正确的路,他想来都觉好运得过分。

冷袖道:「十二条路挖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我们三人行动坐卧都在一起,一起出了这座山谷,才知道六师弟朱长沙当年没有跳下来,反而在原地成立剑仙门,要栽培人才,替师父出气。」

陆寄风想了想,道:「还有一个五弟子,你怎么从来没说起他?」

冷袖道:「五师弟下落不明,朱长沙说他也跳了下去,可是我们没见到他的尸体,他绝对没有跳下去。总之,以后便没有他的下落了。」

陆寄风想起眉间尺告诉过他,五弟子叫做刘瑛,好奇地问道:「那五弟子又擅长什么?」

冷袖淡然道:「他叫刘瑛,是个王爷,擅长什么我倒没看出来,但是,师父会收他为徒,必有道理。」

陆寄风听不出这个五师弟刘瑛有任何事迹,身为皇室中人,却拜师学剑,也颇为特别。

冷袖道:「朱长沙在见到师父投崖之后,竟没有跟着跳下来,可见他对师父的爱慕,远远不及我们三人。他的功夫经过这十几年的苦修,进步了很多,他还有心情练剑,哪还有心想师父?他对师父有几分忠心亲爱,可就很值得怀疑了。他虽然苦求我们留下来,要让我当剑仙门掌门,我却看不起他,不愿与他同俦!」

陆寄风道:「我师父说,朱师祖也悼念了五年。」

冷袖不屑地说道:「只有五年?算得什么!孔丘死了之后,端木赐心丧三年。心丧三年不够,又守庐三年;守庐三年不够,还想找人扮成师父来侍奉。爱师之心至少要这样才勉强算!」

陆寄风道:「可是祖师爷一心想打败司空无,好证明他当初的修道之志都是狗屁。朱师祖继承遗愿,实际行动,也是爱慕她的表示。」

冷袖更加不屑地说道:「我没说他不爱慕师父,只是不够。」

陆寄风叹气道:「三位前辈都是绝世高人,若是剑仙门当初有你们在,或许早已杀了司空无了。」

冷袖沉思一会儿,摇头道:「未必。唉!其实我们也这么想过,因此瞒着朱长沙,三人一同上通明宫去,却…唉!」

陆寄风知他们败了,奇道:「他没把你们打成畸形吗?」

冷袖道:「他没这个本事。」

他皱眉遥思了一会儿,也许是想到当初三人合力与司空无的一战,终究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道:「我们退回之后,很怪自己无能,还是先把师父的墓修整好,再谈别的好了。」

陆寄风道:「你们修整此墓,修了多久?」

冷袖屈指一算,道:「大约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陆寄风惊道。

「三四十年,已是极赶了。为了让冰湖隐秘,得营造一座山来遮掩;为了让这座山不被发现,得改变地貌;为了改变地貌,得大改整座谷里的阴阳风水,这些便花了二十几年。」

「你…你们三人独力移山改谷?」

「怎么可能?我们找了一千多个武林高手来做这个工,完成之后,四师弟将他们全刺瞎刺聋,我以毒药让他们全都心智迷乱,从此疯癫,然后我们三人一起把这群人放逐边疆沙漠,这边疆来回又花了七年。」

陆寄风惊道:「你…你们这…太残忍了!」

「有何残忍?皇帝营建陵墓,比这残忍一万倍。」

「祖师爷又不是皇帝。」

「她比皇帝高贵得多,也比皇帝可爱得多,为她营墓的人是上辈子修来之福!」

冷袖之言,处处自认为理所当然,陆寄风知他不可理喻,只好问道:「边疆来回为何要花上七年之久?」

冷袖道:「这一千多个武林高手的门生、兄弟、家属乱七八糟一堆什么的,一路寻仇追杀,要逼问出他们的下落,很耽误了我们的归程。」

一千多人,背后或许就是一万多人,这三人居然能全身而退,陆寄风也不由得不佩服他们的机智及武功,为了一个司空有,如此狂热地株连无辜,也实是罕见。

陆寄风道:「你们回来之后呢?」

冷袖道:「地貌改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整理环境,我们首先到各处寻找佳种的松竹梅,在此培育。十年而树木成之,再营建居舍机关,空有居舍机关也不像样,我们又去觅来师父生前喜欢的古玩珍品,替她陪葬。这批东西都埋在梅谷某处。师父生前最爱剑术,因此我们再去挑各大剑派,夺了他们的镇门剑谱,烧给师父。并把师父的武功一一录下,将来若有人透过这份剑谱领悟剑道,便算是师父的第七弟子,再去打败司空无!」

总之他们七牵八拖的,原本争着死的却都没死,陆寄风苦笑道:「这样算来,你们也入谷五十几年啦!可以安心去了吧?」

「不,已经过了八十年了。」冷袖道:「最后我们清算功劳,谁为师父出的力多,争来争去,争不出高下,这时居然有人找到了此地。此地几十年来无人步入,竟有外人寻来!」

陆寄风忙问:「是什么人找来此地?」

冷袖道:「是那一千多个武林中人之一的儿子,他长大了,居然给他找到父亲,还千方百计问出了他父亲瞎聋疯的缘由,甚至破解机关,找到此地。这小子武功智慧都是不差的,可是要报仇,还有点不够。我们三人争着让他杀,他也杀不成,最后反被我们打得负伤而逃,真是无能之极!」

陆寄风实在想不透怎么会反而负伤而逃,冷袖接着道:「我们为了防止秘密外泄,便约定谁杀了他,谁就有资格先死。这小子却硬是逃得无影无踪。」

陆寄风道:「那可糟了,万一他把梅谷的秘密说出去,不就会引来许多人打扰祖师爷吗?」

冷袖道:「是啊!这时劲节君说,我们老是死不成,原因出在想错了方向,我们不该想着谁可以先死,应该想谁得活下来追杀那小子以及守墓。其他两人把内力都传给他,好让他完成任务。这样其他两人就可以先死,就简单多了。」

为什么这样就简单多了?陆寄风觉得根本还是一样,道:「最后为什么是你守墓?」

冷袖凄然道:「我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公平而迅速的争顺序法。」

他们争了近百年,总算想出个一较高下的法子,陆寄风忙问:「什么法子?」

「划拳。」

陆寄风一怔,「划…拳?」

「否则还有什么法子?比功劳讲不清,比武又绝对不行,谁都站着不动让对方杀,根本比不成。」

看来真的只有划拳可行了,冷袖道:「结果三师弟先死,然后是四师弟,我…我身体不能死,那我的心可以死吧?哼!第一轮决定我守墓时,本人就当场决定:我已经是个死人,还是胜了他们!」

陆寄风道:「你赖皮!明明说你得守墓的!」

冷袖恼羞成怒,道:「我哪有赖皮!我认定自己死了,谁说死人不可以守墓?」

说到此时,天色泛白,炉中解药已成,冷袖熄灭了火,将药膏取出,道:「把它服下!」

陆寄风为难地看着这小半碗的稠膏,有些胆怯。但见冷袖目露嘲笑,便将心一横,索性大口吞下,苦得差点吐了出来。

冷袖双掌迅速推出,封住他颈间的穴道,以防止他呕吐。这苦药实在太难服,陆寄风痛苦得脸色发青,几乎要昏倒,冷袖手指疾点,帮助药性行走,陆寄风万万没想到会有药如此之苦,全身无力,任凭摆布。

苦感渐去,冷袖坐在陆寄风背后,一手抵着他的背心,一手抓着他的手太阴肺经肩际的中府穴,催动内力,陆寄风又感到那股澎湃的内力传入自己体内,大为惊骇。想不到他还是执意要传内力,而且一解了毒马上就做。无奈陆寄风全身无力,有如婴儿受制于壮汉,连喊叫的力量都没有。

陆寄风又急又乱,只能任凭这股真气不断在自己体内奔流,一下子身体便像胀满了风,整个人几乎要炸开了。冷袖在背后喝道:「快运功行气,纳川入海,否则你要七孔流血而死!」

陆寄风迷迷糊糊,运功行气,这股绵绵不绝的真气便服帖地纳入奇经八脉,无比舒服。冷袖不断传功,陆寄风也无法停止运功纳受,数百年功力也不是一下子便传得完,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猛然清醒,想道:「不,我不能让冷前辈就这样散功而死!」

他心念一动,自然生出一股相抗之力,往冷袖震去!

冷袖有如触电般被震开,连退三步,喝道:「你干什么!」

陆寄风一震便震开了冷袖,不知他已传了多少功力在自己体内了,陆寄风喘了口气,道:「前辈别再把功力给我了,这样你会死…」

「胡说什么,我早就死了,给我乖乖坐下!」

冷袖一个箭步,便要抓住陆寄风,陆寄风连忙闪开,不料踉跄跌倒,原来是他自己闪避的身法太快,两脚无法配合,遂一跤摔倒。

冷袖扑上前再抓,陆寄风倒在地上的身子一蹬,便蹬出数十丈,一跃而起,全身似有无限能力,轻捷得让他自己觉得可怕。

冷袖大喝一声,自高空俯冲而下,要按住他,陆寄风连忙滚开数丈,冷袖扑了个空,气得喘息不已。

冷袖突然一呆,伸手拾起陆寄风滚开时落在地上之物,一见之下,脸色变得极为可怕。

陆寄风一见,也暗叫糟糕。

那是灵木道长的令牌。

冷袖声音骤变阴沉:「法一子?你…你怎有此通明宫令?」

「那…那不是我的…」

冷袖逼近了一步,道:「那是谁的?法一子是司空无的二弟子灵木,他的令牌只传给首席弟子,你是通明宫的?」

「不,我不是,我是剑仙门人…」

冷袖道:「剑仙门与通明宫誓不两立,你身上怎会有此物?你是卧底,是不是?」

「不,我绝对不是啊!」

冷袖狂吼一声,状若疯狂地扑了上来,下手已不容情,陆寄风大叫一声,便往密室内逃去。

冷袖叫道:「给我出来!出来领死!」

陆寄风冲进密室内,见有路便跑,冷袖在后面追,暴吼声回荡在七通八达的甬道之中,声音大得令陆寄风耳膜刺痛,更是不敢稍停,拼命乱跑。

密室之内不知有多少通路,陆寄风随处乱奔,背后冷袖的叫声时远时近,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陆寄风不敢稍停,一味继续乱跑,越深入就越阴暗,他视力虽好,却也因为太过紧张,跌跌撞撞,撞得头破血流。

突然间额头「砰」的一声撞中前面的岩壁,赫然已经无路。陆寄风心急如焚,用力敲了敲壁面,又用力去推,但是没路就是没路,除非是回头,否则是逃不掉的。

陆寄风隐约又听见冷袖在叫:「给我出来!小子!奸细!」

陆寄风有如瓮中之鳖,急得乱跺步,被冷袖抓到,他会不会冷静听完自己解释令牌在身的原因,可难说得很。

陆寄风四下张望,进退维谷,忍不住更用力推打着四面八方的石壁。

突然间,面前一片光亮,有人惊叫道:「你…你是谁?」

陆寄风吓了一跳,这阵声音由上方传出来,陆寄风尚未看清怎么回事,有人已一把将他拉住,扯了上去。

陆寄风终于可以适应光亮,拉他出来之人,身量高大,穿着道袍,是个中年汉子。

一阵动听得令人不敢置信的声音道:「麟阳君,快关上石盖!」

那道袍汉子连忙将一面沉厚至极的石板双手一推,推回原位。

一看见此地,陆寄风更是惊讶,这是解功室!自己是由解功台内被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