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道:「我父母双亡,就此一身,已习惯了。」

眉间尺道:「除了你父母,世上就没有想见之人吗?」

陆寄风一怔,登时想起云若紫。这几日里,他忙于习武,无暇多想,就算偶尔见到颈间的虎爪链,也逼自己不要想到云若紫。此时眉间尺一问,他的心口不知怎么,隐隐约约痛了起来。

眉间尺见他神情怪异,淡然一笑,道:「这几日里,你会了三套本门的剑法…」

一见他又提到武功,陆寄风马上愁眉苦脸:「前辈,能不能偶尔不提武功?」

眉间尺不理他,径自道:「…其中最基本的『游丝剑法』,你老是学得不大对头,便是没有用心之故。」

陆寄风道:「我把剑诀背得滚瓜烂熟,还不够用心吗?」

眉间尺道:「剑与琴,皆为有情之物,你只记剑诀而不知剑情,怎么算用心?」

陆寄风不服在心,想道:「是你叫我要严格记住法度,练剑时别胡思乱想的啊!」不过陆寄风也不反驳,问道:「什么是剑情?」当然他口中这么问,心里暗自决定改天自己练剑时,他再啰嗦自己不专心,便拿他今晚的说辞反驳他。

眉间尺道:「每套剑法,都有创写的原意,或者寓诛邪之心,或者寄黍离之悲…」

「什么是黍离之悲?」

「就是亡国之悲!」眉间尺道,「看你一副聪明相,怎么连诗经都没读过?」

「我向来不读诗赋骚辞的。」

眉间尺道:「是吗?」口气里十分失望,续道:「至于『游丝剑法』,是寄托欲断不断,若存若亡的相思之意。」

陆寄风皱眉道:「这…剑法是拿来杀人的,如何寄托相思之意?」

眉间尺大摇其头,道:「若剑法只是杀人,境界太低。你再说出这等俗不可耐之言,我就不认你为剑仙门传人,另给你辟个剑俗门!」

陆寄风想道:「向来是你求我入门,今日拿逐出师门来威胁我,我可不怕。」陆寄风笑道:「剑拿来杀人,就像笔拿来写字,有何不对?」

眉间尺道:「但是笔写的可以是账目,也可以是诗词;剑可以拿来杀人,也可以拿来舞剑招。这两者境界,不可道以里计。」

陆寄风虽隐约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却故意激他道:「可是若游丝剑法不拿来杀人,只是舞好看的,又有何用?」

眉间尺跺足长叹,道:「我剑仙门居然有你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活宝!劫数,真是劫数!」

他大叹陆寄风的朽木不可雕,陆寄风反而大乐,笑道:「是你求我入门的,怪得谁来?」

眉间尺道:「哼,一会儿你就要求我当你师父啦!」

眉间尺将琴递给他,道:「你捧好了,眼睛睁亮,看个清楚。」

陆寄风已见过他示范过无数次,本以为他会折枝作剑,不料眉间尺掌间蓄气,扬手一挥,一缕寒烟被这道真气拖曳飞来,竟在他双掌之间化作一线白霜,就像是一把无柄的剑刃。

陆寄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知道灵木道长可以发出气剑,不过气功发自于体内,收放自如并不奇怪,眉间尺却以云为剑,凝霜烟之物于不散,更是不可思议。

眉间尺衣袖一扬,云剑倏地刺出,身子一倾,有如将投下深渊般,正是剑诀第一句「危危乎,千屻溪」,接着左足一踏,长剑跟着在身子前方贴着自己的面孔由左至右划过,云烟断续,在他身边划出一道薄雾,登时陆寄风眼前,便有如见到一人凌空立于云烟之中,美妙异常。

眉间尺手中舞动云剑,吟道:「危危乎!千屻溪;我容憔悴,不敢临水!气如游丝,绵绵不绝…」

剑诀歌吟声中,他手中云剑时而凌厉万钧,时而随着真气而抽作细丝,恍惚无边,无法预测由何处发去,剑法的机变万千,比陆寄风原先所练更高出不知多少倍。

眉间尺手中的云剑飘洒,只在原地施展,脚步挪移而总是不离原地,就算没看见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觉出一股沉重之意。剑法越见沉滞,好像被这千丝万缕所缠,而难以施展,陡地往下一劈,端的是开石裂碑之威。

这一式正是剑法中的「排山倒海,中心若摧」。陆寄风听见眉间尺长叹一声,收势回剑,周围又被绵密的烟絮所缚,整个人形影恍惚,难以掌握动向,若是敌人此时欲攻,绝找不出破绽,这正是剑法里的「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整套剑法练毕,眉间尺衣袖一推,云剑散去,溘然而终,立在山崖边的身影,显出无边的寂寥之意。

陆寄风看得已是目眩神迷,这套游丝剑法就像在诉说一段相思不得之情,但式式余意不尽,似隐着无数的后着,令研习者更想一窥剑术之堂奥。

陆寄风长吁了口气,道:「原来游丝剑法这等美妙,简直像是仙子在舞云一般。」

眉间尺道:「本门既是剑仙门,就该处处有『仙』的样子。若是只求杀人,干脆叫剑霸门、剑豪门,岂不更威风?或许敌人一听就吓死了,更加省事。」

陆寄风道:「难怪世上少有人知道本门,世上能见仙者,也要机缘!」

眉间尺笑道:「你这句话说对了!」

两人相顾而笑,相处了这么久以来,陆寄风此时终于感到与他言语投契,有如知己,忍不住道:「若是你平时像现在这样,我老早拜你为师啦!」

眉间尺微笑道:「加入我剑仙门,已是你的福气,你还对师父挑三拣四?这弟子也做得太有架势了。」

陆寄风道:「前辈…」

「还叫前辈?」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改口叫了声「师父」,问道:「你为何平时总是冷冷淡淡?」

眉间尺望着云海,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晓不晓得有一种病?」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

「这种病呢,会让人日里和夜里成为截然不同之人。」

陆寄风半信半疑,道:「我不知道有这种病。」

眉间尺道:「我日里是天下第一混账,夜里便是世界第一好人。」

陆寄风道:「是吗?」又觉得眉间尺定是在与他玩笑,口气里已是不信的成分居多。

眉间尺突然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说道:「徒儿,你千万记得两件事。第一,不许白日里说到任何夜里之事,否则我便将你逐下剑仙崖,顺便叫通明宫的人来带走你!」

陆寄风道:「你老是拿这事要胁我,和白日里哪里有差别?哼!」

眉间尺微笑道:「世界第一好人,偶尔也得卑鄙一下。」

陆寄风道:「是了,我记住了。」

眉间尺道:「这可不是与你说笑,你得慎重谨记!」

他口气从未如此严厉,陆寄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第二件事呢?」

眉间尺道:「每日得以丝帚轻拂一遍我这具『万壑松风』上的尘埃,忘了一次,我记着一次!」

说完,身影一纵,往云海间跃去,陆寄风惊呼了一声,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抱着那具焦尾琴,怔怔地看着杳无人烟的云海,喃喃道:「你记着一次又怎样?记着一百次又怎样?话怎么不说完就走了?」

次日,陆寄风依平时惯例,到眉间尺面前练功学剑,几次想问问他「记着一次如何?记着一百次又如何?」总是正想开口,便及时想到他的叮咛,而不敢多问。

眉间尺发觉陆寄风欲言又止,道:「你有何处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不提夜里之事,就提日里之事,应该不算犯规,便道:「我在想我房里的琴,我今天替它拂去灰尘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想琴做什么?专心听诀!」

陆寄风暗想:「日里果然是天下第一混账。」嘻嘻一笑,道:「师父,我学得慢,你就不敢随便去找人挑战,免得死了之后,不肖徒儿没有能力替你报仇,这样不是反而救你一命吗?」

眉间尺听陆寄风叫他「师父」,笑了一声,道:「你肯拜师了?」

此时,那名老妇走了过来,立在窗外,开口低唤了一声。

原本传功之时,旁人皆不曾近前,她一出声,眉间尺便步了出去,老妇低低说了几句,脸上神色似带着惊恐。

眉间尺快步随老妇行去,陆寄风也连忙跟上,老妇带二人来到厨房,只见一片凌乱,食物及柴锅等物都被翻得七零八落。

眉间尺以一样的语言问了一句话,殊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陆寄风刻意去注意他与老妇的对话,已将他们所用的语言记住了几个,加以揣摩,猜出不少意义。陆寄风在此日子无聊,又不专心学武功,大半的心思倒花在破解眉间尺与老妇的「密语」上。

他听出眉间尺在问的是:「…遗失了没有?」

老妇答道:「全不见了。」

眉间尺低沉地扫视了一遍,道:「他…」后面的几个音便不解何意。

老妇一听,原本就惨白的脸霎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眉间尺一瞄到陆寄风立在后面,低低对老妇说了句话,老妇连忙闭口,微微偷瞄了陆寄风一眼。这一眼只是一瞬间之事,却被陆寄风看得一清二楚。

眉间尺转身离去,对厨房的乱局看也不再看一眼。老妇也迟缓地弯下腰来,开始收拾。陆寄风连忙追上,问道:「师父,厨灶怎会乱成这样?」

眉间尺道:「或许是山里的野兽觅食闯入。」便把话给带开,又问到武功进展上。

陆寄风口中和眉间尺应答,心里却觉得怪异,想道:「你明明是说『他』,可见是人弄的,为何要骗我是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把疑问说出来,以免不小心泄露了偷学语言的秘密。

直到下午,眉间尺正在传陆寄风经脉之学,那名不知做什么的汉子扛着一头死狼,走了过来,将狼往地上一抛。

眉间尺步至狼尸前,翻起狼口及眼皮看了一眼,淡然道:「把山下狼群都杀了,尸体都烧去,别留下半头。」

那汉子点头,再度扛起狼尸,转身离去,眉间尺取出手巾大力擦着自己碰过狼尸的双手,然后便点起火折,将手巾烧去。

陆寄风忙问:「为何要把狼群都杀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又问这无关之事!」过了一会儿才道:「剑仙崖下的这群狼都染了病,今日才会闯至人居之处觅食,方才那头便是病死的。」

陆寄风道:「为何染了病会闯至有人之处?」

眉间尺耐着性子道:「病入其脑,因此错乱行径。这种病是传染病,狼向来群居,一头得病,全族便可能都染上了,人若与之接触,也会得相同的病而死。你别再想这些无聊之事。」

陆寄风道:「可是若是有小狼没有染病,你也杀了,那不是可怜得很?」

眉间尺不再理会他,又自顾教了下去。

一夜无话,次日天色方明,依往常惯例,黎明练剑,陆寄风在眉间尺面前将三套剑法一一演练一遍,陆寄风经眉间尺提点「游丝剑法」之后,更加喜欢这套剑法,私自在脑中温习过许多回,此时一施展出来,威力自与当日不同。

眉间尺看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道:「你这套游丝剑法,进步不少。」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套剑法是寄托相思不得之意,你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话一冲口而出,陆寄风就大为后悔,万一被认定这是在说那夜之事,此时眉间尺正在当「天下第一混账」,不知是否真的会把自己逐下山崖,丢给通明宫?

所幸,眉间尺略一沉默,只说道:「剑法就是剑法,别又胡思乱想。」

陆寄风本想再反驳,却硬生生忍下了。眉间尺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再练一遍游丝剑法。」

「是。」陆寄风立身回剑,重新舞起游丝剑法。

舞剑之际,陆寄风不经意地瞄到眉间尺,只见眉间尺正专心地看着自己,眼中精光大作,十分热切,竟不似验收成果,而是向自己学习此套剑法一般。

陆寄风心中大疑,手中剑势略慢,眉间尺便发觉了,眼神又与平日一样冷淡无神。陆寄风不动声色地练毕,才道:

「师父,弟子感到这套剑法还学得不怎么对,您再示范一次给我看好不好?」

眉间尺隐隐「哼」了一声,道:「你考起我来了?」

他取剑而起,便即将游丝剑法从头到尾,也舞了一遍,威力比陆寄风更加高超,技巧更娴熟,而式式里的情意也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只不过原本相思欲断不断的缠绵之意,竟荡然不存,化为一股怨怼狠戾。

陆寄风看得心中嫌恶,想道:「那夜你的剑法,若像个温柔可爱的女子思慕情人,如今你的剑法就是性情暴躁蛮横的女子,要杀死负心人一般,哪有仙气?分明是鬼。」

不过他的威力是比陆寄风高出数倍,陆寄风也不再疑心,遂与平日一样,学剑修功。

那天夜里,陆寄风睡得正熟,又感到似乎有人轻飘飘地进入自己房内,陆寄风心里一喜,想道:「师父恢复天下第一好人的样子啦!」便立刻张开眼睛,要起身唤他。甫一张眼,赫然见到眉间尺原本举起的手立刻放下,眼神怪异。陆寄风正要开口,一道霜气打碎窗户,轰然向眉间尺击去。

眉间尺及时侧身一闪,闪过了这道气功,跃窗追向发出气功之处。陆寄风惊愕万分,掀被下榻,也追了出去。

追至那日眉间尺拂琴之处,只见月光下,眉间尺的黑衣身影与一名青衫客战得正激烈,两人过招快若神鬼,一点也看不清那名青衫客的相貌,只看得出他头戴书生巾,宽袍大袖,身手十分翩雅,而发鬓青青,年纪应该也不大。

两人势均力敌,手中虽然无剑,发出的掌气却凌厉无边,呼呼急扫,几度要挥至陆寄风身边,陆寄风连忙矮身避过,却也感觉得出掌气十分猛烈,刮面生疼,看来两人手中不留半点余地,都要置对方于死。

陆寄风急得叫道:「师父!」

不料两人手中过招不停,同时喝道:「你别过来!」「你离远些!」

砰的一声巨响,眉间尺一掌拍中那青衫客的胸口,将他击退数步,青衫客口吐鲜血,连忙往前力劈一掌,封住前关,眉间尺却不放松地再接连数掌,逼得青衫客连忙接掌。

那微一顿挫,陆寄风稍微看见青衫客的容貌,面如冠玉,似乎颇为俊逸。但他们又斗至一处,身子便像包裹在急速转动不已的霜气中一般,再也看不清样子,陆寄风连他们出的是什么掌都没看清楚,又听见一声碰响,青衫客又中一掌。不过青衫客身子骤然向前,也点中眉间尺。

眉间尺触电一般倒跃一大步,下盘微乱,似乎受伤不浅。

青衫客也喘息连连,又吐出一口鲜血。陆寄风想起疾风道长打伤封秋华的武功里,似乎有几式和眉间尺打青衫客的手法相同。剑仙门不少武功本来就是学自通明宫,因此会有一样的招式也不奇怪。

眉间尺立刻平稳气息,双掌再度袭去。青衫客连忙回掌相抵,却迟了一步,再中一掌,又喷了口鲜血,踉跄退了好几步。

两人过招至此,眉间尺只中一指,青衫客却已中了三掌,胜负几乎已明。青衫客退后一大步,有意退出战圈,眉间尺步步紧逼,攻势更加凌厉,青衫客纵声长啸,退入树林,眉间尺以轻功追去,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树影之间。

陆寄风正要追上,眉间尺又已跃了回来,气息有些急促,身子一顿,几乎要站不稳。

陆寄风连忙上前扶住他,道:「师父,您怎样了?」

眉间尺喘着气,道:「无…无妨。」但是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寒冷,还是恐惧,或是力气用尽。

陆寄风道:「我扶您回去。」

眉间尺轻轻推开陆寄风,道:「不必,我…受了点伤,将养两日便可…」

陆寄风道:「那人是谁?」

眉间尺反问道:「你不知他是谁吗?」

陆寄风莫名其妙地看着眉间尺,眉间尺长舒了一口气,勉强调匀真气,道:「他是通明宫的手下,中了我三掌,应该…是没命了,你…你这几日,要格外小心,或许…通明宫里的人会…趁我受伤,前来偷袭…」

陆寄风见他伤得不轻,还是扶住了他,道:「您别多说话了,快回去养伤。」

眉间尺「嗯」了一声,不再推辞,让陆寄风扶着他回到自己房中,侍候着躺下休养。

陆寄风安顿好眉间尺,告退欲离之时,却被眉间尺叫住了。

陆寄风回头问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眉间尺淡然说道:「记得把琴擦干净。」

陆寄风笑道:「是,那日起我便记住了,一日也没忘。」

眉间尺仍盯着他,不知想看出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挥手道:「你去吧!」

陆寄风本想把心里那个疑问「我忘了一次,你记着一次,那便如何?」给问出来,可是见他伤得不轻,不敢打扰他养伤,便没有多问。

陆寄风回到房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心里有些怕通明宫的人真的趁这个机会杀上来,此时才后悔自己前几个月没有好好练武功。

次晨,陆寄风与平常一样被老妇唤醒,盥漱用餐,便快步至传功的课室,向来应该已在此等他的眉间尺并不在。陆寄风放心不下,前往眉间尺的居舍,只见门窗紧闭,一片静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