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姐?”天颜做了一个但凡女人都明白的手势,然后沈南枝这个“天颜如厕贴身陪护”就跟了过去。两个女人一路唧唧喳喳,大致是“那些不要脸的臭男人”“有什么好笑的”之类。
这群臭男人笑得确实前仰后合。天颜面子薄,越走越远。苏旷正色:“不许笑了,这儿不是闹的地方。”
“滚你的。”最是活跃的“龙王剑”陈阿龙第一个笑骂出来,“又不是我们开的头。”
“此一时彼一时。”苏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昨天打了一场硬仗,连挑了明月楼和寄傲山庄两家人马。尤其是明月楼,他们对冰湖渴念已久,刚刚上山,楼主就折在苏旷手下,一时群情激愤,大打出手。虽然没出人命,但银沙教三个弟子受伤,尤其是天荡,还伤在了腿上。
晚间扎营休息的时候,柳衔杯见人人神色凝重,就让苏旷出来说说笑话。这种事实当家本行,苏旷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允,但左一个笑话右一个笑话,大家只顾喊着“再来”,也没人去休息。
苏旷眼珠子一转,继续道:“江湖上有句俗话,叫‘酒桌上 的兄弟,茅厕里的闺蜜’。女人奇怪得很,一交起朋友来,必定要邀着她同去方便。话说许久以前,佞臣当道,国家大乱,有位幼年的王子逃到某处,为避追杀,男扮女装,躲在后院子里,和一堆姑娘姐妹相称。他原本就生得清秀如女子,一年半载的,居然没人看出来。他学得行不摆裙笑不露齿,但就一条,那大家闺秀鸦雀无声的小解功夫他怎么也学不会。没奈何,一到女人们扎堆的时候,他就央求三姑娘弹一段琵琶,或者讲个笑话,然后躲到后头自行方便。这三姑娘不胜其烦,可父亲说了,此子身负光复本朝的使命,无论如何要替他担待……后来有一次,一场筵席上,三姑娘要弹琴,这位王子想也没想就钻进内室,可没曾想这种场面下哪有弹琵琶的?三姑娘抚的是古琴,半天一声,半天又一声,只把我们那位小王子憋得拎着裙子跑出来,央求道:好姐姐,讲个笑话罢。那三姑娘大怒,板起脸说:能打就打,不能打你须早说。天宽地阔的,哪儿不能自行方便,非要守在这里等我的笑话?”
一时间众人忍俊不禁,纷纷笑着站起来:“走走走,能打的自行方便去,这家伙绕着圈子骂我们呢。”
苏旷本来也就是那么随口一扯,但是到了第二天,天颜一喊“枝姐”,大家就一起怪笑,嘴里嘀咕“还真是茅厕里的闺蜜哩”。天颜不明就里,羞愧之下,一次比一次跑得远,非巨石崖缝不肯屈就。
苏旷后悔得要死,他们毕竟不是在游山玩水,两个姑娘离开视线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就在这当口,沈南枝一声大叫:“二公子——”
好个沈南枝,这等情急之下,呼救依然喊得分毫不乱。苏旷一提蛇矛,雪地上三点五点,飞奔而去。
真是白白见鬼了,巨石后,一片稍低空地上,羽仗鼓吹一应俱全,两列侍卫宫娥站得规规矩矩。除了没有庭院楼阁,贵胄王族的摆设装饰一应俱全。只是这些金碧辉煌的东西就这么露天摆在雪地上,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一位年轻王子戴着金冠佩着长铗,踞坐在锦垫上,身边两只赤金丹鹤口中正袅袅吐着白烟。
按衣饰品级,他应该是亲王一类的人物,但是当今的皇室之中哪有这号人?
天颜倚在他怀中,眼里痴痴迷迷,带着少女初见心中王子的仰慕和羞涩。而沈南枝站在正中的毡毯上,好像正在极力抵挡什么痛苦的回忆。
“乐起。”王子手心虚抬,两侧笙瑟双起,奏的是百鸟朝凤于庭,但那笙瑟之中又多了一段埙乐,带着原始的、让人迷醉的臣服。
“大胆刁民,直视尊上,该当何罪?”居然有侍卫有模有样地问话,两柄长戟一指,肩与肘合,胯与腰合,身戟合一。打眼望去,连王子身后打扇的宫娥都是虚开门户,三心内敛,没有一个花架子。
“你再走半步,这个胖丫头就没命了。”那王子嘴角一抹浅笑,对着沈南枝招手,“来,到我这儿来。”
沈南枝提起左脚,好像想要向前迈,有似乎是要向后转,失了平衡,一个踉跄摔在地毯上,嘴唇颤抖,似乎是想要抗辩,又似乎是想要诅咒。
那王子嘲谑般看着她:“没有用,你已经看见它了。来,来我这里。”
“她不会去你那里!”蛇矛像一支金梭,从两柄画戟之间穿过,苏旷沉肩力压,一脚迈了过去,“优门瞳术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根本就不知道南枝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姑娘!你现在让她看见的一切,她早就看过很多遍,也早就迈过去了。”苏旷半跪下,伸出左手,“南枝,起来!这种心试我们回家做,不在这里让他看笑话。”
沈南枝眼里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她一把抓住苏旷的左手,抽噎着:“谁爱看笑话谁看!我是女人,我还不许哭啦?我是很难过,我就是很难过!我父亲瞧不起,哥哥宠着我,可他还是瞧不起……你们没有一个人心里瞧得起……机关暗器都是奇技淫巧么?你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苏旷你不要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一脸胡子楂笑起来有多难看!你可以找人切磋,我去找谁?你看看这只手,你自怨自艾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和你的骨头你的血肉结合得这么精巧,你打人揍人它从来没有脱落……它有多美!你真以为沽义山庄的东西是花银子就能买到的?下次见面你可不可以说一声,南枝你的手艺巧夺天工,而不是——你什么时候和东篱兄成婚?你哭丧着脸干吗?我又没死!”
有的人目睹过黑暗会消沉,有的人目睹过黑暗会乐观。当然,也有人看过不想看的,会骂人。
那王子也蒙了。那姑娘爬起来,怒火中烧:“老娘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放倒过!姓苏的,我平时待你如何?”
苏旷忙不迭地点头:“很好。”
“跟我砸!”沈南枝掰下白鹤的一条腿,“死物一个,翅膀都不会动,砸!嵌很多宝石了不起么?密密麻麻发疹子一样,砸!连张在雪地上能站稳的桌子都没有,砸!这很精巧?红红绿绿俗不可耐,砸!嗬,还真有块印,骗谁呀你,砸!还有你——你以为你真能扮年轻人?脸上的粉都可以和面了,砸!”
苏旷一柄蛇矛劈拦钩挂挑崩甩砸,跟着沈南枝砸得不亦乐乎,听到最后一句,看着那王子:“连人也砸?”
“砸、砸、砸!我跟上昆仑是看你打架的,就冲着他坐顶轿子都会坏在半路上,砸!”沈南枝一口恶气出了大半,拍拍手,“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姑娘。”
“哈……”周围传出一阵哄笑声。
沈南枝回头看去,才发觉平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柳衔杯等人抱剑站在一角,随时随地准备应势而动。
没有三分三,谁也不敢上昆仑。既然来了,也都想观摩一番别家武斗。像优门这样吹拉弹唱俱全的班子,自然是一开场就陆陆续续地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人人都是屏息凝神,以为要有一场恶战,没想到沈南枝大小姐脾气又不合时宜地发作,评点起人家器物不够精美来,立刻引来一片笑声。
“咳咳,”苏旷也觉得这个打手扮演得不够漂亮,想起自己的身份来,亮了亮手中的玉叶,“请战。”
周遭笑声更响,一个年轻男子道:“师父,这位仁兄是街头混混不成?没见打人,先砸场子。”
一个略苍老些的声音回答:“不可小瞧了他。你看他一柄长矛有刺珠之准,抡扫劈打之下,要砸酒壶绝不砸杯子。就这份准头,你还要再练十年。”
苏旷闻言一震,偷眼看去,只见一个灰袍老者腰间悬着一把越式古剑,颇有几分庐中笑谈天下的相国之气。他门下的弟子都是灰衣道髻,古越剑式,看起来像一棵老松树边围着的一溜儿小松树。他已知究竟,横矛为礼:“点苍派虞先生到了,失敬。”
那老者抚须莞尔:“老朽多年不问世事,不想当今后辈已有如此英才。”
“哪里哪里,虞老先生的七贤剑我——”苏旷老毛病发作,正想卖弄博闻,按江湖礼节颂扬人家的武学两句,就见柳衔杯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他猛然警醒,临时改口,“等我了结了这头的事情,改日再向虞先生请教。”
老者却几步走上前:“何须了结?庄梦蝶,你的玉叶早就被我一掌劈碎了,赖在雪山上不走,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那个王子一样打扮的人原来叫庄梦蝶。玉碎下山本是众所周知的规矩,输了耍赖,那是人人都瞧不起的行径。庄梦蝶一手揽着天颜,踱步而下。强敌环伺,他却神色不变:“虞舜卿,我不过是二十年前赚了你一跪,何必如此赶尽杀绝?你知道我来做什么,我……”
“不必多言,依照规矩办事。”虞舜卿被他当众揭破前事,略有几分不快,手一让,“请吧。”
庄梦蝶充耳未闻,轻轻抬起天颜的下颌,直视她的眼睛:“蝶君莫怕,你看此处山河长寂,冰清玉洁,可做得你我二人的寝宫?”
他说得深情款款,雪花拂过面颊,脸上脂粉消融,凝结在深深的皱纹里,化成一道道妖艳的年轮。
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人是真疯还是装痴。
虞舜卿哼了一声:“诸位不必理他,他扮了二十年的洛阳王世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昆仑如何放了这等妖孽进山?只管拿下他就是。”
只是天颜喃喃开口:“悲莫悲兮西陲白马,痛莫痛兮红楼相隔。既然回家了,我哪里还有走的道理?”
别人还好,冰雪三子可受不了,天笑第一个大叫:“小妹!”
沈南枝一把拦住他:“不成,她现在如在梦里,你这么惊醒她,恐怕她会有性命危险。”
“诸君笑我做梦,可知自身乃在梦中耶?”庄梦蝶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天颜,声音飘忽如巫咒,“如今我不再是世子,你也不用再扮我。他们既然不许我们再走下去,那就停在这儿,也不错,是不是?”
“他要把我妹妹怎么样?”天笑急得一把抓住苏旷,又转向虞舜卿,“我妹妹怎么了?”
“既然他现在是洛阳王世子,想必就要找一个当年的自己。”苏旷低声,“当年洛阳王权倾一时,西域曾来人要求幼子为质,恐怕就是这么个由头,才找了个少年来扮作他。只是后来此事一直未成,直到北陲立威,王府以谋逆倾覆,满门抄斩……虞先生,瞳术可有破解?”
虞舜卿摇头:“一旦入梦,无法可破,除非这老妖怪良心发现放了这姑娘。要快,等他自己也堕入幻梦,那真是谁也没法子了。”
说是“要快”,但谁也不知道怎么快才好。庄梦蝶看着天颜,在她耳边呢喃着往事。他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呓,只时不时随风飘来几句:“你记不记得你刚入府的时候,穿着单衣站在地上,只让漫天雪花失色?你记不记得你到书楼下看我,我去西窗下望你?你记不记得夫人罚你跪,我要陪你,你只说,恨不得天地合成一副冰棺,干干净净埋了我们才好?你记不记得你吹阳关三叠为我送行,二叠之后,泪落如雨?”
天颜痴痴地道:“我记得,我记得你在夕阳尽处折马而回,你说,随他天下姓什么,你再不要听刀兵乱耳,拱手河山,只要我欢颜……”
他两人渐入佳境,天笑一步迈过去,想要揪住庄梦蝶的衣襟,又不敢,只叫:“庄梦蝶!”
三兄弟围成品字,刀锋剑尖指着庄梦蝶的胸口。庄梦蝶眉毛也不动一下:“本王说了,烦冗琐事一概回绝,你没听见?”
他已经醉得深了。
天笑无计可施,抓把雪擦擦脸,挺胸道:“喂,你不是要少年吗?我总比你怀里那个强吧?”
庄梦蝶的眼睛第一次离开天颜,然后捂着脑袋“哦”了一声——眼前不是一个,是三个,而且是长得差不多的三个。或者说,加上怀里的天颜,是长得差不多的四个。一样的年轻俊美,一样的冷郁苍白,不同的是,他们的眼里烧着火,有着年轻特有的活力和生气。
庄梦蝶闭了闭眼睛,鼻息有点儿痛苦。那个寻觅良人的庄梦蝶又醒过来,而世子还没来得及出去。他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在天颜身上:“你说……什么?”
“放了我妹妹!”天笑看着天颜,心疼得想杀人,“你要怎么样,冲我来!”
好像……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
庄梦蝶已经没有精力再施展一次瞳术了,但他寻找了这么多年,忽然在最后关头看到更合适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兄弟三人的脸上逡巡开来。
“别看我弟弟!”天笑更怒,双手一左一右把天怒天荡护在身后,“我是老大,你爷爷的,要上也先上我!”他毕竟还年轻,喊得又窘迫又悲壮。
庄梦蝶失笑:“你这孩子真可爱。”
“你这种没有手足兄弟的懂个屁!”天笑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厉,“放开我妹妹啊——”
“你真幸福。”庄梦蝶深深地看了天颜一眼,“去吧。”
他伸手一推天颜,天笑一把抱住:“死丫头!天颜!”
“哥……”天颜的眼神依旧迷茫,像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也不知道是噩梦还是美梦,但她总算是醒了。
天笑向后一推天颜,锵地拔出剑来。他们兄弟的默契是可怕的,不用一声招呼,三个人一起亮出家伙。他们已经气坏了,忘记了“兵不血刃”的规则——天颜的蛮横跋扈是有道理的,随便哪个女孩子有三个强大的哥哥宠着,都会变得无法无天。
“不要杀他!”天颜惊叫一声,双臂向着天笑的剑刃就拦了过去。天笑哪里来得及收势,半空猛转身护住妹妹。天颜的身子撞在他后背上,剑刃已经切入他胸口。
天颜吓傻了,撕心裂肺地叫:“大哥——”
天笑咬咬牙,一伸手把剑刃拔了出来,血如泉涌。他寒着脸,自己颤抖着点住止血的穴道,一个耳光抽在天颜脸上,“胡闹!”
天颜这才完全醒过来。她惊慌地四下看,见优门那些宫娥侍卫一拥而上,苏旷已经冲过去拦住了天怒的刀,天荡的长链锁在庄梦蝶的脖子上,苏旷抓着链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天荡才愤愤地甩手,将庄梦蝶的身子扔了出去。三个人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既不敢下重手杀人,又不能任由他们围攻,只能一个个制住。
天笑第一次受这样重的伤,止血的手法并不熟练。天颜按着他的伤口,大叫:“柳左使,快拿珊瑚红玉膏来!”
她一言既出,已知不妥,但是来不及了,那些本来看热闹的一个个正了脸色,手按在兵刃上:“魔教?”
况年来连忙遮掩:“小老儿只是偶尔购得珊瑚红玉膏,以备不时之需,各位……”
柳衔杯扔得天颜一个小小瓷瓶,慢慢拔出怀中银剑:“大哥,算了。”他拱手持剑礼,“银沙教左使柳衔杯,携东海十六岛南海二十四总护法况年来,璇玑阁天工掌教圣女沈南枝,四方冰雪使者,海鹰双翼,四龙骑卫,十三血衣卫,奉教主法驾,见过各路英雄。”
沈南枝捅捅况年来:“我刚才封了个什么官儿?”
况年来压低声音:“这个……舍弟昔年是说书的。”
沈南枝回头看看,见大家都多少有点儿迷茫,但全数抱剑作出“嗯,那就是我呀,怕了吧?不要命的上来试试”的表情。她恍然大悟,也大为高兴地就任某某圣女一职,双足不丁不八一站,两手叉腰,眼睛恨不得看到天上去。
可怜苏旷打着打着,忽闻晴天霹雳,他回头,确定没有这么一大批高手杀上山,又默念了一遍刚才柳衔杯的顺口溜,人数都对,只多了一个教主,那应该就是区区在下我了……
他见远远近近一道道目光渐渐汇聚在自己身上,连委顿于地的庄梦蝶都大为吃惊,第一反应就是——柳二叔啊柳衔杯,挖坟绝户、踢寡妇门你毒啊你!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啊……然后明白过来,这里离山顶还远着呢,不拿虚名镇住人,恐怕半路上就得拐弯上黄泉路了。
可他又不是优门的人,教主也不是说演就能演的。于是,他索性摆出一副“呵呵呵呵,我倒要看看你们敢怎么样”的架势——反正俺堂堂一代教主,难不成你们看两眼我就要说话?
此举果然有效。按说这等身份非要玉嶙峋或者丁桀出手才合适,自己一时冲动难免会被人当成立威祭器的牺牲。急切间,大家纷纷看向虞舜卿——有点苍派掌门在此,自然应该由他出头。
虞舜卿脸色也有点儿发白,但他还是默默地走了出来:“教主果然深藏不露,不知来昆仑何干?”
“昆仑铸鼎,我自来问之。”苏旷怕他搬出大道理舌战,趁老人家说话慢,忙开口,“我银沙教众一路兵不血刃,依足规矩而行,怎么说也算给了诸位面子。”
“自古正邪不两立,昆仑玉掌门未必就看得上这个面子。”虞舜卿缓缓拔剑,“老朽不才,请教银沙绝学。”
“不敢当。”苏旷悠然提起长矛,松手。长矛自半空直坠而落,丈八矛身尽数没入雪里,只有矛尖还留在雪面上——他这手功夫纯属投机取巧,适才说话时早已经力透雪层,长矛不过是落入半空之穴里。他上前一步,“虞掌门,咱们是文斗还是武斗?”
虞舜卿见魔教带着二十多个人就敢来砸场子,便知绝无易与之辈,但实在没想到这位年轻教主的武功高得如同妖术,于是随着话头就问:“文斗如何,武斗又如何?”
“文斗。”苏旷亮了亮手里的叶子,又道,“至于武斗,那就请各位来除魔卫道了。”
“老朽亦不愿坏了雪山规矩。”虞舜卿缓缓拔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松涛,我若战死,请你李师叔接掌点苍门户,告诉他,点苍虞舜卿,并未辱没侠道威名。”
他身后的年长弟子也拔剑:“二师弟,掌门旨意烦劳你传回山去。赵松涛得以领教教主绝学,幸甚。”
几个师弟互换眼色,齐齐拔剑:“请在场朋友做个见证,将我派虞掌门号令传回山去——点苍七剑,全数在此。”
或许有人可以瞧不起侠义道的迂腐,但绝没有人敢嘲笑他们的血性。苏旷胸口一震,只想——丁桀,若是我们走错了这步,当真可以一死以谢天下了。
他沉声道:“东海……老况,借剑一用。”
况年来赞一声好——在场的魔教众人,只有他随身带的是洛阳城外铁匠铺里打的青钢剑。他随手一掷,苏旷接剑在手:“请。”
虞舜卿也不客气,起手便是七贤剑中的开门第一路——“稽宗散义绝山涛平递书”。二十七斤的重剑无声无息,当胸递出。
点苍派渊源不若昆仑,威势不如丐帮,仅凭一套七贤剑法就可以独步天下,实在有它的道理。七贤剑闲澹疏散,偏以重剑驭之,看似竹林漫步,其实步步惊心,剑剑写意。剑式杂而不乱,剑意正本清心,师徒七人这一施展开来,苏旷只觉暗室内处处剑锋,千人中人人掣肘,手里一柄剑越来越重,几次欲破,却不得罅隙。他勉强折腰,闪过面前的锋芒,虞舜卿却剑势一变,铁桶合围般逼上来,正是七贤剑的第二路——“阮步兵穷途末路抱柱哭”。
苏旷兵刃之中最擅长的本是单刀,专走凌厉狠悍一路,平生数百次大战小战,几乎都是杀开血路破出重围,往往最后倚仗的是自身血气之勇,常常胜而不知所以胜。这也不怪他,江湖道上斗勇耍狠,大家用的全是杀招,谁敢留下后手?但此时机会太难得了,虞舜卿他们使的是一等一的剑法,又忌惮他的身份不敢逼杀,不知不觉间,已经暗合切磋之意。
虞舜卿何等老辣,一眼看出苏旷使的是一套精妙的剑法,但他一路游斗至此,全仗自身武学支撑,每到险要关头,立即剑作刀用,化险为夷。侠有双道,武无正邪,虞舜卿也动了心思,非要逼出此人的看家本领不可,剑法忽然变得飘忽无定,已是七贤剑的第三路——“山巨源何处闲庭可散步”。
这路剑一使出来,苏旷几乎要喊出声——这和霍瀛洲的剑法未免太像了。霍瀛洲的武学精妙归精妙,但他一直都不大喜欢。那种剑法太飘忽,家伙也轻得不像话,在他这种使惯重手的人看来,简直就像是在狂风中打摆子,内也抖外也抖。此时见点苍派重剑驭轻,求其中正,心里一片空明——沈南枝解释九宫格的时候曾说过,一个人兼通数家绝学未必就是好事,因为数家技艺里难免有相克之处,永远不可能真正做到融会贯通。学得越多,路就越窄。自己喜欢的只会更爱,自己不喜的再也融不进来。眼下差不多的剑法由两家使出,点苍派求中正,是因为他们自是名门必求中正;霍瀛洲走奇锋,是因为他天生偏激非走奇锋。凡是高深武学的精妙之处,哪里会不带着首创之人的影子。
原来自己一意求之的“取各家之长,融会贯通”,依旧是堕入套路。
此时虞舜卿剑路又变,“向子期羞题人间寻常壁”——剑若巨笔题壁,已经招招向要害处招呼。
“来得好!”苏旷剑脊贴着虞舜卿的剑脊,右胯撞开身后一人,硬是把众人向右拖了三步。“虞掌门,还有三路剑,烦请你一道使出来,我三招之内破之。”
“好大的口气。”虞舜卿也动了决战之心,“教主神功盖世,三路剑哪里够用?”
他手一挥,七名弟子两进两推三不动,摆开七贤剑阵架势,将“刘参军披发跣足常载酒”、“阮仲容心开天籁破八音”、“王濬冲哀毁骨立自情钟”三路剑法补全,正是三攻三守一绝杀。虞舜卿以“一路清风竹林剑”总领剑阵,当真是如同竹枝横斜,酒狂四舞,上下三路再无空隙。
苏旷刚才一拖已经瞧准位置,脚下正是他掷矛之地,他足尖一勾矛尖,长矛挑起一道雪幕,铮铮两声,撞开两柄剑,一飞冲天。苏旷跟着矛身一跃而起,半空中迎上长矛,左足踏右钩,要借着这两样兵器,玩一把拿手好戏高空凌击。
只是他人在最高处,正要半空转势,忽然大叫一声:“大家快跑——”
虞舜卿这个不悦啊——你人没下来,我跑什么跑?
柳衔杯却不笨,打个手势,抱起天笑扭头就跑——庄梦蝶在雪山上勉强选了一块平地,背后是岩石积雪。他们看不清上坡的事态,而苏旷跳起来的高度正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当口,能让他失声惊呼的只有一件事——雪崩。
苏旷确实震惊,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远远的高坡上,似乎有一匹数十丈的高头大马冲破雪雾而来。在他跃起到落下的片刻间,那雪马已经化作半壁山的千军万马。昆仑山只是小小地摇了一下脊背,他们就立即变成了汪洋大海之中的几只蜉蝣。
谁也不是白痴,见柳衔杯这么惊慌失色的一跑,都知道要命的事情来了。虞舜卿也不管什么七贤八卦,跟着也跑。原来是比武艺的,立刻就变成了比轻功。只有天颜一个人不肯走,冲过去扶起庄梦蝶:“走——”
庄梦蝶摇摇头。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看上去已经像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这正是他一生的梦——四野无人,冰清玉洁的死亡。
这是苏旷此生最快的一次出手——他飞也似的解开那群优门弟子的穴道,然后发觉他们也是一个都不肯走,自顾自地守在庄梦蝶周围。苏旷管不了这许多,拉起天颜:“随他们去,快!”
天颜奋力一挣:“我答应他,要为他吹阳关三叠,算是送他一程。”
来不及了,身后的岩石似乎都在摇晃,巨大的充斥天地的轰鸣声像是天宫和地府在一起呐喊。这时候跑也跑不出去了,他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身后那块岩石和脚下岩石构成的死角。
“贴着岩壁……”苏旷只来得及说出最后四个字,头顶第一块巨屋一样的雪块就被巨力推落,砸在面前不远处的雪面上。落脚点前五丈处裂开一条大缝,冰雪和碎石像是火山熔岩一样暴起,再然后就没有人敢睁眼看了。
天颜常常听说“天上下刀子”,但现在才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头上有刀在剜,手上有刀在剜,整个脊背都在被千刀万剐。巨大的力量在拽着她往下落,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指尖和脚尖上。这时候,一只手扯扯她的足踝,意思是——趴下。
天颜不敢,她甚至有了种幻觉,自己好像是贴在绝壁上,一松手就会落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只手不客气了,在她膝弯一敲。天颜尖叫一声倒了下来,然后身体被接住。雪涌进咽喉,她想要咳嗽,但立即被捂住嘴。那只手在她耳边微微用力,意思是——忍着。
俯卧下来之后冲力果然少了很多,天颜捂着口鼻,刺骨的寒气从手缝渗入鼻腔,然后很快被雪埋住。后背传来一波又一波的撞击力,撞击渐渐小了,然后重压渐渐增剧。她不在乎,她知道这座岩壁的高度,只要这块巨石顶住了冲击,她就一定可以沿着石壁爬出去。但就在这时,岩石似乎也抖了一抖。
“别怕。”一个同样闷在手掌里的声音响起,“是有人走过去了。”
这个人一定对自己的轻功有绝对的自信,才敢在这个时候进入雪崩区。但这块岩石想必真的已经松动了,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当口,谁敢攀着它往上爬?
岩石不再动,头顶上却传来微微的颤抖。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震动已经很明显了。
苏旷笑了:“赌东道,十两银子,你猜来的是谁?”
“我哥。”天颜不假思索。血浓于水,这个时候敢来救人的一定是亲人。
苏旷比她更自信:“记得十两银子——我赌丁桀。”
天颜将信将疑,就在这时,一个东西捣了捣她的屁股,像是很疑惑,又捣了捣。天颜艰难地伸过手,抓住那玩意儿——是长枪的枪柄。她紧紧抓住,然后就像个大萝卜一样被慢慢拔了出去。
她立即明白这十两银子为什么输得这么笃定了。上峰依旧有大块小块的雪片裹着干雪粒冲进这雪道,下坡处白浪像云海一般飘渺,简直无法想象这股雪势冲到山脚会是怎样的惊天动地。天颜想要站起来,但觉得脚下的积雪还在向下滑落。她几个翻滚,站稳了身子。
“你武功很好。”丁桀手不能停。他在用一个四尺宽七尺长的细爬犁推雪,推得很艰难——他足下也是雪堆,没有着力之处,每一次使力都会让自己深陷雪中,再费力地按着爬犁钻出来。他在挖坑,而余雪在填坑。天颜二话不说,动手帮忙。
丁桀很是赞赏,这姑娘年级虽然小,但功夫底子扎实,且不惊不怕,一身是伤还立即能动手。他笑问:“姑娘颇有几分侠气——你是哪个门派的?”
“丁帮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见过。”罢了,丁桀这样的人能记住谁?天颜安慰自己,继续奋力挖掘。她想再见见那个庄梦蝶,她觉得一个人用一辈子做一个梦,有权利把梦做完。
雪里伸出一只手,摇了摇,比画了一下“十”。
丁桀微笑:“这位仁兄有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