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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二月二赶赴昆仑,就意味着要做好在这一年最冷的时间穿越荒原雪山的准备。这样一来,闲杂人等已经基本被排除在外。再要一路顶风冒雪攀援三千丈高山,武功平平的连跟着走的体力都未必有,这样就把许多低辈新入门的弟子排除在外。至于再一口气打到冰湖,这非高手不可为。

昔年的天随子实在是个人才,雪山之会没什么繁文缛节,愿来则来,物竞天择,只靠着山河地理就足以设下屏障。

这也是柳衔杯点将时坚持要带冰雪四子来的理由。银沙教中高手不少,但多半常年住在海南,忽然拉到昆仑山的寒风之中,武功必定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反而不如这几个尚显青涩的少年。

四人一母同胞,天笑使剑,天怒使刀,天颜使帛,天荡使链,互有长短,默契非常。柳衔杯甚至一度以为他们四人联手可以拿下丁桀,但是见他们和周野过了一次招后,柳衔杯觉得不对了。他们真刀实枪的拼战还是太少,一到紧要关头,就往往不知如何应变。

柳衔杯自己毕竟已经古老了,支撑着他主动出击的是仇恨。仇恨会让人犀利,也会让人偏执。况年来更不用提,他连仇恨都没有那么强烈。

他们确实很需要一个像苏旷这样的人。

“左风眠吗?那最好解决了。抓过来洗剥干净放在锅里,逼着她喝下一大罐子油盐酱醋,然后大火炖,小火蒸,啧啧,这一整天下来,她肚里的小崽子就入了味儿,那是人间极品。你们想不想试试?”天颜恶狠狠地对苏旷说着,绘声绘色,嘴角都快要留下口水来。“怎么啦?既然是我们魔教的人,连吃个人都不敢?”

这大概已经是一路上第七次挑衅了,天颜正处在那种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小妖女的阶段,一说到杀人就两眼放光,想象中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大,“手段”也一次比一次残忍。

隆冬为荒原罩上了一层硬硬的雪壳,积雪的表面已经冻得结实,如果一脚踩陷,可以看见断面上一层雪夹着一层沙,千层酥一般重重叠叠地堆起来,酱黑软白之间夹着蛋黄的箭头草和莓红的骆驼草,像一块大大的精致的宫廷点心。

一行二十余人,除了苏、沈、况、柳四人,其余都是银沙教的新锐杀手。老江湖们早就学会了爱惜体力,每一步落下,正好踩碎雪壳又不至深陷;几个有自知之明的,索性一步步踩实下去,拔脚出来。踏雪无痕的,只有冰雪四子,而其中最活泼、总是蹦来蹦去的,就是天颜。

不过,说起来这姑娘的体力确实很好,半个月急行下来,没有一丝疲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走过这片“鬼地方”,找个人练练手。

“瞧见前面的树林了没有?我们今天晚上在那里歇脚。”苏旷指了指前方隐约的黑影。

“什么时候才能到昆仑山啊!”天颜不耐烦了,“我们又不是老百姓,为什么每天要歇这么久?”

一行人笑起来。苏旷解释:“我们在三天前就进入了昆仑山地界,一直在往高处走。不出意外,七天后会到青天峰脚下。前面进入林地之后,走青海南路和走河西走廊的大概要慢慢会合。切记,不许轻举妄动。”

他不提“不许”两字还好,一提不许,天颜一溜烟向林地奔去,洒下一路哈哈大笑:“姑娘要方便方便,这可不算轻举妄动哈。”

但她的身影,僵住了。

六具冻僵的尸体躺在雪地上,全是被长枪一击毙命,其中两人被一柄丈八蛇矛穿胸而过。高树上还挂着一具尸体,长剑穿喉而过,鲜血沿着剑穗冻成了红色的冰凌。

“是皖南行商李氏。怪了,怎么会有人对他们下手?”苏旷拍了拍天颜的肩,“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怎么会有事!”天颜反应过来,很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强装镇定地向前走——扑面就是枞树上的一具尸体,长枪的枪尖从树后穿过,从尸体下颚刺了出来,整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大张的嘴几乎占据了面孔的一半——那具尸体也已经冻僵,嘴里甚至有了薄薄的积雪。

天颜捂住嘴,把一声尖叫咽回肚子,但整个脊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扭过头,正看见柳衔杯的脸。

柳衔杯硬生生地把她的脸又转了回去,按着她后颈向前一推:“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天颜一个踉跄,但宁死也不肯和那具尸体脸贴脸,伸手一扶,手掌正按在血红的树干上。她那一声尖叫终于要忍不住了,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但一想到这手刚刚碰过什么,差点儿吐出来。这个刚才还宣传要活煮孕妇的女孩子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她盯着自己的右手,恨不得把它剁下来。她弯腰一把一把地抓着雪块洗手,但在又一次抓到了僵硬五指的时候,什么也顾不上了,惨叫了一声。

苏旷这叫一个无奈——柳衔杯说得不错,冰雪四子必须尽快进入实战状态,不然别说挑大梁,要不要分出人手来照顾还是个问题。

他伸臂环住天颜的肩头,带她到枞树边,轻轻把她的身子扶正,尽可能温和地道:“来,姑娘,你看着他,回望崖上应该教过你们辨尸之术,瞧出什么来没有?”

身后的人有着天生就让人镇静的力量,天颜的呼吸依旧急促,但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双手五指指根上都有老趼,他是使枪的,或者是矛,总之一定是个用重兵器的人。”

“说得没错,皖南李家的祖先是武将,江湖上用马上重兵器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苏旷带着她,围着那棵碗口粗细的枞树慢慢走了一圈,“再看。”

“这些人死得很奇怪,好像都是中了毒,把持不住兵刃,然后一击致命……只有这个人,这个人多逃了一段,可是不对!这树也不过这么粗,挡不住人,他……”天颜抬头,看见苏旷赞许的目光,激动起来,“他这么靠在树上,几乎等于把整个后背让给敌人——树后那个,一定是他们自己人!而且这个人也是使枪的!”

“说得好,这个人不仅是使枪的,而且是李家枪的正宗传人。”苏旷望着那具尸首,不禁有些惋惜,“李家做的是江湖买卖,常有江湖客得了大宗钱财寄存在他处,有的一放就是数十年。父辈收账,子辈清账,每年收三厘利息,临了账目清清楚楚,绝无错乱。小门小派有了难处,也是在李家借账,一年五厘利,三十年内偿还即可。这个人就是李家大爷李有道,为人极有信义。有一次江湖邂逅,我手紧得很,他连认都不认得我就随手借给我三十两纹银。七年之后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跟我算账……仗义疏财倒不稀罕,但毫无市恩之心就难得了。没想到这样的人,最后竟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天颜畏惧之心尽去,好胜之心激起,四下张望着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

“李家大爷到了,大少爷就必然在家压阵,能在顷刻之间发起突袭的,也就只剩下二少爷一个人。皖南一代又传说,说李家二少爷本是一位神秘豪客寄养在李家的,连同一笔富可敌国的财产——依我看,他恐怕也是信了这话,勾结外人,找父亲算账来了。”苏旷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

天颜奇怪:“可是,如果真是那个二少爷动手,不至于把李家尸体就这么摆着……他不怕别人看出李家枪来?”

苏旷放开手:“这就是最关键的一点。这位少爷没机会掩埋尸首了,你猜猜,他在哪里?”

天颜恍然大悟,一指树枝上的尸体:“那一个!只有他死在剑下……还有,每个人都中毒了,只有他还能蹿上树去!”

“这就对了。”柳衔杯没有挑错人,这个女孩子确实聪明。苏旷指了指树枝,“你想,正常人要是被围,哪有往树上跑的,那不是给人当活靶子?除非他早就知道身边全是毒烟,四下都有埋伏——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人嘴里一定有事先藏好的解药。可惜给他解药的人太狠,过河就要拆桥,满地人都死在李家枪下,即使有外人看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天颜,你要不要亲手去验证一下?”

天颜解下长帛,信手一甩,卷住尸体平平落在地面。她好奇心占了上风,也不顾满地尸骸是恐怖还是俊美,伸手就捏开了那人的嘴巴,回头道:“苏旷,你可以改行去做捕快了!”

苏旷笑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些人是谁,我心里大概有个数,但是你猜,他们在哪儿?”

天颜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划开面前尸体的胸肌,皱眉道:“以这个鬼天气……居然还没有冻透,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他们……他们?”她抬起头,已经完全相信了苏旷的推断。

苏旷示意天色:“这些人如果是想要到昆仑试试手脚,就不会在这个地方闹这么大的乱子。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对李家下手,事情做成了,自然要赶回皖南,那他们想拿的东西……天颜,你要是他们,什么时候动身?”

没有几个人愿意摸黑赶路,天色既然已经晚了,自然会等到第二天黎明——天颜跳起来:“他们还在这附近!”

“不错。”苏旷看着远处林间,微笑起来,“我现在想知道的,就是大别山云烟门几位当家的到底决定了没有,要不要向我们这拨人下手。”

“阁下好辣的眼。”树丛浓蔽间,走出一个身影。他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烟管,左手上一枚黄铜戒指,戒面上冒着火苗。那人将火头对准烟管,半是威胁,半是和谈,“诸位是哪一家?皖南道上的事情,非要横插一杠子?”

苏旷继续循循善诱:“天颜,你要学这点儿。这一招呢,就叫做声东击西。这位仁兄看似询问,不过是拿点火吸引你的眼睛,云烟门诸位当家的早就动手了。咱们速度要快一点,沈姑娘固然是当世机关第一名家,用毒却未必在行,解毒就更不在行。”他一指那个点火的,声音变得凌厉,“去!十招之内给我拿下他,你一个人。”

柳衔杯手里早扣了几支磷火引路箭,天颜一出手,他正要发箭,苏旷伸手就抽了过去,掂一掂,抖手甩箭,黄昏沉暮里亮起一道碧莹莹的火光:“天笑,跟着火走!”

“天怒,去!”

“天荡,去!”

他在瞬间为冰雪四子找到了最强的喂招对象,这四个小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云烟门、雨雾门,有机会动手那是再好不过。沈南枝却心里一惊。她本以为苏旷至少会问她一句,那是什么毒,要不要紧,能不能硬拼,苏旷却从头到尾甚至没有看她或是柳衔杯一眼——从离开美人肩的那一刻起,他好像就多少在压抑着暴躁。从前他是个果断的人,但绝对不是个武断的人。

磷火引路箭一支接一支掷出,照亮了一道身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暗与暗的角逐之中,挑明了就是死亡。一道道尘封已久的利刃破夜而出,刀剑各自带着尖啸。银沙教的这批年轻人将来都会成为敌人的噩梦,现在他们将第一次品尝鲜血的滋味,或者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苏旷站得笔直,像杆枪,在寒风之中纹丝不动。他很少会用这样僵硬的姿势站立着……沈南枝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背。苏旷不受控制地一抖,像刚才的天颜一样。

“第一次‘杀人’?”沈南枝没头没脑地问。

苏旷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唇,生怕喊出那个几乎快要变成口头禅的“住手”来。

沈南枝歪头去看苏旷的脸色,骤然发觉这个人有一点儿像丁桀了。也不知是不是寒夜的缘故,他那种平时一看上去就温暖而让人放心的神采急速褪色,但又远不是丁桀那种岩石一样的坚毅和冰冷——他根本没法适应这个计划,昔日那个多嘴多舌的苏旷正在内心深处感叹:你他妈有病了?

沈南枝看得于心不忍:“云烟门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扛不住你歇歇,我来就好。”

“你高估我了。”苏旷反而被刺激到,一跺脚飞掠起来,掠过枞树。长枪听见了召唤,飞进手中,在暗夜里划出一道夺目的电。枪尖所指处,有人仓皇而起。苏旷展臂,身形优雅而从容地一转,如苍鹰猎食鸦鸟。咄!四指宽的长枪之刃撞上了黄铜的烟管,直将它钉入眼前人的咽喉之中。

柳衔杯挥手,一支又一支磷火箭射出:“杀。”

强弱和众寡的悬殊都太大,这已经是一场猎杀。好像只是一个刹那,黑暗中的恶魔被血腥气吸引,几乎是火光所到,血光立见。云烟门的人并不多,也并没有做好硬战的准备,人人都知道杀人者死的道理,可是没人想到,仅仅是片刻之后,就有突如其来的陌生者执行死神的命令。一窝松鼠在惊恐中醒来,它们并不认得这群狠辣而迅捷的生物,只焦躁而战栗地死死守着过冬的松果——这时候一只手伸进来,动作比盛夏的蛇更快,夹起两枚松果,一挥——松鼠们目睹了短暂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它们赖以为生的食物发出破空的尖啸,钉入一个人的额头,然后是每个丛林生物都熟悉的一刻——生命的光彩从那个人的眼睛里消失了。

剩下的一枚松果被扔了回来,那个猎手用一种他们不熟悉的语言说:“晚安。”

斩尽杀绝,没有活口。

况年来甚至没有出手的机会,他看见苏旷向他走来,想要招呼,但觉得已经不能再喊那个年轻人“小苏”——他飞身跃起的时候有着难以置信的速度,出手有着致命的精准,落地之后又变得无法接近。

苏旷面无表情:“泡叔,你去穿李有道的衣服,李墨我来扮。皖南李家露面不多,又素来不以武学称雄,只是诗礼传家,一路上不会有人找我们的麻烦——趁着没人发现,我们冒名顶替混进去。”

柳衔杯眼前一亮——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个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发号施令:“诸位动手,把尸体埋了。天笑,你们兄妹四人把衣服换一换……唉,没有的话就在泥土里滚一滚,总之不到必要时刻,不必暴露身份。快快快,都别愣着,不都急着想杀人么?”

柳衔杯不同意:“大家赶了一天的路,稍稍休息片刻……”

“前车之鉴。”苏旷指了指一地的尸体,意思已经很明白——这里是山林外缘,说不定就会碰见别家人马。他不想再谦让,“泡叔,柳二叔,银沙教老的老少的少,多半都不熟悉北方。你们要是不介意,这一程我来领路。”

柳衔杯点点头。连他也开始觉得不舒服,好像突然间少了点什么。

十五 有翼守望天际

隆冬的昆仑山麓大气低沉地起伏着。严寒令一切生命内敛,但依旧可以看见积雪下的小小雪兰花,树裂深处的一色苔绿,以及足以出卖一切的足迹——优雅的小小的狐的足迹,紧碎细密的鼠的足迹,还有些执著过冬的雀鸟的爪印。慢慢地,山林里开始留下外来客的痕迹:荆棘钩下的布条,几个脚印,然后越来越密集。痕迹不但说明了那些人都做了些什么,甚至可以说清楚他们的身份。

苏旷走得很谨慎,但绝对不慢。他在躲人,一看见别人的痕迹立刻转向。

一路走得很沉默。和山林进行交流并不需要语言,树干、鸟巢和冰雪下的水流如同这片山麓的掌纹,一切生灵的走向昭然若揭。留心观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黑色的长长马鬃被大鼠和雀鸟衔去修补巢穴,那是一匹应该在小桥流水处陪着才子扮风流的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冰原上活下去;积雪深坑里弃置了一顶软轿,随同滚出来的还有一尊鎏金麒麟乌云纹的香炉,压着一卷《尚书正义》,正翻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的一页,想来这位好学不倦的君子后头的路是非“无逸”不可了。

到了第二天,入林已深,明显可以感觉到山势拔高。一路上世家子弟早已经斯文扫地,江湖客的蛮劲发作出来,刀和火的痕迹四处可见。苏旷等人甚至发现了一头从冬眠中惊醒、被乱刀砍死的马熊。脚印开始错乱,有人已经辨不清方向,急躁得四下冲撞开来。

第三天夜晚开始下雪,而且越来越大,风声如同昆仑山神的冷笑。

苏旷不敢再连夜赶路,他们迅速在岩石凹裂处找到一个容身之所。沈南枝借着倒下的大树勉强拉起个篷子来,小心翼翼地生起火。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四个孩子,裹着湿衣服就要睡去。

大山的腹地,高原的冰雪,黑暗的极深处是昆仑山的咆哮。自亘古之前的洪荒便是如此,不知暴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知道它从极北处一路肆虐到花柳江南。

“你这种人不说话不会闷死?”沈南枝向火焰中扔了一把安神的药粉,她决定要谈一谈。

“没话可说。”

“少来这套。”沈南枝靠近一点儿,“想什么呢?”

“我应该想什么?想着我怎么变成一个你哥那样的杀手之王,白衣胜雪,见人先念诗,这人阴险,砍了;那个人恶毒,杀了;那个人长得太丑,也顺便替天行道了。然后学学丁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总结一下就是永远不乐。先灭少林再灭昆仑,最后丐帮也不是玩意儿,大家集体了断,世界多太平啊。”苏旷蜷着一条腿,看着远方的霜雪乱舞,说得眉飞色舞。

沈南枝受不了:“喂!你要是觉得我们不是朋友,可以直说。”

苏旷笑得很怄气:“如果我说……好吧,只是如果,我在想,不知周野现在怎么样,他挑剩下的兄弟会送到哪儿去,怎么生活……丁桀上山会不会迷路?他的眼睛会不会再出问题?你这傻丫头跟着我们跑什么?你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他妈的——”他回头看看,声音压低,“柳衔杯带着四个小孩跑来替他报私仇,他算什么玩意儿啊!我还在想,这样的一场雪,能死多少人?我能不能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受伤,虽然咱们去青天峰捣石头的时候还得跟他们再打一架。”

沈南枝笑了:“你放心,丁桀眼睛上那种明胶只有从陨石上才能提炼出来,透水透气,又用许多明目药材泡过,只要他不闲着没事用手揉,就绝不会从眼里掉出来……可这些挺像你平时想的,为什么是如果?”

苏旷踢着石头:“我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做的是对的,我也确实敬佩他身上那种使命感。你看着你的兄弟扛着天,一个人撑得摇摇欲坠,你不可能不去和他站在一块儿。可是南枝,我烂泥扶不上墙,你说这么丑陋的江湖,我玩得也挺开心的,被丁桀一说,才觉得我应该愤怒。好,我也愤怒了,可是一会儿就没了。我的愤怒见不得真人,我的侠道还就是只有一臂之长,没出息吧?”

“年轻人就是好,累得半死,还能撑着不睡。”况年来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扶着地面站起来。他确实老了,腰腿都不那么灵活了,“你和丁桀那也叫兄弟?我们这种才叫兄弟。活在一起,死在一处,没有亲疏,没有是非。要杀人一起动手,要下地狱也搭个伴走。一个人底线一破,三个人跟着一溃千里。”

苏旷霍然站起:“泡叔,你这话什么意思?”

况年来坐在他伸边,伸手把他按下去,摸了摸他的头:“现在你是领路的,到了山上你是出手的,你说了算啊,这差不多就是半个少主了。咱们魔教教主啊,有邪气的,有霸气的,就是没有委屈到想哭的。小苏啊,你这个麻烦泡叔给你解决喽……不是想出去吗?出去吧,爱救谁救谁。小心点儿,没人就早回来,别跟你柳二叔说。他老了,很多事想不通。”

苏旷脸微红,扭过脖子:“没有的事……我怎会……我哪里——谢谢!”

他忽然顿住,兔子一样跳进黑茫茫的风雪之中。

沈南枝望着况年来,难以置信:“就这样?”

况年来眼底沧桑之下是慢慢的暖意:“天生的没事找事,就这样。”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凌晨时分,雪霁。

天还没亮,苏旷就清清嗓子,急急地催促动身。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遇上什么。

这小半夜显然大家都没休息好,尤其是少年人耐性有限,四子操着海南口音一路咒骂过去,想必是把昆仑山合派上下问候了一遍。

趁着柳衔杯不备,苏旷偷偷在地面岩石上刻了个箭头,刻上标注:北。

果然不出所料,一路上尸体越来越多,多半是暴风雪里耗尽体力冻死的。有人至死还握着火刀火石,有人则是喝干了身边的烈酒取暖,醉倒之后再没醒过来。靴子,帽子……有人甚至扔了兵刃。雪深处已可没腰,足迹中已经看不出轻功的花哨。拖沓的甚至爬行的痕迹一起指向一个地方——传说中的英雄之会。

又一次休憩之后,冰雪四子快要对冰雪有阴影了,天颜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吊着苏旷的胳膊:“还……还有多远?我不行了。”

“瞧见那只鹰没有?”苏旷的手向上一指,“就在它下面。”

这是他们连日来看见的第一只翱翔的禽鸟,它盘旋着上升,发出倨傲的长啸。在万物沉睡的动机里,只有昔日的王者守候着天际,等待春暖花开,众鸟归来。

然后,他们看见了“山门”。

准确地说,那是青天峰下的数栋石屋,昆仑弟子们在这里守着,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歇歇脚。喝完暖酒,记下姓名,如果有难以支撑不愿登峰的,还可以在这儿留到开春。

“泡叔,”苏旷把一杆长枪递了过去,“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父亲。”

“好……我是李有道。对了,我家老二叫什么来着?”

“李墨,字砚山,功夫不怎么样,脑子进水,非要用六十斤的丈八蛇矛。”苏旷举了举蛇矛,气不打一处来。

石厅里已经满是人,不分老幼贵贱,清一色的灰头土脸。多数惊魂未定,在围着火炉烤火。几个老江湖已经开始侃侃而谈这一路的天气见闻,好像天大的惊险都不过是小菜一碟。

当皖南行商李氏一家走进大厅的时候,不少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对行商的多少有点儿瞧不上,没想到李家不仅来了,还浩浩荡荡地来了。李大爷,二公子,掌柜的,还有丫鬟仆从……居然就这么风雪无阻、穿山越林地到了。

“李大爷远道而来,失迎,失迎。”昆仑掌门玉嶙峋的首徒狄飞白率众出迎。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笑容里就有了一点儿鄙夷。以李家的能耐,居然能带这么一票高手来……恐怕又是阿堵物的用处了吧。

况年来在那里寒暄客套,苏旷一边跟着低眉垂眼,一边用余光四下打量——厅内悬挂着不少条幅尺方,写的多半是什么适逢其会、我武维扬、侠道永昌之类的客套话,但落款处一个个名字触目惊心——名门大派几乎已经到齐,只剩下一个丐帮。

本应悬挂中堂处留了一副空白对联,不用问,是留给少林和丐帮的。只是少林前来的达摩院首座慧言在接近墙角的地方,直接题墙留书四字:以武止戈。

人群之中,两个中年人的眼光向这边瞟来,显然在议论他们。苏旷留神去听,只听一人道:“我听说李有道花了这个数,昆仑才让他在墙上也留个字。哼哼,这年头不仅有花钱买官的,还有花钱闯江湖的,真是稀罕。”

“昆仑此举,不嫌欠妥?”

“唉,你有所不知,这次雪山之会花销不菲,昆仑总要找个冤大头不是?这土财主想来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偏生还买了一群打手,难不成真想上冰湖去?”

“啧啧啧,人家财可通神。别说,他这笔银子可不是为了自己花的。你想,他多大年纪了?还不是为了那个不成材的儿子!你可不知道他……”之后的声音完全低了下去,只时不时传出几声窃笑来。

那边狄飞白还在殷勤劝茶。此地人多眼杂,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破绽,想那李墨也是个偏狭的主,苏旷索性顿一顿手里的丈八蛇矛:“爹爹,这里诸位大侠瞧我们也不顺眼,咱们还是早早上路,冰湖上见真章吧。”

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出一阵讥笑来。

狄飞白涵养也真好,依旧是彬彬有礼:“二公子多虑了,这一路风雪,哪有继续赶路的道理,不如——”

况年来转过脸,满眼都是慈父疼溺幼子的神情:“狄大侠,犬子一心想要长点儿见识,就由着他去吧。这昆仑山上也不是他撒野的地方,见过天高地厚,他自然会下山。我等这便告辞,咱们后会有期。”

“也好,祝二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狄飞白早已觉得纡尊降贵,李家要走他乐得轻松。他从袖中抽出英雄谱来,添上“皖南李家,李有道,镔铁点钢枪”的字样,取出一枝杂青玉雕成的地珠叶子,双手奉上,“李爷,此乃信物,出了后门就是青天峰,一路上见玉可战,玉碎必须下山。江湖同道切磋讲究点到为止,李爷心里有数。”

“不错,不错,点到为止,兵不血刃,不然老夫还真不敢来了。”况年来这边拱手,在座的也没几个当他客气。

狄飞白又笑:“还请李爷赐下墨宝。昆仑雪山之会三十年才逢一度,我派后进子弟无缘得见,到此处也好开开眼界。”

况年来搓搓手:“这个……岂敢呢?”

狄飞白终究是忍不住嘴角一动,连身后的机构随侍弟子都藏不住轻蔑——到了这儿,还有什么好装的?花了大票银子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块地方么?

狄飞白奉上笔墨,随口客套:“久闻皖南李氏诗礼传家,我厅堂里正缺一副主联,不如李大爷就添上了吧!”

这话狄飞白见人就让,谁也不会当真,况年来正要退却,苏旷却扯了他的袖子:“爹,我们李家世代侠商,助人无数,何尝负过天下人了?一个对子,怎就不能写?”

这一句“何尝负过天下人”直让况年来胸口一阵血涌——他昔年号称广陵公子,自命侠义,琴剑风流,三十年来步步后退委曲求全,天下之人却从未放过他们兄弟三个。如今终于走到青天峰下,也不知道能走多久,活多久,兄弟三人可还有再见之日。再想想李有道横尸荒野的下场,他看看手中的笔,狂生故态翻涌而出,一挽袖子,已经落笔在那白纸联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惊得人人目瞪口呆——

君当侧耳郑卫虽淫靡坊市间岂无正宫调

我且折腰稻梁尽磊落江湖里自有抗坠节

况年来横腕放下笔,依旧笑容可掬:“告辞。”

柳衔杯嘴唇颤抖,一声叹息:“唉,大哥……”

狄飞白做梦也想不到这土财主还真写,而且也真敢写他买卖上那点儿破事,但自己让也让了,人家写了写了,总不至于冲上去把它摘了。

此处寒风凛冽,无人守门,大家都是推门进,后门出。但就在此时,只听门外一声激动至极的长报:“丐帮丁帮主到啦——”

苏旷一使眼色,快走。

丁桀来得太早了,他本该至少再等上三五天的——苏旷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是一路走来,总觉得好像缺了一环没有想到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忽然刮来,蒙蒙雪雾从眼前平移开来,好像上天伸出一只手,猛地揭开了雪山的面纱。

片刻,没有呼吸声。最后,竟是柳衔杯长叹一声:“在这样的地方打打杀杀,糟蹋了。”

十六 无翼登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