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天颜抿嘴笑了笑,看着丁桀握住那只手,用力一提,苏旷借力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雪上。
“好功夫。”丁桀由衷赞赏,大大方方地让出半边爬犁,“下面还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只管了我前头的一个和后头的一个。”苏旷为丁桀这种先公后私的胸怀羞愧不已,可是单独会面的机会太难得,他还是问,“你来得好快。”
“人命关天,能来快些,自然来快些。”他二人合力之下,那块地方很快被掘了出来。
四个活口,不包括庄梦蝶。
天颜啊的一声喊,回头就要往外挖。
“没用的。”苏旷抓住她的胳膊,“如果不在这里,按刚才的架势,早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天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愿蝶君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世子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
“我希望他没这个机会。”
“你怎么这么冷血?”天颜怒了,“你没有见过他们的梦,你不知道世子和……”
“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我知道的那位世子最后一次拱手河山的时候,扣着粮饷和西域诸国谈判。那时候我们兄弟正在疆场上卖命,北庭军无马无粮恶战一场,死了五万人,还不算伤残。要不是红山马匪出来送粮,恐怕是全军覆没。凭什么?凭那些少年长得不够美?”苏旷尽可能地控制情绪,但嗓门还是越来越响,“真不爱江山,二十年前就应该滚!这大好的河山,有的是大好男儿愿意守护着它。”
“别大声,小心再雪崩。”丁桀走过来,一把握住苏旷的肩膀,“这位兄弟所言深合我意。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只要稍在百姓身上用点儿心思,何须我辈弄武?”
苏旷被他拍得目瞪口呆:“你……你刚才喊我什么?丁桀,你别开玩笑。”
“一见如故,一时错口,兄台莫怪。”丁桀笑呵呵地伸出一只手,“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远处,虞舜卿已经带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
苏旷差点儿连汗都急出来,一把抓住丁桀的衣襟:“丁桀,有什么你透个风声,你这样我一个人撑不住。”
丁桀眼里满是温和与宽容,好像丝毫不以为意:“我们……见过?”
“丁帮主,截住他!”虞舜卿一路飞奔。丁桀在这里,丁桀居然在这里!他长吼着,也顾不得会不会再雪崩,“他是魔教教主!”
苏旷的手慢慢松开了,但丁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真的?”
久违了,骄傲而彬彬有礼的神色,明亮而疾恶如仇的目光……苏旷渐渐放松,好你个丁桀,好你个见招拆招啊!
他一记小缠拿,丁桀就势缠腕,两人几个推手,手腕依旧扣在一起。这个人记性不好,功夫可没落下。苏旷不敢回头:“走啊!”
天颜如梦初醒,临走时把长帛往苏旷左手一放:“给你兵刃——”
丁桀口气里满是惋惜:“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物,究竟为何要堕入魔道?”
“你问我?”苏旷终究还是甩开了丁桀,后退一步。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举目间却仿佛四海无人。苏旷有点儿想笑——天颜真够义气,手里结结实实的两丈白绫,正好可以用来上吊。
十七 相逢岂应不识
风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是天地间憋着的一口气,凌厉,永恒,匆匆。
“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这一回苏旷的说笑显然没有什么效果,丁桀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
苏旷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块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脱胎试刀的宝剑,眉梢眼角,全是锐气,举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缓缓抚摩着袖中的刀柄:“你跑不了。”
“无趣。哪个还怕了你不成?”苏旷说得是豪气如云,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个“怕”字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帛正卷在一名看客的腿上,尽力向丁桀一扔,借着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纷纷扬扬的,一蓬细如牛毛的什么暗器四射开来,几个人挥兵刃去格,才发觉不过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
丁桀确实没有料到这位教主会这么无赖,一招不过,扭头就跑——苏旷人在半空,那条长帛小白龙似的翻江倒海地那么一搅,身边就空出了三四尺地来。丁桀只是冷笑——管他什么教主,跳起来总要落地,难不成他还能长翅膀飞了?
但就在苏旷跳起来的同时,一道黑影急下而至,从那块岩石的边缘飞出,带起漫漫落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好接住将要落下的苏旷,向山下冲去。两股斜冲直落的力道叠加在一起,成就了一个完美的速度,多数人只来得及听见风中一声呼啸,看见雪上一道长痕——只有几个眼力极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双竹板的雪爬犁——动手过招难免有伤者,这本是昆仑派运送受伤武人的备用之物,在几个坡势和缓的地方配了几副。
那个闯阵救人的着实是个聪明人,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
接着第二道风驰电掣的黑影也闪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来掘雪的那具爬犁,内力催动之下,迅猛不让前者。
“南枝,漂亮!”
“好说,好说。”
“左转,甩开他。”
“你甩一个给我看看?”沈南枝几乎是趴在爬犁上。这薄薄的两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冲过大大小小的雪丘,纵横驰骋,溅出白沫,痉挛着,亢奋着,咆哮着,简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抓稳了!”爬犁沿着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飞过一座小小的山丘时,苏旷单手扣着爬犁,整个身躯像蛇般一扭,双腿在半空一弹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时,方向已经有了些许变化。苏旷得意得笑,“你看我们合在一块儿,像不像玄武?”
“玄武?”沈南枝这才反应过来——苏旷笑话她趴着像个乌龟。她忍着怒火道,“嗯,那头白虎追来了——他还真是自信,就这么笃定我们奈何不了他?”
他们这一逃一追,已经把后面的人拉开很远,任谁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千丈大山上踏雪无痕,深一脚浅一脚,速度之差不可以毫厘计。看来丁桀确实是忘了,他追得志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没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敌人。
苏旷被一言提醒,暗叫一声惭愧——真被丁桀从山上一口气撵到山下去,这面子可丢大了。他拍拍沈南枝的后背:“准备好了?一,二,三,走——”
他们俩一起跃起来,足心对着足心当空一蹬,苏旷已经折返回头,扑向丁桀。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丁桀又要控制足下的爬犁,又要面对迎面而来的苏旷,到起身出手的时候,已经差了片刻——苏旷要的,就是这个先机。
他双掌全出——这种凌空而下、朴实无华的招数,根本就不留后路。空门全开,这是应该在恃强凌弱的时候发出的致命一击,丁桀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用这种招式对付自己。
他的双掌迎了上去,然后左腕一紧——依旧是小擒拿的入门招式,简简单单的金丝缠腕。
丁桀一声冷笑,一边左掌内带,一边右手如法炮制,缠扣苏旷的左手——但他手里一轻,整个左臂已经被苏旷连冲带拧地卸下了关节。苏旷的食指中指顺臂而上,扣在他左颈的动脉上:“喂,你真的连我只有一只手都忘了?”
丁桀看着手里那只惟妙惟肖的假手,劈手向后一砸,刚要硬扛着站起来,苏旷手下又加了三分力气:“你没机会。你虽然不记得我,你的功夫我可是刻骨铭心。”
沈南枝被这一蹬踢出去老远,哼哼唧唧地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过来:“苏旷,你要拿他怎么办?”
“苏旷?”丁桀眼里有一丝异样闪过,“你是……十年前找过我的那个苏旷?”
十年前?苏旷回过头,看见沈南枝的眼神里也是一样的错愕惊诧——是了,难怪他兴致勃勃地要见识“李家父子”,难怪他无忧无虑善恶分明,什么都可以伪装,但这种清澈单纯的少年的眼神,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
“你究竟忘了多少?”苏旷一把抓住他,“孙云平你还记不记得?周野呢?戴行云呢?段卓然呢?左风眠呢?”
丁桀眼里有警惕:“你怎么会认得卓然和风眠?”
他提到“卓然”的时候,好像提起一个家乡的好朋友,轻快而亲昵——那一定不是一个已经往生的朋友。
苏旷哑然失笑。看来丁桀并不是被洗去了十年的时光,而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和思索。他现在要面对的,是昔年的天才少年丁桀——即使落在所谓的“魔教教主”手里,也没有丝毫畏惧。丁桀根本就不怕死,未及弱冠的少年又怎么会怕死?他们只会怕衰老和平庸。
“左风眠是不是跟你上山来了?说!”苏旷急切之下手劲已经不轻,丁桀哼了一声,脱臼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满脸都是痛苦的不屑,“我本来还说你是明珠暗投,不想魔教中人果然不可理喻。士可杀,不可辱。”
苏旷放弃了,随手拍中他穴道,一对一抬,接上了他的手臂——我这也叫辱你?这个叫做: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你他妈的当初是怎么修理我的?
沈南枝在苏旷身边坐下:“苏旷,我们走吧。柳衔杯没有你想的那么够意思,看见丁桀冲你来了,他直奔玉宫救他三弟去了……魔教归魔教,正道归正道,既然丁桀能忘,你也干脆当不知道得了。其实他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很快乐,不是吗?”
“屁。”苏旷也不知道是懒得看丁桀还是不敢看,“眼看着就到而立之年的人了,装什么少年郎?我认识的那个阿桀,不是这样的——南枝,优门里还有幸存的人,我猜这一定是差不多的什么幻术,我要去找他们。”
“你疯了?他们现在在那一群人手里!”沈南枝激动起来,“你何必代丁桀做决定,非要把他变成你想看见的样子?”
“我……”苏旷猛转过头去。丁桀内力不错,这些年的风霜磨砺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看起来真的是阳光而活泼,唇红齿白,脸上有鲜明的愤怒。爰得萱草?何以解忧?他们都曾经在低迷时这么哼哼过,现在好了,人家真的忘忧了。
“有人上山来了!”沈南枝向山下一指。一列人,走得不慢,领头那个乌发微卷,低着头,腰带上弯刀明亮——是周野。
苏旷学乖了,一指点中丁桀的哑穴,顺手把他往雪堆里一塞——现在一切皆有可能,鬼知道周野是什么样的。
周野也看见了苏旷,他迈开大步当先赶上:“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
打打斗斗一天的路,被这两具爬犁半个时辰冲下来。
苏旷关切地道:“周野,你没出事吧?”
“这叫什么问候!”周野不满,浓眉一蹙,“风头都被你们魔教抢光了。路上碰见几拨人,嗷嗷叫着往山上冲,说是魔教重出江湖,还多了个年轻的教主——我就估计是你扶正了。”
他看起来有点儿疲惫,但笑得很爽朗:“怎么了苏教主?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哥哥我开心开心。”
苏旷反手把丁桀拽了出来:“请吧。”
“你敢伤他!”周野勃然变色,拔刀就砍,“你变卦了!”
苏旷知道他非来这手不可,仰面避过:“你跟他叙叙旧吧,我们相识日浅,我也测不出他脑子坏到什么地步了。”他随手摘下周野腰间的酒囊,退出十步开外,坐下,笑嘻嘻地灌下一口烈酒去。
他喝得慢而凶狠,每一口酒咽下,似乎都要冲开胸中块垒。
他看着周野由平静到惊诧,由惊诧到咆哮,由咆哮到无可奈何。周野几乎是跪在丁桀面前:“阿桀!洛阳城里数万丐帮弟子不会都洗过脑!你这样怎么回去,你怎么回去啊!”
周野不会明白,丁桀无论怎么做,都已经回不去了。
一口,一口,再一口……他们是跟着那个在美人肩山窝里遥望星空的丁桀走到这里的,接下去的路,怎么走?
“苏旷,怎么办?”周野走过来,夺过酒袋,也灌下一大口酒。
酒是极烈的烧刀子,本来是预备对付山上的寒气的,但就被两个人这么传来传去,慢慢喝干了。周野的眼睛有点儿发红:“我猜到是谁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她不对劲,可没想到会这样。”苏旷皱眉,“我之前是一个捕快,干我们这行,到了最后的时候,实在没有证据,就要赌一把。有时候你站在一个幕后操纵者身后,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你猜不透他的动机,可你就是知道他有个什么目标……这一路上,左风眠就给我这种感觉。总觉得她说得很少,也没有做什么,但是她一出现,整个事情就变得不可逆转。我一直在想,她要什么。权利?武功?财富?都不是,即便是丁桀,她好像也没有特别想去抓住的欲望。现在,我知道了。”
周野也知道了:“她要的是……过去?可她怎么做到的?”
“这个得问她,或者问你——你临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丁桀答应过我不会带左风眠上山,一定是在山下就有了变故。”
“没什么特别的。”周野想了想,“那天他看了你很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啦,大概想说声谢谢,又说不出口。然后他就叫我第二天动身,再然后,忽然决定收孙云平做徒弟。再然后……我想到一点儿不对,就去找他,但发现他去找风眠了。风眠在哭,痛哭。我想风眠也很苦,就没打搅他们。”
苏旷眼里有光一闪:“你想到有什么不对了?”
周野有点儿窘迫:“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柳衔杯制住她,她身子底下在流血?我本来以为是孩子出事,后来一搭她的脉,诡异得很,好像是既有喜脉,又在月事里……”
“月事?”苏旷急道,“你为什么不说?”
“女人的事情我怎么懂?”周野脸都快红了,“我又没给几个孕妇搭过脉,乱七八糟的什么脉象没可能?丁桀不是在那儿吗,有什么事情她自然会和丁桀说。”
苏旷慢慢摇头:“那个孩子不是丁桀的。”
周野瞪大眼睛:“什么?”
“丁桀从北邙山上下来,见到戴行云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孩子不是他的。”苏旷伸手,三个手指轮流弯下,“不是戴行云的,不是丁桀的,想必也不是段卓然的。这下没人了,看来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周野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拢,拍拍苏旷的肩膀:“你行……看来只能是你的了。”
“如果没有一个神秘人物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左风眠根本没有怀孕。”苏旷想起了她的那些小孩子的衣裳,“她根本不像个孕妇,而且,既然她不在乎自己的名节,也没有必要一直暧昧着不明说。”
“可是她的肚子……她的脉象……”周野无法相信。
“你们彼此太熟悉,又彼此太提防,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答案,谁也没有去证实一下,是不是?再说大家都是练武的,有时候未免太相信脉象。脉象总有可以改变的法子,想让肚子微微隆起来一点儿就更容易……这也是我想去问优门门人的缘故。”苏旷沉吟,“现在的问题是,周野,如果是你,你愿意回到你们那个……所谓的过去的好时光吗?”
周野明白了苏旷的意思。丁桀还年轻,不满三十岁,他现在的状况或许没那么糟——他依然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志得意满,顺心如意;他依然善良,侠义,还多了几分妒忌死人的单纯。他扔下了所有的重担,轻装上阵。真要花那么大力气把他拽回这个阴冷纠缠的世界么?让他继续没有笑容没有痛快、生不如死地撑着?
记得当时犹年少,十九州内皆兄弟,鲜衣怒马洛阳城,美人如玉剑如霜,携手许下宏愿,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敌忾,恨不得邀天下人同看我丐帮儿郎。
“那真是段好日子。”周野看着远方,微笑,甩了甩长发,“不过,苏旷,我和你想的一样,他不是女人,是我们的兄弟。”
沈南枝脸上就有点儿不高兴了,她怪声怪调地讽刺:“两位男子汉,你们准备怎么办?就带着这样的丁桀上山?”
“苏旷,信得过,就把丁桀交给我。”周野站起来,“不管怎么说,他们当我是副帮主,我带着帮主上山,总比你去好。如果此事不成——”
“我一样取道白玉宫,直奔冰湖。”苏旷握了握周野的手,“既然我们都许诺过,丁桀说得没错,这场游戏该中止了。昆仑派虽然不动手,但这场盛会何异于借天杀人。南枝,你以为呢?”
“也好,”沈南枝看了看丁桀,“不过我有个建议,你们为什么不试试全部告诉他?就像他当初说服你们一样?瞧不起女人也就算了,不用连年轻人一块儿瞧不起,是不是?”她跺跺脚,转身就走。
“呃,阿野,交给你了。”苏旷连忙去追,边追边回头,“你惹了个不该惹的麻烦。”
沈南枝一肚子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苏旷嬉皮笑脸地道:“南枝,帮我装一下这只手好不好?”
“女人怎么了?女人怎么了?”沈南枝语速很快,一句顶两句,“我好像没看见你那群兄弟怎么帮你,一路上是老娘我鞍前马后为你苏大侠效力吧?”
“不要迁怒,那话又不是我说的。”苏旷戳戳她,“再说,周野也不是说你。”
“我就是受不了那种人,一张嘴就是男人、女人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看你笑嘻嘻地很赞同嘛。”沈南枝一脚踢起一大团积雪,“你不过是不挂在嘴上,你敢说你没有瞧不起?我就觉得左风眠很倒霉,小时候被一堆哥哥们宠上天去,宠着宠着,他们就忽然大业为重女人靠边起来。这稍微闹出点儿事,嘿,马上就被骂成蛇蝎之心了。为什么?”
苏旷肉麻兮兮地深情凝望:“原谅那个目光短浅的家伙吧,如果你这种又坚强又美丽又义气又能干的女人再多一点儿,我保证他会说——丁桀嘛,男人嘛,随他去了。”
沈南枝大笑起来,一屁股坐下:“你溜须拍马的功夫还真是与时俱进。过来帮我揉揉腰,刚才摔得不轻。”
苏旷赶紧献殷勤:“我一片肺腑之言——”
沈南枝怕他没完没了:“得了得了,我快吐了。”
“你见过几个教主给璇玑阁天工掌教圣女揉腰?”苏旷一本正经。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朋友真是老的好,天大的麻烦,哈哈一笑就能过去。
“苏旷,说真的啊,我这次下山,会去找东篱。他想躲,我不想躲了。这么多年,我们该成亲了——嗷!”沈南枝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见苏旷惊喜得说不出话,扶着腰笑道:“干吗?舍不得我嫁人还是怕我嫁不出去?”
“他敢。”苏旷是真的高兴坏了。这一对好朋友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多少年来躲躲闪闪,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明明彼此深爱,就是不切入正题。
“大概会挑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你要记得,下山之后尽快来武夷山,我们缺个主婚人。”沈南枝面如桃花,“你不会不给面子的,对吧?”
“那是自然。你们的喜酒我要是还不喝,大概就可以戒酒了。”
“要备一份贺礼哦,我也不要别的,你要记着,平安下山——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一定要活着来喝我的喜酒。没有主婚人,我是不会成亲的。”沈南枝望着他,“阿旷,我不知道丁桀对你有多重要,但要记着,你不是只有他一个朋友。我们都不是什么侠义道人物,当心昆仑山血流成河。”
“傻丫头。”苏旷骤然间有点儿想哭——眼下丁桀忽然傻了,柳衔杯带着魔教众人直闯玉宫,他们辛辛苦苦爬了一半的山,骤然间又跌至谷底……前途如何,真的是生死未卜。
沈南枝号称“见势不好拔腿就跑”,但真到了危急关头,冲进人群里的总是这个姑娘。她有点儿胖乎乎的,但不影响自诩“天下第一美人”;她说自己无情无义,但只要交给她的事情,没有一件做不好……苏旷轻轻抱住她:“我有点儿吃东篱的醋了。”
“那位姑娘姓云?等她回来,引见给我们认识,以后沈家和苏家,就是世交喽。”沈南枝畅想未来的能力非常人所能及,她一手推开苏旷,拔下靴子,倒一倒里头的积雪,“阿旷,拿出点儿你往日的豪气来,别婆婆妈妈的。谁挡路就灭了谁——我们走!”
“挡我者死。”遥遥地,柳衔杯回声一般,也发出了命令。
嶙峋突兀的一块灰色巨石上,有身影在埋伏着,正待发出伏击。但他们没有想到,被伏击的对象居然敢从下向上抢先发动突袭。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种剑与剑的对决,成败往往就只在分秒之差。
天颜手里拿的是天笑的剑,一路走来没怎么大打出手。冰雪四子伤了两个,多少是件丢面子的事情。天颜擅长的是长兵刃,近身搏击本来就不是她的专攻,当头一柄刀落,而她根本躲都没躲。
“天颜——”天笑吼着。只是,那两条身影乍合的瞬间,天颜手中的剑已经自那人裆下刺了进去,同时猛折腰,整个身躯几乎反弯成一个环——那人的刀锋就停在她蓓蕾般的胸前。
双双坠落。这一剑从裆下直穿过后腰,那个人像铁板上的虾,跳了两跳,身子痛苦地一弯,喉咙里的声音已经不似人声——这个清秀如冰雪的女孩儿怎么会下这么辣的手?
“我让你留活口!这种活口还有什么用处?”柳衔杯不悦。
天颜嘴角一弯,正待反驳,却被天笑扯了扯后肘。她单膝跪下:“是,属下该死。”接着足尖一点地,向第二道身影冲了过去。
柳衔杯没有多做追究,只是觉得诧异——天笑受伤之后,天颜疯了一样卖命,她出剑之狠、下手之快,几乎已经和闯荡多年的老杀手有一拼。
只有天笑明白为什么。天荡的腿伤还不过是皮肉伤而已,但他自己的伤恐怕要静养两三个月才能动手。只是转眼之间,柳衔杯对他的态度就已经变了,变得可有可无,甚至在队伍行动慢下来的时候,还会对他不满地皱皱眉头。
天颜在内疚,只是做大哥的怎么也受不了这种补偿的方式。
除了内疚,愤怒也在慢慢滋长,但天颜什么也不说,只将满腔戾气发泄在剑上。十三个人,她剑下放倒了四个,包括领头的 老大——天赋,功底,训练……她一样都不缺,只缺实战。
夜羽阁的十三飞天都已经倒在了雪地上,染出了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他们呻吟着,翻滚着,只盼眼前这个老头子能干脆地结果了他们。
柳衔杯蹲下,摸出一柄只有食指长的小银刀,轻轻剜进了面前一人的胃部。那人的一声惨叫还没出喉,柳衔杯已经左手一抬,砸在了他的下巴上,将惨叫变成了闷声。
柳衔杯的脸比冰雪更冷,眼睛里全是杀气。他深深吸了一口寒气,从腰带中拈出个扁扁的水晶匣子来,里面是无数针尖大小的小虫。
天笑脸色一变:“尸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