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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正色:“他没读过书,学问不好,听清楚也听不明白。”

那么……万一听懂了呢?冯笑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她在滇池之畔曾经那么火辣辣地唱出这缠绵悱恻的情歌,但是她不明白,汉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重?远处涟漪圈圈绕绕,如同昆明湖水解不开的心结。

她悠悠道:“他记恨我也没法子,汉人有汉人的立场,我……有我的家。”

“汉人”两个字刺得苏旷很不舒服,他拍拍冯笑儿肩头:“走吧,上岸了。”

三 风云来去江湖客

二人弃舟上岸,沿山壁而行,春色如苔,山壁上下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阳光投下斑驳顽皮的影子,看的人心情为之一振。冯笑儿天性如山野清风,即使有什么不快,也只是一时,二人一路说笑,你讲些中原掌故,我说些南疆趣闻,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冯笑儿一路戚戚查查地学着鸟叫,回头笑:“好啦,尊主就在前面,苏大哥我们快些汇合去。”

苏旷早知苗疆有驱禽驭兽之法,但第一次亲见,啧啧称奇:“我以为公冶长不过杜撰,原来当真真有人懂得鸟语?”

冯笑儿摇头:“外人总把蛊术传得神乎其神,其实说起来,不过是把万物本性发挥到极致。譬如说尊主的流萤飞蛊固然神奇,但是如果萤虫本身不会发光,也没法子凭空捏造。鸟语也是一样的,尊主那边放出讯号,我这里才能收到。”

苏旷想想:“那……乌月蛊又是怎么回事?”

冯笑儿皱眉:“这个说来话长,蛊术分许多种,月亮峰人人练蛊,但是入门的只是毒蛊,也就是说用毒虫下蛊。到了我,大哥二哥,我们三人练的就是幻蛊,南疆也只有历届尊者能够修炼幻蛊。譬如我修习天眼,自幼就要无数蛊毒滴眼,才能用目光杀人……只是大哥说历届天眼尊者都是用心内戾气引导体内蛊毒,我本身没什么戾气,所以天眼之术练得稀松平常。大哥的妙笔,二哥的神唱,都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尊主修习心蛊,那就是高明的蛊术了,我也说不清楚——乌月蛊在本教历来禁止,这是用奇毒加上幻蛊才能发作的,象那个晚上,月黑风高本来就人人心神不宁,那幅画里又被人藏了蛊母,所以一传十十传百,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抗。”

苏旷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只有你们三位尊者能修炼幻蛊?那岂不是说?”

冯笑儿点头:“这也是中流一口咬定尊主的原因——大哥三年前手已经废了,按理说,下蛊的只有尊主,二哥,和我三个人……”

也就是说,江中流必须选一方怀疑,他相信冯笑儿,自然而然,选了阿玛曼贡。

苏旷又问:“你知道何鸿善又是怎么一回事?”

冯笑儿摇头:“那好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要尊主或者大哥才知道——我们快些走吧,已经不远了。”

苏旷摇摇头:“你的鸟语还是没有学到家,它们正在告诉你一件事,你听见了没有?”

冯笑儿侧耳倾听,茫然摇头。

苏旷缓缓握住刀柄:“我听见了,它们说——两边的山崖埋伏了许多人,要小心。”

一声弦响,血红的箭镞射在脚下——这是警告,不能再向前走了。

冯笑儿已经一步跨了出去。

苏旷觉得脚下微微一动,他暗叫声不好,左臂环起冯笑儿腰肢,凌空一跃,拉住头顶树枝,脚下的泥土砰然裂开,绊马索绞着刀刃弹出地面,锋刃上闪着幽蓝冷光,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四周鸟雀惊得冲天飞起,长弓大箭,瞄准了天罗地网之中两个人。

苏旷单臂揽住冯笑儿,半空之中一蜷一弹,足尖已点在两股绊马索之中,两侧持索之人抖腕,绊马索又一次弹起,锋刃内转,苏旷双足点动,在无数蓝刃之间寻找空隙,他觑准一点,左脚挑住刀刃背面,大喝一声,那枝绊马索翻转半圈,刀刃刺在另一道绳索上,皮索顿时中断。

他抱着一人,但上身稳若磐石,只一双腿翻飞般乱舞,踢扫卷踏,毒刃只在他裤脚边闪来转去,任凭执索人使尽气力,偏偏伤不着他,反倒断了数根。

麒麟胆沿着巨网的铁索划起一溜儿火花——再大的“巨网”又能有多大,苏旷眨眼间已经到了巨网边缘——系网的弦索还拉在江中流左手里,他始终并没有放下去。

苏旷松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总会网开一面。”

江中流低头,苦笑,左手一松,机簧已被引动,铁网当头而落,地面上无数暗箭射来,苏旷大吃一惊,刀作一轮分光弹开暗器,左臂送出冯笑儿,身形已经几乎与地面平行,向前箭射而去。

只是冯笑儿尖叫一声,又被推了回来,苏旷前冲之势哪里停得下来,只好单刀向地一插,左臂又一次将冯笑儿抱在怀里,但肩头跟着就是一痛,江中流左腿斜起,正勾在苏旷肩井穴上,跟着一掌拍在他胸前。

这一掌并未用力,也毫无伤及内腑,但苏旷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已经跪倒,两腿一阵剧痛,绊马索上无数细小锋刃已经刺入肉中,也不知刀刃上涂了什么毒药,腰部以下再也动弹不得。苏旷吸口气,轻轻放下冯笑儿,冷笑:“好手段。”

江中流的目光里满是歉疚,他叹口气:“罢了,随你怎么看我——这刃上只是麻药,此间事情一了,立即放苏兄北归。”

苏旷惨笑一声:“交友如此,我夫复何求?”双指捏起一片刀刃,径自向心窝刺去。

“住手——”江中流大惊失色伸手去拦,他虽然下手狠毒,但决计不想伤了苏旷性命。

苏旷双指一弹,刀刃直奔他面门而去,江中流侧身一闪,脉门已被苏旷扣住,半边身子一片酸麻,脚步一个踉跄,险些也踩在绊马索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姓苏的出名的怕死,只怕天下人都自寻了断也轮不到他。只是此时已经来不及,苏旷出手如风,连点曲泽、天泉、神封三穴,就手拔起麒麟胆,“扯平——江帮主,劳烦背我出去。”

江中流怒目而视:“我若不背呢?”

苏旷笑道:“你不背,自然有你老婆背,你当我稀罕臭男人?”

江中流急了:“苏旷——我根本就是为你好,阿玛曼贡不过是个女人,你为了她叛国投敌,当真值得么?”

苏旷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叛叛叛叛……叛国投敌?我干吗了就叛国投敌?”苍天啊大地啊,虽然他没兴趣继续做朝廷鹰犬,但是身为一个平凡快乐的江湖人,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地被推进历史洪流里?

江中流点点头:“真是真的,何大人说,扫灭月亮峰,是朝廷的密令。苏兄,做兄弟的求你了,你回去吧。”

苏旷沉默了,其实换了任何人是江中流,也没有别的选择,国家,父仇,兄弟,帮会……连他自己也感到畏惧,好像只是一时义愤才要送笑儿见她们家尊主的吧?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根本都不认得阿玛曼贡,真的有必要为她做这么大牺牲?

两人对话的功夫,船帮的弟子们已经默默围拢,他们不清楚状况,也不会多话,只是执刀在手,等候吩咐——苏旷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要随便拍拍一个人的肩膀,问: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呢?

一切只是弹指的功夫,江中流看着苏旷的脸色,眼睛开始发亮——这个人开始挣扎了,有挣扎,才有妥协。

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歌声,从极远处传来,片刻间就清楚了不少,显然来人速度极快,不多时,众人已经听得真切,这歌者有付清亮如云的好嗓子,唱的好像是一支古老的召魂之曲。

冯笑儿却大声叫起来:“二哥快住!蛊龙在此,留神反噬!”

三百兵士听见这声音心中都是一阵凄凉,只觉得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千里迢迢来到南疆,不过是做个异乡孤魂而已,定力略差的已经落下泪来,恨不能横刀自刎,以解胸中烦闷。

江中流凝神片刻大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是月亮峰神唱尊者?”

那歌声一提,变得分外凄厉,有如秋坟鬼唱,绝路而哭。

“妹子放心,神唱只是心绪不佳,小唱抒怀,并未用蛊。”歌声忽然顿住,一个琳琅如玉的声音响起,竟如同三伏天清风过体,说不出顺畅开怀:“月亮峰妙笔,奉尊主之令,恭迎苏大侠。

苏旷这才明白,二人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左边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年纪,眸清目秀,身着魑纹白衣,峨冠博带,有三分屈子行吟之气,虽说上了几分年纪,但倍添儒雅,座下一头青鬃金毛巨狮,黄金为辔,白玉为鞍,额上一颗明珠,灼灼生辉;右边正是神唱,卷发深眸,肤色深黑,赤裸上身,左臂缠一根青藤,豹皮腰带上斜插一把弯刀,座下是一只白额大虎,早不是滇池船上的跟班模样。

冯笑儿扑了上去,勾着左边那男子的脖子大哭起来:“大哥——你来了,你总算来了!”

神唱看着苏旷,隐隐有敌意:“早就和你说过别和汉人打交道,现在知道后悔了?”

冯笑儿跳上妙笔狮背:“二哥,汉人也有好人啊,苏大哥就是。”左边那男子以中原礼节抱拳:“苏大侠,你送小妹一路至此,我们兄弟深感大德。”谁说南疆人说话直接,人家说话颇有水平——大侠您送人送到这儿刚刚好,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你担心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苏旷却抬头:“是阿玛曼贡姑娘让二位来接我的?辛苦,辛苦。”神唱脸上的讥笑之意根本就是溢于言表:“请——”

江中流没有阻拦的意思,他早就看见四瓣兰花散落在金狮白虎的爪间,旋即开了,又立刻消失,水晶般剔透的花粉轻舞飞扬,那是阿玛曼贡护身的冥兰花,没有人胆敢一撄其锋。

一路向着深深的滇西奔去,苍山如黛,春深如海。

过了大理,汉人衣冠渐渐少了,苏旷腿上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换了苗家新衣帽饰,一脸喜气洋洋。

长鬃巨狮极为少见,看上去竟比百兽之王还要威风,苏旷看得极是眼馋,但任凭他怎么催马,那匹骏马也不肯和狮虎并行。

骑白虎的神唱显然比衣冠楚楚的妙笔更得姑娘喜欢,他一路唱着各家的情歌,引得路边汲水少女驻足观看,不时有大胆的姑娘对上一段,你来我往,惹得人人喝彩,苏旷悄声问冯笑儿他们唱些什么,冯笑儿嘻嘻告诉他,苏旷忍不住先脸红,心道若在中原唱这样歌子,非被问个有伤风化之罪不可。

高黎贡山一日近过一日,星空也一夜美过一夜。阿玛曼贡无意间发现,这个嘻嘻哈哈的汉人小伙子夜里极少入眠,总是一个人坐在火堆边守夜,他时常独坐很久很久,直到火堆变成灰烬,长夜变成黎明,说来倒也奇怪,苏旷守夜的时候姑娘们总是睡得香甜,似乎比四放的冥兰花更加安全。

这么大的江湖这么长的夜,他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阿玛曼贡终于决定直截了当:“想什么呢?”

苏旷头也不抬:“我在想……自从滇池一会,你就不穿低襟的衣裳了。”

阿玛曼贡的脸顿时又红了,这个人,明明做着让人感动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说些讨厌的话呢?她叹了口气:“苏旷,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你说回正经话。”

“你真的想听?”苏旷眼中有光芒一闪,自顾自扭头大声招呼:“笑儿——”

冯笑儿远远答应:“嗯?”

苏旷一本正经:“我觉得,为了苗汉两族的和平相处,为了南疆百姓的——”

冯笑儿和神唱捶地大笑起来,打断:“哈,苏大侠你又发疯了,诶,说正经的!”

苏旷嘿嘿一乐:“好,换个话题,你觉得我跟你姐姐合适不合适?”

冯笑儿顿时来了精神:“这要看你表现了。”

神唱讽刺:“我们尊主面前,献殷勤的人多了去了。”

连早就躺下休息的妙笔也直起身子:“哦?小苏今天怎么说起真心话来了?”

火光忽明忽暗,印在脸上,苏旷稍稍有些落寞,勉强笑道:“喏,你都听见了?”

阿玛曼贡猛地低下头去,只觉得鼻梁一阵酸楚,原来偌大的天下都一样——若得心事如常诉,谁愿一生扮疏狂?

苏旷兀自笑道:“我敬重你一个姑娘家敢以只手补天裂,我想让你明白汉人中也未必都是瞻前顾后之人,你想天下太平,我亦愿南疆和平,盼望一己之力能派上用场,如此而已。”说到最后四字,他话里已有铮铮之意。

阿玛曼贡漫不经心玩着辫梢,伸指,弹起一朵冥兰花,轻轻巧巧飘落在地:“原来如此而已……我还当你两句话都是正经说的”

苏旷瞠目结舌,连忙起身道:“抱歉抱歉,一时失言,唐突了尊主。”

阿玛曼贡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微微发热,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嘟哝:“去你他妈的。”

也不怪苏旷大惊失色,蛊王之尊崇,甚至还在王侯将相之上。想当年何鸿善新官上任,自觉封疆大吏无限风光,大大咧咧便闯了月亮峰,还没上山,便中了奇蛊,若非龙诏王赐药,恐怕当场立毙。但饶是如此,他以“小周郎”之风雅,硬生生变成如今的样子,着实怀恨多年。

“只是,究竟是谁下的蛊呢?”苏旷好奇问道。

没想到四人都是摇头:“谁知道?月亮峰人人通蛊术,随便是谁都一样的。”

妙笔叹道:“也就是那件事以后,阿玛曼贡下令不得滥用蛊术,杀害无辜者偿命,弄得咱们月亮峰人畏首畏尾,好些次都吃了大亏。” 阿玛曼贡笑道:“大哥要是觉得不好,这规矩咱们再商量就是。”

妙笔摇头:“尊主早就长大啦,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多嘴。”

苏旷闻言百思不得其解,以阿玛曼贡的身份名望,为何总是对妙笔尊者敬畏有加?连座下的金狮也拱手送了他。长路漫漫闲来无事,他寻了个机会转向冯笑儿打听。

冯笑儿望着远方,她现在也不过是个少女,当年的事情着实有些远了:“苏大哥你有所不知,在月亮峰上有十九位长老,都是各族族长或者德高望重的老人,姐姐她虽然一直深孚众望,但是总得不到长老们的欢心。当年定亲的时候长辈们就大为光火,哪有苗家的王女和汉人结亲的道理?而大哥是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个,他力排众议,一直效忠姐姐。三年前,老尊主忽然中毒死了,按照规矩,哪位王子为蛊王报仇,就能接任蛊王的位子,王子们互相攀扯,姐姐沿着澜沧江漂流一千多里,才在一个傣家寨子里找到制毒人。”

看来王位倾轧这种事情,各地各族都是大同小异,苏旷隐隐猜出了后来的事情。

冯笑儿声音放柔了不少:“但是姐姐不肯说出究竟哪位王子才是幕后的主使,他们吵来吵去,就把矛头指到她身上——你说多么好笑,那时候她名声大极啦,在大家心里,象石月亮一样神圣,真要是想做蛊王,哪里要这么麻烦?那些长老们不过是觉得她推行汉人的东西,毁了苗人自己的传统。后来她的七个哥哥凑在一起,要商量着合力除掉她,那时候姐姐在修习心蛊,大哥二哥就联手和他们在月亮峰顶斗蛊七天,结果两败俱伤,王子们死了,大哥的手也废了。唉,这么又过了两年,姐姐二十岁的时候,连傣家人都送来白象和白孔雀,那可是京师的皇帝也看不到的吉祥物,长老们没有办法,只好承认阿玛曼贡就是蛊王。她继任的时候,三千里南疆都高兴坏了,送来最好的礼物,蛊王是咱们各家人共有的王啊。只有你们汉人不高兴,连声祝贺也没有,时时刻刻提防她造反。嗯,我扯远啦,总之继任的时候,姐姐当众把金狮赐给大哥,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白特别亮,我们唱了好多歌……只是可惜,那样的时候再也回不来了……”

苏旷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小丫头,似乎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天真……月亮峰人人都满怀心事,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

因为喜欢神唱的姑娘总那么多,一路上行走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众人也不催他,只听他一村一寨地唱下去,想着自己年轻时候,可也有如此的风光。有时住在寨子里,大家总是轮着圈儿喝酒唱歌,神唱唱得最好被敬酒,苏旷唱得最难听被罚酒,笑儿跳舞出色被灌酒,阿玛曼贡被诸人敬若神明,每一下场,当即掌声雷动,只有妙笔尊者默默坐在一边,终日里若有所思,有姑娘喜欢他安静沉稳,频频把竹筒酒碗塞进手中,他也来者不拒酒到杯干。青鬃金毛狮子骄傲不准人靠近,那只可怜白老虎被小孩子摸了一遍又一遍,怒极了便震天价一吼,小孩子们吓走,不多时又来骚扰,看得苏旷他们大乐不已。

终于有一天,冯笑儿忽然神秘兮兮地说——再有两日就到高黎贡山了,你是第一个回家的外人呢……

回家,这是一个多么诱惑的词啊……苏旷那天没有守夜,在漫天星光里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很沉,一时间,梦里不知身是客。

四 为卿负却平生义

苏旷在春雨中醒来。

云南的春天在怒放。酥酥麻麻的春雨落在僵硬了一冬的土地里,挠得人心里痒痒,生命一点一滴地溢开,苏旷走在路上,几乎听得见种子生长的喘息。且看,萧条的躯壳里满溢着力量,残生凋敝的冬余草木似乎在昭告天下:再也懒得积蓄了,现在要的是生长,不要旁逸斜出,不要花红柳绿,无心感叹无心比较,只要向上再向上,春天在此,雨露在此,太阳在阴云之上,力量在根须之下,如此适逢其会,除了站出来,会一会这风云雷电,还能做什么呢?

“哗咔——”,忽闻震雷,似乎将远山表面的阴霾一举劈裂,淡蒙蒙的绿意挣扎着,迸发开,竭力弥漫,山在尽力,水在尽力,春雨一丝丝挤下,万物都在渴求不久后的浓墨重彩。

苏旷抬着头,雨润游子面,这时节上路,也是一种享受——又是一冬过去了,虽说前途艰险,虽然往事不堪重提,但这道路本身的力和美势不可挡,他由不得赞叹一声:“好雨知时节,果然一片秀美南疆!”

“苏大诗人,惊蛰还早,有的是雷听”,冯笑儿前头招呼,“离高黎贡山只有一天的脚程,我们喝碗斜拉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惊恐。

春雨还在绵绵地落下,落在那个昨夜载歌载舞的寨子里。

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那是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们,好像他们一起在睡眼惺忪中死亡,睡着睡着,就成了长眠。而那些一夕未眠,嬉戏劳作的还在走来走去,昨夜敬酒的少女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浑然不觉雪白的脚趾已经伸进一张被泡得肿胀的嘴里,她们的脸庞还挂着娇羞,含情脉脉地望着神唱,好像还在说——“昨晚睡得还好?继续跳舞呀。”

冷,春天竟然是这般的寒冷,冯笑儿扑上去拉住阿玛曼贡的手臂:“姐姐!”

阿玛曼贡的脸色也是惨白,双肩颤抖,但神情依旧镇定:“是梦回蛊。”她一把扣住神唱的肩头:“不必过去了,那些人已经死了。”

这个安静的女人神情一丝丝凛冽起来,象一把渐渐拔出鞘的剑,杀气逼人。

苏旷柔声问:“妙笔尊者呢?”

冯笑儿如梦初醒:“大哥!大哥的手,他他——”

阿玛曼贡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做了个极其重要的决定,转身向木寨大门走去——迎门的三角架前,一个老叟坐在地上,咔咔哒哒地敲着火石,似乎要生火做饭,这一夜落雨,火塘早就被浸得湿透,哪里能打着火?只是他敲了三五下,顿时满意地直起腰来,举着吹火筒呼呼吹气,除了肤色黑绿目光死滞,居然瞧不出半点与生前不同,而火塘上一口大锅,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冯笑儿眼尖,叫一声“大哥”,妙笔尊者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锅里,浸在小半锅雨水里,四肢惨白

冰凉,双颊却是病态的火红。那吹火的老者抬起头,做了个善意的手势,好像爷爷在安慰小孙女儿:“早饭还么得,小姑娘莫性急。”

阿玛曼贡点了点头,转眼望苏旷:“可怜大哥侥幸未死,只是梦回蛊蛊毒无法拔除,只怕要向苏大侠借神龙一用了。”

苏旷一惊:“又借?”滇池上的一幕他可还没忘怀。

阿玛曼贡点头:“此一时彼一时,你我同行许久……苏旷,你是灵蛊之主,你若信得过我,小金就能信得过我。”她从随身银笛里拔出根长长银针,对着苏旷比了一比,声音有些柔和的无奈:“你敢不敢把手伸给我?”

“读心术么?我倒是从来不怕的。”

苏旷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润,小臂有结实的肌肉,阿玛曼贡凝神看着,有些遗憾:“实在可惜你的左手不在,不然,我就给你瞧瞧手相。”她运指如电,在苏旷掌心刺了三刺,又在自己掌心刺了三次,轻轻将手掌合了上去。

苏旷笑道:“不碍事,我的命不好,砍了就砍了,说不定能重新来过——你看见什么了?说说?”

阿玛曼贡轻声道:“我看见,许多苗家姑娘围在你身边,捧着鲜花,大喊大叫的……嗯好像在说……苏家哥哥是英雄……”

苏旷的脸顿时通红,他行走江湖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但是这一回、这一回……他忽然面红过耳,基本上就是坐实了阿玛曼贡的读心,虽说满地疮痍理应神情肃穆,神唱和冯笑儿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锅里的妙笔尊者嘴角都动了一动。

只是笑声未落,只听喀喇一声巨响,身后寨子的木脚吊楼被大力拉断,轰轰烈烈地倒了下去,尘埃蔽天,木屑灰尘落了众人一头一脸,无数弓弩巨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神唱一直站在阿玛曼贡身侧护卫,立即挥起青藤抽在左近一名蛊人身上,喝道:“去!”

“去——”

“去——”

木鼓咚咚,号角齐鸣,萧杀之气顿时震彻天地,神唱开始还呼喝有度,喊到后来声音里几乎带了哽咽之意,那些百姓手环手围成一排,他们虽然早已经死去,但弩箭穿胸依然有血肉横飞,只是每个“人”都在笑着,那是迎接远方客人的笑容。

神唱猛转身跪在阿玛曼贡脚下:“尊主!我们动手吧!”

弓弩射得更急,血肉之躯的围城不能支撑多久,阿玛曼贡却摇摇头,猛抬头,目光对上了苏旷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炯炯的目光中寻找蛛丝马迹,声音有着难以言述的震惊:“你!你!你呵——”失态转眼即去,没有人知道阿玛曼贡究竟看见了什么。

“嘿嘿,我早就说过,这点心思不怕你偷看,只怕没人看。”苏旷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从阿玛曼贡掌心

接过一柄小小的碧绿色匕首:“事不宜迟,我去了。”

阿玛曼贡点点头,收手,合掌,一道鲜血蜿蜒着流过小臂,金壳线虫懵懂不觉地顺着血迹爬上她的指尖,一道朱砂色的弧线围着木寨急速旋转,范围渐渐扩大,这红色似乎为肉眼所不能分辩,偏又每个人一瞥就能察觉,万蛊朝天。

万蛊朝天的意思就是,方圆百丈之内,所有蛊虫不拘种类同来守护神龙,那些兀自站立的男女老少们在赤潮席卷的一刻一起倒下,妙笔尊者却眼睛一动,似乎就要醒来。

蛊术是毒术和巫术的结合,而万蛊朝天,几乎是巫蛊的极致。冯笑儿按了按眼睛,痛,许久不曾离身的目蛊蛊虫似乎也离体而去,但她的眼力依然极好,看得见数十丈外的士卒们纷纷逃窜,世上愿意拿武功硬碰蛊术的人,似乎并不多。

苏旷看了看小金,象看着第一天站在万人中央的儿子,得意之余又颇有心疼,他长身而起。

“拿着。”神唱将手里的千年古藤递了过去,“是兄弟的,回来,喝酒。”

苏旷双足一点,经天而去。

阿玛曼贡不得不承认,看着某些汉人高手冲敌掠阵,的确是一种享受——苏旷弹腿踢起一架断梁,正迎向呼啸而来的七尺长弩,长弩何其霸道,入木直达六尺。苏旷一藤斜劈,带弩木桩当空吼吼翻滚,砸飞左路两枝大弩,回手又是一藤,右路大弩失了准头,斜斜扎入地下,尾部夺夺晃个不停。他足下不停,笔直向前掠去,青藤在半空环出一圈圈青环,好像池塘里的一圈圈涟漪,弩手发弩虽急,但每每比他动作慢了半步,几乎每枝劲弩,都刚刚钻进圈来,内力所致一枝枝斜落在地下,俨然成为一片稀疏箭林。

弩手也是被激起狂躁,数十枝巨弩几乎对准他一人,偏偏这一人的身影如风如虎,如狂如醉,上下纵横偏又步步向前,长藤翻飞,千百道青色闪电劈空而落,青藤破空之声尖啸、长弩入地之声沉闷,金铁交鸣之声铿锵,这一个人腾挪闪打,硬是有百十人作战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