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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低叫:“去——不然罚你吃一个月馒头!”

小金的身子忽然微微绷紧,似乎要脱手而出,苏旷先是大怒——本来换洗衣裳就不多,一路上不知多少次这虫子蹭得自己一身油腻,难不成骂它两句还闹脾气了?但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金看见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他看了小金一眼,小金向船尾伸了伸头示意,它似乎更加兴奋——那不是交手的兴奋,而是小狗看见骨头的那种开心,急不可耐地想要跳过去。

难道……舱板后面藏了包点心?苏旷皱皱眉头,大步走过去,劈手将后舱整个扯了下来——

一具漆黑的尸体直挺挺立在面前,整张脸象被水泡胀的烂瓜破梨,眼珠眼白是一色脓黑……苏旷连想都没想,手中内力运到十成将舱板横掷过去,舱板如刀,斜斜地将那具半腐烂的尸首一折为二,软搭搭地堆在地上,小金兀自挣扎着想跳过去,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道:“你他妈的混帐东西……你要敢吃那玩意儿,咱们一辈子都别见面……”

等等!苏旷忽然一愣,那具水淋淋的尸体是怎么挪到后舱来的?他看着月光下的水渍,看了看尸体上弯曲的手爪,后背忽然一阵寒冷,它好像是……自己爬上来的。

苏旷屏住呼吸,撕下块衣襟包了手,将尸体翻转过来,尸体的面貌早已看不清楚,但是依稀看得出生前是个练家子,腰带上兀自连着个刀鞘,不过两指宽,尺半长,所配合的锋刃介乎匕首与分水峨嵋刺之间,鞘尾有笋状柱口,可以与刀柄相连——毫无疑问,这是个江家船帮的弟子,大江南北用这种水刀的独此一家。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一片黑暗,远远近近滔滔茫茫触目所及全是黑暗,足底隔着船舱遥感水波沉浮无定,一时间只觉得天地洪荒,身为人之微渺。

苏旷提起船桨,定神,向着适才金光消失的方向划去。黑诏也好白诏也好,蛊毒也罢邪术也罢,他必须去看一看。

有人一生于暗夜里追逐光明,追着追着,自己也就成了一盏灯。

二,一夜飞渡滇池月

当苏旷又一次看见漫天流金的飞萤的时,月亮也羞答答从乌云背后露出半边脸来,月黑风高,这样的夜晚总让人心神不宁。

微光下,隐隐可见七艘楼船,庞然大物般立在湖心。

不知是真是幻,似乎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在湖面蒸腾,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像是条黑色巨龙,点点波光如淡银的鳞片。风中有着极淡的血腥气,辨不出方向,好像是从水下传来,苏旷的心开始向下沉,他感觉得出来,杀戮就在脚下,正在继续。

他肌肉紧绷,周身真气提到十足,每一摇桨似乎都无声无息,像是怕惊扰了黑沉沉水面下的杀气。

就在这一刻,若有若无的吟唱声自远方传来,吟满溢着令人安静温暖的力量,“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昆虫勿作……”每一停顿,就有叮呤一响,好像是银铃在风中歌唱。

苏旷足下用力,小船四分五裂,他飞身点上一块舱板,内力所及,过水如飞,向着歌声急速而去。

他看见一艘月牙儿一样洁白的小船,船尾有一人掌舵,瞧不清身形。

船头站着个姑娘,伸出双臂,左手握着管小小银笛,笛子一端系着小银铃铛,每唱一声,铃铛就轻轻一响,好像打着节拍。

“站住”,那姑娘转过脸来望着他:“前面去不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她看起来就像银月光华凝成的仙子,饶是苏旷阅人无数,心中也不由得一动,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阿玛曼贡?”

姑娘着实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

她确实就是传说里的蛊王白诏,阿玛曼贡。

苏旷足下不丁不八一站,挺胸抱拳,含笑而立,“在下苏旷,久仰尊主大名了。”

“苏旷?”阿玛曼贡好像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迟疑着抬起头:“你就是那个驯服神龙的汉人?”她显然在压抑心中的狂喜,回头:“神唱,快过来,没错——他身上带了神龙。”船尾的青年也跳了过来,远远望去,卷发下阔肩长臂,有如山神。

苏旷转念一想,伸手托着小金问:“你说它么?”

阿玛曼贡大喜过望:“好极了,我本来以为今晚江家船帮必被灭门——事不宜迟,苏旷,你会驭蛊之法不会?”

顾名思义,“驭蛊之法”自然就是“命令小金去做事”的法子,苏旷连忙点头:“除我之外,谁也招呼不动这位大爷。”

阿玛曼贡和船尾那青年击掌大笑,回头催促苏旷:“那你还等什么?”

苏旷皱了皱眉头,见那姑娘满脸期待欣喜,心中奇怪,但还是依言吩咐小金:“转圈。”

小金似乎炫耀一样,围着他的身子连转三圈,身形优美堪比流星蝴蝶。

阿玛曼贡的手僵在半空:“你……管这个……叫驭蛊?”

苏旷脸上一红,心道小金还会装死、吓人,但好像和这位蛊王说的“驭蛊”都稍稍有些不同。

阿玛曼贡长出口气:“这位朋友,你手里握的是天下众蛊之龙,原本世世代代随我家号令南疆,有‘神龙施蛊,万蛊朝天’的说法,不过现在看来,它和爹爹说的好像不大一样……这样罢,你若信得过我,就命它听我次话,我看看能否成事。”

她甜脆的南音里又带着真挚之意,令人无端信服。苏旷一来水性不佳,二来不通蛊术,本来就是心有余力不足,便将小金递了过去。阿玛曼贡伸手来接,小金却缠在苏旷指上不肯下来,苏旷虎着脸命令道:“去!”小金才委屈地跳到她手上,一动不动。

苏旷挠挠头,看了看阿玛曼贡,阿玛曼贡也不知如何是好,迟疑道:“你……吩咐它事我如你就是。”

苏旷点头,喝道:“听着,平时怎么对我,现在怎么待她——”

他话音未落,小金闪电般窜起,直没入阿玛曼贡领口,一头钻入她怀里,阿玛曼贡猝不及防,尖叫一声满脸通红。苏旷盯着她雪白的脖颈胸口,也不知是伸手去抓好,还是非礼勿动好,一时间也是满脸发烫,阿玛曼贡平生未曾有过这种羞辱,看苏旷眼珠乱动似笑非笑,一时气恼一掌掴了过去。

苏旷急闪间,阿玛曼贡的指尖划过他鼻梁,一阵酥酥软软的麻痒;左侧船板一沉,一股拳风袭来,他挥手扣住神唱脉门,侧目间这小伙子正怒目而视,苏旷恼道:“干什么!非要打架不可么?”

只是阿玛曼贡片刻未曾施术,湖面忽然动了起来,无数黑色身影伸手乱抓乱叫,好像水鬼索命一般,楼船之中也不住传来惨叫声,灯火去了一半,看上去像是七只怪兽,渐渐发疯。三人都是一愣,一起住手。

阿玛曼贡无奈:“这种蛊毒叫做乌月蛊,在南疆已经失传百年,一时半刻我也压它不住。苏公子,船上必有驭蛊之源,烦劳你带着神龙上船,有它傍身,任是什么蛊虫也伤不了你……只是你要小心,莫要伤了笑儿。”

苏旷点点头,阿玛曼贡又低头:“你……倒是让它出去啊!”

月色朦胧,虽然看不清阿玛曼贡脸上颜色,但可想而知,苏旷忍笑喝令:“色狼,滚出来!”

小金弹身而出,苏旷双足一点一跃,当空接了小金在手,凌波跃上船板,向当头迎客船飞驰而去,离开五十丈外,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很快就笑不下去了,湖水中也不知有多少躯体手舞足蹈,血腥气冲鼻,令人欲晕欲呕,细细一看,湖里死尸近半数都是一刀砍在自己身上想是知道中蛊解救无望,便就自寻了断。那些依旧“活着”的水鬼举着手臂,半截身子直直露出水面,它们似乎极其畏惧小金,但有什么力量推着他们向前择人而噬——它们在苏旷身边五尺方圆翻腾吼叫,一时无法下手,居然互相乱抓乱咬起来,只见手爪漆黑如炭,指甲到处血肉横飞,眼窝里都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丢了眼珠子,还是连眼白都变成墨色。虽然明知它们不会傍身,苏旷手心还是微微冒汗,心道这下蛊之人真是该千刀万剐,丢进水里才是。

船上的帮众全都挤在甲板上,强弓硬弩一起招呼,将那些试图爬上船的昔日兄弟订在船壁上——六艘船都在惨叫格斗,只有迎宾船,死寂毫无声音。

苏旷双臂一展,向迎客船船头掠去。

江家父子和冯笑儿已经退到了墙角,围着他们的子仆役早已没有一个常人。船舱里除了沉沉的呼吸声就是骨骼咔咔作响,一阵风起,壁上画卷哗啦啦扬起,又重重摔回舱壁,江山谷脸色铁青,回手将画卷撕了下来,掷在地上——他已经受不了任何刺激。

苏旷闯进屋里,四下一望,见冯笑儿拦在江家父子身前,双臂抱胸,双目已是血红色,眸子幽光闪动又炽烈如地狱之火,那些中蛊之人虽都尽力伸手向她脸上抓去,但就是无法靠近一步。冯笑儿看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啊”了一声:“苏大哥,你……你怎么来的?”

苏旷恍然大悟:“你是月亮峰天眼尊者!”

月亮峰蛊王手下有三大尊者,天眼,神唱,妙笔,各具幻蛊之术,只是苏旷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天眼尊者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小姑娘。

他低声道:“笑儿,我带着神龙,你要当心反噬,我慢慢过来,你慢慢收术,听见没有?”

冯笑儿点点头,道:“是……苏大哥,我稍顷把他们向外逼一逼,然后你立刻过来,带我们出去。”

二人彼此对望,一起点了点头。

眼下已是丑时,江面上阴风阵阵,初春的寒气吹在脊背上,苏旷忽然打了个寒战,他心头一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目光一转,不知怎的落到那幅画上,苏旷知道是江家船帮镇帮之宝《千里快哉风》。数年前请高手绘就,挂在迎宾船上迎客,画的是春江月夜,小舟独向苍茫。这画颇复盛名,据说月圆之夜,小舟风帆自鼓,能缓缓随波逐流,是以每月十五,江家船帮总会迎来不少远客,烹茶赏月观花把酒,图个宾主尽兴,也算是结交同道的一个法门。只是刚才画卷被江山谷掷在地上,半舒半卷,正看见月夜如漆,画上小舟风帆惨白如灵幡,似乎正被看不见的冷风缓缓推向无边黑暗。

苏旷的目光顺着画卷向上看去,他瞧见了一只痉挛漆黑的手,离江中流的后背不过一尺之遥,好像正在自我挣扎——背靠船舱的江老帮主缓缓抬起头来,瞳孔变得乌黑,而后那黑色一点点洇开……苏旷惊呼:“中流闪开!”趁着人群向外一分,他已横冲进去,将江中流向外拖去。

江中流回头,目眦尽裂,狂吼:“爹——”他一肘撞在苏旷胸口,苏旷忍痛,单手指那画:“小金!”

小金早已忍得发疯,随着苏旷手指一弹一跃,直跳进画上的圆月中,只是它这一跳,中蛊之人全都舍了江中流冯笑儿向画卷扑去,江山谷也被堆在人群之中。江中流救父心切,激怒之下回头便打,苏旷数次擒拿都未扣住他,又生怕重手伤人,竟是连挨两拳,险些被他挣脱出去。

就在此时,远远的笛声飘来,一时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戾气被硬生生压下,苏旷趁着江中流片刻错愕,反手扣住他右臂左肩,对冯笑儿大喝:“笑儿,走!”

江中流嘶声叫道:“姓苏的你放开我,爹!爹!爹我来救你——”

人堆之中,一声极其喑哑的咆哮,只见江山谷抱了画卷在手,浑身已经被撕扯地血肉模糊,他撞开众人,纵身跳下湖去。

中蛊之人没有任何迟疑,僵直地转过身子追向江山谷,只听得扑通扑通一阵响,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下水去。苏旷手一松,江中流冲到船边,见父亲也纠缠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向下沉去,他跺了跺脚,拔出惊涛剑纵身而下。

苏旷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漆漆的湖面,也跟着跳下去。

“是帮主……少帮主……放船!放舢板!兄弟们下水——”六艘楼船被一起惊动,不知谁挑头,原本惊恐万状的帮众一个跟一个跳了下去。

这就是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苏旷看着江中流死死拉住父亲,身子被无数手抓紧,他咬牙夺过惊涛剑,斩向缠着江中流的四肢,黑血弥漫如雾。他击水而起,冒出水面透了口气,踢开缠住双腿的两人,顺手将江中流扯上来,一掌击在他面上:“中流醒醒!”江中流的脸色惨青,泪水混着湖水,流进嘴里

——苏旷手也软了,他看见一只断手死死抓在江中流肩头,扣进皮肉

——而不远处,江山谷的右手正撕在自己断裂的左臂上,身躯缓缓下沉,嘴角似有笑容。

水中还在挣扎翻滚,那些中蛊的人似乎真的变成水鬼,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一起沉向深渊,为那诡异的画卷殉葬。一个下水救人的少年右手握着刀,大张着嘴,湖水淹没了他的嚎叫,但是手中刀始终没有向身下砍去——江家船帮不知有多少父子兄弟。苏旷硬了心肠,劈手抢过刀来,左右两刀砍断少年身下的手臂,但自己双足猛一紧,一口水忽然灌进嘴里,江家船帮的水性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无数双手拉着他的身子向下沉去,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云层,隔水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晶莹……

苏旷迷迷糊糊吐出口湖水,小金就靠在他胸口,阿玛曼贡俯身,不知在江中流身上放了些什么。

她的侧影很是柔美,一头又浓又黑的长发结成发辫,末梢缀着银环。蓝底印花的蜡染长裙,衬得身材修长手臂莹白。

半晌,她直起腰来,还是低着头,目光中有悲悯。

船舱里有哭声,有骂声,更多是心有余悸的议论纷纷——劫后重生的脸上盖不住庆幸,痛失亲朋的却在悲号不已。

江中流四肢平摊在舱板上,砖头看向阿玛曼贡,眼里是说不出的怨毒,阿玛曼贡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我。”

江中流坐起来:“蛊王白诏,我知道你本领通神,可是……你只管冲着我来!我父亲和兄弟们与你何干!”

阿玛曼贡嘴角露出丝冷笑,第二次重复:“不是我。”

江中流甩开冯笑儿的手臂:“不是你?《千里快哉风》是谁送的?天下还有什么蛊毒瞒得过你的眼睛?不是你?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昆明,莫非是在视察民情?”

阿玛曼贡站起身,默默看了看江中流,从衣袋里摸出一颗血红的药丸,放在舱板上,伸手向前推了推:“这是合欢血蛊的解药,这门亲事是你我的父亲定下,如今……你信不信……就随意吧。笑儿,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他身边?”

冯笑儿急得满脸通红,一手向后推着江中流:“姐姐,不尊主,这是误会……他,蛊毒还没……”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转身离去,竟是一刻也不多留。

苏旷站起身让路,心想这姑娘实在伤心之极,但当着暴怒的江中流也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多谢。”

阿玛曼贡抬头,见他龙肩蜂腰,一身肌肉漂亮结实,水淋淋的乌发垂在胸膛上,温和之中生生带了七分野气,目光便忍不住上下一扫,却又见他周身淡淡伤痕无数,心脏边更有道极深的创口似乎贯胸而入,左手齐腕斩断新装一只义手……阿玛曼贡自幼研习蛊药巫毒,救人无数,但看到这一身伤,还是暗自吃惊,心想这人怎么活到现在?

他笑容坦荡纯澈,眼里光芒温暖如五月阳光,满脸歉意。

“苏旷?”阿玛曼贡想起他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我本是想请苏大侠赐还神龙,不过现在看来……神龙跟着苏大侠,反倒比在南疆自在快活,罢了,罢了。昨夜之事,是我冲动,抱歉。”

她说到昨夜,众人才忽然惊觉——东方早已破晓,乳白的天空浮着淡蓝色,天亮了。

第一缕阳光还是那么活泼地照在人间,好像不知道一夜的惨景。

其余六艘楼船都已挂起白色灵幡,江家船帮的弟子们已经把死难的尸骸收拾停当,裹上香草,系上大石,一具一具推入深不见底的滇池池心——船上有规矩,水里讨生活的只能水里来去,如遭横死,昼不过夜,夜不过昼。人常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其实走江湖的,又有几个能终老此生?杀戮和死亡太多太平常,容不下长久的哀思。

水花飞溅,五百里滇池收回了它的儿子们,送行人跪拜匍匐,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痛哭。

江中流披麻带孝,缓缓升起一方血红新帆,那是老帮主冤仇未报的见证。

船帆至顶,众人一起叫:“帮主。”

冯笑儿站在在人群外,她是这七艘船上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外人”,她回头,问苏旷:“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尊主?”

苏旷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那么年轻,甚至还是个孩子,他要怎么解释江湖帮派的“复仇”?江湖中的仇恨,本来就没有多少是正确的,大多数人需要捍卫的只是整个门派的尊严。他想要悄悄带着这女孩子离开才好,暴怒之下的船帮,不知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来——现在的江中流只是一帮之主,而不是她的情郎。

只是未及开口,清晨的江岚中,一艘大船渐渐显出形影,有眼尖的大叫:“咦?那是都指挥使何鸿善的座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时间刀枪出鞘,剑拔弩张。

对面来人传话:“何大人有请江帮主过船一叙。”

江中流回头,眼里有些微软弱:“苏旷,陪我走一遭!”

苏旷实在说不出“我能不陪么”或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借我艘船让我走吧”,只得微微颔首,披上湿衣,随着江中流踏上了搭板。

“江帮主”,何鸿善已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他约摸四十岁上下,皮肤惨白里透着惨青,似乎是交椅上摊着一大堆冻肉,他这么一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一波一波的颤抖,苏旷甚至觉得整个官船都跟着他一颤——即使本朝武备松懈,也难得看见这样的官员。

江中流和苏旷对望一眼,江中流行礼道:“参见大人,敝帮新丧不能远迎,大人见谅,只是不知大人——”

何鸿善打断道:“我来这儿,还是那桩旧事,江帮主,你还不肯同我合作,扫平南疆么?”

苏旷闻言一惊,好直接的问话。

“你是苏旷?令师近年可好?”何鸿善本来就胖,一笑起来,满脸褶子层层堆叠:“如今该称一声苏大侠了,哈哈哈看来苏大侠云游江湖,是不记得我们这些俗人了……”

苏旷一惊,他自问记性虽不算极好的,若是曾经见过何鸿善,必然有些印象,怎么会一丝儿也不记得?何鸿善,何鸿善,他极力回忆——电光石火间,苏旷影影绰绰记了起来,如果当真就是那个何鸿善,他们倒真是有过一面之缘。

何鸿善咳嗽一声,从腰带中缓缓抽出一柄刀来,刀鞘也不知什么质地,绿幽幽一片冷光,嵌满了各色稀世宝石,只怕单单一个刀鞘,就是价值连城:“苏大侠不记得我,还记得这柄麒麟胆吧?”

当然记得,那一年虎贲将军何鸿善五十寿诞,曾挂出上古奇兵麒麟胆助威,说是比武助兴,三十以下的年轻才俊能者得之,那年苏旷才不过十八岁,自然手痒心也痒,冲上擂台连胜七场,却败在了眼前这个人手下。何鸿善一战成名,满朝呼之为麒麟使,从此后军功赫赫,一路升到今天的位置……然则那年的何鸿善不过三十岁整,身高九尺,儒雅俊秀有小周郎的美誉,又怎么会是今天的样子?

苏旷不笨,这一大清早的,人家船帮一出事他何大人巴巴地跑了来,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公务。

何鸿善轻轻托起刀,递了过来:“苏大侠,昔年我长你一轮,本来就不该在你连战之后出手,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如今苏大侠名满天下,我好生羡慕……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

江中流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苏旷一身功夫倒是不必在意,但是他手里有南疆的神龙金壳线虫,如果得他相助,破月亮峰必然势如破竹。他看着苏旷若无其事地接过刀来,又微微一笑:“中流,何大人赠我宝刀,你也要送我样东西,才好成双成对。”

江中流喜道:“只要你开口。”

苏旷嘴角冷冷一撇:“借我一条船。”

江中流愕然:“苏旷!”

苏旷低头看了看刀:“我这人怕死又怕蛊,贪财又贪命,真是抱歉了。二位的大计在下不便听下去,告辞了。”躬身一礼,转身而去。何鸿善伸手要拦,却被江中流按了下去,半晌何鸿善才道:“他既不答允,凭什么收我的刀!”

江中流摇摇头:“大人你自己说的,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罢了,让他去吧,凭我们的交情,他总不至于帮阿玛曼贡。”

只他话音未落,外头一阵喧哗,立即有人冲进来禀报:“帮主,苏旷抢了冯姑娘走了!如何是好?”

何鸿善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江帮主,你看,你还是高估了他。”

江中流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一拳锤下:“我去追他回来——”

两个日出与日落之后,又一次漫天星光中,湖畔已经在望。

冯笑儿缩在苏旷的外衣里,睡得很香,不时还嘟哝着咒骂一两句,憨态可掬。

也难怪当年江中流冒那么大风险舍阿玛曼贡而就冯笑儿,几个男人不愿意呵护这样的女孩子?阿玛曼贡她太能干,也过分镇定,天生就是发号施令的人物,相处起来,定是不大愉快。

唔……其实……苏旷一想起阿玛曼贡,满脑子都是小金捣乱的那一幕——阿玛曼贡指尖掠过鼻尖的感觉似乎还留在记忆里,柔弱无骨地一挥,就是淡淡白芷的香气。苏旷忍不住效仿掸了掸鼻子,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要说当年晴儿好像也打过人,下手就重如男子——他忽然摇头笑笑,呸,这有什么好比较,捱女人打难不成还是光彩的事情?

他甩甩头,索性纵身跃起,拔出麒麟胆临波而舞,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但凡有闲暇必要苦练功夫,严寒酷暑拳不离手,这天地浩淼波涛之中,小舟一叶风生水起,苏旷只觉得愈练愈是开阔,舟随水,人随舟,刀随臂,风连刀,一时间竟有天人合一之觉,他内息游走极是充沛,忍不住就是一声长啸。

苏旷胡思乱想的当儿,冯笑儿已经醒了,看着苏大侠板脸托腮揉鼻子,忍笑忍得肚子痛,正准备出言讽刺,却看见他一路刀法施展开来,在这船头方寸之地竟是大开大阖,行云流水——冯笑儿自幼长在南疆,武学造诣颇浅,而江中流动手又多半是性命相搏不会好看,第一次看见名家刀法,只惊得目瞪口呆,待苏旷一路刀走完,收势吐气,才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刀法,苏大哥你果然是习武的奇才。”

苏旷微微笑道:“醒了?你想学,我教你就是。”

冯笑儿睁大眼睛:“当真?只是……只是你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恐怕我学不来……”

苏旷不禁乐了:“骨骼清奇?少听那些唬人的鬼话,所谓天赋是反应快、悟性高,和骨骼没有什么关系。我生平所见高手也算不少,其实大家天赋都差不太多,后天的成就说来不过勤学苦练多用心而已。”

冯笑儿奇道:“如何用心?”

湖面上似乎有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苏旷目不转睛地盯着:“但凡高手多半是武痴,须知习武本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拳脚心法刀枪剑棒,变化万端存乎一心,钻研久了自然而然会取得进益,再有机会和高手切磋,简直就是生平第一快事。不得其乐就不得其道,你看千百年来,有无数杀手刺客,可没有一个能成为一代宗师。”

冯笑儿点头,回想阿玛曼贡研习蛊毒药草的时候也是不眠不休如疯如魔,看来武学和蛊术也是相通的,只又想起江中流所说的江湖侠客:“可是你们做大侠的……难道习武和行侠仗义也没有关系?”

苏旷点头:“那些‘大侠’行侠仗义,是因为人品好肝胆热,不忍人间见不平,但不是说人生一世就是为了锄强扶弱。”他盯着湖面那点黑影,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伯父他老人家创立船帮、定下规矩,是为了兄弟们过好日子,却没有说只为规矩而活的道理——本末因果,岂可倒置?”

冯笑儿顺着苏旷目光看去,见那黑影一闪,依稀看出是个小小圆筒,知道是水下窃听的用具。一听苏旷窥破行踪,水下人带着丝极细的水波消失不见,冯笑儿一怒之下离去,一直渴盼情郎回心转意,不与南疆为难,但他如今反复犹豫诀别而去,从此之后只能是仇敌……顿时间冯笑儿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喉头哽咽,几乎落下泪来。她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开口:“你说,我那样骂他,他恼我么?”

苏旷愣了愣,笑道:“你骂得又急又快,江中流脑子不好,怕是没听清楚。”

冯笑儿噗哧一声笑出来:“那,他若是听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