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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燕怒石的声音变得奇怪,甚至有些窘迫:“那个什么三尸刹帝血毒真不是好玩意儿……一觉睡醒,老子那玩意儿……妈的给冻伤了,冻得刚刚的,回关东吃老参补了十几年才好。”

铁敖本来想同情一下,可是忍无可忍地捧腹大笑起来,他做足准备要听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但没想到故事是这样的。

“笑!再笑我宰了你!”燕怒石恼羞成怒起来:“那个女的倒是忽然对我好起来,唉,你不知道,她给我弄吃的,给我守夜的时候,我也觉得咱们跟夫妻似的,可是每天她去咬马脖子喝马血的时候,我就又寒碜起来……就这么过了四个月,五匹马,全吃完了,向导和马夫也死了,就那个通译年轻些,撑了下来,我开始发毛,心想这女的要是敢上来吸我的血,我就杀了她……可是……她,她爬过来比划比划地告诉我,她怀孕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恐惧和厌恶,第一次听说自己做了父亲的男人总是高兴的,燕怒石微微笑起来:“我的心思倒是一下子定了,老子是个爷们,既然她怀了我的种,说什么我都要把她带出去,那时候我们比划着约法三章,她不喝生血,我当她的男人,咱们出去,过一辈子。但是……只过了两个月不到,我睁眼起来,就看见那个通译倒在一边,脖子上老大一个窟窿,那女人满嘴都是血,还冲我做着鬼脸儿笑,对,就是那天锯腿的时候做的那种鬼脸,我跟你形容不上来,咱们正常人得用手,偏她就会——”

燕怒石的眼睛又一次直了,小女孩愉快地用两个食指扒开自己的眼皮,中指勾着鼻孔,小指勾着嘴角,咧着嘴一笑。

连铁敖也受不了,看着燕怒石见鬼一样的表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的样子必然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做出的鬼脸儿——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难道真的是女鬼附身,来找燕怒石?燕怒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回彻底崩溃了,指着小女孩吼:“老子怕你不成?你有种来吃了我啊?老铁!老铁,你说……是你的话,你跑不跑?我宁可死在雪里也不能再和那个女人过下去,我……我……”

铁敖按住他肩头:“安静点,你杀了她?”

燕怒石几乎用尽全力:“不……是的……不……我撒腿就跑,她在我身后爬,一直爬,嘴里呜呜叫,噩梦一样,在雪里头我跑不快,她就一条腿偏偏还窜得特别快,一口就叼住我的脚腕子,流着眼泪哼哼——妈的,你瞪我干嘛,她是流着眼泪,可是那一口咬得特别重,简直快把我脚筋咬断了,我忍不住才推了她一把……我眼睁睁看着她滚进大裂缝,很快,雪就把她埋了……行了,小东西说话吧,你到底是人是鬼!”

小女孩抱着笛子,歪着头,似乎很费力地开口:“是人。”

燕怒石全都说出来,反而无所畏惧:“谁派你来的?”

“是冈日斯满爷爷教我的。”小女孩点头:“他叫我来跟你说后面的故事,阿妈她——”

燕怒石猛站起来:“你胡说,什么阿妈!不可能,你才多大!”

小女孩摇头:“阿妈她在雪里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醒了过来,向外爬,爬了好久才爬出雪山,阿妈跟爷爷说我和她一起醒过来了,我在肚子里对她讲,要爬到有人的地方去,爷爷说阿妈爬了五个月,才爬到他们寺庙门口,爷爷说,他看见了一个白头发大肚子老妖怪,瘦得像个骷髅,对他拜啊拜的,过了好几天,爷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喇嘛们答应了阿妈,剖开她的肚子把我拿出来了,爷爷说阿妈已经死了一大半了,还对着我笑,扮鬼脸给我看,她想喂我吃一口奶,可又没有,她很急,她要死了,可是没什么留给我,就扯着爷爷的袖子,指着自己的另一条腿死掉了。爷爷知道她的意思,就做了这个,这个就是我阿妈,你听——”

小女孩把笛子凑在嘴边上,一阵柔和低沉的声音从笛孔传了出来,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像是怕惊着孩子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听了那个故事,好像真的是一个母亲在哄着孩子入睡,似乎小屋里的寒风也温柔起来,小女孩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笛子上:“别的喇嘛都不喜欢我,说我是妖怪,只有爷爷对我好,跟我说想阿妈就吹笛子,阿妈会在笛子里对我说话,我跑的时候,好像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跑,小心摔倒了……我睡觉的时候,好像也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怕,妈妈在身边……后来我越长越慢,爷爷说我胎里带着血毒,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妈说过的一个人会治好我,那个人叫做爹爹,住在关东,爷爷他就带着我,到处找人打听,打听了好多年,没有钱,一路讨饭,我们走了好长时间,最后爷爷也走不动了,用小篮子驮着我爬,爬到江边上,他最后把我放在篮子里推进江里,说菩萨会保佑我,躺在地上对我笑,说不怕,阿妈和爷爷都在我身边……”

门外,一声抽泣抑制不住地响了起来——铁敖和燕怒石连忙回头看,见阿秀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张开双臂:“我……先生……饭做好了,我喊你们吃饭来着……可怜的孩子,我做你阿妈,我疼你——”

铁敖站起来:“阿秀姐,你要疼这孩子有的是功夫,走吧,我们去吃饭,让他们俩呆一会儿——石疯子啊,唉!”他拍了拍燕怒石的肩膀,声音也有细微哽咽。

小姑娘不依:“爷爷——”

石疯子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小兔崽子,你再敢喊他爷爷,我——”

他轻轻带上门,背后,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传了出来……

福宝站在门口几乎已经等得要杀人,他远远看见母亲和铁敖并肩走来,先是松了口气,又看见母亲双眼红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下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铁敖领口,厉声道:“你跟我阿妈说什么了?”

阿秀急得去掰他手:“放开先生,福宝!先生什么也没跟我说啊,先生能跟我说什么。”

福宝哪里肯听:“不是你,不是你……我阿妈怎么会哭成这样?她出门的时候可是高高兴兴的,老东西我告诉你,你敢打我阿妈主意我让你死无全尸——”

“啪”的一个耳光,打得福宝愕然,阿秀姐脸一拉:“福宝!怎么和先生这么说话!”

“诶,阿秀姐,孩子多少年不回家,这不是担心你嘛,日后就好了——”铁敖整了整衣襟,压低声音对福宝道:“你大可放心,铁某人纵横江湖四十年,从未对老弱妇孺下过手。”

福宝摸了摸自己的脸,母亲下手很重,有点发烫。

阿秀姐准备的一桌子菜已经是尽力丰盛,但福宝看上去还是鼻子发酸,他衣袋里就是成封的银子,却又不敢掏出来,怕吓坏了母亲。二毛将筷子一双双揩得干干净净摆好,甜甜地喊:“哥——明天咱大就回来了,阿妈说我们再好好摆一桌子菜,把石叔叔和小妹妹都接来,热闹热闹,哎呀哥——”

福宝把妹妹抱在膝上:“二毛乖,以后啊,谁要是再敢欺负你,哥就宰了他。”

阿秀看着儿子,她已经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把手里的菜碗重重一放:“福宝,你这些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福宝嗫嚅:“我……在洛阳做学徒……”

阿秀脸色稍稍温和:“跟自家人也不说实话?福宝,以前不管怎么样,不怪你,回了家就好好过日子,但你记着——咱不能拿不该拿的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明白吗?”

福宝低头,离家太久了,都忘了那个听话聪明的小福宝是什么样儿的,他想了想,半试探地说:“阿妈,当时抢我走的那个人,要带我入江湖。”

阿秀一愣:“那是什么地方?”

铁敖赶紧打岔:“哦,江湖我也去过,离洛阳挺近的。”

福宝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妈,江湖……那地方人靠拳头说话,谁刀子硬谁是老大。”

二毛插嘴:“那衙门不管?”

福宝摇头:“拳头够硬,谁也管不了你。”

阿秀摇头:“那他们爹妈也不管?”

福宝“嗯”了一声:“没人管,都是没爹没妈的人,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还有过家。”

阿秀不信,舀汤放在铁敖面前:“那不得成畜生了?”

铁敖和福宝的脸色一起变得很难看,铁敖实在忍不住要为江湖正名,讷讷:“阿秀姐,那个地方我去过,也不象福宝说的,还是有好人的……这个这个,那些好人一村一村地走着帮人哪,一辈子都在干这个。”

“我说也是。”阿秀盛了第二碗热汤放在福宝面前:“那个地方挺奇怪的,福宝,你没去吧?”

“没……”福宝有点心虚:“其实阿妈,那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你看王四爷爷还不是仗着有钱儿子多欺负人,要是咱们有钱了,又有本事,不是日子过得更好——”

阿秀往他碗里夹肉:“呦,欺负人就是本事啦?山里狼吃人,你敬重它不?驴子劲儿比你大,它了不起吗?靠拳头说话,那你大当时为什么要你读书啊?福宝你要学施先生,他给多少人瞧病啊,一村人都佩服,要帮人,这才叫长本事哪。吃,多吃——”

福宝心里这个委屈啊,“施先生”杀人如麻的时候那是没给你瞧见,内力尽失了倒是成了老好人,他看着铁敖低头微笑忍不住火往上冲:“阿妈,江湖规矩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你还是去了那个地方是不是?施先生,在洛阳哪边?我非要报官不可!”阿秀姐脸色开始不好看:“福宝,我管你江湖人还是河沟人,我只知道做人都是一个规矩,要孝敬父母尊老重贤知恩图报,要不那就是畜生!你还想顶嘴?妖魔鬼怪还想还想修炼成人呢,是它本事不够大?是因为人才有家,有规矩 ——行了行了回来就好,这话千万别在你大面前说,小心他打你。”

福宝被训得面如土色,他寻思没有带剑回家还是对的,他从没有挨过阿妈骂,他小时候被夸赞,做杀手的时候只有教训,点拨和命令,没想到一回村,先是被铁敖刻薄又是被自己母亲叱骂,偏偏铁敖还在笑眯眯说什么“阿秀姐真是教子有方,其实江湖和咱们村一样的,都有规矩,都得好好做人”——跟真的似的,难不成借刀堂不是他一手创下的?母亲连连点头,越说越热络,一回头:“福宝,给先生磕头,以后先生就是你师父,你要听话。”

福宝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阿妈!”

江湖确实有规矩的,天字第一条就是事师如父,逆师叛门必为天下所不容。

铁敖也不打圆场,慢慢说:“福宝,我没几天活头了,做你几天师父,也能教你些玩意儿。”

福宝缓缓点头,他一咬牙双膝跪倒:“好,即使施先生只做福宝七日之师,也是我的大幸。”

铁敖伸手扶他,二人目中皆有深意,隐隐达成默契。

阿秀哪里明白他们话中机峰,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福宝能有先生这样的老师,我死也闭眼了。”

铁敖闭目一叹:“阿秀姐,你给我装碗热汤,我记挂那孩子,还是要去看看。”

福宝迟疑:“阿妈……我和,和师父一起去看看吧。”

“石疯子——啊呀!”铁敖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扭头狂奔了出去。

暗色的血渍蜿蜒在泥土上,看上去毒蛇一样扭曲,消失在长江之畔——小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裹了条棉被,睡得安详甜美,旁边木桌上只留了一页血书——误会在前,失手在后,愧为人夫人父,小女寒毒已解,根骨禀赋不下王家小儿,还望铁兄不嫌顽劣收为门徒。就此别过。怒石。

铁敖顿足,冲过去摸了摸女孩儿的胸膛,心跳平稳有力,身上已经回温,想是燕怒石为她推宫换血,又耗尽内力打通了经脉,但自己羞愧难当自行了断。小姑娘就闭目瑟缩着,死死抱着骨笛,好像要竭力躲开这寒夜冰雪,恨不能缩进墙缝里去。

“睡吧,好孩子,一觉睡醒,明天什么都好了,爷爷在这儿,爷爷在这儿……”铁敖将那小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被血污纠结的长发,苦笑:“算喽,辈分全乱了,做你师父好啦。”

小女孩歪着头,她的头发上,衣襟上,脸上都是血渍,她皱起眉毛,死死闭着眼睛,用很低很低的梦魇一样的声音说:“爷爷……妈妈……爹爹……”

她究竟是睡熟了,还是不肯睁眼?

“这老疯子,其实还是用心良苦哇……”铁敖一边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一边颤抖着拿起那张血书,几行字龙飞凤舞,右下角有浅浅折痕,铁敖眼里忽然放出光来:“老疯子,好,我遂了你的心愿就是——也罢,风雪原!”

福宝一惊:“什么?”

铁敖抱着小女孩:“你听着,我做你七日之师——怕是也没有七日了,罢了,以三日为限,唉,也没有三日了,就是今晚吧,我救你一命,你把这孩子替我送到苏旷那里,告诉他,从今往后他就是我铁敖的关门弟子,是他的小师妹,要他好生照顾不可有闪失——你做得到么?”

福宝胸膛一挺:“你救我一命?”

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

铁敖嘴角露出一丝善意的嘲讽:“你还做梦呢——真的以为沙梦洲会放过你不成?”

他站起身,外头天很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雪:“就在明天了。”

三 老奸巨猾

他们来了。

辚辚的车轮声听起来欢快而且急迫,那是父亲的老牛破车,载着天麻去城里,带着银钱回来,一切好像都和五年前没什么不同。

“沙梦洲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谨慎,他做每件事情都会计算到天衣无缝才下手,他既然派你单枪匹马地来这里,就必然留了后手,如果你杀了我,他必然要灭你的口,然后死无对证,我的徒弟朋友也拿他没有办法;若是你杀不了我,就证明我身边还有其他人物埋伏,他自然可以加派人手——如果我猜得不错,明日你父亲回来的时候,沙梦洲派的第二拨人应该也就到了。而我一旦和你同时出现,他们必然要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你若是不信,明天只管去迎接你父亲,看看沙梦洲究竟守不守七日之约。”

“他……他如果真的……你又能怎么样?”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动手杀了我,将我的尸体埋好,谎称我已逃走,行踪只有你一个人掌握,好好和沙梦洲谈谈价钱——至于他们信不信,就只能听天由命。”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逃?哈,抱歉抱歉,我忘了铁当家的是逃到这里才无路可出。第二种是什么?”

“我们赌一把。

那一刻,铁敖的左手还温温柔柔抱着小姑娘,右手却做刀势狠狠切了下来,眼里有芒,让人几乎忘记他是个垂垂老矣的男子,刹那间,他似乎变成了昔年纵横江湖的天下第一名捕,借刀堂的主人,声音不大,但有着不可置疑的杀伐之气:“脱衣服。”

“什……么?”

福宝大吃一惊,但还是依言脱下上衣,铁敖掌灯,摇头:“还是太嫩,居然没有受过什么重伤……罢了,装死伏击你学不来,福宝,你的兵刃拿给我看看。”

一个鹅卵大小的银色小球滑在掌心,滴溜溜乱转,福宝解释:“我怕阿妈担心,不敢带刀回来,这个是掳我那人随身的宝物,传说是东方岛上一种巨蛛的胶囊,揉了天蚕丝进去,有七倍反震之力。”

也难怪他托大,他的速度本来已经极快,再快上七倍,当真天下无双,铁敖也点点头:“这个叫什么?”

福宝摇头:“他没说,沙夫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人。”一碰七尺高的,可不就是小人?

“哈哈,好名字。”铁敖大笑起来:“难怪沙梦洲敢对我下手,原来是有个聪明的女人。你知道先拿谁下手么?”

“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有没有人来,更别说什么人会来。”

“我没死,苏旷也没死,沙梦洲绝不敢动用借刀堂旧部,他派来的,必然是这二年搜罗的新手,先不论武功高低,彼此之间的默契定是打了个折扣。福宝,其实我们这边只有你一个人,首要记得虚张声势以假乱真,先除掉一个好对付的,立威之后你才有机会——你现在知道先杀什么人了么?”

“杀……那个最年轻的。”

这话从一个十四岁少年自己嘴里说出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如果一个人出道许多年依旧活得好好的,必有过人之处,只有年轻才会冲动,只有冲动才有机会——是自己的机会,也是对手的机会。

“哞——”老牛一声长叫,到家了。

第一个跳下车的,是个黑衣的车夫,福宝看见他的时候立刻心冷了半截——这是一个真正的高手,他收鞭,停车,回头打着招呼,但是全身的姿势都保持在随时拔剑的状态;他眉宇间并不十分嚣张,但一顾一盼旁若无人,这种气质在杀手群中是大忌讳,除非他的武功确实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是借刀堂……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高手?

第二个跳下来的,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穿着件万字不到头的锦袍,笑得一团和气,回头:“光泽老弟,这就到了?”他身后还有一老二少三个人,两个年轻的像是这中年人的伙计,鹰隼般的眼睛正在打量地形。

“到了,到了,今晚上怕是收不了冬麻了,咱们——福宝!”牛车上跌跌撞撞跑下个人来,一张脸黑瘦风干,脸上悲喜交集,伸开双臂,几乎在颤抖了。

“阿大——”福宝的眼泪夺眶而出,也老远地冲了过去,叫得声嘶力竭。

铁敖苍老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你要记住,既然是第二波来人,必然各个有过人之处,一对一你没有机会,你唯一的机会,就在你和父亲见面的那一刻——你父亲想你想得紧,一定会抢先下车,无论他身后还有多少人,这一击必须成功,你绝不能让他们怀疑,但是,也绝不能失控。

在冲进父亲怀里的刹那,福宝的左手已经封住了父亲胸口大穴,右手从父亲腋下钻出,“小人”直飞,以肉眼几乎无法估量的速度弹入车下,福宝一抬手,小人已回到手中。

先是一只手掉在地上,接着一具躯体这时才缓缓倒下,摔在地下,鲜血才流出,那是个跟着王光泽下车的年轻人,刚才的“小人”径直从地上射入车底,穿过他胸膛,天蚕丝又扫过另一人的臂膀,顺带捎下一只手来,这才经空而归。

这只是一弹指的功夫,车上二人已然一死一伤,伤了的那个捡起自己的断手,惨叫一声拔剑扑了过来。

银球在他剑锋上跳过,向那车夫横飞而去,当空一转,又飞向中年男人,几乎擦着他的发鬓闪过,在空中掠了半个弧形击在断手年轻人的剑上,那个中年男人吃惊道:“小鬼好辣手!”

福宝却是暗自心惊,其实“小人”当真是件变幻莫测的神兵利器,他摸索了三四年,也不过能反弹一次而已,刚才的的确确是攻向黑衣车夫的,他袖中好像有银光一闪,银球才二次折飞——难不成他在暗中帮着自己?

来不及多想,四人已战在一处,断手年轻人虽然招快剑狠,但是刚刚失了左手又流血过多,已不足惧,福宝根本就是拿他的剑做反弹用——黑衣车夫深不可测,袖中只露半截剑尖,每每出手必是点在“小人”上,或是攻向中年男子,或是攻向福宝,乱飞一气毫无讲究,那人嘴角似笑非笑,福宝终于明白过来,那断手年轻人也看出究竟,叫道:“阎老七,你干什么!”

黑衣车夫微笑:“好好一粒鲛蛛丸,被这蠢材当流星锤使,我实在心疼。”

“鲛蛛丸?”中年男子脸色变道:“你不是阎老七——你是什么人!”

“就凭你还不配知道。”那男子索性袖手,向倒在地上的王光泽走去。

福宝顿时眼就红了:“别碰我爹!”

“蠢材!”黑衣人拎着王光泽一退三丈,随手在飞来的小球上一点,口中喝道:“不许停!鲛蛛七转之后才开始发威,你扔一记停一回,以为自己在蹴鞠么?不错!不错!快,再快些!等等不要乱挥——停下来——”

福宝今日才知道,手里的“小人”居然是一件这么可怕的武器,它越转越快,如风如雷如电,七转之后空中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银网,发出嗡嗡风声,银网掠过断手青年的身体,“蓬——”微微一响,青年的身体居然化成一片血肉的雾,原来是速度太快,天蚕丝又极细,青年的身体骨骸一概切成肉泥,满天满地洒开,那颗“鲛蛛丸”沾了人血,隐隐发出一团黑雾,像一只巨大的黑蛛趴在天网上,它的力量已经完全被激发出来,但是少年第一个先被吓坏了。

福宝已经完全傻了,只觉得腋下一轻,身子被带着飞起,而那只吞噬一切的黑蛛向自己当头飞来。

是在飞么?血肉的迷雾追逐着自己,他想要扔掉指套,但是一牵动之下居然收回了“小人”,这数百次累积的力量和速度已经完全不是他所能看清,更别说控制,福宝一阵头晕目眩,满耳朵满脑袋都是那“嗡嗡嗡嗡”的巨翼之响,脸上一阵湿粘冷腻,他颤抖着一摸,是血泥,呕也呕不出,喊又喊不得,竟一头钻进身后那人的怀抱,再也不肯出来。

黑衣人也是脸色苍白,他看见鲛蛛丸开始失控就冲过去死命踢倒福宝,鲛蛛割碎了中年男人,割碎了一头老牛,割碎了板车,几次阻隔之后慢下来,这才被一剑钉死在泥土里,黑衣人用力过猛,一头摔倒在地,这恐怕是他一生挥出的最快一剑,却狼狈成这个样子——还没喘口气,那孩子居然一头钻进自己怀里,呜呜直叫:“你杀了我吧……”

黑衣人把他拎起来,就手扇了一耳光:“醒醒。”

福宝还是闭着眼睛浑身直抖:“不,不,你杀了我,我不管了,我不干了,我不敢了……”

他现在才完全是个单薄惊吓的小孩子,第一次看见残酷的死亡和出自自己的杀戮,第一次被无法驾驭的力量骇得崩溃。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来杀铁敖的还是杀自己的,但是反正这是一个成年的“大人”,他挨了两记耳光没有清醒一点,反倒是又一头钻回他怀里,拉出一副——你要么抱着我要么杀了我的架势。

那黑衣人摇头苦笑起来,轻轻拍着他后背:“你真的是个杀手?而且……我听说你要杀苏旷?”

福宝稍微缓过劲,正点着头,一抬头又看见小堆小堆的血肉内脏断骨,扭头抱着黑衣人的脖子,一边拼命呕吐一边大哭起来。

满颈满背的液体流淌,黑衣人再也受不了,把那个已经和成年人一样高矮的狗皮膏药扯下来,回头怒叫:“铁当家的你在哪里?铁前辈!铁敖!你再不出来我要杀人了——”

铁敖缓缓从转角处的大树后走出来,也是一脸错愕,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幕,只好摇头:“这位兄弟……你是?”

“我是……晚辈受苏旷……那个狗东西所托。”又一口热乎乎的东西流进脖子,好像还带着长长的霉干菜叶,那个黑衣人一手把天才少年风雪原扔给铁敖,一手撕下自己的衣服,黑衣下还有一层白衣,他简直也快吐了出来:“苏旷!苏旷!这种倒霉事难道不应该是他的么?这混蛋——请问前辈附近有小溪没有?”

“有……有……”铁敖看着这人一边跳脚一边咒骂,心道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旷儿的朋友都是这么粗俗鄙陋口不择言的么?

黑衣人——现在是赤膊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个,一边打扫一地残余,一边咬牙切齿道:“前辈……见笑了,晚辈也算闯荡了许多年江湖,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沙梦洲果然不是东西,派这么个小玩意儿出来折腾人!”

铁敖依稀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但是他一身泥一身血加上一身呕吐出来的秽物,铁敖也实在不想多看他一眼,只好又笑道:“老夫劫后余生,多谢兄弟援手——只是不知道尊姓大名?”

“我是……”那人整个脸都在扭曲:“区区小卒贱名不足挂齿。”

“这等身手,难道是……”铁敖的眼睛转向地上的一把剑。

那人都快哭了,心一横从脸上撕下层面具来,猛一低头,抱拳挡住自己的脸,语速飞快:“沈东篱见过前辈。”

铁敖怀里的福宝也不哭了,抬起头来——

暗香盈袖沈东篱,十年来江湖最富盛名的杀手之王,传说中风流儒雅的白衣剑客——呃,他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系吗?

每一个少年杀手都做过沈东篱的梦,福宝也不例外,他怯生生问:“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