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在挣扎着,鲜血在地上蜿蜒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边的石疯子站起身,“成了”,将小孩儿拎了出来,扔进预备好的大锅热水里——那狼肚子里的鲜血内脏,竟然已经结成厚厚的冰砣,但喉咙里还兀自呜呜哼着。施先生皱皱眉,走进去,拎起一根筷子插进白狼的咽喉,结果了它的性命。
铁敖不答,只走过去细细为那小孩儿洗刷血污,“石疯子,要打多少狼才能治好她?”
石疯子一边洗剥狼肉,一边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这女娃儿中的是三尸刹帝血毒,最是阴寒不过,这山里又没有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只能拿狼血慢慢吊着驱寒——可惜四周山上野狼都被我发疯时候杀了,这一头还是走了老远才寻着的孤狼。就这么治下去,三五年大概可以痊愈,留不留病根呢,就看她的运气了 ——除非有活人愿意给她换血,而且最好还是至亲,上哪儿找去?”
铁敖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见石疯子足上一双草鞋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看来打着这头狼当真废了不少力气,心想这老疯子其实心眼也不坏,施先生将女娃儿包在被袱中:“石老弟,据你说这三尸血毒乃是藏中奇毒,我自命渊博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你何处得知?”
石疯子沉默许久,终于道:“喔,这个,陈年旧事……说来倒是话长了。”
两个老人,漫漫冬夜,有多少故事说不完呢?
“那年我才不过二十五岁,学艺初成,诸事倒也如意,只有一样——我使的兵刃是狼牙棒,你笑什么笑!我比不得你们这些人,天赋不好,又求不到明师,再找不着一样趁手家伙,那还不一早给人砍了?行行,说正事儿,我找了大半年,可是马上兵器本来用的人就少,更不要说如意的,寻常武行的棒子不合手,若是浑铁打就的又嫌太重,后来一次喝酒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藏中冰川里有一柄昔年吐蕃国师留下的伏魔狼牙棍,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我当时就动了心。谁知问了许多商队,无人敢去,我一时气愤,就预备孤身上路,不怕你笑话,那时节功夫虽然不好,可是血气方刚,只觉得天下人死绝了也轮不到老子头上。”
火舌毕剥地舔着锅底,石疯子的眼睛开始发红,血液里的某种东西似乎也随着陈诉慢慢燃烧起来——
我记得那是十月,我带了一个向导,一个马夫,一个通译,四个人五条狗,朝大雪山里走。当时那个老向导说有两条路,一条绕过山腰,从峡谷插进雪山背后,那条路保险,但是要走一个月;另一条是沿着封了冻的河,沿着雪舌头向上走,这路最险,狼也多,但是侥幸的话,七天就能到。你想我一个练家子,难不成被那些土人比下去?自然选了第二条。慢慢的开始下雪了,我也没留意,听他们说什么下雪天再往前走就是自寻死路,可是说归说,谁也没有先回去,毕竟我开出来的价钱够他们吃喝一辈子,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概都是这样吧。
雪下得不大,但是一下就是四天,路越来越滑,石头冻土上都结着冰,眼看再这样下去马就走不了,忽然就在那个晚上,雪停了。马夫和通译都很高兴,说是金刚菩萨保佑,只有老向导神色不对,我死问活问,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条路险归险,但是他三十年里也走了十七八遍了,每次多少都会遇到点事情,但这趟走得太顺利了,我一听绷了半天的筋就松了,这不没事找事么你说?好好的非要闹出点事情才高兴?老向导看我不当一回事,又说,就说野兽吧,一路上别说狼群,,什么山羊,羚羊,猞猁,我们连个活物都没见到——他这么一说,我们也觉出不对来,我虽然鲁莽,但也不是浑人,心想这附近别是有什么怪物大兽之类的,不好对付。后来我们商量了半宿,他们呜里哇啦地乱吵我也听不懂,就一个人出去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说的,就觉得四周黑乎乎的山尽往我们这块儿挤,我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一阵阵发冷——就这时候见五只狗都冲着我们来的方向昂脖子叫,好像风里有什么东西似的,而且还有些害怕的意思——你知道藏地的獒犬,敢和狮虎搏斗,能让它们怕,那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拿了家伙,等了大半宿,啥玩意儿也没等着,累得不轻回去睡觉。
到了白天,狗不叫了,天气也好,我心里忽然痒痒,说要露一手冰下捕鱼的本领让他们看看。我家乡那边一年也有大半年冰封雪冻的,比藏地还冷,再说天下河都差不多,就看哪条河的鱼好吃——结果扒开河面上积雪一看,啧啧,那水真是清啊,都瞧得见浮冰下面的石头,我正准备开砸,忽然瞧见血糊糊一大团不知什么玩意儿从我脚底下流过去了。我急忙喊了他们三个过来看,隔着冰层看不清,我就抡棒子把冰砸开——结果我们四个都是一头一脸的血水子,向导那老爷子—— 妈的名字绕得很,我现在也记不清——反正他趴下去仔细瞅了又瞅,说是牛羊的内脏。当时可把我们吓得,这得多少牛羊才能弄出这么一大片血不拉及的来?结果老爷子脸色更难看,哼哼唧唧唱什么,通译说是河上游有喇嘛在做法事驱鬼,而且多半是厉鬼。他正在我耳朵边上嘀咕,狗又惨叫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唉,那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雪,四周都是阴沉沉的,脚底下是一团一团的血水,老头子又唱又跳,狗叫得也碜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开始发抖,觉得攥着狼牙棒的手一层一层出汗,那感觉现在还忘不了。
我们所有人都朝着狗叫的方向看,都觉得有什么要过来了,结果还真有东西过来了,你猜是什么?
石疯子的头凑了过来,声音变得空荡荡的,有丝害怕,还有丝甜蜜:“就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么,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么沿着冰封的河面,爬过来了。”
施先生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去看抱着的小女孩,只见她粉嫩白皙,两只眼睛黑得通透清澈,实在可爱得让人不想放下去。
石疯子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爬过来那个孩子也是这么漂亮,白嫩得紧,但她要是咬你一口,只怕你立即就要毙命——老施,你怕不怕?”
施先生笑笑:“我一个六十岁的孤老头子伤成这样,又能有几天活头?死前若还能做件善事,也算是心里有个着落——石兄弟,后来哪?”
“……当时那个小姑娘就这么顺着冰冻的河面爬过来,远远的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冷,你知道活人在冰上爬,那皮肉是会粘在冰上的,可她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还冲我们傻笑,当时他们都在大喊大叫,我心里倒是想,这孩子这么点儿大看在眼里就挖不出来了,那要是长大了,得是什么样的美人啊。远处喇嘛的念经声越来越大,眼看那个小女孩已经离我们不过二十丈远近,忽然喀喇一响,跌进一块冰窟窿里头去,她这一头跌进去,两只脚还露在外面挣扎,我远远一看,见她两只小脚上还扣着金铃,不知怎么心就软了,便向前走想要拉她一把。
“那老向导一把扯住我,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我想那女孩儿怕是要死了,便甩开他继续向前走,通译在我身后头叫,说什么那女孩定是妖怪,好不容易佛爷爷显灵,快快回来……咱们跑江湖的刀头过日子,哪里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便不理他,跑过去一把扯住女孩的脚就向上提,哪知河面根本没有冻实在,脚下一使力,冰面居然又塌裂一块,左腿立即就滑进水里,也不知怎么就麻得一动不能动,想我也是走冰道的老手了,从来也没遇见这种事,心里不由害怕,想莫不真是那些喇嘛念经的结果?那三个人只远远看我,说什么也不肯走进一步来。
“我心里正凉,脚上猛地就是一疼,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然后左腿就能动了,我自己费了老大劲跑回岸上,看我左腿上好像是被女孩子咬了一口,牙印儿圆圆的……有这么圆。”
石疯子随手比划,怔怔望着自己食指拇指相对之处,粗犷的面庞上显出丝奇怪的微笑,好像想起了心底什么甜蜜之极的事情,过了良久才“啊”了一声,接着道:“我又冷,又疼,喇嘛念经的声音炸雷一样,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上,我头一昏就栽倒了,当时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小丫头的脚……我醒来才发觉自己被扔在马背上,手足都被铁铐铐了,也不知晕了多久,又酸又麻动弹不得,那时我只道几个蛮子要抢我财物,好不恼怒。我四下一看,见两个长相怪异的喇嘛站在不远的火堆边,向导三人似乎对他们极是尊崇;再一看,那个女孩儿被捆在另一匹马上,手脚都用铁铐铐着,看着我流眼泪,一看我醒过来又傻笑起来。我当时就炸了,一群大老爷们,欺侮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那通译一看见我就跑过来,跟我说不要着急,我撞了邪了,那小孩是妖怪,两个尼波罗喇嘛给我驱邪就好。
“一个尼波罗喇嘛拿着铁棒在那小孩腿上比来比去,然后很不满意,和另外一个嘀咕半天,忽然吩咐马夫把狗拴上,那马夫立刻就不高兴了,藏地的牧民把自家獒犬看得极重,哪肯让人杀?年纪小的喇嘛就生气,拿铁棒子打他肩膀,年纪大的那个走过来,我们还以为他要劝架,没想到他们俩一起扑上去,拽出一根铁链子把马夫严严实实绑起来扔在一边。然后不知道拿什么在狗头前面晃了晃,狗就倒了……他们把狗肚子剖开,在小姑娘后脑勺,后背,前胸,手脚各自划了个十字口子,硬塞进狗肚膛里,然后啊啊呀呀地念经,我看见那只大狗一直在挣扎,流出来的血都成了冰,但小姑娘……小姑娘……你知道么,我眼睁睁看着她长大了一点点。老向导本来还半信半疑,一看见这一幕,立刻全信了。可我就是觉得那个姑娘不是鬼,就算是鬼也是个傻鬼。
“后来十几天里我们一直往大雪山深处走,他们一直捆着我不肯放开,好在铁铐有点缝隙,我的手脚没有捆坏了,带去的狗一只一只杀完了,小女孩一天天长大,看起来有个十三四岁,那个马夫是个三十多的男人,心疼他的狗一直哭,叫得嗓子都哑了。但是喇嘛们还是不满意,忽然决定要杀马——这下向导和通译也不干了,这大雪山里,没了马,怎么出去呢?那两个喇嘛也不坚持,就点头同意了,我当时觉得不对,我也算江湖中人,对别的事情不懂,有人想要杀人还是怎么都能感觉出来——我就用汉话冲通译喊,让他小心,结果他刚刚一愣神,就被一个喇嘛一棒子打晕了,剩下老向导哪是他们的对手,也给牢牢捆起来了。我们五个人就这么被他们一个一个捉了,这下几个人才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喇嘛,是冒充的坏人。那个年纪大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三个立刻吓傻了,通译告诉我说,他们说的是……血妖要是塞在人肚子里,长得更快些。我们都不敢动弹,看着那个深眼窝子尼波罗人看来看去,最后盯住马夫,好在这时候忽然下起雪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走到前面一个峡谷里的石窝子里再慢慢动手。
“我们都被捉了,他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一路上慢慢知道,他们是要用那个丫头的腿做人骨笛子,中了血毒的人终年在地上爬,骨头最是阴寒,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他们养了十几个女孩子都死了,只有这个小时候跑出去的活了下来——我们就这样在马背上走了十几天,后来的路越来越难走,道两边的雪堆得老高,好像喊一嗓子就能雪崩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一匹马进出,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死在一起算了,就在这时候,我们到了一块儿空旷的雪窝子里面,那深眼窝子喇嘛就敲了敲马鞍,意思是……到了。”
石疯子好像回到了当年,嗓音越来越低沉,令人毛骨悚然,铁敖浑身一颤,仿佛闻到了当年风雪里的血腥气一样,但是石疯子不肯再说下去:“唉,总之是后来出了些事情,我总算命大,离了那鬼地方,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铁敖揉揉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怀里的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那么一点点,他沉吟:“其他人呢?都死了?”
石疯子翻眼:“都死了。”这三个字当真是沉郁苍凉,一想可知,后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铁敖一叹:“难怪你要住在这村里。”
石疯子闭上眼,又疲惫睁开:“我是怕死,你想,人死了若是灰飞烟灭也就罢了,若是偏偏还有魂,孤零零躺在地下,看着头顶上那些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杀人放火骂娘,好不寂寞。”
铁敖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年来,昔日知交好友渐渐撒手,调教的几个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苏旷一人,雄图霸业早就不在心上,竟是只盼着有几个能把酒话当年的人在身旁,“我平生无有儿女,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责我杀伐太重的缘故,旷儿宅心仁厚,只盼他能早早成家,最好是娶个好人家姑娘,退出江湖,我就算闭眼了。”
石疯子嘲讽:“做梦去吧,好人家姑娘哪里肯嫁江湖客?就是有人嫁了,苏旷那孩子敢娶么?退出江湖那是屁话,见了血肉的那就是野兽,回不了家当不成狗!”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铁敖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居然张口就是“那孩子”,看来倒真是老了。
铁敖抱过小女孩轻轻颠着,哄道:“小东西,你这天天泡在血窝里的,还能不能回去做小狗啊?石疯子,你看我代苏旷收个义女,认这丫头做孙女儿,你看如何?”
石疯子呸道:“就是苏旷认了个干女儿,你也轮不着抱孙子,这孩子总不能跟你姓铁。”
哪知那小姑娘用非常清晰的口吻道:“我跟爷爷姓铁。”
“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铁敖老泪立时纵横:“石疯子,她是我孙女儿,你要好好治她的病,天见可怜,天见可怜,铁某人半生孤苦,到了居然给我个孙女!”
二 七日之师
“先生——先生——福宝,我家福宝回来了!”
阿秀姐不顾禁忌地闯进石窝棚,拉住施先生的袖子,喜不自禁地叫喊:“你快,快回家看我家福宝,这可怜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被人抢了去,在洛阳一躲三年才敢回家——”
铁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个孩子居然真的回来了。
他清楚地记得王光泽背后那个“鬼手印”,一个会黑砂掌的江湖人袭击不会武功的村民,抢走小孩子,只有一个可能,福宝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侠义道上的人自命英雄,总不至于抢走好人家的孩子,但是这孩子要是落入黑道,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活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家。
而他……居然回来了。
难道真的是老了?看走眼了?
看见他的第一眼,铁敖就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
十四岁的孩子已经长得很高,和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只是肩膀还窄了一圈,他跪在母亲脚下大哭,但是目光却冷静如寒铁,只是这种花了吃奶功夫憋出来的冷静看在铁敖眼里,多少有些有趣。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一个学了几天功夫,然后一躲三年的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这是一个见过血,杀过人,渴望对手的少年的眼睛。 阿秀忙不迭地吩咐:“福宝给施先生磕头,这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爹的命。”
福宝膝行半步,叩下头去:“施先生大恩大德,福宝没齿难忘。”
一老一少的目光对撞,铁敖摇了摇头,这孩子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阿秀哪里想这么多,高兴得几乎疯了,在屋里团团乱转:“要赶紧告诉你阿大才好,这人还在城里卖天麻,哎呀……这个年总算一家团圆了……福宝你看你脏的,阿妈给你烧水洗个澡……过年要给你和妹妹一人做套新衣裳……二毛快过来啊,福宝你看二毛这么大了,都快不认得了吧……来跟阿妈说,你这些年都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啊……不,先吃饭,快来,你看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过了年啊咱们搬村里去,这屋子不住了……不成还得留着,那点钱要给你娶媳妇,啊,啊,先生你看我都糊涂了,你以后多教教我们家福宝,这孩子小时候念书可聪明呢——”
“阿妈。”少年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憋了半天,闷闷地抽泣出声来。
铁敖笑了:“阿秀姐,你看你都糊涂了,福宝大老远回来,总得给他弄顿好饭吃,去村里借些米来吧,啊?我跟孩子聊聊。”
阿秀姐拍着腿:“是啊,还是先生想得周到,喔……要借米,借油,借二斤肉,不少哪,二毛跟阿妈来,福宝你坐着歇歇,陪先生说说话,啊?”
阿秀母女拎着筐子喜滋滋出了门,铁敖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是来找我的吧?”
少年缓缓站直了身子:“原来是你救了我爹。”
铁敖摇头:“阴差阳错,没想到你居然进了借刀堂。”
少年眉毛一抬:“你怎么知道?”但这惊疑一闪即逝,他立即露出一副“你知道也好”的表情来。
两人异口同声——
“不许惊动我娘——”
“不要惊动你娘——”
少年的眼里有些许意外:“我跟你交个底,苏旷现在洛阳寻花问柳,怕是一时片刻也赶不回来——铁当家的,你年纪大了,病也不轻,也差不多是归天的时候了,你自行方便吧,我会披麻带孝厚葬你的。“ 默然片刻,铁敖道:“沙梦洲要你几日内带我人头回去?”
少年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七日。”
铁敖点点头:“好极了,七天后我让你有个交代就是。”
他步履蹒跚向外走去,少年喝道:“哪里去?”
铁敖没有停步:“你娘回来告诉她,我去石疯子那儿了,我家小丫头身子有些不好,叫她别来找我。”
少年双肩一晃挡在他面前:“不许走。”
铁敖这回真的笑了:“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小家伙,多用用脑子,我老了,能走到哪里去?”
少年不动:“什么叫做——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
门外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门响起来:“就是说,你背后那个人怕将来铁老儿的徒弟报复,特地找了个替死鬼,那个替死鬼就是你。”
燕怒石大大咧咧走进门:“屁大点的小孩子懂什么?铁老儿这个样子什么人杀不了他?顾忌的不过是苏旷而已。”
少年眼里有火,苏旷苏旷,这些日子人人都在说苏旷,难不成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成:“区区一个苏旷何足挂齿,我倒是想会上一会。”
燕怒石呸了一口:“你会个鸟!你杀了铁敖之后,连你带你一家上下立刻就要被灭口,这叫死无对证——老铁,你说现在小孩儿怎么回事,个个都做着天下第一的美梦。”
少年眼里有轻蔑:“关东七怪的老大燕怒石?就凭你也配教训我?” 他的手已经动了,以燕怒石的眼力,只来得及看见他将扫床的笤帚抄在手里,凌空点了一点——燕怒石胸口已经多了七个破洞。燕怒石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和铁敖言谈甚欢,甚至忘了江湖也是有等级的,这个少年或许年轻稚嫩,但他已然是个三流高手,而自己,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江湖客而已。
好快的手——这回连铁敖都已失色,倒不是这一式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这个少年九岁才开始习武,迄今不过五年,能取得如此造诣,只怕天赋当真还在苏旷之上。
他叹道:“一块好料子,生生被沙梦洲那个蠢材糟蹋了。”
少年脸上本来已经露出得意之色,现在却沉了下来,哼道:“苏旷的剑,比我快?”
铁敖看了看他:“我们出去走走。”
湖边的雪地平整宽阔,是村里孩子们的天堂,这几日天天都很热闹,今天自然也有一群小男孩在追打嬉戏,眼尖的几个远远看见铁敖,招呼了一声就继续疯闹起来。
但是已经没有人认得福宝了,他的同龄人早开始下地干活,甚至谈婚论嫁。
他是个异类,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语夸奖,说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妈高兴得发疯,但是村里的孩子们却叫他“福宝秀才”,嘲笑他不会干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们集体欺负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这个“异类”,这些阿妈阿大不知道;城里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书和衣服,恭维那个远方亲戚“真会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经,说到“土敝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敝不大,气衰则生物不遂,世乱则礼慝而乐淫”,忽然看着他——福宝,你给大家讲讲什么叫做土敝,什么叫作水烦,草木为何不长,鱼鳖因何不大?
一团哄笑,他夺路而逃。
他想对爹妈说咱不读书了不读了行吗?但是看着母亲的骄傲和父亲的憨笑,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以后先生越来越不喜欢自己,那个夫子喜欢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修而不是爹妈经心挑选的花生,蚕豆和差点丢了性命才挖来的天麻,从此他的书也越读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种恨意在心中滋长——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够保护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着这些人在自己脚下颤抖战栗的样子,他想——杀,杀,杀!
当有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说,小孩,别怕,跟我学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宝什么也没有说,他觉得再没有比所谓江湖更适合自己的地方,这里有最原始的公平——拳头。
两年之后,那个老鬼喝多了,拿出个小盒子向他炫耀,说这里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听话孝顺,将来一切都是他的,福宝想,不要将来了,就是现在吧,他杀了那个人,夺走了小盒子,从此浪迹天涯。
又过了两年,一个男人问他,要不要学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当然想,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资质很好,但是资质好和天下第一之间的距离是走路和飞翔的距离。
又过了一年,那个男人又问他,想不想回家?
福宝大惊失色,他知道杀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许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为藏不住心思,连累爹娘被灭口,他跪下,求沙当家的开恩。沙当家的含笑不语,只对他说,你去杀一个人,从此之后,绝没有人再敢动你父母。
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更够本了,福宝没有再想什么——他只想手里的兵刃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没有人能战胜自己。
至于铁敖……借刀堂的当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还要多,他能活这么大年纪已经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谁手里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现在这老滑头想要干什么?他以为唤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宝抱着肩,冷笑。
铁敖指了指其中两个孩子:“哪个快?”
简直是侮辱智慧的问题,一个孩子明显快过另一个许多,少年懒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个孩子急急助跑几步,凌空一跳,哈哈笑着倒在雪堆上——福宝僵立当场,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点拨我?”
铁敖笑笑:“因为我老了。”他回过头,满头白发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带着长辈的慈祥:“江湖中人人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苏旷,福宝啊,你的根骨禀赋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现在的名字叫做风雪原。”
“居然已经是风组的人,不简单。”铁敖宽厚点头:“好,风少侠,你知不知道,天赋这个东西没有你想的这么重要,你今年十四岁,唔……你最近一年进步的速度应该已经慢下来了,再过五年,必定再无长进,只能做一个挥剑很快,或许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杀手,但也仅此而已。”他回过头,盯着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尽的一天;有些人却知道怎么一边跑一边蓄积力量,一层层跃上去。风雪原,自从有江湖以来,从未有一个杀手能够成为武学大师,你知道为什么?”
少年脸色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放过你?” 铁敖悠悠长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来,风组慢下来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为师,胸有丘壑,这一年来我——”
铁敖打断:“你连自我都容不下,还想容丘壑?你连眼前的老师都不敢请教,还想以天下为师?笑话。”
他向远方努努嘴:“你娘来了,去吧,好好孝顺孝顺她,这几年她过得不容易……我就在石疯子的窝棚里,这七天你随时可以来杀我,放心。”
这一回,少年并没有阻止,只是换上一副孩子气的笑容,向母亲和妹妹迎了过去……他太渴望一个可以指点自己武学的人,江湖是一个讲究师承的地方,自己摸索了许多年的一点顿悟,或许别的门派只要一行心诀就可以说清楚——他渴望力量,至于力量从哪儿来,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情。
福宝决定到最后一日再下手,今天才是第二天。
积雪压在窝棚顶的油毡上,滴滴答答有融水落下,燕怒石随手掀起油毡整理,一边挪着压石一边道:“这破棚顶子该换了——”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摇了摇头,在这里好像已经住了不少日子了,可是直到现在才觉得这个破棚子不仅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是因为多了个小东西的缘故?还是因为铁敖?
铁敖却也点头:“门口的道也该垫一垫,来来去去总是一脚泥。” 二人对望一眼,想说的都是——伙计,你老了。
走江湖的汉子,不到老是不想有个家的。
小女孩已经爬起来,努力在地上跳啊跳,但是那条脏兮兮的红裤子显然已经小了一号,紧绷绷地吊在小腿上,铁敖快步过去:“囡囡乖,这衣裳咱们不要了,爷爷给你买新的,啊?”
小女孩死死护着袄子,眼里露出紧惕凶悍的光——只有那天铁敖捡她回来,才见到这样的眼神。
铁敖的手顿了顿,燕怒石正大步进来:“嗬呦,这衣服泡透脏水穿不得了,脱脱脱下来,咦?这巴掌大小东西还会害臊?”
女孩子死死把袄子抱在怀里,不让燕怒石夺走——衣服早就在血污泥水里泡得糟烂,这么一夺之下滋啦一声裂开,一管白玉般圆润的笛子落在地上。
燕怒石脸色剧变,背脊靠在墙壁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单手指着那管笛子:“这……这……你……啊——”
他扭头就要狂奔,铁敖拦腰抱住他,但内力全失哪里是石疯子对手,被远远摔在地上,只低声咳嗽:“石疯子你又发疯!”
“不是!不是!鬼——”石疯子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颤抖如筛糠,额头青筋暴起,眼里是无尽的恐惧。
小女孩紧紧握着笛子,铁敖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想起燕怒石提及“人骨法笛”这么个东西,试探问:“是……那个人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燕怒石软软地坐倒在地,指着小丫头:“你从哪里弄来的,谁叫你来找我的,说!”
铁敖心疼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拿小丫头发什么疯。”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疑惑,认得燕怒石也有些日子了,虽然不算深交莫逆,但是以自己的了解,这老疯子连死都不怕,却怕这管笛子,必定是有什么心事才对。
燕怒石拎起罐烧酒,张口仰头就灌,大半坛子酒几乎都浇在头脸上,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坐下,似哭非哭:“是啊……我拿她发什么疯呢……”
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噩梦,今天终于又见旧物,燕怒石想了很久,缓缓说开——
“老铁……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吧?那一天我们到了大雪山的石窝子里,那地方很大,几乎能跑马,山峰正好挡着风,倒是个修炼阴寒内力的风水宝地。我们一进去就被扔在地上,我瞧见地上已经钉死了镣铐,看来这真是蓄谋已久的事情。那两个尼波罗喇嘛把那女人架过来,那时候她已经长成人了,只是因为长得太快,皮肤都快被撑破,露出粉红的血丝来。两个人剥了她的衣裳,把她锁在地上,嘴里一阵阵念念有词,我自然听不懂,大概明白是辟邪一类的话。然后他们就拿出一柄这么长的小锯子,居然这么一板一眼地锯她的腿,左腿,他们锯得很慢很仔细,我们几个就在旁边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自己的骨头也开始发酥……”
燕怒石双手比划出尺半距离,在半空来回“锯”着,微微闭上眼睛,听得铁敖也觉得膝盖阵阵发酸:“可是那个女人不喊疼也不叫,我看着她,她居然冲我做了个鬼脸啊,我浑身的寒毛就竖起来了。两个喇嘛锯下腿去,抱在一起大喊大叫,好像在庆祝什么,我们看着他们把骨头扔在锅里煮,把血肉筋脉都剔得干干净净,连骨髓都抽掉,然后一、二、三……在上面钻了三个小孔,风吹过的时候,有鬼叫一样的声音。年纪小的那个喇嘛迫不及待就想吹,年纪大的那个狠狠骂了他两句,他们弄成了那玩意儿,也不管我们了,扭头就走,我们五个活人都被捆着,心想难道就这么死在雪里?可是他们没走几步,年纪大的喇嘛也忍不住,吹了一声笛子,我一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刺耳的声音,好像一只爪子在冰面上抓一样,轰的一声,小道两边的积雪全落下来,三四十丈高的山,屋子一样大的雪块,就那么哗啦啦掉下来,像海潮的潮头一样——我从没有见过雪崩,看着又惊又怕又震撼,但是还好,我们这个石窝子并没有被大雪埋起来。两个喇嘛就这么死在大雪山里,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人骨法笛邪门得很,受刑者的怨念好像阴魂不散,要大法师驱邪之后才能用它……
“好在地上还有个小锯子,我们费了一天一夜的力气,才算把五个人身上的镣铐都锯开,四下看看,马背上还有干粮,那个女人也真可怕,她断了条腿,但是流血却不多,四处爬啊爬的,多亏她我们才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想必是两个喇嘛以前修行留下的地方,里面有好些风干牛羊肉,成袋子的糍粑,还有整袋青稞,居然还有点儿草料,老向导说,我们五个尽可能少吃,雪山封了,要等上大半年才能出去。当时我也没多想,心说他们四个合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怕什么。” 铁敖面色凝重,他几乎可以想见后面的惨剧,恐怕是粮食马肉吃完了,就轮到吃人。
燕怒石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几个不会功夫,被这么锁了十几天,才发现手脚血脉都坏死了,再加上惊怕,一个一个都病倒了,我们心里明白,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乱杀人,就任他们自生自灭,那女人倒是好养活,每天喝几口马血就能活着,而且还很精神,会傻笑,高兴起来还会单脚乱跳……可是一个晚上,还是出了事。”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丝兴奋又懊恼的神情:“那个女人真漂亮,真漂亮,可她疯疯癫癫,大小解也不避人,我们四个爷们啊,连那几个快死的都给她撩的难受……我最年轻,没病没灾又没什么事情可作,夜夜想着她那日被捆在地上剥光了挣扎的样子,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摸到她边上,没想到她伸手就搂住我脖子……老铁你是男人,你知道很奇怪,有时候人又冷又怕反而……”
铁敖笑了,饱暖思淫欲这句话未必是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在那个时候确实没几个能控制住自己:“你们好上了?难怪从未听说过你娶妻生子,关东七怪里就你不好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