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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铁敖第一次徇私枉法,将那对夫妻放了,赠予银两,劝他们好自为之。
只是那时候,小孩子已经野性难驯,而且品行堪忧。
正在此时,刑部侍郎中楚云山提议,邀请铁敖师徒在家中长住,一来有先生教书,二来有丫头照顾,三来四子楚随波恰与苏旷同岁,日后年长,铁敖也能随手教教武艺。
铁敖几乎是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整整一年里,楚家的麻烦事就是姓苏的小子又把四少爷打了,四少爷找夫人告状,夫人找老爷告状,老爷委婉地提醒铁敖,铁敖再教训徒弟一顿。小苏旷看楚随波很不顺眼,按照街头规矩,打架就打架,哪里有告诉大人的。
楚随波看苏旷当然更不顺眼,虽然那时候他们都还不懂寄人篱下四个字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楚随波在自己家,走来走去的被人欺负,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楚随波后来不被欺负,倒不是苏旷转了性子,而是苏旷很快发现和更大的孩子打架更有乐趣,随随便便就无视了这位四少爷。
苏旷对于打架的乐趣是发自肺腑的,而大多数同龄孩子也有差不多的癖好,于是各家武将之子,捕快的徒儿,京师各大门派的小孩子……也慢慢自发凑在一起,每旬一回,打群架玩儿。
楚随波经常孤独得要命,父亲虽然想让他学武,可他却被吓到了,这群玩伴……玩得野蛮又粗鲁,几乎个个鼻青脸肿的,谁被打哭了,当即群起而笑之。尤其是苏旷,简直是条恶棍,小小年纪,打架根本不要命,出手又快又狠又重,连铁敖都经常担忧,这孩子长大必成祸患。
铁敖无奈之下,只有把苏旷送进神捕营,密训了三年。
早是早了一点,不过这孩子迟早要吃这碗饭的。
象所有人一样,苏旷进去的时候是个野性十足的孩子,出来的时候,是个沉稳干练的少年。一见到楚随波,就连忙小楚小楚地道歉。
楚随波也挺高兴的,不管怎么样,是个童年玩伴,总比别人来得亲密些。
没人知道那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旷性子变了,品行似乎也端正了不少,唯一没有变的,是打架的爱好——只是这个时侯,要称之为比武了。他学会了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上门找事儿,也学会了见好就收,点到为止。
那一年苏旷和楚随波都是十二岁,楚随波对苏旷的印象是:能打,沉默又无趣;苏旷对楚随波的印象是:不能打,沉默,又无聊。两个少年只要在一起就唉声叹气,他们对自己被安排的未来都多少有些不满,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
有一次,楚随波在后面喊“苏旷”的时候,苏旷发现一个女人,好像意外地盯了他一眼。
苏旷发现旧相识了,那是“小时候”一起玩过仙人跳的“贼妇人”。
那对夫妇还在京城,开了一间小小的酒铺子,有了个儿子,才五岁,一家三口的日子清贫快乐。两下相认都很高兴,两夫妇也乐意请苏旷喝一杯。
苏旷很快发现喝一杯是件很有趣的事,比傻乎乎练武好玩多了,于是开始隔三差五的,呼朋引帮去那间铺子,猜枚赌酒直到天光。
铁敖伤透脑筋,这孩子恶习是一件接着一件,贪杯也就罢了,酒量还与日具长,酒量长也就罢了,还一天比一天讲究,什么酒配什么菜,说得头头是道。半夜三更晕头晕脑地回来,还哼哼唧唧表示,师父,我老大不小的了,是不是该说个媳妇了?你再不上心,我可就自己动作了。
铁敖第二次觉得,徒儿得离那对夫妻远一点,总不能年纪轻轻的,就向着酒色之徒发展。
于是他登门拜访,顺便结清酒帐。
铁敖眼神何等老辣,进门的一刹那,就发现那对夫妇有所隐藏。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小男孩的被窝里头找到了一包贼赃。
贼赃上,原封不动地贴着楚家的封条。
铁敖暴怒,责问苏旷,苏旷毫不犹豫一口认了,说是偷出来抵酒债的,铁敖又是伤心,又是气愤,第一回下了狠手教训苏旷。打完了就直接招呼手下连人带赃一起押去神捕营,并且吩咐下去,公事公办,诸事从严。
他决定给这孩子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王法朝纲是什么。
铁敖确实没想到,这案子直接交了刑部。
匣子里头是一件国宝,国库四年之前失窃的九龙山河壁。
如果公事公办,这事便直接三司会审,铁敖自己也就跟着折进去了。夜半,刑部尚书召了铁敖问话,交代下来,你那宝贝徒儿嘴硬撬不开,再撬,人就没了,你看着办吧。
铁敖心里头雪亮,二话不说,也不管苏旷,直奔那对夫妇。
他倒了一杯酒:旷儿什么人,我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告诉我。你们非要让他顶这口黑锅,没问题,天下父母心五个字咱们都清楚,我孩子没了,你们孩子也别想好过。两夫妇也就说了,他们日子过得不大好,酒铺子越来越开不下去,想要盘了铺子回家,盘缠又不够。几个少年总在这儿喝酒,就立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喝完酒赌两把,赢了的银子全归帐上,连酒帐,带场子钱。前几天苏旷喝得起兴,下注就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苏旷和楚随波对赌,苏旷平时不爱说话,喝多了嘴就有点刻薄,一句赶着一句挤兑楚随波,两人就红了眼,最后来一局大的定输赢。那一局一盘翻一盘合计差不多一百两银子,两个人谁也拿不出来,别人劝也没有用,结果苏旷赢了,赢了就赢了,好一通连刻薄带挖苦。楚随波也恼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家就抱了个匣子出来,往柜上一扔,问值不值一百两。
两夫妇当年总是见过世面的,一看那匣子,腿都软了,赶紧找来火漆重新封好,准备让苏旷找个机会,偷偷塞回楚家去。苏旷一听是什么玩意儿,也吓蒙了,直叫他们先藏好,过两天看看风头再说。两夫妇一合计,这么大点铺子,哪里能藏呢?就准备找个地方,挖个坑埋起来,结果挖坑那天还没动手,铁敖就上门了。
他们也不是存心让苏旷顶缸,但这案子,搁谁谁就是满门抄斩,夫妻俩一时半会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铁敖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也是汗如雨下,这案子大了,谁也扛不住,他无可奈何,就让夫妇录了口供,他直接连口供,带印信,一起交了刑部,听天由命。
两夫妇自然收监,可没曾想,五天之后,苏旷就出来了,铁敖的印信也发回来了,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铁敖连忙去查问,逼供之下,夫妇俩已经招认私盗国宝的罪名,问了个秋后处斩,案子居然就算结了。
这里头大概是怎么一回事,铁敖清楚,苏旷也不糊涂。楚云山虽然是个侍郎,但还没到能动国库藏宝的地步,当朝文武,能拿着国宝当人情的,只有洛阳王一位。
铁敖很是担心苏旷,结果苏旷倒是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养伤养伤,没事人一样。
三日之后,楚云山摆宴,给大家伙压压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互相打个照应。
苏旷去了,当席敬了楚云山一杯,谢他多年照顾;又敬了楚随波一杯,道歉多年来的不是;临了敬了铁敖一杯,谢师父恩重如山。三杯喝完,就把杯子扔了,抄刀直奔楚家书房,把账本,书信,几样宝物一包,红着眼睛就往外冲,那意思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师父你老人家要么灭了我,要么帮我。
那是铁敖第一回真刀真枪地跟苏旷过招,那时候苏旷功夫还不济,但真敢拼命,边打边问,那请问师父,你千里迢迢上京,进神捕营,图个什么?你教我一堆大道理,你是说谎呢还是后悔呢,是记不住呢还是贵人多忘事呢?铁敖何曾被人这么当面质问过,面红耳赤之下,血性上涌,索性拉着苏旷,在大堂之内拜了三拜,夺门而出。连人证带物证,合着一封奏折,一起送到了御驾之前。
那桩案子牵连极大,平日对洛阳王早有积怨的一干老臣趁机联丅名上书,想要一气扳倒洛阳王。最后右丞相之下,罢官二十九人,处决了三百余人,洛阳王撤爵,逐回封地了事。楚云山被远远贬为昭通县令,楚随波当然也就随行。借此事端,最后反而一跃为提督的,就是日后执掌朝政十余年的慕孝和,那也是苏旷第一次目睹朝政势力之反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铁敖九死一生,反而声望大振,从此之后,九城尊之为天下第一名捕。
只是那对夫妇本是常人,在天牢里早已折磨到奄奄一息,出来之后没有多久,男人就死了,再之后三个月,女人在弥留之际,将儿子托付给铁敖,请铁敖代为照顾,提携成人。
那孩子叫做方丹峰。
方丹峰至死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件往事。
再之后两年,苏旷远赴扬州都一泡,历练江湖事。之后重回神捕营,跟随师父,点滴起手,从头做起。
苏旷十八岁时,开始领取俸禄,却在神捕营大门之外,看见了背着老大行囊、玉树临风的楚随波。
楚随波说,我因王法公道而去,也因王法公道而来,请铁大人成全。
铁敖对楚家一直歉意极重,从此之后,对楚随波青眼有加,百般提携。
楚随波也确实妥帖细致,稳重正直,在神捕营的青年才俊之中,可谓翘楚人物。
到了铁敖挂冠退隐之后,楚随波隐隐有了取而代之之势。
“凭心而论,楚随波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好像还有对不住他的地方。”苏旷对福宝说,“或许是小人之心,又或许是多少理亏,反正同僚的时候,他找我谈天喝酒,我总是绕着走。”
“什么叫好像?”福宝相当难以理解,“听来听去,都是你们对不起楚家多一点。”
苏旷随意点头:“我知道,我说了,可能小人之心吧。”
福宝沉了沉脸:“你倒好意思说!师兄,你可知道,一个人小时候被一群人欺负,那是什么感受?什么滋味?何况还是自己想要走入而不可得的一群人?”
苏旷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那时候师父老是说,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就长着一张不受人欺负的小脸。”
福宝本着脸,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我告诉你是什么滋味,我小时候被私塾先生和一群同学欺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想逃,逃不了的时候想死,死不了的时候,想杀人。”
苏旷失笑:“喂,那不一样吧?楚随波是刑部侍郎的儿子——”
福宝一口打断:“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说的是,没什么不一样。”苏旷想了一会儿,才终于叹口气:“只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想不到这一节;到了明白的时候,也不好意思道这个歉了。”
福宝不依不饶:“为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认错什么时候都不晚?”
苏旷被他逼得脸上一红:“那不是学塾里打打架的小事。非说起来,楚家算是引狼入室,最终落个举家颠沛流离的下场,楚随波想要杀了我都是轻的,就算他仁德宽厚,揭过这一页不提,楚家满门怨气,难不成就此消散了么?”
福宝刚要接口,苏旷摆摆手,侧耳听听,朗声向外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楚兄,这窝棚年久失修,说倒就倒,你还是换个地方站着吧。”
柴扉轻启处,楚随波收起一柄青油纸伞,踏着一双谢公木屐,拂一拂肩头的轻烟雨,走了进来。
他摇头,声音依旧糯糯的:“小苏,你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家父每每念及二位,总是言道,福兮祸之所在,祸兮福之所倚,京城羁绊太重,日夜不胜其寒,借了机会,远离尘嚣,得以颐养天年,未尝不是一件美事。铁先生既然是公门之人,秉公执断何错之有?反倒是家父,领了洛阳王几样玩物,便终年难以安眠,若非你们师徒,他如今犹在尘网之中,何以得见山高水阔,风花雪月?”
苏旷本来脸就红,被这么一说,更红。
楚随波将肩上行囊放下:“京师之中,我就想找个机会,跟你喝两杯,聊一聊,你总是见我就跑。小苏,想你当年最爱硬充豪侠,怎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呢?”楚随波俯身从行囊里摸出一小包金创药来:“这也是百年难遇的好药材了,我随身带了十年——你信得过我,我替你瞧瞧伤口。”
苏旷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楚兄宽宏大度,倒显得苏某小肚鸡肠了。”
“何来如此见外?”楚随波哈哈一笑,走上前去,拍了拍苏旷的脊背:“小苏,瞧你这身伤,想找个媳妇儿怕是不容易了。”
他从福宝手里接过毛巾,细细擦过伤口,刚要敷药,苏旷一抬手挡着他:“诶,楚兄,我看还是罢了,无功不受禄。”
“好小心眼!”楚随波摇头大笑:“倒是不敢相瞒,我本是要请你回神捕营的,一路前来,也想了不少措辞借口。但你既然执意不肯,那也就作罢,怎么你我也算是一个家门里玩大的兄弟,疗伤小事,还要斤斤计较么?”
苏旷的手还是不肯放下:“再有,你也不要去找我师父。”
楚随波笑得几乎托不住手里药包:“小苏,我是必定要拜会铁先生的,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来而不见都说不过去。铁先生年逾花甲,处事自有定夺,你为人徒者,强行阻拦,恐怕有失敬意吧?”
苏旷说一句,他驳一句,驳得还很有道理。苏旷实在说不出什么了,捂着脑袋:“罢了罢了,打小你就会讲道理,我说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