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惊,有人怒,有人赞,有人骂,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了十几步,朦胧中看见地上一个半倒酒坛,吸口气,提起来,当头浇下,酒水冲着额头眼角的血水,和着泪水一起汹涌灌进喉咙。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已经血丝如蛛网,但依稀已经可以看见景况,他一边上楼,一边大声问:“我师尊若是坐镇神捕营,在座各位,谁敢给他一句不是?我师尊若是执掌借刀堂,在座诸位,谁又敢来讨这个公道?呵呵,既然来了,各位请便就是了,苏某人说是接下了,就是接下了,只不过——生死簿上,是添一笔,还是少一笔,那就听天由命了!”
或是酒意,或是怒气,耳边喧哗,已经远去,心里那团雾,也渐次散开。
那段二十多阶的楼梯,他走了三十多步,一步一顿,只凭一口气撑着。
仇家在这儿,借刀堂的人看来也到了,今夜既然已无幸理,他也没有顾忌。
芸娘扶壁而起,单手提着十丈软红尘,微微抖。
“这位姐姐,你给我的,究竟是还情丹,还是借刀堂的幻剂?你带了几个人来?现在何方?沙梦州是你什么人?借刀堂意欲何为?”苏旷走过去,一手撑在墙壁上,凑过头去,脸上已经有了飞扬的神采。芸娘慢慢抬腕,三分犹豫,三分疑惑,苏旷看也看红尘剑,推壁,大步走开,仰头一笑:“有什么安排,你自便吧!只不过有句话你记着——若是有来生,我姓苏的就再这么活一辈子!”
他已走到桌边,伸手,握住风雪原臂上刀笔,拔开,轻轻向桌上一扔:“萧老板,下一页。”

“好,好。”萧老板还在笑,一手放开风雪原,一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小木匣:“苏兄豪气,果如司马姑娘所言,这里有两粒竹露养心丹,先助二位定一定元气。”
风雪原脸上惊疑不定,按着右臂伤口:“师兄!”
“先吃了再说。”苏旷拇指推开木匣,两粒雪白丹丸衬在淡青色雪缎子上,一看就不是凡物。他捏起来仰头服下去:“多谢萧老板照料我师弟。”
萧老板干笑两声:“不敢不敢,得罪之处还请见谅,笑纳楼的规矩,苏兄是知道。”
苏旷斜瞥风雪原一眼:“师弟,谢过萧老板。”
风雪原两颊微微颤抖,这个“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刚才那柄刀正刺入他两条臂骨正中,锋刃就贴着血脉,稍微一动,右臂全废。他是以为自己无所畏惧的,可是那一刹那,他究竟是没敢动弹。
“师弟!”
风雪原捏了药丸在手,眼里有泪,他硬一吸鼻子逼了回去,并非痛楚,只是屈辱。他仰头吞下药,嘴里一阵酸涩:“多谢萧老板给我立规矩了。”
“不客气。”萧老板点了点生死簿:“杨大侠,你这桩案子——”
“稍等,我也有帐未结。”苏旷也按住生死簿,鲜血顺着手臂,渗得半个簿子惨红。
“哦?”萧老板疑惑。
苏旷猛挥拳,一拳正砸在萧老板下巴上,怒吼:“你他妈碰我师弟!”
萧老板急退,匆忙挥拳招架:“笑纳楼的规矩……”
苏旷看也不看那一拳,闪电般第二拳挥出,两个人的拳头一起砸在对方脸上,苏旷继续吼:“去你妈的规矩!”
“你疯了!你让我管教……”
“我让你管你就管?你他妈的不知道这是客气话?我师弟轮得到你管教”苏旷第三拳还是砸在萧老板脸上。自己也摇摇欲坠,回身撤步,搂着风雪原肩膀,手背揩了揩嘴角血迹:“得罪了,下一页。”
萧老板满鼻子满脸都是血,捂着嘴,吐出半枚槽牙来。他倒也不甚惊怒:“你不想他活着出去了?”
苏旷望着他,轻轻笑,满是血污的脸上有股不可一世的神采:“他能不能活着出去,是你的事;他帮不帮我,是他的事;他受不受人欺负,是我的事。萧老板,你糊涂了。”

苏旷话音刚落,楼下大堂,响起一个悦耳的嗓音:“小苏,一别经年,你还是老样子。”
人群之中,一个锦衣青年,信步走了上来。
这人一直坐在阴影里,众人都在观战,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春雨还在下,春风还在卷着雾乱舞,血还在流,烛火被春风拖拽,一片摇曳的红。
远处有雄鸡报晓,灯火也已经半残,长夜漫漫,不觉东方既晓。

那青年腿很长,三步两步已经到了楼上,从腰上摸出一块令牌,向桌上一拍,气势虽足,说话却是糯糯的:“京城神捕营楚随波,见过萧老板。”
他和苏旷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材,面骨硬朗,脸颊上却带着个淡淡酒窝,文秀白净,平添一股儒雅之色。
乱了乱了,笑纳楼里乱了套了,借刀堂的来了,神捕营的居然也来了。借刀堂的还勉勉强强算作江湖事江湖了,神捕营背后却是王法朝纲,这一打下去,恐怕就沾了谋反两个字。
苏旷整个身子都架在风雪原身上,挑眉望那青年,一言不发。

萧老板弯腰拾起刀笔,端起生死簿:“怎么楚大人是来助拳的么?苏兄啊,这是怎么个说辞?”
楚随波向楼下随意拱拱手,又向萧老板拱拱手:“没什么说辞,楚某不请自来,萧老板恕罪。萧老板,铁老前辈半生效力神捕营,接下来的案子,由我来接。苏旷,你歇歇。”
苏旷默默摇头:“楚兄,我师尊的案子,你接不了,也不该你接。”
楚随波微微一笑,酒窝立刻就泛起来:“你瞧瞧你自己,你接得了?”
他转向萧老板:“楚某冒昧了,只是这案子桩桩件件与神捕营有涉。真若是过河拆桥,无端折了苏兄,我神捕营面子上也过不去。”
苏旷嗓子已经哑了:“我说了,你接不了。”
楚随波也怒了:“我说了,瞧瞧你的样子!”

“诶,诶,二位。”萧老板双手左右一竖,分开两人:“笑纳楼断阴阳不过夜,如今天色既晓,二位谁也接不了啦。”
这和事佬当得恰到好处,笑纳楼固然是夜断阴阳日打烊,但这么半明半暗的黎明,谁也说不好究竟算什么时候。
楚随波真要再端坐片刻,苏旷一条命也就放在这儿了。
这人情,领也领了,不领也领了。苏旷轻出口气,也好也好,无论如何,今夜算是过去了。
萧老板合上簿子:“苏兄,既然楚大人搅了局子,不如折中处置——生死簿上还有一半案子,七天之后再行了断,楚大人不可插手,你看如何?”
苏旷咬咬牙:“七天就七天,悉听尊便就是了。”
“那就好。”萧老板目视芸娘:“芸娘啊,既然你的案子结了,借刀堂的诸位,也请便吧,唉,笑纳楼的规矩呀……啧啧。”
萧老板既然松口,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苏旷拍拍风雪原:“走,回家。”
楚随波忙跟着他:“小苏,我送你回去,顺便拜会铁老前辈。”
“我师父未必愿意再见神捕营的人,楚兄,好意心领了。”苏旷头也不回,扶着风雪原,一瘸一拐走下楼去。
众人都在看他,他目不斜视,从满地狼藉之中找出那只义手,往腰带里一掖:“诸位,七天之后,不见不散。”
杨阔天圆睁独目想说什么,苏旷已经走到门口,深深呼吸,一用力扯开大门:“走!”

笑纳楼外,是蒙蒙的清晨。
乳白色的晨雾裹着小城,青青柳树吐着绿色,早起的鸟儿啾啾叫着,披着一身轻烟雨,在三月的春光里斜飞。
一条小街空空荡荡,落满了昨夜风雨卷下的花叶,小街的一端,指着城外,重云叠雾,似在半天画一笔写意山水。
街上还没什么行人,只有家极勤快的老板缩着肩膀,卖力地卸下门板铺面,露出一柜子的姹紫嫣红的堆卷布料来。
苏旷驻足,眉宇上凝着淡淡一层水雾,水雾结成水珠,水珠凝成水流,洗着脸颊上的血污。
“师兄?”风雪原推推他:“你看什么?还能撑么?我背你回去。”
苏旷从腰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远远地一指那半开门的铺子:“瞧见那条裙子没有?带喇叭花的,买下来。”
“师兄?”风雪原不解。
“去,我这副样子不太方便见人。”苏旷想起什么,又笑:“哎,对了对了,要两条,一模一样的,记得找钱。”
风雪原明白了,一路小跑去,一路小跑回。
三月真是随意的天气,雨水忽大忽小,春风任意东西。
七天,这已经是萧老板给他的极限,只是这身伤,七个七天也好不了的。但,那又如何呢?活一天,就赚一天,更何况还是这样俏皮美丽的春天。
“师兄!”风雪原提着油布包跑回来了。他看着苏旷,想要说什么,鼻子和额头上的暗疮都有点红红的,铁面具还挂着,系绳勒住喉咙,苏旷抬手就去解。
“师兄,笑纳楼里我——”风雪原眼里露出一股狠意,跺脚,抬手一个耳光抽向自己脸上。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是哪儿学的臭毛病。”苏旷一手扼住他的手腕,按下,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后颈一拍:“没什么,我们回家。”
风雨渐渐停息,来时路在脚下,家园在眼前。

第六章 猜枚赌酒少年时

苏旷小时候有过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每次受伤之后,都会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等着伤口愈合。
愈合了之后就再打,打完了之后再受伤。
苏旷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不喊上大家一起帮你瞧瞧伤口呢?
他说:我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受伤的样子。
后来那个朋友死了。
苏旷长大之后,发现到处都有这样的朋友,他们害怕的不是“别人看见自己受伤的样子”,他们害怕的是怜悯,同情与施舍,更怕一旦开口,换回来的是瞧不起。
他们宁可自己养伤,伤好了之后,继续笑笑,若无其事。
可是如果总是一个人盯着伤口看,哪怕是菜刀划破手指这样的小伤口,盯得久了,想得多了,也会痛到万劫不复,渐渐变成一个孤独冰冷的怪物。
一个人扛过所有的难关,就像一言兴邦,一行救国一样,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无论到什么时候,架总是自己打得顺手,伤总是朋友治得顺手。除了与生俱来的孤独,没有什么是必须一个人承受的。

不过这一次,苏旷的信念有一点动摇。
福宝的手第三次沿着伤口重重拖过去,又快,又重,剥皮似的,严刑逼供也不过如此。
“你到底行不行啊?”苏旷终于忍不住叫出来,“你看看我给你包的伤口!”
“你刚才还跟我说,自古成功在尝试呢。”福宝自知理亏,声音也变得小了不少,“再说师兄,你看看你受的伤,乱七八糟的,一点都不规整……哎,你瞪我干嘛,你又不让我找师父。”
苏旷沉默了片刻。
福宝继续说:“师兄,这事儿瞒不过师父的,你能拖到几时?”
苏旷又沉默了片刻。
福宝还在说:“师父虽然老了,但怎么生姜也是老的辣。他老人家的事,你总应该知会他一声……你就算不知会他一声,有什么打算,总该知会我一声。”
苏旷闷头凝神,摇摇头:“也没什么好知会的,我七天之后,去赴约就是了。”
“这就是你说的自有道理?我不信,你肯定有事儿瞒我。”福宝一激动,手又重了。
“哟哟,亲兄弟,算我求你了,轻点啊,轻点。”苏旷抬着手乱摇:“不是我不告诉你,是神捕营横插这一杠子,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说那个姓楚的,他是你什么人?朋友?对头?”
“大爷的我让你轻点,你是在敷药!不是在搓背!”苏旷回头甩了一嗓子,“楚随波么……这个人我还真说不好。”
说来话长。
铁敖刚带着苏旷到京师的时候,是有过一段手忙脚乱的日子的。那时候苏旷刚刚从土里刨出来,身子骨极弱,喂什么吐什么,又受不得针石药剂,只能靠着神捕营一群老少爷们,轮流以内力续命。自然而然的,认字的时候,也是先认刀枪棍棒,后认天地玄黄。
直到苏旷长到三岁,铁敖才觉出不对来,神捕营里多是粗鲁汉子,调丅教个小男孩儿总不会当读书种子养。苏旷耳濡目染的,满口都是脏话,跟谁一张嘴都先骂娘,骂娘还不成的话,小拳头就搂上去了,一群汉子们觉得有趣,反而乐见其成。铁敖虽是捕快,但也是半个书香门第出身,琴棋书画算得上样样精通,养个徒弟,不指望调丅教成文人雅士,但也总不能小小年纪就变成破皮无赖。
于是铁敖就动了搬出去的念头。
只是长安米贵,万古皆然,当时铁敖俸禄油水本来就不多,每月总还要有些喝酒应酬,于是就寻了间偏远寓所,请了邻居娘子代为照顾。早先倒也还好,但渐渐的,铁敖名声远播,一代名捕的,脏活多累活重,成天陀螺般转个不停。不在家的时日也就多了起来,常常几个月才得一返。家主不管,邻居自然懈怠,苏旷每月衣食也就渐渐不足。
铁敖又一次出门三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家中已经积尘密布,蛛网暗生,找不到苏旷。他搜街翻巷大寻三日,才发觉苏旷已经和一对贼夫妇混在一块儿,扮作一家三口,沿街乞讨,顺便偷人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