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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随波手法熟练而温和,那包药粉也确实是好东西,沾上身子,就立即止血生肌。楚随波忙得兢兢业业,苏旷一直在挠头,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次一见楚随波,就立即欠上人家一份情,总显得自己狗咬吕洞宾。
“好了小苏,些许小伤,无须萦怀。”楚随波低头去行囊里摸出一只长包裹:“我千里南下,来得匆忙。听说铁先生收下关门弟子,聊备薄礼,还请风少侠笑纳。”
福宝拆开包裹,眼前立刻就是一亮——那是一柄古剑,墨色剑鞘上镶着一块同色古玉,琢着“和光同尘”四个篆字,引剑观来,玄墨色的剑身非金非铜,扣之铮铮有声,似乎从一卷水墨山水里拔出来似的,润里藏锋。
苏旷忙推让:“楚兄,玄同剑是你家传宝物,此礼委实过重。师弟,还了人家。”
福宝握着剑柄,犹豫着,但哪里肯放手?
楚随波推回去:“剑赠英雄,是世间第一等美事,风少侠天赋异禀,又得师如此,前途不可以道里计,楚某得以在少时幸会,略助绵薄,也是甚慰。”
福宝深怕师兄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抱剑:“那就多谢楚大哥了!楚大哥,不要见外,都是自己人,风雪原是我在借刀堂风组起的江湖名号,你喊我福宝也成,雪原也成,你和我师兄是好兄弟,和我自然也是好兄弟了。”
苏旷那叫一个奇怪啊,我师弟什么时候嘴变这么甜了?
楚随波微笑莞尔:“好,雪原,你楚大哥想要拜会尊师,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呢?”
福宝跳起来,拉着他的手就走:“那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这就去吧!我们一宿没回家,我师父我娘,该急坏了。走走走,师兄!”
苏旷也只能站起来,没好气地踢了一脚木桶,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骂:“吃里扒外的东西!”
春雨依旧连绵,淡淡的青草香气飘进小院,和白米粥的香气混在一起。
风筝和二毛正在葡萄藤架下促膝而坐,风筝捧着一管白笛,轻轻地吹着。
那真是一首清冷的曲子,一如白雪皑皑的千年山谷,带着一团冷碎冰雾扑在身上,前前后后,迷茫一片。笛音一转,忽而高亢,似是雪水冲下溪涧,撞碎满山玉玲珑,挟冰带玉的,九曲宛转。
笛声之中,一只美极了的长尾蝶落在二毛肩头,半透明的双翼上长着金丝蔓藤,竖起的双翅迷离如幻梦。
风筝和二毛都是惊喜,盯着蝴蝶,生怕惊飞了它。
福宝娘两手端着三只粗瓷碗走过来,碗上还架着一小碟咸菜,咸菜上搁着十几只筷子,老远叫:“俩丫头,还不过来帮忙?”
蝴蝶飞走了,二毛忙去给娘搭手,风筝握着笛子,挥手叫:“娘!师兄回来啦!”
福宝娘边在石桌上搁碗边数落:“回来啦?舍得回来啦?野到哪儿去了,嗯?福宝我都不稀罕说你!还有你,小苏,像个当哥的样子么——哎呀,有客人……”
“婶子,我师父呢?”苏旷问。
“屋里头呢,一早就起了,昨晚上恐怕就没睡!”福宝娘狠狠剜他一眼:“你这么大人了,这么不懂事,上哪儿去,跟老爷子打个招呼啊?快快快快,进屋先把湿衣服换了去!二毛,招呼客人,小哥,你坐坐,我去摘几根黄瓜下来,马上就得,啊?”
苏旷拦她:“婶子,您别忙了,我们不吃,直接进去找师父。”
“我正饿了,婶子煮的粥真是香甜。”楚随波倒不客气,直接就在石桌旁坐下,笑吟吟地问二毛:“小妹子真是能干,叫什么?”
“二毛”,二毛又指指风筝,“她叫风筝。”
楚随波忙从他那个什么都有的宝贝行囊里往外掏东西:“二毛,风筝,楚大哥来得忙,没带什么好的……这是京城五福斋的点心,可好吃了。还有这个,裁云楼的,你们一人一套,你们不知道吧,满京城里,就裁云楼做小姑娘衣裳做得特别好看。”
苏旷右臂抱着左胳膊,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楚随波,这哪儿是没什么准备啊?裁云楼一年里头有七个月在等料子,也不知多少公侯千金,定件衣裳,等着等着就长大到不合身了。楚随波带来的两领缎服,全是秋山缎,三层滴水绣,做工之细恐怕举世难求,只怕一领就不下千金,还得再饶上一份不轻的人情。
二毛捂着嘴,“啊”的一声叫,抬手想去摸摸,又忙在裤管上蹭了蹭手,一时激动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
一声重重咳嗽,铁敖房门就是一动。
苏旷忙疾步走了过去。
铁敖肩头披着件长衫,脸色枯黄,发髻散乱,缓步而出。
他一眼看见苏旷,气就不打一处来:“呵,老夫还以为,苏大侠这就不辞而别了,怎么,有什么物事忘记带了?”
苏旷忙跪倒,左腿伤口在石地上一激一撞,痛得不自觉就伸出二指扶了扶。
铁敖瞧出一丝不对,巍巍弯下腰,伸出右手,捏着苏旷衣领,就要掀开。
苏旷抬手,伸手一格:“师父!”
“放肆!”铁敖双目之中有光颤抖:“你……你……去哪儿了?”
苏旷摇头:“师父,我和师弟斗剑去了。”
铁敖扯着他衣领的手用力一顿,苏旷还是轻轻挡着,铁敖怒道:“松手!”
“铁世叔”,楚随波也走过来,远远地拂衣跪倒行礼:“小侄见过世叔。”
铁敖手顿了顿:“随波?你……你怎么来了?”
楚随波微笑:“小侄特来拜见世叔。”
铁敖盯着苏旷:“嗯?”
楚随波又道:“小侄在笑纳楼里幸会苏兄,苏兄身手超绝,冠于当世,铁世叔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千古独谁笑纳楼?”铁敖只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撕开苏旷衣襟,他用力过猛,扯着一片布,踉跄后退几步。
重重包裹的伤口,白布之下依旧有血迹渗出。
“师父!”苏旷忙爬起来去扶。
铁敖只气得浑身乱抖,牙关格格作响,脸色由青转白:“千古独谁笑纳楼?千古独谁笑纳楼?你好……好……好一个有种的……畜生!”
他重重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随即以手加额,紧紧闭着双目,一口气好半天缓不上来。
苏旷也顾不得楚随波,也顾不得师父乐意不乐意了,他一把抱住铁敖,回头叫:“风筝!端碗热粥来!”
小院子里头,二毛正喜出望外地翻着:“呀,还有双绣花鞋,你快看——”
风筝抿着嘴,紧紧皱眉:“你那么喜欢,两套都是你的。”
二毛有些不解:“你怎么了?”
风筝紧紧握着笛子:“大师兄今天有点儿不对,二师兄今天也有点不对。”
“风筝——”苏旷远远一声喊,短促急厉。
风筝一跺脚,拔腿就往铁敖那儿跑,跑了两步,回头:“二毛,你去拖着娘,多摘几根黄瓜,捡嫩的摘,千万别让她过来——去啊!”
二毛大惑不解,低头去找娘亲,临走还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新衣裳,只轻轻嘀咕,这一大清早的,都是怎么了呢?
第七章 大道如天我独出
“师父!”风筝一头撞进铁敖怀里,“谁把你气成这样?你说,我给你出气!”
铁敖目视苏旷:“哼!”
“师兄!”风筝又一头栽进苏旷怀里:“谁把你气成这样?你说,我给你出气!”
苏旷谨慎多了,瞟了两眼,柿子捡软的捏,目视福宝:“哼哼!”
风筝插着腰站在福宝面前:“笨蛋!”
可怜福宝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是我?”
风筝还是叉着腰:“师父最疼大师兄了,大师兄最疼师父了,现在师父生大师兄气,气他出门打架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大师兄又傻不拉及的不会解释两句,这时候你上去说合说合,又显出你聪明,又显出你孝顺,你还直愣愣地盯着那把破剑看,等什么呀,等人家楚大哥上去吗?”
楚随波点头一赞:“好聪明的丫头。”
风筝甜甜一笑:“谢谢楚大哥夸奖,我年纪小,嘴又笨,说话没个把门的,万一说错了,您可别见怪——楚大哥呀,您这大老远跑过来,是闲操哪门子心啊?”
“风筝,不得无礼。”苏旷瞪她一眼,顺便比了比大拇指,意思是丫头你继续。
楚随波笑笑:“风筝,我与苏兄是世交好友,特来拜会尊师的。”
“不成不成,我师父糟老头子,不经拜会,一拜会就抽过去了。”风筝蹭开铁敖胳膊,一屁股往他怀里一坐,头枕着他肩窝,“师父,我们进屋吧,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铁敖抬手要赶开风筝:“风筝,大人说话呢,你闪开。”
风筝撇撇小嘴,拉着一副要哭的脸,撒娇:“师父,你老糊涂了……你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凶我,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搁啊。”
铁敖微微一怔,这小丫头胡搅蛮缠几句,虽然分不清形势,但已经把一屋子亲疏排开。他摸了摸风筝的小辫,缓缓道:“旷儿,你这通胡闹,为师的稍后再责问你。随波啊,神捕营公务繁忙,怎么有工夫来看望我们师徒?”
楚随波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世叔。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小侄本也无意打扰世叔清修,只是笑纳楼里,苏兄随勇,却也寡难敌众,若是一味蛮斗,恐怕性命堪忧。小侄是外人,这话不该我说——苏兄恐怕已经报了一命换一命的念头,以报答铁世叔养育之恩,只是苏兄可曾想过,你若真在笑纳楼里有个三长两短,铁世叔如何独生?轻毁躯体,此谓不孝也。笑纳楼里算的是江湖旧账,账目都在铁世叔名下,是也好非也好,铁世叔一生英雄,何曾是敢做不敢当的人物,苏兄为人之徒,代亲定夺,陷铁世叔于不明不白,虽然孝心可嘉,此谓不义也。笑纳楼中,杀机四伏,风少侠动则损毁规矩,静则百般煎熬,坐立难安,束手无策,此拳拳赤子之心,苏兄一概罔顾,此谓不仁也。铁世叔所谓案件,桩桩件件都与神捕营有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经地义,即便有了疏忽,也是神捕营上下一以共之,苏兄大手笔撇开我神捕营,反倒显得铁世叔当真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勾当,好生生的天下第一名捕,就此沦为匪寇一流,恕我直言——苏兄此举,目无法纪,此谓不忠也。”
苏旷没来由的就有点想笑,这一招先发制人是神捕营入门之课,基本上人人都会来一段。神捕营的捕快出去,捉拿的也多半是要犯,贼寇匪类的也就罢了,如果摊上侠义道人物,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人,被拿之人总要呼喝几句“为何捉我”、“天理何在”、“王法何存”之类的惯话,这时候身为神捕,总不能像县衙里的小捕快似的地甩出一句“屁,老子就是王法”来。但这个时侯,两边人都抄了家伙,摆了架势,神捕也不能坐下来真要摆事实讲道理,理论一番“我跟你说说,到底为什么抓你”,这种话攀扯到最后,一股气都泄了,打起来垂头丧气得很。
自古以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神捕营就定了一套规矩,拿人的时候,先要气宇轩昂地撂出些狠话来,务必要砸到对方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为止。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流派,说起来苏旷当年还是开创者,他当年把这一套,用到了滚瓜烂熟,比方说,春秋二考,挟带个纸条儿,那破坏国家法度是为不忠,辜负父母期待是为不孝,一旦点选官吏,窃取国家俸禄,有负百姓重托是为不仁,弃同科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辛苦于不顾是为不义。
这一套也确实挺有用,还真有一次,有位圣人就束手就擒了。
只是后来一天,苏旷忽然就不想再用了。
他看见七八个新入营的小捕快,贴着墙根,勤加苦练先发制人之术。一个指着对方鼻子念念叨叨 “你卑鄙,你无耻,你下作”,一个背着双手说“你有何用,你有何德,你有何能,你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
整整三个时辰里,他们翻来覆去说的只有一句——你什么都不是。
说起来倒也奇怪,他放弃了羞辱别人之后,别人羞辱他的时候,他也就很少再跳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还能听出些遣词造句的不当之处。
可现在的问题有点麻烦,有些东西,师父是在乎的。
他迟迟不肯把笑纳楼之事告诉师父,并非是因为江湖险恶,而是因为,那一本生死簿,足以摧垮师父的尊严——谁能荣耀半生,到头来听着一圈人指责,桩桩件件都是罪过?
至亲之人流血洗罪,固然是听来感人肺腑,但如果根本就没有罪,那就更好了。
疏不间亲从来都是一句废话,夫妻父子手足同胞,总有世上最不禁挑拨的关系,要不然,他当年哪儿来的胆量一个人去离间龙晴与凤曦和?
唔……龙晴与凤曦和,也不知道晴儿是不是已经身为人母了,是儿子还是女儿?长得像爹还是像娘?当年达里湖一别,他可是许诺过来春再见的,却从此迟迟不肯赴约。或许……或许这一次可以吧,小金去找一个人了,去问问她,你肯不肯早一点回来?
被师父骂既不愉悦也不长见识,苏旷听着听着就神思自行开溜。楚随波刚刚说到“笑纳楼里尽是仇家,借刀堂中满是杀手,苏兄如此坐以待毙大为不智。铁世叔要真问小侄意思,小侄以为,七日之约,实在可以不赴,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即便说铁世叔不顾忌自家性命,总也要顾及合村的无辜百姓,老幼妇孺……”苏旷就琢磨开了,要是带着小鲨去见晴儿,还真是有趣,你瞧瞧,你瞧瞧,外头晃了几年,找了个比你还漂亮能打的。想着想着,他就捏着下巴, “嘿嘿”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