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原一只右手已经又红又肿,竹篾落在地上,他抬头双眼一睁,苏旷反手把刀柄递过去:“师弟,试剑。”

“好!”风雪原握刀在手,翻腕平刺过来。
苏旷沉肩转身,踢起地上竹篾,抄在手里,甩手一鞭,抽在柴刀刃上。那枝竹篾到了他的手上,宛如立即有了魂魄一般,如风逐雪,如影随形,他身随鞭转,步步进逼,小竹梢霹雳声响,一刻不离风雪原喉头腰际,足下腕间,他越走越快,一丈方圆之内全是青影,渐渐已经使出真招,是要尽毕生之力,在风雪原逼仄剑路之中逼出一方格局来。
风雪原跟着越退越快,渐渐已经目不暇接,脚步间乱了章法。
一轮竹影又到的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余地不余地,“喝”的一声轻喊,连人带刀直冲向苏旷身前。
苏旷手腕微环,内力已吐,竹篾在柴刀上一缠一带,右臂猛抽——竹篾爆成一团青雾,柴刀凌空飞出,一路横空直滚,“当”得一声斩在院角青石上,已是撕开斑斑铁锈,灼灼毕露锋芒。
这一式见机又快,拿捏又稳,当真是刚柔并济,大开大合,苏旷自己也很得意,仰天就是一笑:“刀兄刀兄,苏某助你一洗陈年暮气!”
苏旷兀自自鸣得意,一直在笑吟吟旁观的铁敖脸色微微一沉。

苏旷手里的竹篾只剩下三尺,他竹做剑势,喝一声:“师弟,小心!”
风雪原一阵茫然,他手心也肿,手背也肿,刀也没了,步子也乱了,气都没喘上一口,苏旷又到了。
“师兄!等一等!”风雪原大叫一声,举起手臂护着头。
苏旷的手停在半空。
“一去锐气,尽失锋芒,像什么话?”铁敖一拍椅背,站起来,“旷儿,站着做什么,讨打么?”
苏旷垂下手,拉出一脸见好就收的架势:“师父,算了吧。”
“胡闹!”铁敖脸上微露怒色,“苏旷,你是要让他在外头动手也叫停不成?”
苏旷瞥了眼风雪原的右手:“师父,今儿是他生辰,阿秀婶子也快回来了,依我看,意思意思就算完了,俗话说得好,城高千丈非一夕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昼之寒,欲速难免不达,循序渐进才是正理嘛。”
铁敖慢慢走过来,脸上有些玩味笑意:“哦?几年不见,多读了几天书哪。”
“那是那是”,苏旷活动活动手腕,这么喂招他也累得慌,“师弟的剑法凌厉太过,逼得紧了,不是伤人就是伤己。师父,不如听我一言,今儿就罢了,师弟他年纪又小,悟性又高,只要缓缓雕琢,勤加苦练,必然是——”
铁敖的脸色慢慢沉肃:“必然是什么?”
苏旷眨眨眼睛,发觉不对,声音也小了:“必然是……有所成就的。”
铁敖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好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如此,老夫倒要多谢苏大侠指教小徒了。”
这话实在太重,苏旷风雪原齐齐跪下:“师父!”
铁敖目不转睛盯着苏旷:“福宝,你起来。”
苏旷实在是不明就里,他们师徒如父子,已经近三十年,他说话也是随意惯了,不知道师父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
铁敖缓缓从他面前走开:“旷儿啊,为师年纪大了,见识也不成了,别说是教你,连福宝也教不动了,是么?”
苏旷着急了:“师父……弟子有错,尽管责罚……”
铁敖走到院角,俯身去拾那把刀——刀锋入石三寸,他连起两起,竟然没有拔出来。
苏旷刚要爬起来,铁敖已经冷哼:“我没让你动弹。”
风雪原还年轻,眼力劲不足,一见师父要拔刀,连忙跑过来:“我来我来,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苏旷半路抄着他的胳膊向后一甩:“走开!”
他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又是着急,这一手甩得极重,风雪原“呃”的一声叫,扶着胳膊摔在地上。
铁敖扶着腰,站直,慢慢转身:“好身手啊,好身手,得徒如此,铁某人夫复何求?”
苏旷只抬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师父……弟子……”
铁敖走过来,在他肩头扶了扶,那一只干瘦的手重逾千钧,“旷儿,你没错,为师的只是替你高兴哪。一晃也是三年了,你总算是闯出一番天地来了,呵,格局千里,好啊。只是为师的,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了……”
苏旷拉着铁敖的手,就要站起来:“师父!”
铁敖又是一哼:“我说了,没让你动弹。”
铁敖在他肩头一按,就要拂手离开,苏旷伸手按住他的手,很轻,又很紧,铁敖低头,苏旷痴痴地望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微笑来。
铁敖的脸上,沧桑寂寥,相隔咫尺,却似乎在远望。
苏旷眼底的泪水慢慢涌上来,在眼眶里轻轻抖着,他深吸口气,想要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啜泣:“呵……师父,你不要我了?”
铁敖也怔住了,这孩子自打会说话起,还从没有哭出声来。
他摇摇头:“旷儿,为师的不是怪你,咳!你起来吧。”
苏旷咬着嘴唇,梗着脖子,握着铁敖的手指:“我不!”
铁敖重重一声长叹,从苏旷掌下硬抽出手来,快步走开,一生耿直的腰杆,也终于有了伛偻。
砰,他重重带上门。
“师父!师父!”两个小丫头没见过这种场面,连忙追过去。风筝用力地拍门,“师父是我呀,我是风筝,开门哪。”
没有回应。
小小院落,只有风吹叶声。

风雪原慢慢溜达到苏旷身边,想要拍拍他,抬手,又放下,撩衣服蹲在他身边,“大师兄……怎么了这是?”
苏旷没有理他,低头盯着手掌,两滴在眼里转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砸在地上。
风雪原左右四顾,想找点什么帮他擦擦眼泪,没找着,又挪到他面前蹲着:“我听说你挺大个英雄,怎么尽哭啊……师父进去啦,先起来。”
他试着伸手想拉苏旷一把。
苏旷头也不抬,一手向外指了指,“我让你走开。”
“哎,师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风雪原试图安慰他,“你先起来,我替你向师父求个情。”
苏旷的脸色本来已经铁青,听到这句话,他慢慢抬起头来:“你再说一遍?你替我求情?”
风雪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天这生辰过的,架也没打成,手心也疼,手背也疼,胳膊也疼,师父生气了,师兄也生气了,他嗫嚅着:“本来就是啊,师父武功废了……我早上跟你说来着……你又不信……哎你干嘛,别乱来,你打我也没用啊……”
“住口!”苏旷一掌拍在地面上,只拍得青砖四飞五裂,一道裂纹如壑,直钻向风雪原脚底。
指缝之间,鲜血已经汩汩冒了出来。苏旷声音很轻:“是,你说的是,风少侠,你是师父的好徒儿,我领教了——你要怎么样?要我求你走开不成?”
风雪原大惊,他爬起来,一步步后退。

退到门口,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蓝花布衫的中年妇人挎着个巨硕的篮子走了进来。

“哎呀,这这这怎么了这事?排骨也没人剁,栗子也没人剥,都等着我哪是吧?”阿秀婶浑然不知屋内的状况,放下篮子,撩毛巾擦汗,擦着擦着,发觉不对,“福宝,这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乱成这样?你瞧瞧你瞧瞧,架子也散了,衣裳也破了,小苏,小苏?”
福宝把右手藏在身后,左手点点苏旷,示意他娘过去。
阿秀婶过去,歪头打量苏旷的神色,蹲下:“小苏,怎么了?你瞧瞧你这手,福宝去拿药来。”
苏旷摇头:“不用,谢了。”
阿秀婶毕竟是女人,心思细腻多了:“惹你师父生气了?”
苏旷点点头。
福宝来送手巾,他娘推他一把:“去去,带你两个妹妹出去,给你先生打瓶酒来。”
福宝咕哝一声,招招手,二毛小毛跑过来,一起出了屋子。
阿秀婶盯着苏旷,慢慢叹口气,柔声安慰:“来,先起来,上点药,怎么惹着你师父啦?给他陪个不是,嗯?”
苏旷摇摇头:“师父……不要我了。”
“尽说傻话”,阿秀婶笑起来,“你师父最疼你了,怎么会不要你呢?听婶子的,去陪个不是,先生是最通情达理的,不会总怪你。来,起来。”
苏旷不动,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我小时候犯了错,跪一跪,师父打我一顿,就让我睡了。阿秀婶,谢谢你,可你不明白……我……他这回真不要我了!”
阿秀婶又叹了口气,扶着苏旷的肩膀,递过手巾去:“小苏啊,你听我说,婶子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婶子不傻啊。你没来的时候,你师父是天天念叨,天天往村口望,一提起你来,那脸上都发光,他哪儿能不要你啊?”
苏旷抬眼,惊喜,眼里满是求恳:“真的?”
“都说你尽说傻话呢”,阿秀婶的眼角也有眼泪,她擦了擦,“小苏啊,婶子瞎猜。你可别当真——我家福宝没回来的时候,我是夜夜哭,夜夜想,就在老宅子等着,他要真不回来,那就要了我的命了。可他回来了,我一见着他,还是难受,原先他遇见个大事小事,都叫娘,有什么不开心的,都跟我说。这一晃三年,孩子大了,想什么也不知道了,成天就想着往外跑,拦他吧,还嫌我烦。我就担心啊,担心他总是要走的,跟你们走,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要是不让他走呢,我这当娘的没用啊,把他留在身边,他也没出息啊。小苏啊,他喊你师兄,你就是他哥,我这经常瞅着你,想着,他有你这么个哥哥,我也就放心了,出门在外的,你要帮帮他,这孩子不懂事呢。”
她说着说着,眼角的泪就流下来了:“我老是问先生,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先生就总说,再等等,再等等,他这是想让福宝多陪陪我呀……我知道,天下父母心,先生跟我想的,那都是一样的。小苏啊,你们什么时候上路呢?我也知道,我陪不了福宝一辈子,可你们要去哪儿啊?我真想去瞧瞧,只瞧一眼,我也就安心了。”
苏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这几个月思虑良多,风雪原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去江湖闯荡一把,竟是个个把这个当娘的抛诸脑后。
阿秀婶揩揩眼角的泪,笑起来:“傻小子,你还不明白吗?你师父不是不要你,是怕你不要他呀。唉,你师父老啦,人一老,心就软了,去,去找你师父,爷儿俩没什么说不开的,去啊。”
苏旷点点头,翻身爬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头:“婶子,你说……你也想去……‘那个地方’瞧瞧?”
阿秀婶拿着毛巾擤着鼻涕:“是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所在,问福宝,他也不说。”她愣了愣,转头,“小苏,我能去吗?”
苏旷深深呼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个地方”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护着师父,护着风筝,已经够他折腾半条命了,要是再带上阿秀婶和二毛……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他正准备回绝,又歪歪头,转念一想,江湖人真没几个拖家带口的,福宝是个特例——真把阿秀婶留在这里,借刀堂有个轻举妄动,那才真是后悔莫及。他反复犹豫,脚尖碾点着地——石疯子陪着福宝爹去贩天麻了,福宝爹就在县城,贩个天麻要什么人护送?还是师父已经有了安排?
阿秀婶低头了:“好了小苏,婶子知道了,你为难哪。”
“没什么可为难的”,苏旷扬起头,笑了笑,“阿秀婶,容我去回禀师父一声。只要他老人家点个头,开个口,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未必不能带你一程。”

第三章 有所思兮在江湖

白木大桌上摆了满满的饭菜,红烧鸡,清蒸鱼,辣炒小螃蟹,蚕豆苗氽肉片汤,还有一盘新割下来的嫩嫩韭菜,馋得福宝摩拳擦掌,几次要动筷子。
“搁下。”福宝娘本着脸,挺着腰,“先生不来不许动。”
先生的房间就左手边,近在咫尺,里头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苏旷进去是有些时候了,开头还是爷儿俩细声细语说话,不多时,铁敖的声音就高了起来。
“一派胡言!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你要她闯荡江湖,是拿人命当儿戏么?”
“只是师父……”
当啷!一个茶盏碎在地上,听得福宝娘肩膀一颤。
“二毛记着,明儿上城里多买几只蓝花碗。”她垂着眼睛,有些失魂落魄,但腰杆依旧是笔直的。
“难不成我铁某人已经老废如此!到了要你服侍,不然寸步难行的境地?”铁敖的声音更大了,“走走走,从早到晚不离一个‘走’字,实不相瞒,老夫还就要终老此间,不劳苏大侠你费心。”
“师父!”苏旷的声音也高了三分,但立即又压了下去,一如耳语。
“你还有脸提福宝?我让你代师传授,你可有半个字听进耳朵里?”
当啷!又是一声脆响,什么重物摔在地上,碎片一路滚到门边。
“倒是瞧不出,施先生也是有火气的。”福宝娘叹口气,眼睛一扫,见风筝饿得不轻,两只小腿在高椅上晃着,伸手去抓花生剥了吃,二毛看得馋,也伸手。福宝娘脸一沉:“二毛!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