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来回吵了几句了,苏旷的声音终于高了:“师父,不成!”
“你说什么?”
“我说,师父,不成,您这样逼师弟,恐怕会逼出第二个丹峰来。”
“畜生!”铁敖的声音颤抖了,带着怒火。
接着是一记清脆之极的耳光声。
“你年纪大了,翅膀硬了,教训到我头上来了,是不是?”
“哐啷”!这次一个重物直接砸在门板上,“滚出去!我不想见你!”
“师父……”
“我不吃!”
“师父还是……”
“我说了不吃,你没长耳朵?怎么老夫连吃口饭都做不了主了?滚出去!”
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是,弟子告退。”

福宝低头听着,不知不觉的,手里的筷子一拗两段。二毛连忙乖巧地站起来,给哥哥换了一双筷子。
“哎呀你生什么气?”风筝桌子底下踢他一脚,“他们男人的事儿,咱们别管。”
福报一瞪眼:“嘿!”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铁敖的房门已经闪开一条缝,苏旷退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一时间,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避过他目光,整个屋子都整个屋子里都安安静静的,只有风筝剥花生的卡拉卡拉声。
“阿秀婶,师父说他不吃了。咱们先吃吧,菜都凉了。”苏旷晃晃悠悠走过来,努力笑笑“嘿嘿,真没排骨呢,倒是我忘了。”
阿秀婶扫了二毛一眼:“死丫头,真没个眼力劲,还不给你大哥盛饭去?”
苏旷瞥了一眼,见风筝面前花生壳已经堆成小山,二毛面前却是规规矩矩的空碗筷,那丫头乖得很,一听娘吩咐,连忙跳下凳子。
“坐着吧,我自己来。”,苏旷按了按二毛的肩膀,往一边溜达。这场面也挺尴尬的,他一走开,所有人的眼光又都跟着他。
“大师兄,我来吧。”二毛从他身后闪过去,小丫头瘦得像根豆芽,脸还黑黑的,五官都没长开,只有眉眼有几分秀气。她低着头,一边卖力盛饭,一边盯着饭碗,自顾自地笑着说,“大师兄,今儿的小螃蟹可新鲜啦,都是石头缝里刚抓出来的,是我炒的,你尝尝。”
村里的姑娘,干活都很麻利。二毛匆匆摆放碗筷,继续笑,“还有这鸡,娘养了好几年的,可肥可香了,你尝尝。”
苏旷怔了怔:“也是你煮的?”
福宝娘瞪了二毛一眼:“死丫头多嘴多舌的——她会做什么呀?什么都不会,过几年能不能找上婆家还两说呢。”
二毛头更低了,下巴颏儿抵在喉咙上,闷闷的不说话。
福宝娘欠起身子,一个劲往苏旷碗里夹菜:“吃,多吃,你师父他就是年纪大了发发脾气,别往心里头去,啊?”
“倒也没什么……”苏旷拈着筷子,侧头望着二毛,小丫头咬着嘴唇,伸手去拿风筝面前的饭碗。他心里头一动,“哎,二毛,你大名是什么?”
“乡下丫头,哪有什么大名,贱名好养活。”福宝娘接着张罗,“二毛,盛饭呀,还有你哥哪。”
二毛挨个盛完饭,自己才坐下。
“吃,都吃。”福宝娘举了举筷子。
大家都伸了手,二毛才伸筷子,怯怯地夹了点蚕豆苗,闷头扒拉白饭。
“吃,多吃。”福宝娘又给福宝一个劲儿夹菜,“这孩子,多少年没在家庆过生了,唉……孩子在外头可怜哪,吃不饱睡不好的,你都不知道,我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睛……多吃,多吃,福宝啊,好吃不?都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嗯。”福宝大口吞菜,“汤凉了点,还好。”
“哟?真凉了!二毛,给你哥热热去。”
福宝娘一招呼,二毛饭还没扒拉几口,连忙放下碗筷,一转身钻进厨房。
风筝不高兴了,踢福宝:“你长着手哪,自己怎么不去?”
福宝反唇相讥:“我就说一句汤凉了!又没让二毛去热!有规矩没有?我是师兄。”
福宝娘赶紧给两个孩子打圆场:“好啦好啦,吃饭吃饭,哎,小苏?这就不吃啦?”
苏旷站起来:“多谢婶子,我吃好了,去散散步。”
福宝娘叹口气,没拦他。

二毛把冷汤倒回锅里,低头拨火,边拨边扇,一灶浓烟倒窜出来,她捂着嘴巴,轻轻咳嗽了两声。
福宝喊大师兄,风筝也喊大师兄,她就跟着喊了。
她喜欢这个大师兄,也喜欢风筝,跟他们一起真开心,可是,娘说过的,他们都是要走的——就连哥哥,也是要走的。
他们到底是要去哪里呢?不知道。可他们一提起那个地方,虽然故意皱着眉头,但总忍不住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娘老是说,我要是也能去就好了——二毛也想去呢,可是……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呀。
她是知道的,她要在村子里头,或者是邻村找个婆家,好好过活——那本来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他们是不该来的,既然来了,就不该走,既然要走,就不该搭理她。

“喂!”
二毛回头——大师兄正倚着灶台,笑吟吟地望着她,一双清得发亮的眼睛里,有股暖洋洋的温和。
苏旷悠悠伸手,从篮子里头提出一瓶刚打回来的杏花白,拇指一弹,酒封飞开了,“我心情不好,你肯不肯陪我喝一杯?”
娘说女孩子不能喝酒的……但二毛还是用力点点头。
“走,我们出去喝酒。”苏旷笑得很开心。
“可是汤……”二毛回头要照顾炉火。
苏旷一脚踢上炉膛:“随它去!”
他搭了搭二毛的腰,原地没怎么动弹,就从厨房那个小小窗户里头飞了出去,飞到院子里。
“可是娘……”
“你娘不会骂我的”,苏旷把酒瓶递过去,半蹲下,眨了眨眼睛,“敢不敢?”
二毛用力点点头,捧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烈烈的酒顺着胃烧上喉咙,烧上脸,她弯着腰就咳嗽起来。
苏旷眼里笑意更浓了,他索性席地坐下,两条长长的腿舒展开,拍了拍身边的地面,拎起酒瓶灌了一口:“二毛,长大了想做什么?”
二毛在他身边坐下,双臂抱着膝盖,这口酒喝得她头有点晕晕的:“嗯……不知道。”
“没关系,慢慢想。”
“我想要……一件新衣服,我上次瞧见一条裙子,绣着喇叭花儿,可喜欢人哪。”
“还有呢?”苏旷索性躺下来,墙头长了一蓬乱乱的野草,野草的缝隙里透着蓝出水的天,一只小雀儿飞下来,并着两只爪子,笨笨地跳。
“还有,我想去外面看看。”二毛抱着膝盖,扭着头,也在笑那只小雀儿,她扬起小小的下巴,一脸神往,“大师兄,‘外面’是什么样子呀?好玩吗?”
苏旷闭了闭眼睛,点头:“好玩。”
“要天天打架吗?”
“呃……差不多吧。”
“有很多坏人吗?”
“呃……也差不多吧。”
“我不喜欢打架,也不喜欢坏人。”二毛认真地盯着小雀儿,“可我老想飞。”
苏旷在听,两指夹着递过酒瓶:“再来一口?”
二毛又抿了一口,脸更红了:“我知道,我哥也想飞,大师兄,他是会飞的,对吧?我哥说,他会打架了,就再也没有人欺负我和我娘了,可他要飞的呀,他飞走了以后,谁来保护我娘呢?嗯,你也要飞的,风筝也要飞的,你们来了,又走了,就只剩下我自己了。”
苏旷坐起来,拍拍她肩膀,“喂,想不想学功夫?”
二毛回过头,眼睛直直的。
“我教你,你学会了,就可以保护你娘了。”
二毛眼睛还是直直的。
“除了保护你娘,还有很多好处的,比如你学会一身好功夫,行走江湖,想穿什么新衣服就穿什么新衣服,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想交什么朋友就交什么朋友……怎么样怎么样?考虑一下?做我师妹很吃香的。”苏旷来兴趣了,用力拍着二毛的肩膀,拍得她一个劲儿向后缩。这个师妹虽然稍微资质差一点,但事急从权,马马虎虎也就算了,他苏某人一手教出来的师妹,怎么也得是一代高手。
二毛的眼睛有点发亮:“可是……大师兄……我娘不会同意的。”
“偷偷学啊,大不了你娘骂你,师父打我啊。”苏旷一拍她的后背,“想学就站起来,我教你。”
二毛低了头,眼睛黯淡了,用力而坚决地摇摇头:“不成的大师兄,汤要熬干了。”
她慌慌张张爬起来,好像永远都不会抬起头一样,拎着衣角一路跑,小小的身影没入厨房。

苏旷哑然失笑,笑着笑着,笑出声来,罢了罢了。

这身功夫在这个村里真是不值钱。
他初到此地,还是琢磨着能有一二用武之地的,哪想到王嘴子村民风极其淳朴,不要说打架斗殴了,连村民吵个架都很少说粗话。他来了三个月,村里最大的一桩失窃案件也就是丢了一只老母鸡。
能干的活都干完了,能搭的讪都搭过了,想找个小孩子说说故事都不容易——此地重文轻武,合村的心愿就是谁家能出个秀才,有一回找个没人的地方练练拳脚,差点有人报官。
也难怪沈家兄妹勉强呆了半个月,毫无义气,扭头就走。

苏旷倚着墙躺着,稍稍扯开些衣襟,散着胸膛,不该喝这瓶酒的,几口酒勾得浑身热血在烧。他是没有生辰的,小时候也曾经问过师父,师父只是淡淡说,江湖儿女,不死就当生了。他委实是想不通,如何会有那么些武林前辈、一代名侠退隐江湖,而且十有八九要退到小村里——那些人整天都在干什么呢?摸刀的时候,手不痒么?上路的时候,腿不痒么?再无痛快岁月的时候,心不痒么?
想不通啊想不通,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淡定的人,更何况在这种能把英雄憋成流氓的所在。
门前就是路,路的尽头就是自由,可他只能坐在这儿,闲观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师父不肯走,他就不能走,有条线拴在脚踝上,叫做“父母在,不远游。”
隔壁大约是收拾完了碗筷,阿秀婶开始热情洋溢地讨论晚上该吃些什么。
实在是吐不尽的英雄气,削不完的土豆皮。
莫非真要在此处终老此生么?苏旷举起酒瓶,对空遥祭过往,顺便追思旧友:“丁桀兄啊丁桀兄,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的隐居生涯可还好么?”
他咬咬牙,一抖手将酒瓶掷了出去,斜砸在柴刀上,柴刀跃起一道长弧落在手里,振腕一抖,金铁交鸣,酒酣耳热之际,竟声声皆是江湖。

罢罢罢!苏旷揉揉额角,自行念叨,定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想师尊也是一代英豪人物,人家就闲散得很,琴棋书画的,样样都可以消磨时光。一念及此,他索性效仿,也翻出纸笔来,抱去小院,埋头勾画。
“师兄好雅兴啊!”福宝大概是吃饱了,端了杯清茶,悠然走过来,鼻子一掀,“唔?酒气?”
“借酒消愁而已。”苏旷头也不抬,手下白纸,已经画了十几张。
福宝从他颈后伸手去翻——苏旷笔下所画皆是半老徐娘,第一张上画了个宫装美妇,标明“南平王夫人,近来新寡,有一子”;第二张上画了舞剑的中年女子,标明“华山青翼女侠张子叶,终身未婚,疑似可求”;第三张上画了个白发老妪,标明“洗剑楼楼主萧雪鸿,夫妇多年分居两地,似有可乘之机”,第四张第五张……尽是武林之中与铁敖年岁相当的中老年侠女魔女,无分黑白贵贱,一举囊括之。
福宝一张张翻过去,眉头也越皱越紧,“师兄!如何还有南海独臂神尼!”
“师父如今喜怒无常得很,有个落落不群的雅致,也不为奇。”苏旷笔耕不辍,喃喃:“他老人家如今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说轻了就骂说重了就打——如今只能再试试女色一途,死马当成活马医。”
福宝倒抽一口冷气:“师兄,难为你有这片孝心,师父若是真不走,我们怎么办?”
苏旷轻轻勾完最后一笔:“我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劝也劝了,总不能用强吧?他一天不走,我陪他一天,他一年不走,我陪他一年,他一辈子不走,我陪他一辈子。师弟啊,你好自为之。喏,如今你是他老人家得意弟子,我是说什么错什么,麻烦你送进他房里一趟,我触不起这个霉头。”
福宝接过那卷画纸,龇牙咧嘴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听见他招呼:“风筝,来来来,师兄疼你,给你个好东西玩儿!”
背后一阵子喧哗,风筝果然年幼无知,一蹦一跳地就钻进铁敖房里。
苏旷自然不指望师父真能从那卷画里挑出个师娘来,只希望他能笑一笑,再招呼一声“旷儿”。
他双臂为枕,望着天,微笑着等待,脚步声,松木门呀呀开启声,铁敖重重的咳嗽声,风筝清脆的笑声……快了快了,应该快了。
只是如果还不成呢?总不能真的自寻了断了吧?
哐啷!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粉碎声,接着是铁敖的一声怒吼:“去!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