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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原怔在原地,用力挠了挠头发,他真的忘了。
到家了。
三个月来,苏旷每次走进院门,都会满心欢喜——他亲手铺的房顶,亲手搭的院墙,亲手垫的小路,亲手种的柳树,每次一推门,各种热热闹闹的声音扑面而来,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笑声,阿秀婶殷切的招呼声,师父的咳嗽声,笼子里几只母鸡咯咯的叫声……他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真的快要把这儿当做自己家。
可是今天,他却忽然有了启程离去的念头。
风雪原说的是实话,虽然口无遮拦了些,但还是实话。
他当年几乎是拼尽全力,苦劝师父放下屠刀,师父听了他的,结局是武功尽失,险些送命。
师父没有怪他,总是笑吟吟地说这样也好,人总有老的时候,谁能带着功夫一辈子?
可他这一回,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要怎样呢?按照规矩,他现在应该在洛阳,应该提着沙梦州的人头回来向师父请罪。而不是抄着手,在村里头乐悠悠地整天闲逛。
要怎样呢?按照孝道,他应该早就护送师父,去一个安全的所在,从此之后,侍奉膝下,再不离开——安全的地方总是有的,譬如三个月前,沈家兄妹动身离开的时候就力劝铁敖跟他们一起回沽义山庄,颐养天年。
铁敖一口就拒绝了,说是自有打算,这老爷子,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打算什么。
该走了,他劝了师父很多次了,这小小山村,根本就无法防守。一家子里头全是老幼妇孺——一个武功废了的老爷子,一个还乐滋滋劝儿子念书的农妇,两个黄毛小丫头,只有一个风雪原能搭一把手,偏偏人家少侠满心江湖梦,没头没脑还不听劝,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娘亲妹子都在家里头,走出村子十里地就胆敢扬名立万。
可他能怎么样呢?揍他一顿?这种小子软硬不吃,打也没有用,而且师父天天说夜夜讲,年纪大了,少冲动,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苏旷的心情糟透了,高高兴兴出门去,垂头丧气回家来。
小院是新修的,老毛竹的架子上刚搭的葡萄藤,斜挑出来的竹竿子上挂满了湿答答的衣裳。两个小丫头坐在小凳子上剥风干栗子,二毛剥得细致,细碎白牙在栗子脐上一咬,皮是皮肉是肉,剥好的栗子整整齐齐的,风筝却总是囫囵一咬,吐出来的满是渣子。
两个丫头穿着一模一样的黄花袄子,像两只小绒鸡,头对头的叽叽喳喳。
一看见苏旷,她们一起扔开栗子,跑了过来。
“小毛小毛!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大师兄!娘出门了,走之前叫我跟你说,让你把厨房里的排骨剁一剁。”
风筝认了阿秀婶子做干娘,在这个家里谁的话都不听,只把娘的命令当做金科玉律。见苏旷没搭理她,用力去推苏旷的腰:“去呀快去呀!娘说了,叫你回来就剁的——今天是二师兄生日,他最喜欢吃红烧排骨了。”
不提“二师兄”也罢,一提二师兄,苏旷气不打一处来。
“谁爱吃谁自己做去,我没兴趣伺候。”苏旷推开风筝的手,径直往屋里走。
风筝扯着他衣裳不让他走:“哎呀!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师兄最笨了,炒个鸡蛋都不会。”
“不会自己学去。”苏旷第二次推开风筝的手,他心思很乱,想找个地方坐一坐静一静。
风筝恼了,死死拽住他衣裳:“讨厌!大师兄你给我站住!”
“放开”,苏旷一手拂开她,他不经意间手上就带了点力道,风筝一个踉跄,后退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被跟着进门的风雪原抱个正着,他怒了:“姓苏的,你有火冲我发,拿小毛撒什么气?”
“就是的!”风筝连连点头,“有火冲他发,拿我撒什么气。”
苏旷现在瞥了风雪原一眼:“冲你发?我怕你担待不起。”
风雪原狠狠一握剑柄:“好说,我带着剑呢。”
苏旷有点尴尬,怎么了这是?总不能真打吧,哪像什么话,这么大人,欺负完妹妹欺负弟弟,师父知道了还不得骂死他?
可风雪原看上去精神抖擞跃跃欲试,一点说气话的样子也没有。他双脚一分,拍了拍风筝的脑袋,“小毛乖,回屋去。”
一旁的二毛彻底傻了,看看这个哥哥,又看看那个哥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风筝却“嗷”的一声叫起来,激动万分地跑回去搬小板凳,一手一个,还冲着二毛喊:“二毛,快去拿瓜子来!打架了打架了打架了!”
苏旷额头直冒汗,这孩子什么爱好啊?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过呢?俩哥哥要打架,也不知道拉一拉,也不知道劝一劝,激动得团团转,跟过年似的。
铁老爷子屋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不知是贪睡,还是在静听。
苏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行了,我怕了你了。你娘这就回来了,少侠你行行好,把您那宝剑藏起来……快点。”
风雪原哪儿听劝?手握剑柄,回肘,剑鞘顺力斜飞而出,剑尖已经直刺苏旷左颈。
这一剑来得极快,苏旷侧头,剑锋擦着鼻翼滑了过去,冷飕飕的,他甚至嗅到了一丝生铁的腥气。
这小东西,下手真狠,两人只有一步之隔,他上来就下杀手,稍有闪失,他刚才就不明不白送了一条命。
苏旷的脸彻底沉下来了:“风雪原,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风雪原嘲笑,“试试你的真章,看你是不是浪得虚名——喂,苏大侠,当心啦。”
他手一抖,剑锋疾风骤雨般递了出去。
苏旷连退三步,风雪原已经连出十三剑,剑剑不离心口喉头。
他这么一出手,苏旷反而怒气全消——风雪原不是不留力,他是根本还没学会留力,他是借刀堂杀手出身,从学武第一天起,就只练过杀人的功夫。
以往总听师父夸他“天赋奇佳”,现在看来,果不其然,这孩子确实是璞玉浑金,只凭着悟性就能把不入流的剑术练到这个地步,真难怪师父对他大起偏爱之心。
只是,他招招用尽十二分力气,非但不给别人留后路,也没给自己留后路。苏旷对自己的武功并没有那么自信——不还手,他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一旦还手,多多少少总要伤了风雪原。
一个犹豫,他的背脊已经抵住支着葡萄藤的竹架,剑尖如影随形,追心而至。
苏旷右腿一勾竹架,半个身子贴着毛竹向地面折了下去。
风雪原一剑刺进老竹里,波的一声轻响,一道裂纹自上而下,齐齐劈开老竹。
风雪原正要拔剑,苏旷勾着的右腿一弯一压,弹身而起,右手搭着竹头向下一扯,他用的纯是巧劲,那根老竹被弯成一张巨弓,分开的竹篾左右互拧,将风雪原的剑绞在中间——六两四的宝剑果然不禁打,平平一绞,当腰而断。
只是风雪原眼睛都不眨一下,反手握着剑柄,以断剑为匕首,直刺苏旷小腹。
电光石火之间,苏旷松脚,大竹弯弓反弹而起,他借力一跃,凌空翻到竹架之上,足尖一点,大竹竹根碾进土里入土,摇摇欲坠的葡萄藤架又重新稳稳平架起来。
“好身手。”苏旷夸赞。
“你也不赖。”风雪原也点点头。
“可以停手了么?”苏旷说,“我还要剁排骨。”
“赢了我再说。”风雪原抬头看他,目光狡黠,却又带着一丝炽烈。
苏旷微笑了,这孩子一点都不笨,他一直知道两人武功高下的。风雪原一直在激怒他,不管不顾地要看他出手,这小子说话做事没头没脑,可握着剑的时候,静得就像已经握了一辈子。
“我们不能打下去了,再打下去,院子就毁了。”苏旷说,“换个时间,挑个地方,我陪你尽兴,如何?”
“不成!”风雪原斩钉截铁,“不用你管,这是我家的院子!”
“这是我搭的院子!”苏旷也寸步不让。
“都弄错了吧,这是我付的银子……”门吱呀一声开了,铁敖背着双手,慢慢走了出来。
他一领灰色长衫,青鞋布袜,花白的头发已经稀疏不少,松松挽了个发髻,双眼四周满是风霜留下的痕迹,深深的皱纹里藏着深深的笑。
苏旷连忙跃下:“师父。”
风雪原反手把断剑藏在背后,也连忙过去,笑得满脸阳光:“给师父请安!”
“嘿嘿”,铁敖漫步向前,弟子二人亦步亦趋,铁敖随意问:“哥儿俩玩什么呢?”
风雪原在他背后大声说:“启禀师父!弟子在向大师兄请教武艺。”
苏旷皮笑肉不笑地歪歪嘴,那意思是——真好意思说啊你。
“哦”,铁敖看看架子,“那结果如何呢?”
风雪原还是很大声:“启禀师父!大师兄名满天下,随意点拨,已经足够弟子领悟半生。弟子愚鲁,苦思冥想,尚不明白大师兄断剑之意。”
苏旷握着拳头,轻轻一扬。意思是你差不多就行了,别真逼我揍你。
风雪原噗通跪倒:“师兄息怒!”
铁敖转过身:“旷儿,你做什么了?”
:“我……”苏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启禀师父”,风雪原跪在地上,低头,依旧大声:“大师兄握拳,想必是要教训我。”
“旷儿!”铁敖脸色一沉,“我教过你多少次?师弟年幼,你要懂得谦让,宽厚以待,好好说话,以德服人。”
苏旷垂手肃立:“是……”
“好一幅不情不愿的嘴脸!”铁敖在他脸上一扫:“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么?”
苏旷忙跪倒:“这……我……不是……”
他忍不住又握了握拳头,心里哀嚎,我跟着小子好好说话什么下场,师父您是没瞧见啊!
“都起来吧”,铁敖缓缓摇头,叹了口长气,“唉,旷儿啊,你是年纪越大,越活回去了。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用刀才行。”
苏旷猛抬头:“师父?”
“愣着干什么?找把趁手的家伙,做师兄的,过招要有过招的样子。”铁敖嘿嘿笑了两声,回头极慈祥地招呼:“二毛乖,给师父搬把椅子过来……小毛,再抓把瓜子。””
第二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院墙角,青砖上青苔丛丛,苔花点点,闲置的一把柴刀已经锈得不知往昔锋锐为何物。
苏旷提了桶水,浇了浇柴刀,湿漉漉地握在手上,振腕一抖:“便是它了。”
风雪原提着断剑,早已严阵以待。
他的一双眼睛,不离苏旷手足,苏旷每走一步,他手腕就微微调动一分,待苏旷走到面前,他周身气劲,已敛于三尺之内,一触即发。
“且慢”,铁敖一声招呼,摇摇手,走到葡萄藤下,抬手扯动一条搭架子的竹篾,那竹篾足足有一丈长,绑得又结实,铁敖拉拽几次,带得藤条露落如雨。
铁敖一阵喘息,转手递给风雪原:“福宝,用这个。”
这想当年号令九城的第一名捕,终于是老了。
风雪原不敢再托大,扯下一条衣襟,细细包裹起竹篾一端,平臂斜斜提起:“师兄,请。”
苏旷一言不发,斜步上前,单足在竹篾上一踏,反手一刀敲向风雪原虎口。他一脚踩得又死,一手斩得又快,风雪原单手一抽,竹篾还没抽出来,刀背已经敲在手上,肿起老大一条红痕。
苏旷后退一步:“再来。”
风雪原这回学聪明了,抽身退步,反手一挥,嵌在地上的竹篾掀起一片薄薄泥雾,竹篾拧风,向着苏旷当胸而来。苏旷不避不让,一步前冲,侧身单刀竖劈,他那一刀走得极快,柴刀上铁锈沿着破竹的路子一路飞舞,欺身就到了风雪原面前,刀锋在他手指前急顿,翻刀第二次敲在他手背上。
苏旷点点头:“再来。”
风雪原急了,他一没练过软兵刃,二没练过长兵刃,竹篾又细又软,毫不受力,积在胸口的一股锐气激荡反复,偏就是手上带不出来。师兄的武功本来就比自己高,再占了兵刃上的便宜,哪里还有还手之地?
他望着苏旷:“师兄,我练剑。”
“我知道”,苏旷足尖又在竹篾上一点,竹篾如灵蛇弹起,风雪原手里一震,苏旷一轮刀光已到身前。他一路刀走得四平八稳,前后左右,逼着风雪原步步后退,直退到院墙,苏旷也已经贴到他面前,左肘在他背后一撞,撞得风雪原跌跌撞撞三五步冲到小院中间。苏旷一抖手:“剑为百兵之君,刃虽三尺,格局千里,师弟,你眼里只有我,谈什么过手切磋?你小心了!”
风雪原眉头一皱,蹬蹬蹬连退三步,手里一丈青竹,挥起一片鞭影,正挡在苏旷紧逼路前。苏旷手里一柄柴刀越走越快,刀刀点在竹篾将起未起之处,力道将发未发之时,风雪原退、转,腾,跃,不求破敌,只将三尺方圆牢牢护在身边。十几招下来,他第二次背脊快要碰在院墙上,这一回他身形一转,已经从苏旷左翼滑了过去,还有余暇侧身问道:“师兄,何谓格局?”
“目有余地,就是格局。”风雪原退得快,苏旷跟得更快,他凌空已至,单刀斜挑竹篾,居中连绕三绕,吐气开声,回手一带,竹篾闪电般绷直,带着风雪原腕肘肩腰向前一冲,苏旷第三次刀背敲在他手上,“还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