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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杀手对沙梦州点了点头,沙梦州对楚随波也很赞许:“楚大人好重的手。”
“楚某已是手下留情了,单等着看一场好戏。”楚随波四下一望:“那两个呢?”
沙梦州端坐不动:“诶,江湖有规矩,长幼有序,总要一个一个来。”
“好。”楚随波信步就要走过去。
十名杀手,十柄剑,齐齐出鞘,两柄封着苏旷咽喉,八柄倒对着楚随波胸膛。
“这……”楚随波面有不悦:“沙当家的信不过我?”
沙梦州尴尬地笑笑,指了指茶炊:“老沙惧内,实在是夫人有命,不敢不从哪。”
“也好。”楚随波又信步而返,他单手提起小锡壶,将沸水缓缓注入茶具中,斟出一杯来,凑到鼻尖嗅嗅:“好茶,好茶,只是搁了醉颜酡在里头,多少压了些清气……沙当家的,醉颜酡入口之后,功力全失,解药稍有短差,楚某便要肝肠寸断而死。如此待客之道,不嫌太过了么?”
他一抬手,将茶水倒在船板上。
沙梦州脸上笑容不见了,一字字道:“楚大人,这杯茶你若不喝,就请下船吧,我自会命人送你到岸,到时候老铁头面前,我手下人若有什么信口开河,还请你多多担待。”
楚随波又提起锡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沙当家的,第一过,那是洗茶。”
他的动作依然轻柔而优雅,茶水又一次斟满了茶盅,楚随波拈起来,青瓷茶盏在修长的手指间微微滚动,似乎轻如拈花,又似乎重于千钧。他举杯,又闻了闻:“好茶。”
沙梦州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手:“楚大人,茶要凉了。”
楚随波鼻翼已经有了细汗:“沙当家的,那两个人可在船中?”
沙梦州眼里头有精光一动:“正在船中,楚大人喝下这杯茶,就能见到他们了。”
楚随波一寸一寸抬起茶盏,慢慢递到了嘴边。
苏旷一直闭着眼睛,此时忽然睁开一条缝,脸上歪起丝嘲笑:“笨猪。”
沙梦州和楚随波互相看看,彼此探询,不知道他在骂谁。
苏旷左腕在舱壁上用力一敲,左手和一片碎瓷一起落下,七八只黑翅血目碟一起飞出,舱中杀手一惊之际,他左腿蹬在左边人膝盖上,右腿直上弹踢,正中右边人额头,忍无可忍地叫:“还不动手!”
乱剑一起向他招呼,楚随波手里茶杯直砸向一个人脸,拎起一壶开水向人群中泼去,飞身点地抢到苏旷身边,袖中短剑跃入掌心,在他右臂锁链上一挑——锁链没开,后颈剑到,楚随波转身迎剑,将那人连胳膊带剑抱在手里,短剑狠狠刺入他的小腹。
苏旷大怒:“不是到这边动手!”
他双臂较力一挣,那铁架像是焊在舱板上,带得偌大一条船都跟着轻轻一摇,却未动分毫。楚随波又要替他挡剑,又想拨开锁链,手忙脚乱,几次未见成功。
苏旷弹腿正在斜踢,两人对彼此路数都不熟悉,楚随波慌乱中后退一步,撞在他膝盖上,两柄剑各自向着两人前心刺过来,楚随波向后一跃,后背撞入刺杀苏旷那人怀中,短剑格着面前人的长剑,拼力向前一递——他的剑本来就短,人又在后跃,只化去了那柄剑的准头,还是一剑刺穿了他的左肩,钉在舱壁上,隐隐有金铁交鸣之声。
这艘船的船板,赫然是生铁一块。
“碍手碍脚,滚开!”楚随波挡在前面,苏旷一双腿根本无法动弹。
“多嘴多舌,住口!”楚随波一咬牙拔去左肩长剑,鲜血立时如注。
那几只黑翅蝶乱飞一阵,两只分别停在两个杀手肩膀上,苏旷喝一声:“随波!蝶引!”
几个杀手大惊失色,一起挥剑去斩蝴蝶——楚随波得了空,忙又回头挑那锁头。
沙梦州阔刀在手,一刀将一只蝴蝶斩成两片,捏起来看——蝴蝶的口器已经被拔掉,只是扰人心神的幌子,哪儿有什么蝶引。
他一刀带着呼啸风声,向楚随波后背直劈下来。
锁头已经挑开,锁链还缠在臂上,苏旷来不及呼喝,一脚踹在楚随波胸口,将他踢到一边,沙梦州那一刀已经在面前三尺处,苏旷一张嘴,满腹湖水挟着内力如注喷出,当中是一颗银光闪烁的鲛珠丸,在沙梦州刀锋上一碰一滑,洒开了一道绚烂刀网。
他喝了一肚子水,冒死潜入这里,为的就是这致命一击。
只是他左腿向右踢,身体自然而然被反弹之力向左推了推,那张刀网一掠而过,扫过了沙梦州的半张右脸,整个肩头,连同半条右臂,在波斯毯上洒上一层血肉的雾。
那柄阔刀掉了下来。
苏旷弹腿踢起刀柄,右臂连挣几挣,挣出铁链,正接在手里,反手一刀,向左臂锁头硬砍了下去,口中叫:“快啊!”
楚随波忙跳起来,趁着沙梦州还在剧痛之中就扑了过去,手中短剑挥掷而出,沙梦州转身就跑,那柄短剑沿着他的右肋擦过。
小艇才有多大?沙梦州两步已经到了船头,惊痛之中一扯船帘拉索,人已经鱼跃入水。
楚随波反手撩起船帘,欲待追杀出去——一面铁栅栏轰隆隆在他面前落下,外头无数短剑飞石一起扔了进来。
“糟了!”楚随波一边提起桌子,扔到船头挡箭,一边翻身一滚,躲开身后杀手追刺“这里好像全是铁!”
“什么叫好像?”苏旷一脚把地上一柄剑踢给他,手里一路使刀,嘴里一路骂:“叫你喝你就喝?你不知道那是试探?你直接把壶给砸了他能把你怎么样?几个下人拿几把家伙吓唬你你就回去了?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救人的?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救我师弟的?上来都上来了,一句接一句露怯!”
“少废话,我自有我的决断。”楚随波左肩重伤,行动不便,可嘴里头一句也不服软,“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联手的规矩你明不明白?你看破了,那就该给我个信号,我就站在沙梦州身边,你又动弹不得,抢着动什么手?”
“我当然给你信号了,我都说了,笨猪,你杵着不动,难道我要等沙梦州来剥我的皮?”
“苏旷!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笨猪是信号?”
“嗤!算了算了,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楚随波解决了最后一个杀手。他低头一看,脸色惨白——地毯已经血污一片,满地尸骸,船身微微摇晃,一滩黑腻腻的油水正从船头汩汩淌进来,他脸色一变,反手熄灭了那盏美人灯。
只是人家既然知道浇油就知道放火,这艘船烧起来也就是须臾之间的事。小艇舱壁和舱板都是铁板一块,铁栅栏粗如儿臂,他们除了等死,只有自杀。
楚随波心冷半截,弯腰从鞋底抽出一枚小指粗细的令箭,抬手,射上天空。
苏旷也明白:“多久能赶到?”
楚随波看着他:“最快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够他们把十八层地狱走一遍了。
外头那艘船上,人影浮动,不断有人匆忙奔跑,将装着火油的坛子砸上船头。
楚随波颓然坐倒,倚着壁板:“苏旷,咱们这恩仇,泯也得泯,不泯也得泯了。咱们算了吧,我想过杀你,你好像也想过杀我,我救过你,你也算救过我吧,到这个时候,咱们就扯平好了。”
苏旷叉着腰,一路把遮挡的尸体、饰物、杂具全都踢开,似乎在发泄怒火,“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
楚随波kan着火油浸透了地毯,浸满了整个舱板:“坐下歇歇吧,免得入拔舌地狱。心如死灰的时候,只有你还记得刻薄人。”
苏旷回头,眉毛一扬:“请赐教,心如死灰是什么东西?”
楚随波嗤了一声。
“走得动就给我起来!”苏旷弯腰,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果然有内桨!”
“难道你还想把船划走?”
“没闲工夫搭理你,现在起你听我的,明白没有?”苏旷弯下腰,“过来,帮我拆了它!”
苏旷匆匆从地上搜罗几把刀剑,握在手里,闪到船头,一抖手将乱刀剑天女散花样掷了出去,匆忙间伸头看了一眼,目光顺着隔壁船只的船头向下滑了滑。他这一挑衅,外头刀剑箭矢如雨而入,他连忙又闪回来,贴着舱壁摸到楚随波身边:“好了没有?”
这种牛皮快艇全是艨艟斗舰的制式,外层有排桨,船头有摇橹,两柄长内桨压在水底,是为了水师作战之时微调方位用的。楚随波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还是飞快地拆去摇柄,露出连在摇柄上的内桨来——内桨大约碗口粗细,摇柄在二尺方圆,桨口离水线只有半尺的样子。
“砸开!”两人握着刀柄一痛狠砸,木桨退出桨眼,漂在湖面上,露出一个裹着牛皮的碗口大小的空洞,清出牛皮,软木,船木……那桨口被扩到面盆大小。
他们头顶上有脚步快步经过,还有火油浇下的哗啦啦声。艇身被几个人的重量压得微微一沉,口已经贴在水面上。
“来得正好!随波,你……没什么大用,跳一跳吧。”苏旷手上不停,扯着地毯一拽,将矮几,小柜,尸体,一应杂物一起扯到左边。舱板已经油腻腻之极,舱内可以活动的重物一起向左边滑,小艇向左一倾,就有个人噗通落进水里。
湖水从桨眼里直灌进来,咕嘟咕嘟的,声势还挺浩大,可艇大洞小,离弄沉这艘船还有很长一段时候。
楚随波不解:“就算弄沉了,也不过是死在水里而已——能有多大区别?”
“总要试试才知道。”苏旷指指船头:“沙梦州这么重的伤,不会放过我们,你去羞辱他几句,记住淡定点。”
楚随波真不知道这时候能羞辱别人什么,留神想了想:“沙当家的,我神捕营中人转眼即到,岸上那票借刀堂余孽,恐怕已经死光了。此时此地,你做何感想?”
苏旷低声鼓励:“继续。”
楚随波咳嗽一声,擦擦汗,尽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云淡风清:“小苏,你我携手黄泉,也少了几分寂寞。呵呵,想我世叔明日便要同我娘携手归隐,青山绿水好不逍遥,沙梦州,你能耐他何?”
苏旷低声:“不够劲,狠点。”
箭头火光就在一丈之外,他们浑身是油,满鼻子都是油腥味,楚随波也扛不住了,回身贴在舱壁上,“根本就没有动静——我做不来这种白痴的事。”
“我要你何用?”苏旷擦擦汗,和楚随波换了位置,高声朗笑:“沙梦州,你回家去,你老婆还认得你么?听说沙夫人青春年少冒昧无双,啧啧,这余生恐怕不会虚度啊,你倒是算算,脑袋顶上有几顶帽子?”
一个沉沉声音:“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我要看看你能笑到几时。”
苏旷腿也抖,手也抖,只有声音不抖,他冲楚随波比比手指,“我数一二三,咱们笑给他听,大声点,淡定点。一,二,三……哈,哈,哈,哈哈哈。”
楚随波淡定得泪流满面,他发誓下辈子见到这个人,只动手绝不动口。
那沉沉声音道:“你有什么可笑?”
苏旷大笑:“我笑你不当家不知道油钱!沙梦州,你真是蠢到家了,大费这么些周章,少爷也就是一抹脖子的事儿,你还真以为能烧到我?”
楚随波急道:“小苏,你别激他,福宝和风筝还在他手里。”
“我就是给他提个醒。”苏旷摇摇手,还是大笑:“你有种倒是放箭啊?少爷等你哪!”
楚随波侧耳谛听:“没什么动静。”
“没动静就是有动作。”苏旷看着水一直往上涨,已经没过小腿,他也无事可做了,蹲下来,侧头望着楚随波:“我师父要去的那个地方,好么?”
“好。有青山绿水,温泉白石,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去处。我娘喜欢那儿,我猜,鉄世叔也喜欢那儿,我建了一处小筑,上面特意镌着世叔年轻时提在你们房里的一副对子——随处得风常潇洒,忽然见雪便棱铮。小苏,世叔如果没进神捕营,应该是和你差不多的人。”楚随波闭上眼,似乎看到了那么一处世外桃源,声音也轻柔了些:“本来……我不打算让你涉足半步的。”
苏旷似乎也想起了小时候在楚家那段时光,寄人篱下还能无忧无虑,说起来也是人生很幸运的一段经历:“那如今呢?我还能去么?”
“一年去个三五日,我马马虎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楚随波有些许无奈:“拦着也没用,就算不让你见他,也挡不住他想你。”
对面船头又有了动静,居然似乎听到了福宝的挣扎声。苏旷一挑眉,跳起来,淌着水,在黑油摸索着,把几样左侧那几样重物拖到地毯上,用铁钩钩牢,甩手把鲛珠丸捞出来扔给楚随波,“收好,过会儿咱们没手用。”
楚随波还想问,已经听到一声痛极的哼叫,福宝在咬牙切齿:“你就算活剐了我,我也不会去的!”
楚随波死盯着苏旷,苏旷咬着牙,的脊背靠在舱板上抖,似乎在安慰自己:“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只是受点伤,只是受点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