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只觉得一脸的血齐齐褪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四肢发冷,胸口一股热气往眼里涌,若不是周围全是人,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他已经无话可说。
铁敖依旧怔怔地望着火,不悲不喜,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天见可怜,我掘出那个孩儿,打开小木匣一看,他竟然还未死,只是气如游丝,一条命只在呼吸之间。我只能以内力替他续命,那时候真是心乱如麻,那孩儿根本禁不住车马颠簸,除非扔了他,我再也有其他办法赶赴京城。想我多年来铁石心肠,一个小小婴孩本来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那孩儿自打睁眼就怎么也不哭,看着我一直笑,一直笑,我几次三番想把他摔在地上拔腿就走,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我仰天长叹,心道或许与晚蝶真是缘分已尽,她嫁进楚家,或许……或许就比跟着我好。”
铁敖鼻音已经有些重了,他重重嘿笑一声:“呵,我实在是想得蠢了。晚蝶嫁进楚家,日子又岂会好过?楚兄他……他后来知道晚蝶有过一个孩儿,总之是暴怒非常,只是晚蝶守口如瓶,抵死也不肯说出我的名字。楚兄那时对晚蝶实在动情,也不忍逐她出门,后来便有了随波。我、我打听到此事,当晚就抱着你痛哭一场。旷儿,你师父却是个无耻之人,按理说,我本来不该再打扰她们母子,可楚兄邀我去他家的时候,还是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下来,楚兄那时候对晚蝶情分已淡,竟然也不疑有他,见我喜欢随波得紧,还高兴得很……后来,我几次要晚蝶跟我走,她说放不下随波,我就让她带着随波一起走,她又不肯让随波离开生身父亲。旷儿,你那时候没头没脑,只顾着在外头疯玩,反倒是随波粘我些,早晚总缠在我身边。我就跟晚蝶说啊,都等了这么些年,也不争一时,索性就等随波长大些,能自立门户了,我再悄悄带她出来,可没想到,还没等到随波长大,就……”
苏旷一头叩了下去:“师父!”
铁敖摸了摸他的头发,扶他抬起头来,微笑:“旷儿,普天之下,不少人都知道,苏旷是我铁敖的大弟子,当年把你带到人间,师父从没有后悔过。我今日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明白,礼法纲常我从未放在心上,你看得顺眼也好,看不顺眼也好,这一回我非娶晚蝶不可——”
苏旷急得想哭:“师父!你误会了!我对师娘从未有半分不敬,我只是瞧……那人不舒服罢了。”
铁敖的手指敲着他的肩膀,呵呵一笑:“你事事都要求个分明,可这家里头的事,哪儿有分明的?我与晚蝶分不开了,晚蝶与随波更分不开了,为师此后余生,是定要与他们在一起——你不要着急,旷儿,为师的是个糟老头子,闯不动江湖,即便闯得动,江湖规矩也容不得我,你不能总带着师父一起走,懂吗?”
苏旷心里明白,也感激,可一直在摇头:“我听不懂,也不乐意。”

“你这孩子,装糊涂的功夫可比随波差远了。”铁敖笑得有泪纵横:“起来!随波,倒酒。”
苏旷千言万语一起上涌,涌到嘴边却是无话可说,只又一个头叩了下去。
楚随波斟满了两杯酒,手里头却变不出第三个空杯子,铁敖接过酒坛,沉甸甸的压得他双手一坠。
苏旷端起酒杯,拇指暗指自己,尾指指向萧老板,食指向地面点一点。
楚随波却左手护着杯子,右手拇指坚定地指了指自己:“请。”
再怎么精妙的手势暗语也总是难以达意,苏旷比划不出来了,只好开口以示不屑:“呸!”
他们俩那极轻微的几下动作没人看见,只有铁敖看在眼里,铁敖捧着酒坛子:“来,随波,旷儿,陪我干了。江湖诸事,老夫插不了手,借刀堂那位木兄说得不错,你们若能联手,必可奏功。”
铁敖很多年没有这样喝过酒了,一坛子酒灌下去,醉眼就有些乜斜,他一脚踢散了火堆里的木柴,焦枯的木炭燃到白头,纸片样的灰烬带着火星飞舞,落在新柴上,滋滋欲燃。
他抖手砸了坛子,粗瓷片四下飞溅:“痛!快!”
苏旷也一饮而尽,掷杯而起,看了眼楚随波,又看了眼木夺席:“楚兄,木兄,还请移步。”
三人向着门外走去。萧老板一直在抱臂旁观,直到此时,才走到铁敖面前:“铁老前辈醉了,我扶你休息。”
铁敖扶了他手,呵呵笑:“笑纳楼名下无虚……萧老板,老朽无用,江湖诸事,还要拱手托付。”

天晴了,夜空中繁星点点,草木清新之气里混杂着蝴蝶翅膀被烧焦的臭气,还有那么些不太好闻的气味。
“能和你搭上句话,真不容易。”木夺席四下看看:“怎么也不问我一声,就出来了?”
“里头人多眼杂,我猜木兄总有些私密话要说的。”苏旷举火四下一照:“这附近龌龊,我们走远些?”
“正合我意。”木夺席与苏旷并肩而行,楚随波随后。木夺席随口问:“二位有什么打算?”
苏旷问得直接:“我师弟的鲛珠丸落在湖畔,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木兄捡去了,不知是否方便赐还?”
“好小家子气!”木夺席摸出鲛珠丸,呵呵一笑就递了过去:“这劳什子我也不会用,留它何用?”
苏旷左手接过:“留在木兄身边,多少是个隐患。”
木夺席笑容冷在嘴角:“苏兄,何以用左手?”
苏旷望着他,星光映在眼里,有些寒意:“提防有诈。”
木夺席哈哈一笑:“你小人之心。”
苏旷也微微一笑:“你也不是君子之腹。”
木夺席信步而行:“这么说来,你诓我出来,是要动手了?”
苏旷无奈:“木兄信口开河,叫我如何按捺?”
他们走得已经离祠堂越来越远,周身都是杀气密布,木夺席扶剑:“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我还自以为说得不错呢。”
苏旷摇摇头:“诸位若真是对沙梦州早已心怀不满,沙梦州又不是猪,怎么会派诸位出来?沙梦州既然提防芸娘,又提防木兄,怎么会不安排其他人伺机动手?诸位既然彼此猜忌,又怎么会一活动心思,就有胆齐齐反出借刀堂?若真是一时义气反出借刀堂,又怎么会心心念念称霸江湖四个字?木兄,你这谎话破绽连着破绽,我只是不明白,我当时命在垂危,你只要坐视不管就大可以复命邀功,何必费这么大周章,我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木夺席望天一笑:“苏兄当时若是死了,人头就不在我手里,邀功从何谈起?”
苏旷失笑:“总不至于只为了这个。”
“苏兄过谦了。”木夺席看了看手里的剑:“苏兄的人头,在借刀堂可是天字第一号的价钱。若是再加上蝶引的分量,那就真是奇功一件。更何况那些府兵办事不牢,就这么杀了苏兄,日后被笑纳楼那些人七嘴八舌传扬出去,借刀堂怎么好在江湖立足?三样加起来,也够木某人搏一搏性命了。”
苏旷奇怪地摇了摇头:“木夺席,我真是不懂,你是以为凭你一把剑真能杀得了我,还是以为我出来是为了把人头送给你?”
木夺席望了望星空:“苏旷,我也不懂,你这样的蠢货,一颗头凭什么值那个价钱。”
楚随波轻轻一掌,无声无息地贴在苏旷后腰上,苏旷来不及多说一个字,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楚随波望着天外:“沙当家的已经到了么?”
木夺席一伸手:“楚大人,请。”

第十五章 谁识百尺水下心

离岸十里处,七艘水师牛皮快艇一字排开,状如巨龟,艇尾轻轻摇动,似乎系着月光。
木夺席摇着小艄板,船到湖中,水雾升腾,蝴蝶已经飞不过来。
楚随波负手而立,长发微微飘舞,身形清峻,一如雪里银松,月中桂树。
“楚大人,我兄弟可还都在祠堂里,若是迷香下得不够,恐怕就……”
“放心。”
“楚大人深藏不露,定力实在非常人能及。”
“过奖。”
“此番结盟之后,楚大人必定扬威京城,神捕营与借刀堂携手,从此恐怕天下无敌。”
“多嘴。”
木夺席摇桨的手一顿,脸上立刻就很难看,他在借刀堂中也是数得着的人物,即便沙梦州也没有这样轻蔑地呵斥过。只是楚随波实在是沙梦州kan得极重的人,他虽然不服,却也不敢太放肆。
他kan了kan躺在艄板上的苏旷——艄板又窄又小,苏旷半个头颅浸在湖水里,额头亮闪闪的一片,湖水时不时浸入口鼻,想要咳嗽,却又动弹不得,只胸口憋得微微颤抖。
他并没有完全说谎,铁敖和苏旷并肩站在湖畔的时候,他是有过一时心动的,如果和这样的人交个朋友,应该会很快乐,也会很放心……可惜,朋友不能当饭吃,经常倒霉的朋友更不能。
只能可惜了……铁敖是不该放手的,江湖险恶,放手就是自求死路,旁人救不了他。
“到了?”
“到了。”
艄板撞上快艇,木夺席一只脚迈上艇舷,低声道:“当家的,楚大人到了。”
“喔?是么,快请。”一个黑影显在船中,宽袍大袖,猎猎当风。
“楚大人请。”木夺席弯腰去搬动苏旷的身子。
“木兄,辛苦了。”楚随波一步跨过苏旷身体,随手一挥,袖中银光一闪,木夺席胸口绽出一片血花。
他失去平衡,在艄板上晃了晃,最后看见的,使楚随波轻轻伸手,拿走了他腰间的鲛珠丸。
砰的一声响,木夺席的尸体沉入湖水之中。
楚随波向沙梦州点点头:“沙当家的,得罪了,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我猜,你也不想他活着。”
沙梦州先是惊愕,转眼之间,呵呵大笑:“楚大人当真决断!请——”

快艇吃水颇深,外头看上去其貌不扬,内里地方却宽敞,当中一张波斯毛毯上,已经摆了一张琉璃小桌,点着一盏美人灯,茶炊之上水汽氤氲,两个垂髫小婢捧上四碟精致茶点来。
沙梦州一张国字脸上浓眉入鬓,他一指锦垫:“我知道楚大人好茶,特地差人备了些,老沙是个粗人,茶好不好,还要楚大人品品才知道。”
楚随波跪坐在锦垫上,拈起茶盏,在灯下转了转:“沙当家的太客气了,奉华堂的青瓷拿来品茶,多少是有些暴殄天物了……容楚某猜一猜,这恐怕是,沙夫人的意思吧?”
沙梦州哈哈大笑:“楚大人好眼力,好心思。”
楚随波抬头看看小婢:“沙当家的,法不传六耳。”
沙梦州一挥手,两粒铁菩提从指缝间飞出,双双钉入小婢喉头,那两个少女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双双倒在毯上。
“沙当家的果然是同道中人。”楚随波赞赏地点点头:“苏旷我带来了,怎么处置,那是沙当家的分内事。铁敖归我,这个……你不许抢。”
“铁敖在楚大人手里,我放心得很。”沙梦州也点头:“鲛珠丸依约奉送楚大人,蝶引呢?”
“蝶引在小丫头颈子上,天亮之后,我自然会连人带心法交到当家的手上。”楚随波脸上露出两个小小酒窝:“除了苏旷,恐怕是去了当家的一桩心病吧。”
沙梦州指着楚随波笑道:“何止是除了老夫的心病?第一个除去的,是楚大人你的心病吧?铁老儿若要报仇,只能将平生所知尽数交付楚大人,统领神捕营那是指日可期。将来京城行走,还要楚大人多多照顾。”
“彼此彼此。”楚随波眼里有光一动:“铁敖那两个徒儿逃进湖中,沙当家的瓮中捉鳖,总不至于让他们跑了吧?”
“自然不会。”沙梦州指了指茶炊:“楚大人,我老沙是个粗人,有话就直说了,茶里有毒,解药一半在我手里,另一半在我夫人手上,烦劳你喝下去。你亲手将苏旷师兄弟杀了,我双手奉送半粒解药,等村里众人全数杀灭,夫人会快马加鞭送上另半粒解药。嘿嘿,你不要见怪,我早就说过,楚大人深谋远虑,绝不会有差错,可女人事儿多,她不信哪,非要我多这么一道子不可——不过楚大人只管放心,今后借刀堂处处仰仗楚大人,攀结还来不及,不会存半点加害之心的。”

楚随波抚掌大笑:“沙当家的言之有理,我若信不过当家的,也就不敢孤身前来了。不过……苏旷我是带来了,那两个小儿现在何处?”
沙梦州注视着他:“楚大人倒比我老沙还要着急。”
“夜长梦多,天明之后再生事端,那可就不好了。”楚随波回视沙梦州:“以楚某的意思,倒不如让他们师兄弟见一面。”
“就依楚大人的意思。”沙梦州拍了拍手:“铁老儿对他那个两个徒弟宝贝得很,我想要剥了他们的人皮,做成玩偶,聊为铁老儿晚年之趣……不知楚大人肯不肯借刀一用?”
“有趣。”楚随波微微一笑:“就依沙当家的。”

脚步声动,十名杀手鱼贯而入,当中两人架着湿淋淋的苏旷,苏旷大约是灌饱了湖水,脘腹被撑得微微隆起,稍一挪动,口鼻中就有清水随着呼吸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