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梦州是什么人你不知道?那是你师弟!”楚随波冲到船头,抓着铁栅栏就要叫,苏旷捂着他的嘴把他扯回来,滚在水里。
福宝又是一声痛极大叫。
水已经半舱,黑油浮在水面上,小艇开始摇晃。
苏旷放开楚随波:“你越出声,他越得意,下手只会更狠。”
楚随波一拳砸在他脸上:“你既然知道,早干什么呢!”

风筝的声音清洌洌飘过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去!”
苏旷大喜:“好样的!”
楚随波和苏旷一起扑到栅栏口——一丈外的船头上,风筝手里举着一把半人高的大弓,弓上搭着一枚火箭,正转头看沙梦州——沙梦州深惧鲛珠丸,并未在二人视线之内现身。
风筝尖尖的下巴抬起来,脸色苍白,那柄弓对她而言太大了,拉起来也很费力,可她的手没有抖,轻声而镇定地问:“师兄,怎么办?”
苏旷指了指船顶,也轻声:“听我说——开弓,向上射,要靠后些,先碰着里舱,来,拉弓,抬高些,乖,手不要抖,放了箭就跳下去,憋着一口气,能不露头就不露头,明白没有?”
风筝点点头,慢慢拉弓,弓弦在小手里发出铮铮的响。
福宝在后面叫:“风筝!不许动!那是师兄!”
苏旷的右手在铁链上绕了一圈,慢慢蓄足力气:“随波,闭气——放!”
火箭擦着舱顶,滑进湖水里,舱顶浸满了油的牛皮上先是燃起一溜蓝色烈火,接着就是熊熊一片。火焰顺着油路,蓬得烧亮了半边天。
苏旷奋力一拽,地毯拉着重物,带着半舱湖水和十二具尸体,一起滑向船头。
火顺着铁栅栏,轰的一声燃满舱内。
苏旷按着楚随波的头,一起浸入水中,泼天的烈火呼啸着滚过额头。

半舱湖水向船头压过来,船头沉到水线之下,湖水滚滚而入,小艇垂死挣扎着一阵摇晃,便不可逆转地下沉。水和火撞在一起,黑油顺着湖面,带着熊熊烈火一路肆烧,小小的火池向天边扩大。
那艘快艇满是生铁一旦下沉,就沉得极快。
苏旷也很快,他飞速将铁链系死在铁栅栏上,握着铁钩,咬着牙,从栅栏中探出右臂,内力贯处,铁钩在水中直窜出去——勾在对面船头下的一根铁链上。

铁钩琅琅当当顺着铁链一路下滑,直到然一顿,勾上了链底的船锚。那艘船本来是船头向下一路直栽的,船头这么一顿,就变成了更重的船尾迅速下沉,水流在狭窄的船舱中间碰撞着,带着杂物,尸体,楚随波还有苏旷。
这快艇下坠之力何止千钧?铁链被拉得笔直,铁环眨眼间就要扯断,铁栅栏的楔口处也被拽得移动了几寸。
只是那股紧绷的巨力蓦然间松了大半,沉船在水里一晃,继续向下——这艘船猝不及防地拉力,硬是把另一艘船的船头也一并扯进了水中。
一艘沉船变成了两艘沉船,彼此勾连着,包铁的重船在水下渐渐头尾互易,船头向着水面。
水已经很深了,深水挤压着胸膛,似乎要把肋骨挤碎。苏旷和楚随波睁不开眼睛,他们在尸体之间缓慢地摸索寻找彼此,凭着直觉尽力向上浮动——楚随波伸手,要抓住铁栅栏,苏旷扯住了他的手——拉力虽然轻了很多,可还是在的,栅栏还在擦着舱板,一点点被扯开。
他们还在向下沉,一路向下沉,死神在湖底等着他们,一旦触底,最后的拉力也将消失。
楚随波左手拉着苏旷,右手一直在摸着楔口,楔口处的铁条总是细些,已经被拉成了弧形。
他那口气还能再稍微撑一会儿,可左肩创口处的血液在以可怕的速度流失,温暖和力量也跟着流失。他拉了拉苏旷的手,在询问——趁着最后一口气,冲一冲吧。
苏旷的手已经僵硬,身体似乎在随波逐流。
他已力尽,不再挣扎。
楚随波明白了。他松开苏旷的手,将他的头发在手上挽了几圈,双手摸索,在栅栏附近的舱壁找到一个罅隙,死死抓紧,双足蹬在栅栏上,用尽所有的腰力,臂力,与内力,一踢。
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可他没法再来一次了。
大串的水泡带着血一起冲出嘴,他脑子和耳鼓轰鸣刺痛,胸口快要被挤爆。
他也已尽力,带着最后一点清醒,任由身体随波沉浮。
砰,船尾触上湖底,船头也缓缓的,带着地狱的威严沉落下来。
楚随波的手颓然向前伸着,摸着栅栏,那是生死之隔。
系在栅栏上的铁链慢慢滑落,砰在他的手上,和湖水一样冰冷。
只是……那铁链在轻轻地动,好像……好像有人扯着铁链在向这边摸。
楚随波心底有一丝狂喜,那人来得很快,他伸着手,上下摇着,很快抓住另一只手,然后带着那只手引向楔口。
那人点点他的手背,放开。
水波一阵涌动,楚随波听不见——但又好像听见了一声铮然开启的声音。
门开了,他把那只手带到苏旷身上,再没有力气动弹,任由身体被水流顶着,上浮,又上浮。
他吐出一口气,又吐出一口,然后湖水灌进了口鼻和胸肺里。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还是活,是浮还是沉,直到一只小小的手抓住了他的腰带。

远处火光一片,看起来美极了,像是巢湖上盛开着一朵巨硕的蓝莲花,五艘黑色的小艇聚在一处,像是花中的莲蓬。
风筝把楚随波扯到舢板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跪在楚随波胸口上,用劲按,湖水从口鼻里溢出来。
“醒过来醒过来!”她急了,在楚随波肚子上踩了一脚。
楚随波哼了哼,继续吐着水,轻轻一咳,接着一阵猛咳。
风筝实在不知道溺水的人要如何救治,就继续又踢又打。
她快要急死了,一个师兄在水里,另一个师兄也在水里,而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她先跳下水,很快就被沉船的漩涡拉着往下拽,水里就像是下饺子一样,都是落水的人,而头顶全是火焰——她看见福宝反剪着双臂,一直在往下坠,坠得快极了,她想要游过去帮他一把,可后面
很快就有杀手向着二师兄的方向一路直潜。
她看见有五个人一起向她游过来,于是她不准备跑了,大不了是被抓到,一定会被抓到的时候她才不会反抗,不然会象师兄一样,多吃很多苦头。
可那五个人里有一个人,左边一撞,右边一撞,一掌贴在别人身上,那人就沉下去。
那个人把她抱出水面,偷偷游到一个小舢板边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就猛地一推舢板,把上面的人都掀了下来,拽着她跳上舢板,一通猛划。
风筝崇拜所有很厉害的人,她问:“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你大师兄的朋友,大家都叫我萧老板。我看见这边有火,出了什么事,你师兄呢?”
风筝指给他看沉船的位置,萧老板二话没说,深吸一口气就钻下去了,他吸得那口气真长,胸膛高高鼓着,鼻子伸着,像一头大笨象。
她坐了一会儿,也准备下去帮点小忙,比如捞上人来接把手什么的——湖底太深,她不爱做力所不能及的事儿。
师兄说的话经常很有道理,比如说,靠近湖边,学学游泳是很有用的;又比如说,行走江湖,能救人的时候就多救救人,喜欢救人的女孩子,别人会喊一声女侠,很受人尊敬的。
于是她救了第一个人。
虽然这个人她不怎么喜欢。
师兄还没回来,可师兄会回来的,因为萧老板说“朋友”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忽然变得很好听很好听。
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遥远的大雪山里,大家都会求菩萨,于是她也低头,指尖碰在嘴唇上,轻轻地念:“菩萨,你要保佑他们都回来,有很多人呢,我一个一个说给你听……你都听清楚了吧?你要是不保佑他们,哼哼。”
菩萨一定是被吓大的,水鬼一样的萧老板带着水鬼一样的大师兄回来了。萧老板看起来也很累,可是立刻一只手拉着一个人,闭上了眼睛——他也在求菩萨么?
风筝向外看——远处,几十艘轻舟破浪而来,她大吃一惊,连忙萧老板的身子:“萧老板!有人来了!”
楚随波睁开眼睛:“不要紧,是神捕营的人。”
萧老板眼睛半睁半闭的,有那么点嘲笑的意思。
楚随波正色道:“萧老板,我知道你笑什么。不错,神捕营的人我早就带来了,可没有证据,世叔的事就只是我的私事。如今沙梦州勾结府兵,私调水师证据确凿,我身为朝廷鹰犬,要办我的正事了,你有意见么?”
萧老板没有意见。
“那就好。”楚随波站起来,看了看苏旷:“昭昭王法烈烈朝纲八个字,我知道他信过,现在恐怕不信了,萧老板,等这个人醒过来,你替我转告他——有些东西,他坚持的时候,我不明白;可他不坚持的时候,也不用嘲笑。我请他回去帮我,未必就是谋求荣华富贵——即使谋求,那又怎么了,本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要办他,也未必就要假公济私倚多为胜,有些人打架比别人狠一点,狐朋狗友比别人多一点,没什么了不起的。世道就是这个世道,你们改不了,我也改不了,大家都拿着刀,能各行其道,已经很好了。”
楚随波说完,便晃了晃右臂,捂着左肩,跳进湖水里,向着那些轻舟行进的方向游去。
他的脊背在星光下随波起伏,在无边无际的大湖里,瘦削如孤木。
“他说的话,你都该听到了。”萧老板目送楚随波:“你也是神捕营出来的,要去帮忙么?”
“各行其道吧。”苏旷睁开眼睛:“萧老板,求你帮我找找师弟!”

第十六章 从今洗手入江湖

三月十一,晴。

连下三天的雨,今天太阳终于出来了,巢湖水涨,波渺渺,烟茫茫,金光戏浪,似是银湖之上铺了层金网。
一层春雨一层绿,好像一转眼间,天地就脱掉了灰蒙蒙的袍子,换上一身青春劲装。
巢湖北岸的老柳树点染着千条浓绿,一条粗大缆绳上裹着湖水冲上来的水藻,一艘两头尖的乌篷船在暖风里轻轻地晃。
“帮主哥!帮主哥!咱们的网破啦,什么鱼也没有,就两只小螃蟹。”
谢天鸿依旧满脸不高兴:“跟你说了,咱们不是飞鱼帮了,别帮主帮主地叫唤,被人家正儿八经的大侠看笑话!螃蟹就螃蟹吧……凑合炖炖。”
“帮主哥!听他们说,王嘴村前几天来了好多妖怪强盗,都飞来飞去的,拿刀弄剑的……”
“烧你的火!”谢天鸿孜孜不倦地纠正小兄弟:“妖怪就妖怪,强盗就强盗,你怎么老爱搅和呢?”
“哦……帮主哥,这小家伙睡了好久了,别不是病了吧?要不要kan大夫啊?”
“看个屁!你有银子吗?烧口汤就完了,真以为自己是大侠啊?”谢天鸿抓抓头发:“奶奶的,前几天被个莫名其妙的少侠砸场子,昨天渔网破了,今天又捞上来个半死不活的小子,你说要死在咱们船上,那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谁家的孩子啊这是?别是给强盗抓的吧?哎,哎,醒了醒了,小伙子?能看见吗?能听见吗?小伙子?你叫什么呀?哪个村的?”
“王嘴村的……我……”福宝慢慢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谢天鸿正举着粗短的五指在他眼前晃,喜上眉梢:“哎呀!真行啊你,这么大一条口子!快点快点,汤!哎,小伙子,你叫什么啊?出什么事啦?是强盗吗?我看你冲上来的时候啊,胳膊还绑着呢——”
谢天鸿背过手,做个绑着的姿势,然后在耳朵边上绕一绕:“想起来没有?”
福宝被水泡得发白的脸上有一点点发烧,他舔了舔嘴唇:“我……”
谢天鸿叹口气:“活着就好哇,这世道不好啊,碰上强盗啦咱就得认倒霉呀,你看官家人也不爱管你,天底下也不知道有没有大侠……小伙子,家里人呢?都在吗?我去喊他们来接你?”
福宝两滴硕大的泪珠顺着鬓角流进潮湿的被褥里,想抬手擦擦,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撑着船板坐起来:“谢帮……大哥,我没事,我得回去看看。”
“这能叫没事吗?”谢天鸿忙去按他。
小伙子年纪不大,伤不轻,还挺倔,硬撑着坐起来,又一咬牙站起来,疼得直龇牙,居然还没倒。谢天鸿只看得连连摇头,只好去扶他:“年轻人呐,唉,你慢着点慢着点,别乱动,我去给你找大夫……哎,别往冷水里踩啊。”
福宝一脚迈进湖水里,晃晃悠悠往前走,阳光金灿灿的,照得沙滩白晃晃的,可一切都恍如隔世。
他一步步跌跌撞撞向前走,师父不在了,师兄也不在了,风筝不在了,娘和妹子……恐怕也不在了。他没家了,没处去了,只有报仇了,可向谁报仇,怎么个报法呢?
他脚步很重,踩在沙子里头,半天才能拔出来,他不想拔出来,死在湖水算了,活着干什么呢?闯荡那狗囗日的江湖吗?
朝思暮想的江湖就在眼前,让他绝望地拔不出脚来。
他想要大哭,又想要大叫,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呼出不去也吸进不来,腿一软就向后倒。
谢天鸿正好抱住他:“哎呀,叫你别往冷水里头踩!那那那……来来,快上来——哎,这位有点面熟啊。”

苏旷倚站在柳树下,似乎是在稍事休息。他披了件不知从哪儿抓来的半青袍子,袍子干干净净的,一条裤子脏成了认不出的颜色,一双鞋子比裤子还脏。他的脸色白到发青,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头,一对瞳孔直愣愣地向前盯着,用力闭了闭眼睛,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福宝拔腿就向苏旷冲过去,一只鞋子早已经丢在湖水里,另一只鞋子也陷在沙子里,他恍如不知,一头撞进苏旷怀里,带着苏旷一起撞在树上,那憋了许久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师兄——”
这个瘦削而硬邦邦的肩膀在怀里拱着,臭烘烘的脑袋在肩膀上乱蹭,这小子大概已经忘记自己快要长成为一个成年男子的事实,哭得鼻涕黏在肩膀上,拖出长长的一条来。苏旷几次要把这个鼻涕虫的脸从肩膀上挪开,他死死地抱着不放,苏旷只好随便他蹭啊蹭的,拍着他的后背安慰:“好了好了,不怕,不怕。”
福宝吸溜着鼻涕又哭又笑:“我不是怕……我是高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师父还好吗……我娘呢……风筝呢……二毛呢……都好?真的都好?就是说我不用替你们报仇了?”
“报仇?”谢天鸿脸色微变,向后退,他觉出不对来了,这一对是越看越眼熟。
可这一对向他肩并肩地走过来了。
想及前日遭遇,谢天鸿更是惊恐,后退一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脱口就喊出来:“风少侠……我们已经不搞帮了!”
福宝的脸臊得通红,有点想往后缩,还是端端正正拜了下去,口称:“谢大哥救命之恩,小弟没齿难忘,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来生衔草结环也要——”
苏旷狠狠按了一把他的头,跟着单膝拜了下去:“谢大哥,舍弟前日顽劣,你万万不要放在心上。你救命大恩,我兄弟感激不尽,但有吩咐,我力所能及,必定做到。”
谢天鸿挠着脖子笑:“哎呀……起来起来,你看,举手之劳嘛,好好的孩子冲到身边,谁还能不捞起来啊。有家里人就好,你先带孩子看大夫,啊?”
“那也好。”苏旷点头:“谢大哥家在何处,我迟几日再前去拜访。”
“不着急不着急,先回家,家里人急坏了,啊,我就在这船上,飞鱼帮嘛。”
眼看这兄弟二人真的就这么走了,几个小兄弟忍不住了,凑过来叽叽咕咕:
“帮主哥别呀,人家有这个意思,你让他给咱们弄张新网,这网破了啊……”
“什么网啊,一条人命哪,弄条新船!”
“要不让他帮我们教训螃蟹周一顿,叫他别在咱们地头卖螃蟹……”
“叫他跟咱们也找本秘笈,咱们也练练。”
谢天鸿恼了,手一挥:“你们!象什么样子!问人家要条船,像话吗?你知道船多贵吗?咱们不还有还有块招牌吗?这个,行侠仗义的,分内事呀!别让人看笑话,明白没有?”

三月十二日,继续晴。

故园多新冢。
年长的妇人在长歌,哀嚎声绵绵袅袅,在湖风之中,有如鬼泣。
长歌当哭。
族长手持艾草,点着净水,向外点点地泼。
他在送这些不知名、也永远不想知名的瘟神。
铁敖站在船尾,束发的绸带被风打在脸上,像少年时节第一次万念俱灰时冰凉如永殇的泪水。
人影模糊了,那些面孔却似乎更清晰。

“世叔,船上风大,还是在里面歇着吧。”木屐声咯噔咯噔的由远及近,轻快地敲打着船板,楚随波一挑船帘,钻了上来,他精神焕发了许多,随风而行,似有凌空飘举的意思。他走到铁敖身边,顺着铁敖的目光看了眼,低了声音,“世叔,多看无益。”
铁敖负着手:“随波,你做了些什么?”
楚随波有意无意地稍稍转过身子,轻咳一声:“银货两讫,一条人命,一千两银子。”
船橹在水中咯吱咯吱地摇着,搅着水草,翻起浑浊的浪花。
铁敖无言,四下只有汩汩波声。
风里似乎有种不知名的力量,让楚随波忍不住多解释一句:“主犯已归案,此案已可结具。王族长开出的是一条人命一百两的价钱,为了世叔心安,我已经翻了十番。”
铁敖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心安?”
楚随波被这声笑弄得多少有些不悦:“小侄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但就王法而论,世叔私藏囗毒物,伤及无辜;我娘蓄养毒物,连累极大,轻则流放,重则……那就不好说了。在场众人,都免不了寻衅滋事,斗殴伤人的罪名。小侄请教,若依旧是世叔执断,又该如何?”
铁敖望着滚滚湖水,岸上人已经淡成一片影子,他长叹一声:“不敢求死自证,亦是随波浮沉。”
铁敖与楚随波对视一眼,发觉彼此脸上的神容竟然极为相似。
楚随波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也知道他最终会决定什么。
他也是。
楚随波轻轻吁出口气,再催:“世叔,下去吧,我娘在等你。”
铁敖还是摇了摇头,几丝白发在风里舞着。
楚随波脱口而出:“小苏不会来的。”
铁敖点头:“我知道。”
楚随波又劝:“他说九月十一前来拜会世叔,顺便接福宝下山。”

铁敖还点头:“我也知道。”
楚随波发觉说什么都是多余了:“那好,我去替世叔取件袍子——”

他一转身,正看见福宝手臂上搭着件长袍,猫腰钻了出来。
福宝走得有点急,他撞到了楚随波的肩膀,一把扯住他:“师父,楚大哥,你们送我回去。”
铁敖回头:“怎么?不去见你爹了?”
福宝摇摇头,神色非常郑重,似乎刚刚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禀告师父,我想过了,我游也得游回去——我有恩没报,有仇也没报,师兄一个人在村里,还有笑纳楼的旧账,我……我不心安。”
铁敖点头:“很好。”
福宝愣愣:“师父,那你在岸上怎么不答应我?”
“岸上你问的是我,那当然不行。船上你问的是自己,自己都应承自己了,还有谁能拦你?”铁敖与他错身而过,在肩窝上敲了敲,回头:“随波啊,我们下去吧,你吩咐一声,转舵。”
“是。”楚随波忙上前,扶着铁敖右臂,一边吩咐船工,一边从腰带里取出鲛珠丸,扔了过去,“受人之托,物归原主。风少侠,江湖后会有期。”
船身开始倾斜了,船工们抱怨几句,一起低低地吼起了号子。

今天的太阳好得出奇,沙地被晒得又暖又软,让人很想躺下来,小憩片刻。
十丈之外,浪花顽皮地挠着沙滩,马车的残骸被那夜的大浪冲到岸上,车轮上缠着半截白布,白布的尽头露出了一截剑鞘来。
萧老板以臂为枕,脸上盖着本簿子,懒洋洋地躺着,时不时地蠕动一下。
苏旷就在他身边,赤着上身,将长袍铺开,舒舒服服伸开两条长腿也躺了下来。
萧老板的声音从簿子下面传出来:“喂,大家商量过了……”
苏旷打断他:“喂,你睁眼看看,天好成这样,你怎么舍得扫兴?”
今天的天空,蓝得让人想咬一口,春风暖洋洋的,带着雨后草木的清香,阳光打在脸上,让人觉得生命本身就是最奢侈的事情之一。

萧老板掀起来自己脸上的簿子,丢到苏旷脸上:“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找时候看吧。”
苏旷一动不动:“说穿了不过生死两个字,何须笔墨呢,你直接告诉我就行了。”
“一共二十九笔约战,我记不下来。”萧老板掰着手指头数给苏旷听:“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这笔帐总没法子一笔勾销,有三十一位按照楚随波的说辞,去京城找神捕营;有二十九位按照江湖规矩定了日子划了道,我斗胆替你接下了。你可以看看,都是黄道吉日,路上也不会太不方便。”
苏旷坐起来,惊讶地望着萧老板:“萧老板,你好像假公济私了。”
萧老板也坐起来:“苏旷,我只是带个话,早就不做主了。话带到了,我也要回去交代一声了。”
苏旷明白他的所指:“笑纳楼的规矩严么?”
“我既然已经主持不了公道,那笑纳楼的规矩,和我再也没什么关系了。”萧老板手指一转刀笔,舞成一团寒光,斜斜地抛进湖水里,打起一个小小涟漪,随即消失不见。
苏旷想要说什么。萧老板举手拦住他,眯着眼睛:“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我在笑纳楼里长大,做这个‘萧老板’已经做了整十年了,手里不知过了多少本生死簿,那些陈年烂账,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我素来也庆幸从无羁绊,清者自清。可那天你说——没有情分,哪来的恩怨;没有恩怨,哪来的公道。回头想想,我半生碌碌,清净自守,虽然没有仇家,可我若死了,也不会有人替我报仇。这回咂摸出一点人间的滋味,我有点上瘾了。苏旷,我没几个故旧,也不知道先去哪里,所以……我给你安排的约战都在山河秀美、风光殊胜的场所,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看看热闹。”
他轻轻巧巧,把前半生就给交代了。
湖风荡胸而过,簿子上纸页哗啦啦乱翻着,苏旷瞥了一眼,二十九场约战大概遍布十八行省,他一边翻,一头汗边倏倏而下:“萧老板,你也跟我商量一声,我这几年大江南北刚刚走过一遭,不是那么想走第二遭……等等,最后一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有暹罗?”
“最后一战是奉送的,我算是半个暹罗人,一直很想回南洋看看,走几年,再研究几年象劲,但路途遥远,我缺个旅伴。”萧老板伸出手:“你肯不肯陪我走一趟?”
苏旷摇头:“不成。我得先去趟洛阳,借刀堂还有个人坐镇,我不放心。”
“那如果我陪你去洛阳,你肯不肯陪我去暹罗?”
苏旷还是摇头:“不成。借刀堂凶险,我本来就没什么把握。能全身而退,我还得去见我师父,见完我师父,我还得去趟泉州,打探打探云家船帮的下落——我跟个姑娘约好的,萧老板,你明白的。”
萧老板握紧拳头:“那我陪你去泉州,你陪我去暹罗么?泉州正好有船。”
“不行不行。”苏旷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泉州之后,我得去趟武夷山沽义山庄,我答应过沈家兄妹了,离开武夷山我得去趟嵩山,那儿有个故人;离开嵩山我得去趟塞北,那儿有两个故人,我都爽约好几年了;离开塞北我得……”
萧老板捏着下巴看着他:“你究竟要折腾多久?”
苏旷悠然道:“几十年吧。”
萧老板微怒:“你不想去可以直说。”
苏旷解释:“没有没有,我很仰慕暹罗的。只是,这几十年里头,我还要爬爬山,看看水,听听风,赏赏月,找找乐子读几本闲书,娶上个媳妇,哦,还得照顾师弟师妹,你知道的,大师兄嘛。要不然,萧老板,假若天假以年,到退隐江湖的时候,我陪你去走走?”
萧老板笑起来:“好极了,那你我就算是君子一诺。轻言必寡诺,苏旷,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了。”
“我没忘。萧老板,我的记性也好得很。”苏旷也笑起来,伸出手:“还未请教萧兄大名。”
萧老板伸出手:“我不姓萧,我叫余怀之。苏兄,余某初入江湖,见识短浅,还请多多指教。”
“余兄,幸会。”苏旷和他一击掌,“萍水相逢的时候,一般大家都会去喝两杯。”
你看我们谁能做东?“”萧老板指指苏旷又自己:“你又要偷鸡摸狗的?不好吧。”
最后一样可能值点钱的青铜刀笔已经被扔了,两个人加起来一文钱也没有,这如须城里的风气又不太好,酒楼饭馆概不赊账。

“我来了——我来了——”少侠风雪原一路小跑,向他们冲过来,他身上背着个半人高的蓝布包裹,大包裹上还系着个两个小包裹,左手里提着一顶斗笠,一柄雨伞,右手拎着两个大篓子,那副生铁面具还挂在篓子上。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脚沙中,一脚水里,追着风,追着那些围炉夜话里的传奇和英雄,却不知道,脚下已是江湖。
两个兄长彼此对望,心知肚明地露出了老江湖的坏笑:“唔……好肥的羊牯……”


(哈哈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