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身手!”
“那儿有一只!当心!”
“谁在这儿拉屎呢也不打个招呼……”
“亲兄弟!别走哇!你这走开了可是要人命哪!”
“那你倒是快点!”
“这快不了哇……”
“喝哟!萧老板神功无敌啊!”
“哎哎,刘兄,你倒是尿完再叫好啊,这乱转什么身子……”
……
“哎——屋里头的娘们,有要拉屎撒尿的没有?顺便喽!”
“何兄,不是这么招呼的。哎——里面的姐姐妹妹,姑姑婆婆,有人要方便么?我等执火把风……”

屋子里头地方小,男人们找个空罐子也就解决了,姑娘媳妇们脸皮子薄,都低眉抿嘴地硬忍着。听着外头这帮人撒个尿都欢天喜地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动心。可要她们走到一群男人中间去方便,却是死都迈不出步子。
二毛有点忍不住了:“娘……我要去。”
阿秀婶白了她一眼:“你解在身上好啦。”
二毛看看门外:“不行,我吃坏肚子了,娘……我去了!”
她抓起两张草纸,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门边砸着门:“各位大哥,开门开门!”
门开了,几根火把左右一起晃着,一只手凌空一拽,把她扯了出去。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商量了几声,于是有人起身,一堆人也跟着站起来,找些雨伞被子什么的,一股脑地往外走。
“哎,这人多了不行,照应不过来……各位排着点啊……加把火,烧旺点,妈的,这玩意儿到底有多少……”
那些声音在夜风里肆无忌惮地飘着,像一点点鬼火,有的随风湮没,有的落在人身上,就点起了一团生气。姑娘媳妇们总是心软些,嘴巴快些,没多久,就有人尖叫起来,随即是小声商量,等有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低低议论刚才的惊险遭遇。
一群男人在一起总是像战场,一群女人在一起总是像人间。

铁敖默默地看着苏旷——几年下来,这孩子结实多了,少时的一点文秀气早已被江湖风雨洗荡一空,只有眉梢眼角还固执地留着一点温和。铁敖弯下腰,去拎地上的小口酒坛:“旷儿,你酒量见长,能不能……陪我喝一点?”
苏旷从来没有听过师父用这种商量的口吻说话,一时间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忙去按铁敖的手:“师父,您老人家身体不好,还是……”
铁敖摇头:“师父是老了,也好,你们喝着,我kan着。随波,你过来,帮我代一杯。旷儿,这杯酒喝下去,你们算是一笑泯恩仇,从前不论,今后可以交个朋友。。”
“是,世叔。”楚随波走过来,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空杯子,提起酒坛,酒水缓缓注入杯中,酒与杯满,不留余地。
世上最难喝的就是和合酒,苏旷眉梢动了动,三指提起杯子,二指虚扣在内,酒杯在手里微微地颤抖,酒水碰着杯壁,晃出无数个小小涟漪。他盯着杯中酒水,脸色从不善变成了不爽。
楚随波大度得很,左手握杯,右手指指掌心,拇指在杯外绕了一圈,将酒杯递了出去:“请?”
苏旷没有同他碰杯:“师父,我不是和什么人都交朋友的。”

他一口饮尽,重重将杯子顿在地上,手掌在杯上一盖,意思是到此为止。
楚随波涵养再好,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他哼一声,一翻手,把杯酒倒在地上,“那最好不过,谁想跟你杯酒泯恩仇?忘恩负义的是你,既往不咎的可是区区在下。”
苏旷眼皮都不抬一下:“嗤,你以为我稀罕?你不是号称见我一次办我一次么?楚随波,我都帮你想过了,力敌你是不行,智取估计也够呛,就剩下三条路,一,假公济私,二,倚多为胜,三,打听清楚我在哪儿,最好绕着我走。我就怕我一不留神又打哭了你,你又找你娘告状,你娘又偷偷摸摸找我师父,我师父又——”

“旷儿,你有些过了。”铁敖面如寒冰:“你和随波到底哪里不对付?”
苏旷一张脸拉得老长,半是戏谑半是正经:“腿太细,脖子太长,吐字不清,说话跟叼个包子似的。”
楚随波真是忍无可忍:“苏旷,我对你一让再让,你不要得寸进尺!”
铁敖正色:“随波说得不错。旷儿,今夜有话说开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指桑骂槐的。随波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不妨直言。”
苏旷抱着胳膊,深深吸一口气:“他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我也没什么对不住他的。说破天去,也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三个字,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但足以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铁敖望着他,一字一句:“旷儿,如此说来,你与为师,终究也是道不同了。”
苏旷眼里一惊。
白日里铁敖在楚随波身边一站,已经做出了抉择,只是这抉择由铁敖嘴里说出来,他怎么也听不进去。他摇摇头:“师父!桥归桥路归路,你跟师娘,与我跟楚随波,有什么关系!”
铁敖盘膝坐倒,仰起头来:“旷儿,你跪下,有些事情,我要说给你听。”
苏旷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心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要再说故事了,你说一回我倒霉一次,说两回寸步难行,说三回只怕是天下皆曰可杀,他手在空中握了握,似乎想要扶稳点什么,双膝跪在铁敖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请师父赐教。”
“你这胆色呵,真不像我。”铁敖盘膝端坐不动,“苏旷,铁某人一生树敌无数,仇家遍天下,扪心自问,唯一对得住的就是你,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随波的母亲,晚蝶。”
苏旷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旧日恩怨就好。他虽在饮酒作乐,一双耳朵丝毫没有放松这祠堂里头的一举一动,今夜眼看就有大动作,不知师父在瞎琢磨些什么,挑这个时候倾诉旧情。
不过……这“晚蝶”想必就是那位师娘的闺名了,苏旷怎么回忆也记不清楚那位如夫人的容貌,只记得她说起话来,也像楚随波一样,糯糯的,冷淡里头带着几分清甜。
铁敖又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叹息总是越来越多的,他看着火堆里一点残火,嘴角深深的两道长纹里浮出一丝微笑,斯情之深,溢于言表。
铁敖在静静等着,等着往事桩桩件件浮上脑海,楚随波也在静静等着,有意无意地把玩手里的酒杯,五指在杯上随意弹着,似乎也有心事浮动,无言地应着铁敖。
铁敖开口了,有些突兀与生硬,他不是一个擅长说故事的人,尤其是自己的故事——
“我认识晚蝶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八岁。那时候,她和她父亲在京城秋实巷里头开一间胭脂铺子,我每回抄近道去衙门的时候,都会经过她门口,时不时的还能在路上碰到她。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好看,不过从早到晚的总用一方白纱遮着脸,我就总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终于有一次,我在巷子口堵住了她,二话没说,一剑挑开她的面纱,结果一不留神划伤了她的脸。那丫头当时就又惊又吓,大哭大骂,我也不太高兴,这区区皮肉之伤,算得了什么。被她骂得烦了,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她,给她找药。”
苏旷立刻就有些同情那位师娘了——这种笨到家的事,师父居然说的温柔款款含情脉脉,虽然不知道后事如何,但可想而知,跟上师父的女人,多少是有点不容易。
“后来忙了好久,她脸上的伤总算是kan不出来了——反正我是kan不出来了,她总嚷嚷,说是一辈子好不了啦,要我负责。我问她怎么负责?她又说不出来,我要走开,她又恼,最后我着急了,也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喏,就是这一道。”铁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上面果然是有一道皱纹,比别的皱纹更短更直些,“她看见血才慌了,说我是个白痴。”
苏旷和楚随波一起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走得近了,她拉我去见她父亲,她父亲似乎也很高兴,席间多喝了几杯,说秋蝶母亲早亡,他把她拉扯大挺不容易的,要我好好照顾她。我就问他们衣食可有忧虑,她父亲趁着高兴告诉我,他们卖的主要是异域药材,多半都是卖给江湖中人,做些迷囗药毒药之类。那间铺子正在我的辖区,我没多想,就把铺子封了。”铁敖苦笑着摇头:“可封了铺子之后,我再也睡不着了,睁眼闭眼都是晚蝶生气的样子,我才知道……我喜欢她。”
苏旷的愤懑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只觉得芸娘应该在生前听听这段往事,或许就没那么生气了。他已经不指望自己师父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留神听下去:“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赔她个铺子。可手头又没这么些银子,我思前想后一个月,觉得此事非做不可。幸好还有点家学,就动手做了几幅赝品字画,拖人辗转送往一位翰林府上,得了三千两银子。”
铁敖说来寡淡,苏旷听得心头一震,铁敖摹本的功力他素来深知,京师文人争奇斗巧,敲出这笔数目也不是太难的事。只是铁敖前半生清正之极,作奸犯科的事情那是九死不为的,“此事非做不可”六个字,对他而言,已是情深到了极致。
“再后来,嘿嘿,我们就好上喽。那时候我手里头有了桩大案子,要远赴岭南,盘桓数月,临走之前,我就跟她说,等回来之后呢我就娶她,叫她老老实实等着我。没曾想我一走之后,她爹就出事了,京城有件药杀大案,查来查去,查到了她爹头上。我当时音讯全无,晚蝶求告无门,倒是楚兄从中斡旋,化解了她爹的牢狱之灾。楚兄昔年一表人才,对晚蝶也是一见钟情,一门心思就想纳她入门。晚蝶的爹没什么眼力,对我是大失所望,看楚兄可顺眼得很。”
苏旷实在很想叹口气,心说师父啊你真是冤枉了人家爹了,做父亲的,但凡还有点人味,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啊?父女二人没着没落的,又颇经了些坎坷,只怕真有不少人,宁可让闺女进了大户人家做妾,也不肯许给没心没肺的汉子,弄得女儿饭都吃不饱。
“我中途匆匆忙忙回来一趟,晚蝶就逼着我赶紧上门提亲,可那时候不成啊,岭南那桩大案,办起来极为棘手,当时独龙会盘踞诸地,气焰喧嚣一时,我抓了他们一个头目,他们放话出去,神捕营再敢踏足岭南半步,就必定死无全尸。我心里头也没底,总不能让晚蝶做了寡妇,我就告诉晚蝶,再等我三个月,我一定回来娶她。呵……晚蝶老是哭老是哭,哭得我心烦意乱,又多喝了几杯,当晚就把她留在我那里睡了……当时晚蝶就问我啊,要有个孩儿要叫什么名字,我就笑话她,八字没一撇呢,瞎操什么心。她非逼着我说,我就说,生个儿子,就叫做随波,生个女儿,就叫做随玉。”铁敖揉了揉额头,脸上有种又糊涂又甜蜜的笑意:“我食言了,三个月后没能回来,当时案子办到紧要关头,稍一放松,前功尽弃。嘿……我后来才知道,我和晚蝶是曾经有过一个孩儿的,晚蝶等了我五个月,再也拖不下去,自己配了一副药,送了那孩子上路。”
苏旷略有些惊诧,看了楚随波一眼,楚随波颜色不动,大概是已经知道这段往事。
“晚蝶等了我一年零七个月,我总算带着独龙会的首脑回来了。交差之后,我立即去找晚蝶,她那时候憔悴得不成样子,还是用心换了身衣裳,擦了许多胭脂,就在自己家里头备了酒菜,要我过去见她,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该提亲了。”铁敖慢慢摇着头:“我就也买了身喜庆衣裳,高高兴兴上门提亲。只是……还没走到她家,就有兄弟冲过来告诉我,半个时辰前,那个独龙会首领还未入狱,就挣开锁链跑了,怕是还没跑出京城呢。。刑部那群废物!你们也都是神捕营的人,你们说我能怎么办?我只好叫兄弟替我跟晚蝶带个话,叫她无论如何多等我几天,就还穿着那身衣裳,打马追了出去。那畜生真是能跑,他一路跑我一路追,单单是换马就换了十六匹,他穿山我也穿山,他越岭我也越岭,整整追了三个月,总是就差那么一点,最后我追到金陵,那个人再也跑不了了,他从马上一头栽下来,累到脱力,倒地而亡。”

不管铁敖为人如何,他这“天下第一名捕”的称号,可从没有人怀疑过。在黑白两道中的赫赫声名,全是一桩桩案子累起来的。
“可惜晚蝶没法儿再等我啦,她父亲已经被她气得吐了几回血,立逼她嫁人……我前脚到金陵,后脚兄弟就飞鸽传书告诉我,晚蝶已经收了聘礼,定了日子,就在九月二十三,我就飞书告诉他,再替我央告晚蝶一声,那一天之前,天塌下来,我也一定会赶回京城。”铁敖阖目良久:“我算算日子,还有十二天,紧,固然是紧,可杀了头我也要回京啊。我那时候也是脱力欲死,还来不及饮食休息,昼夜兼程唯恐体力不支,就火速找了金陵的朋友,搭了个快驿——虽然要耽搁两站,但十日之内必到京城,我就想着,哪怕沿途真有意外,只要我缓过一口气,随时随地沿途换马也还来得及。”
苏旷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能让铁敖再食言一次。
铁敖又闭了闭眼睛,笑容之间极其苍凉:“我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一,驿车要在镇江停一停,给一位苏大人送些急件。我也想着打个尖,稍稍休整,就一同去了苏府。旷儿啊,你恐怕已经知道了……苏家刚刚诞下一个婴孩,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虽然多方延医诊治,还是不幸早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