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遥遥一指二毛的脖子:“那只凤蝶,就是蝶引。这只蝴蝶的蝶卵是分门别放的,养育出来,将蝶影化在手心,便可以指引群蝶,不至于乱杀无辜。只是……那只凤蝶孕育出来之后,久久不能入手,反而被风筝的笛声所诱,留在了二毛身上。我当时也已经决定,带着一箱幼蝶,跟随波去找他的父母——只是当时并不知道,晚蝶已经到了大别山中。那木箱原本是重重封锁,万无一失,没想到芸娘直接命人拆了房子,想来是房梁砸碎了箱子,蝴蝶才倾巢而出。”
萧老板点了点头,那一院子蝴蝶,确实是径直飞绕在福宝家上方,这才可以尽数拖住。
楚随波看了苏旷一眼:“我一路赶来,是想要接世叔尽快离开,没想到一进县城,就看见笑纳楼。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借着世叔威严,带你尽快离开,没想到你英雄逞到底,一扭头又进了笑纳楼。”
苏旷不解:“师父……你为什么……没跟我商量一声?”
铁敖慢慢叹口气。
楚随波哼笑一声:“你自作主张招来笑纳楼,不是也没跟世叔商量一声么?苏旷苏大侠光明磊落,我从小就知道,真把蝴蝶告诉你,难保你不一把火把它给烧了。苏旷,说来世叔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他煞费苦心,也不过是不想连累到你,要自行把借刀堂的梁子解决了而已。”
“只是无心之中,大错已成,说来该当挖心血祭的,该是老夫。”铁敖负手,“旷儿,福宝生死未明,我欠阿秀姐一家的,实在已经太多,无论如何,已经不能再让她们母女有丝毫闪失,刚才舍了你,虽是痛极,也是理所应当。”
苏旷一指那些府兵:“那么这些人从何而来?”
楚随波冷笑:“你最擅长问口供,问他们去就是,问我做什么?”
苏旷一时语塞。
楚随波笑笑:“不过,你也不算冤枉我,适才我若拼尽全力,是能救你下来——只是你我既没有交情,互相也不怎么看得上,我何苦救你?事已至此,我不妨明言,我确有伪饰,但跟你姓苏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虽然不至于亲手杀了你,但你若是不在,我也高兴得很。”
铁敖直摇头:“随波……旷儿对你,也只是误会。”
楚随波望着苏旷笑:“是么?是误会么?未必吧?苏大侠皎皎之白,哪里看得上我这种蝇营狗苟、一心谋求荣华富贵的人,是不是?”
苏旷又是微微一窘。
楚随波的眼光从众人身上徐徐扫过:“诸位也是一样吧?既然被拖下水,我也不想上岸了。呵,萧老板?千古独谁笑纳楼?笑话!昭昭王法,烈烈朝纲,楚某不知道,怎么就轮到各位出来主持公道了?铁世叔昔年是神捕营统领,天下第一名捕,代天巡猎,何错之有?即便是有什么小小不公,也是为了天下的大道,真要是被诸位兴师问罪了,我神捕营颜面何存?各位要我交代?那我可就交代了——铁世叔我护定了,各位真是汉子,就抡刀拿枪杀上京城去,我带着我兄弟,咱们对一仗,我们输了,自认倒霉,你们输了,我办你个目无王法持械私斗之罪!至于你,苏旷,你骨子里头就不是我们的人,早就该滚了,非拉着世叔低头干什么?今天你够种就杀了我,不然的话,我以后见你一次办你一次,办不到我跟你姓苏。”

他说话虽然还是糯糯的,可这番话当真是掷地有声,苏旷本来还有点歉意,被楚随波怄得再也说不出“对不起”三个字,脸色铁青站起来:“少跟我世叔长世叔短的,你爹还没休了你娘呢,你娘住在大别山也好、青城山也好,左右都是个私奔,我师父也还没娶她过门呢,多、管、闲、事,你算哪根葱?”
众人四顾,最后目光全落在铁敖身上,要看他究竟是依照江湖规矩办事,还是跟着楚随波,这就算回归神捕营了。
铁敖只气得甩手:“旷儿……随波……你们两个,是要生生逼死老夫么?”
“不敢!”苏旷和楚随波同时应答,又互相怒目而对,大有些随时随地再殊死较量一场的打算。

“诸位这账算得真是……唉。”人群之中,借刀堂的领袖旁听已久:“苏旷,要是别的账你一时半会算不清楚,不如先来跟我结账吧。”
苏旷气鼓鼓一转头:“请教尊姓大名?”
“不敢当,木夺席。”那人也无奈:“怎么,救命之恩,你就这个态度?”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苏旷实在满肚子都是火气,拱拱手:“原来是木夺席木兄久仰久仰多谢多谢。”
“要命好说了,我这匣子还在,你的人头也还在。”木夺席走上前几步,到了苏旷身边:“不过我救你,是要问你一句话。苏旷,你是铁当家的弟子,有没有兴致联手做了借刀堂?”
“废话!你看我现在能做了谁?我连个粥铺子都不敢碰,还借刀堂?”苏旷大怒,只是话一出口,嘶了一声,却还瞪着楚随波:“什么?借刀堂?”
“不错,借刀堂。”木夺席望了一眼铁敖:“沙当家的点我来,本来么……是我跟铁当家的有点梁子。”
苏旷一指楚随波:“有梁子找他,他他他,俗话说得好,一乍没有四指近,他过不了几天就成儿子了,比我亲。”
木夺席这个烦哪:“苏旷,你多大年纪了?脾气发完了没有?”
苏旷还在赌气:“我哪儿知道我多大年纪了?人家有亲娘我又没有,人家一家三口半年前就勾三搭四的了,这幸福快乐的一家有我什么事儿啊?我说了别找我。”
木夺席放弃沟通了,一伸手:“那就罢了,沙当家的下一拨人马就在外头等着,各位既然纠缠不清,那我就不奉陪了。苏旷,人头给我。”
苏旷一拳砸开他的手,扭头就吼:“***吓唬谁啊?我说不管了就不管了,一个个砍头的砍头挖心的挖心,当我猪头肉吗?要什么玩意儿自己动手!再不动手,我可就先开溜了!”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甩手就走,走过楚随波身边,指着他鼻子,哼了一声:“糟老头子归你了!楚大人,我今儿不够种,你满意了么!”
他走得头也不回,看起来是要么给他一剑,要么放他离开。
“师兄!”
“师兄!”
二毛撒开脚丫就追,一路追得扑腾扑腾泥水四溅,她轻盈地转了个身,扑进苏旷怀里:“师兄你去哪儿?”
苏旷本着脸。
二毛低声央他:“师兄,你跟楚大哥吵什么啊,别走。”
“小丫头马上就长大了,别老往男人身边偎,尤其是那种长得白白净净,其实一肚子坏水的。”苏旷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去找你哥,回去吧,跟着师父,别乱跑。”
“你往哪儿走?要走留命下来,别人不动手,我动手!”一个愤怒到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苏旷依旧满不在乎:“我说了,谁想干什么自己动手。”
“老子动不了手!”
苏旷浑身一颤,回头,杨阔天正躺在门板上,被两人抬着赶过来,一只独眼大睁:“老子为你师父挖一只眼,为你个畜生断了根脊梁,你敢拍拍屁股走人?你睁眼看看,这村里已经有多少尸首?”
他一个挣扎,要翻身爬下。
苏旷放下二毛,伸手就按住了他,杨阔天挥起胳膊,一拳砸在他额角:“我们杀你,是因为你是铁老儿的徒弟;我们救你,是因为你还是个人。你要是连这个都不明白,那一副狼心狗肺是该挖出来喂王八了!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认,认了就要改!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该黑了,不管你们谁养的蝴蝶谁放的蝴蝶,赶紧想办法!去啊!”
苏旷一抬头,这才发觉,阴云之后一点淡淡的金色光晕已经偏斜,再过两个时辰,真的又到了蝴蝶起飞的时节……

第十四章 乱道今宵相与谋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夜宿祠堂,大家都熟练了很多。
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短短的两个时辰里,他们备下了宿具和饮水,加固了屋顶和门窗,甚至还又搭起两个又大又结实的棚子。
村民们自发挤成一堆,对于这些给他们带来灾难的外人,他们有着本能的厌恶。笑纳楼众人忙了半天,大半已经倚墙呼呼睡去。借刀堂的人盘腿吐纳,睡与不睡,于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另外几十人,围着一堆火和几坛子酒,强自压低声音议论些什么,时不时地爆出几声高笑来。
人人都是一身泥浆,衣裤难辨色泽,活像是女娲刚刚吹了一口仙气,大家一起从泥俑里复活似的。
只有铁敖的脸和手是干干净净的,刚擦洗过的样子。
“你所说种种,老夫确实记不清楚了。”铁敖望着面前的木夺席,叹了口气:“只是既然如此,你又何故搭救小徒呢?”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算大,但祠堂更小,任谁开口,所有人都能听见。
“我在芸娘身上kan见了这个。”木夺席从窄袖中抽出一物,递了过去:“实不相瞒,沙梦州令我前来,也曾经给过一道相同的密令,说是芸娘对你若有偏私,即可杀而代之。却不想他也交代过芸娘,我若不轨,她也可以寻衅杀我。”
楚随波点点头:“借刀堂中,大半是铁世叔的旧部,沙梦州有此疑虑,也是情理之中。”
“如此说来,这些府兵倒是沙梦州的主使?”铁敖沉吟:“老沙的心思,着实不小啊。”
“呵呵,铁当家的一手组建借刀堂之时,铺的本来就是这条路,上接庙堂,下入江湖,允执阙中,号令天下。沙当家的也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木夺席笑了几声:“铁当家的,你既然已经退隐江湖,我本来不该同你谈及此事。只是借刀堂内人心浮动,对沙梦州不服者大有人在,我今日在外旁观——苏旷豪义,楚大人谨慎,二位若是联手,定能夺回借刀堂来。”
楚随波的耳朵轻轻跳了跳。远远的,苏旷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一群人正在抡着圈地举着坛子轮流喝酒——他们虽然记得找酒,却忘了带碗,于是就那么一人一口地传下去。

“腌臜龌龊!”楚随波冷哼一声,转对木夺席:“如此说来,木兄临阵倒戈,竟是有此惊天抱负。只是木兄,你这样言无不尽,是算准了麾下诸位兄弟也有此想了?”
木夺席点头:“前夜巢湖岸边,铁当家的师徒二人并肩而立,义薄云天,我们兄弟就多少有些活动心思。当年铁当家的主事之时,虽然严苛,但也赏罚分明,言出必践,不像沙梦州,处心积虑,逼着我等搏命抢功。”
楚随波的耳朵又跳了跳。
这所有人挤在一块儿就是不好,笑纳楼的高声说笑搅得别人根本没法好好说话。喝着喝着,苏旷和萧老板赌起酒来,村中酒薄,两人不能拼醉,只能拼快。苏旷和萧老板各自举着一坛酒,苏旷已经喝得够快了,而萧老板气如长虹,根本就是一口往胃里直吸,左右叫好的、起哄的、拍手的、跺脚的……引得大家都在往那边看。
苏旷眼kan要输,抬手一扔酒坛,右手一探,把萧老板那条薄薄底裤给扯成两半,萧老板一口酒呛出鼻子,忙折下腰去,苏旷正接了酒坛,几口喝完。
“你使诈!”萧老板腰弯得像个虾米:“哪位……哪位匀我条裤子?”
苏旷慢吞吞kan笑话:“你不是还有靴子嘛,脱一只下来好了……”
一群人笑得更欢,纷纷出谋划策:“再不成这还有坛子……

“粗俗鄙陋。”楚随波再度点评,向木夺席追问:“木兄曾经提及后援将至,不知后援在何处?又是些什么人物?”
木夺席道:“这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另一拨人马转眼就到。若没有蝴蝶夜晚乱飞,他们说不定已经到了。铁当家的要是主意已决,就应该早做打算。只是大敌当前,总要你们师徒齐心协手,才好商量对策。”
铁敖也不答话,只远远看着苏旷他们笑闹——从什么时候起,看这孩子已经是远观的多,端详的少?
木夺席有些躁了:“普天之下,人人皆知苏旷是铁敖的大弟子,难不成铁当家的喊不动他么?”

兹拉一声响,萧老板去夺苏旷身上那件满是泥块的褂子,苏旷一个凌空跟头翻过火堆,萧老板只来得及抓住薄薄一片。苏旷谅他不敢起身追,笑得直弯腰,一抬头,却正对上铁敖望向这边的眼睛。他直起腰,偏过脸,脱下衣服扔给萧老板,咕哝一声:“什么普天之下人人皆知……我又不是孙悟空。”

“旷儿”,铁敖招招手:“过来。”
“不去。”苏旷一双眼睛贼溜溜乱瞟,找补了一个烂到家的借口:“我这边有火……我怕冷。”
“好,你不过来,我过去。”铁敖扶着腰,站起来,向这边慢慢走了过来。

笑纳楼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杨阔天躺在人群正中,举起手臂高叫:“老子要撒尿,有同去透气的没有?”
众人立即响应,他们纷纷从火堆里抽出根点燃的木柴:“闷死了,透透气去!走走走,咱们这么些人,还怕了这群妖蛾子了?”

他们借着点酒劲,各自举火,一同起身,两个人抬着杨阔天,不怕死地拉开大门,一起冲进外头的黑夜里。粗鲁的大笑声不断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