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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没好气地回头,正看见肩膀上的一截翅,在风里迅速风干,变硬。
“杀了它——”芸娘惨叫。
这相当不好动手,蝴蝶就伏在颈椎和动脉之间,一偏一斜都要弄掉人命。芸娘自己伸手,拔剑,然后又是惨叫——不知何时,她的小臂上已经是满满的蝴蝶茧。
连杀手的手都在软,他一剑挑开那只最大的蝴蝶,远远摔在地上,可并不知道如何对付其余。
芸娘在失色之后的一刹那镇定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阿秀婶——也都在一刹那之后镇定下来。
她是江湖的女人,江湖的女人从第一次手刃寇仇的那一刻起,就在为自己准备一份厚礼,像是代嫁的女儿为自己准备一份嫁奁——猖狂也好,妩媚也好,安静也好,狠辣也好,生时再任性都没有关系,只要该死的时候,死得足够决绝。
杀手们一起举起剑来,握剑的手有些微犹豫。
她张开双臂,望着铁敖,那张脸还未被侵蚀:“告诉我,你心里有过我没有?”
铁敖吐钉子一样吐出两个字:“没有。”
“你这种人真是该死啊……来,抱抱我。”芸娘在哈哈地笑:“你没有抱过女人吗?连佛祖也抱过女人。”
“我抱过,不是你。”铁敖僵硬的胳膊抬了抬:“我可以抱你,是因为你要死了,不是因为我心里有你。”
“这糟老头子怎么是这种玩意儿!”苏旷忍不住骂了一句:“杨兄,利刃一旦破体,黑蝶尽出。兹事体大,你让我过去。”
芸娘呸的啐了一口,嘴里也是一片黑红,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手指着楚随波:“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我让你看着这贱种是怎么死的!”
楚随波脸色一变,大叫:“住嘴!”
妈的!苏旷一口血要喷出来了,师父您老人家不厚道啊,这种事你敢瞒着我?
铁敖却是放声大笑:“芸娘啊芸娘,当年你就小看我,如今你还是小看我。老夫无依无靠,一点骨头还是有的,即便是苏旷,自幼及长,也绝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欺侮我的孩儿。当真有亲生骨肉,即便是泼天富贵,斧钺加身,又有什么能拦着我带他走?”
苏旷脸上微微一烫,片刻之前,有人在他面前欺负他师父,他没有动弹。这一回,他不再等杨阔天回复,伸手就去解脖子上的链子鞭。
杨阔天这一回,也没有去阻拦什么。
铁敖大步向芸娘走去,芸娘反而后退,铁敖边走边大笑,咄咄逼人:“抱你一抱,有何不可?老夫一手创建的借刀堂,是一群苍天已死,借刀一用的死士,不是这群蝇营狗苟,唯唯诺诺的死人;老夫一手养大的徒儿,是那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苏旷,不是那个哭哭啼啼只求报恩的废物;老夫一生所求的乾坤,是青天朗日有王法公道的天地,不是这以命为筹,生不如死的江湖。芸娘芸娘,老夫一生自负,终成今日,你当我还有何惧么?你不怕黄泉路上有我不瞑之目,我岂怕阴曹地府有你这怨生之蝶?”
他越走越是激烈,只震得涛声云天都在冷笑。
一名杀手横剑在他脖颈上一挡,就要抓他肩头,他一掌挥开剑锋,割得手上鲜血淋漓:“滚开。”
这热血燃尽,只剩须眉的一声吼,竟然仍有余威。
苏旷解开链子鞭向后一扔,也不看杨阔天什么神情,就勉强站起来,走了出去:“师父留步,蝶变只能用火,不可用刀。”
有杀手要挡住他去路,他也随手一推剑锋,径直走向铁敖,三步之外,双膝跪倒,行礼如仪:“徒儿未死,见过师父。”
铁敖脸色一寒:“你去笑纳楼了?”
苏旷点头:“是。”
铁敖当头一巴掌:“我进屋小憩你就敢不告而别,你可还将为师的放在眼里?”
苏旷被打得一阵摇晃,跪稳,抬头:“是,徒儿知错。”
铁敖似乎更是暴怒:“怎么?你功夫废了?”
解释起来实在麻烦,苏旷直接回答:“是。”
铁敖反手又一巴掌:“武功废了,你腿可没断!看着阿秀婶两个妹子生死一线,你居然敢躲在一边?”
苏旷还是抬头:“是,徒儿知错。”
他们一人穴道被封,一人武功尽失,全无还手之力,而芸娘就在身侧。两人却一问一答,眼睛都没有转一转。眼见杀手们渐次合围——铁敖也就罢了,苏旷既然出现,就不能再让他活着站起来。
楚随波远远提醒:“世叔——”
“我教训徒弟,要你多嘴!”铁敖指尖戳到了苏旷的鼻子上:“从小到大,我教过你多少次?大丈夫最要紧的是当断则断,男儿至死心如铁,青天之下就是埋骨之地。你顾念我一条老命,窝囊了两条七尺之躯,我教不出你这种废物!”
苏旷点头,依旧只有一句:“是,徒儿知错。”
一柄剑已经指在他后颈上。
他们精锐齐出,布置多日,就是要杀了苏旷,以免万一他逃脱,留下后顾之忧。可未曾想到,如今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建功。
“知错就好,不许再犯。”铁敖像以往无数次一样,缓了口气,抬手:“起来吧。”
苏旷扶一扶膝盖,挺身站了起来,那柄剑沿着后脊,划出一道血痕。
铁敖拍了拍他的肩头,欣慰一笑:“我徒弟。”
苏旷扶了扶铁敖手臂,也微微一笑:“我师父。”
芸娘衣襟里,已经有活物蠢蠢欲动,她抬起手,掌心捏着一柄刀笔:“你们……退后……苏旷,萧老板……叫你过去……”
苏旷侧身,随口命令:“不想死的去取火。”
芸娘的喉咙已经快被蝶子咬破了,声音含混不清:“萧老板那里……蝶子更多……村里人……都躲进屋子啦……他叫你……叫你……”
苏旷单膝跪在她身边,替她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过去。”
芸娘颤巍巍抬起手,指着铁敖:“你这老混帐……老混帐……老混帐……我死之后……必为厉……”
苏旷听不下去:“师父,你确实是老混帐,你说句什么不成么?”
铁敖抬腿踹他一脚:“芸娘,你死之后,只管随意。”
芸娘睁大眼睛,眼眶已经在裂开:“随……随意?”
铁敖的脸像刀削出来的老树:“不错,铁某与你,一生一世,天上地下,半个字的牵连也没有。”
芸娘沉默片刻,忽然大笑一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一句话戛然而止,半闭眼睛,已经归西。
杀手们的动作也很快,将刨出来的木屑堆在她身上,挥剑击火,转眼就是一阵微烟。
如果她不是这群杀手的领袖,如果那群杀手不是还在身边,随时准备要了自己的命。苏旷简直想要替她种一坟鲜花,写两首情诗,再顺便教训教训那个无情的男人。
烟雾浓了,熏得人眼睛刺痛,就连阿秀婶都在惊怕之中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
铁敖却只是静静目送,一如天地无情。
夜幕已经降下来了,火堆里有灰白色的烬,飞舞盘旋,如蝶翼。
轰轰的涛声里,去追索福宝和风筝的杀手无功而返,夜太深,水也太冷,这偌大巢湖,既难逃生,也难找人。
杀手们的目光渐渐集中在这对师徒身上,领袖已经死了,任务还是在的。
第十一章 自古无赖出少年
火焰在微雨之中挣扎着以笔直的姿态上升。
墨黑的云透出一抹浓浓的厚白色,风初缓而后疾,雨水压灭了火焰,仅有的光也消失了。
风大起来了,适才苏旷藏身之处的矮树被低低压下,已经看不见杨阔天和范雪澜的身影。他们做了最理所应当的选择——他们是来救人的,并选择了最无辜者。
萧老板封穴的手段老练而地道,苏旷的内力不能过百脉而到四肢,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强冲穴道之类的傻事,也没兴趣说什么“杀了我放他们走”之类的废话,只是在等着。
芸娘死了,借刀堂的杀手们一时之间群龙无首,他们需要尽快做出判断——铁敖师徒似乎是必死无疑的,那对母女似乎也不能放过,可背缚着双手的楚随波是个难题——他们不是瞎子,看得见满山有秩的官火。
更可怕的是,听说不远处还有更大群的蝴蝶,谁也不知道那群魔鬼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会做出些什么。
雨大起来了,脚下的水流汇聚成细小沟壑,向巢湖奔流。
远处的火把渐次灭了,这样的黑夜,荒郊野外已经不可能再生火。
“师兄……”二毛轻轻挠他的手臂。她的脸本来红通通的,被冷水一激,变得皱皱的,像只有着清澈眼睛的小毛毛虫。
小小的女孩子真是可爱,江湖上如果没有了这些女孩子,一下子不知要少多少乐趣。
苏旷本来半跪在芸娘尸体身边,就有点后悔——身边全是杀手,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男人么,忽然看见另一个男人轰得站起来,多少有点警觉,可能手一抖就把他杀了;但老半跪着也不像话,左腿本来就伤了,支在那里痛得厉害;如果选择趴着或者躺着,那未免太有伤尊严……于是他轻轻抽了一下腿,一屁股坐下了。
他素来都是懂得什么叫做主动即自由的,不等杀手们有所反应,他就开始用一种温柔得让自己肉麻的口吻说话:“二毛啊,师兄给你讲个故事,你一定要认真听,牢牢记住——至少在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要牢牢记住。”
二毛有点傻,也不知道点个头配合一下。苏旷头也不敢抬,继续往下讲:“你知道,在滇藏之交,有一条大峡谷,这个大峡谷啊,可神奇了,明明后面一段还是云山雾罩的,前面一段呢,就干燥得像沙漠一样。峡谷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蝴蝶……”
二毛真是个笨姑娘,这个时侯好像还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想问点什么,身后已经传来了剑刃在空气中振动的声音,苏旷浑身的冷汗被冲到雨水里,一鼓作气说下去:“干燥沙漠里的蝴蝶以人畜血肉为宿主每年只有三月才会飞出来伤人附近居民一到这个时候就不敢靠拢云雾之中的蝴蝶以草木为食色彩斑斓特别特别特别的好看这些蝴蝶原本不住在一起一定是被人捉到一起二毛啊我的好师妹你一定要记住会吃人的那种蝴蝶不耐风雨大风一停它们就要来了那个时候你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要趁着大风还没停赶紧躲到屋子里头有火的地方去……听清楚了吗?”
“没,没听清。”二毛仰着头说,“师兄,我怕。”
“怕什么?怕坏人,还是怕蝴蝶?” 苏旷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睛,接着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皱了皱眉——在这样的冷雨夜里,二毛的额头依然烫得厉害,她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碗热汤,和一个干燥的被窝。这样的高烧,她应该已经昏迷了才对,可依旧拼命让自己醒着——今天她看见了太多不应该看见的东西,吃人的蝴蝶,杀手,剑与尸体……而小孩子最不应该看见的,是亲人横死的尸体。
身后的“坏人”显然不是很高兴,冰冷的剑尖点在了左颈的血脉上。
二毛小小的身体一直在抖,盯着苏旷的眼睛:“我怕坏人杀掉你。”
“我也怕,所以我才不会回头。”苏旷捉起她的手,递到阿秀婶手心里,阿秀婶望着他,无声地把二毛紧紧搂在怀里。苏旷的声音在瓢泼大雨里温柔而镇定:“二毛,你在发烧呢,发烧的小孩子会看见很多可怕的事情。听话,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就亮了,太阳也出来了,什么都过去了……”
他向阿秀婶做了一个后退的手势。
阿秀婶拂了拂额发,抱着二毛,后退。她本来也应该快被吓死的,可怀里有了女儿,就无所畏惧。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嘴唇在抖。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哥就回来了,带着风筝,还有你最喜欢的新衣服……”苏旷慢慢回过头,他似乎猜错了些什么,又似乎猜对了些什么,可就眼下境况而言,他的猜测已经无济于事,预料的变数并没有发生——或许是已经发生,可他没法看到——他的人头会被带到沙梦州案上,当然了,还有师父的。
他们欠这对母女的太多,根本无以回报。
风更急,吹得湿漉漉的衣裳紧紧裹在躯体上,雨线和长发在耳边齐飞。
“阿妈,我不要新衣服了,我要师兄带我玩儿,我要去县城玩三年,省城玩三年,京城玩三年……”二毛在娘亲怀里,梦呓一样喃喃着。
这师妹好没出息啊,苏旷忍不住笑:“喂,那时候就成大姑娘啦,该嫁人啦……”
另一名杀手递上一方锦匣,对面的杀手指了指他的头,指了指匣子;又指了指他的身子,指了指湖水;最后指了指二毛,挥了挥手。
苏旷轻声道:“多谢。”
二毛也终于嘻嘻笑出来:“我要嫁个像师兄这样的……”
对面的杀手握剑,拱手为礼,苏旷轻轻点头,还了一礼。杀手后退两步,握剑,斜斜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