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到院门,挑眉向那群惊傻了的村民道:“还等什么?等死?还不快走?”
村民这才一哄而散,然后满村都是惊叫:“蝴蝶吃人啦……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姓苏的居然还没死。”芸娘愤愤跺脚,向着湖边急奔而去。
她的后颈,一团黑影之中,有个神秘的东西,正徐徐展开双翼。

第十章 应是此生终无情

“你师父命在旦夕,难为你还吃的下去。”杨阔天提了提手里的链子鞭。
苏旷盘膝而坐,正把酱香扑鼻的红烧肉小心填进刘记的小芝麻烧饼里去,身边打开的竹筒里,是半筒热气腾腾的鸡茸三丝汤。在这样的荒郊野地,大家都饥肠辘辘,这种香气简直是不可饶恕的。
远处铁敖的住处已经青烟滚滚,苏旷连烧饼上的芝麻也没有弄掉一粒。
“好像有人来了!”杨阔天又一提链子鞭:“躲起来!”
链子鞭卷在脖子上,冷冰冰的不是很舒服,苏旷举起一个酥梨晃了晃:“还早呢……我习惯饭后吃个水果。”
离开笑纳楼的时候,萧老板说的是“他周身大穴已经被封,如果玩什么花样,你举手就可以毙了他”,苏旷什么花样也没玩,只是老老实实地提出来,酒喝多了,一天水米不打牙,胃里不舒服,恐怕撑不回村里,人之将死,总不能空着肚子上路,要找点东西垫一垫。
这种要求是很难拒绝的,只是杨阔天没想到他垫一垫还挺讲究,稀粥还不行,还要胡记的小火慢炖的三丝汤,说是配刘记的烧饼夹肉别有一番风味,还有两个梨子,还有周奶奶家自做的葡萄奶干,栗子面一口酥和橙皮姜糖。
在苏旷又一次非常委屈地提出“你看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我还没吃过小街的硬酪冰皮红豆馅饼”的时候,杨阔天勃然大怒,他以为不管是生死相搏还是命赴黄泉,都不用带着一包零食上路。
虽然,周奶奶的橙皮姜糖确实挺好吃的,连牙掉了一半的范雪澜范老爷子都忍不住多嚼了几颗。

杨阔天一伸手,把苏旷提到一丛矮灌木后面。
“好像那边更舒服一点……”苏旷小心提示另一块比较远也比较干的沙地,眨眨眼:“你看人之将死……”
“要么你闭嘴,要么我让你闭嘴。”杨阔天手里的链子鞭紧了紧。
“咳!”苏旷被勒得咳嗽两声,还是坚持着指了指:“这片树丛太稀,咳,顶着风头……少顷有风就藏不住人。”
他说的是对的。只是杨阔天多少有了些警觉,他们千里来奔,不是陪这个人郊游宴饮,然后糊里糊涂送命的。
杨阔天一再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听这个人废话,再有任何异动,他就直接杀了他。
马车已经到了,疾行,安静,如同送终的灵车。
马车停下来的一瞬间,四十余名杀手围拢成内外两圈,随时都可以发动致命的攻击。
晚风起了,巢湖的水慢慢涨起来,茫茫的一片白,远处透着夜色的黑,风在呜咽,似乎在遥远的天边击着一面湿鼓,回荡着缓慢而低沉的,轰,轰,轰。
福宝抱着母亲当先走下马车,一脚踩进乱石滩中浸过脚踝的水坑,立刻冷得打了个寒战。
他抿着嘴,乱而湿的长发贴在脸上,一只手扶定了母亲的腰,似乎再也不会放开。
阿秀婶脸是浮肿的白色,嘴唇却是干裂的,她应该哭过,可现在泪痕已经被吹干了,眼睛四周是皴裂的干红。
随后是风筝拉着铁敖,重重地跳下来。
风筝的一张脸像只玉石雕成的苹果,带着微微的露水,更白也更圆润,眼珠子亮而温柔,她也冷,也在抖,可抖得满不在乎。
她只是冷,可并不怕,不知是早已见识过死亡的缘故,还是太年幼,根本不懂得死亡的缘故。
铁敖走下车的时候,苏旷挣了挣——杨阔天一手扣在他的喉管上,这是个威胁——从小院到湖边,快马加鞭之下,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可铁敖一头花白的乱发已经变成了灰白。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睁着眼,像四十年前刚刚走进那个庞大繁乱的京城时节,他老了,每个关节都僵硬着,一脚脚踩着碎石,咔嗒,咔嗒。
最后才是楚随波,他双手被反绑着,锦衣上的大片血渍已经显得污浊,一左一右,两个人提夹着他的腋下,剑锋就在左颈上,稍一动作,就可以送命。

苏旷在望着天边,村落的方向——依旧是只有福宝家浓烟滚滚——他的心往下在往下沉,如果猜错了,那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他默默地念,师父,说点什么吧,嘴千万别太硬,拖延时间,一定要说点什么。
铁敖完全不屑。他牵着风筝的手,交到福宝手里:“福宝,你带着师妹,先上路吧。”

这是很好的安排,周遭没有人有异议。
福宝拉着风筝,双双在水坑里跪下,叩了个头。
他们将起身而未起身的时候,一名杀手走了过来。
铁敖忽然大吼一声,“走!”
他老态龙钟的身躯向着杀手扑了过去,从袖子里扯出一柄折扇,他腿在抖,一扑之下甚至无法站稳,但手臂挥出的,依旧是一招“开门堪叹事还生”。
那是浮生七剑之中最精华的守势,他一生之中没有来得及使出的招数。仅仅是一招,但还是令那杀手稍稍后退了半步——这昔年威震天下的第一名捕,借刀堂的主人,须发皆张之下,犹自有不可一世的声势。
那杀手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这武功尽失的老人愚弄了,他剑锋一搅,扇骨碎成无数竹篾,杀手的剑尖在铁敖脸前顿了顿,然后愤愤反手,一剑脊抽了过去——铁敖扑到在地,额头被尖石撞出血迹,晕头晕脑地想要站起来,那杀手向着他的肩窝,又是一脚。
铁敖仰面向天地倒着——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以这样屈辱的姿势摔倒过。

只是就这么一招的工夫,福宝已经拉着风筝窜回了马车,一群杀手如蝙蝠般围拢过去,马车里,轰然爆出一团火焰来——那是早早准备的松明和火油。
车厢,车轮,车轼……连同拉车瘦马的尾巴一起烧起来,那马受惊,扬着蹄子吸溜一声嘶叫,乱挣乱动,福宝抓起一柄伞,直接就戳在马臀上,那马拉着马车,狂奔起来。
马车这一跑起来,风助火势,火焰焰尾拖出一丈多长。
挡在前头的杀手汇拢成墙,十余柄利剑直刺马头。
福宝一扬腿,一只布鞋飞了出来。
噗——布鞋钉在剑尖上,那杀手还没来得及甩掉那只臭鞋子,一团银雾一样的光华从鞋子里炸开,将一只鞋子撕成褴褛。
那团银光像一面带着利刃的蛛网,从那杀手身上直接穿过——马车跟着穿过,七八块身躯在烈火和马蹄的冲撞下四散飞开。
银光合拢成丸,滴溜溜滚在一边。
那是鲛珠丸——还只不过一转之威,如果再加数转,就足以要了十余个杀手的性命——只是福宝双手皆伤,也已经不敢冒险,他只用这护身之宝开路,刚才在水坑里浸得湿透的衣裳和头发一时烧不透,他闭着气,半眯着眼,将一坛火油扔了出去。
火罐砸在地上,腾起一面火焰,追击的杀手略缓了一缓,马车已经一路冲进涨潮的湖水中。
那匹马还在极力挣扎着,马车半沉半浮,水面上浮起一层厚厚油光,点点燃烧的碎木泡在中间,朝天的一面兀自烧着。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而所有衔接天衣无缝,一个重伤的半大孩子和一个稚龄女童,居然就当着这四十多人的面,演了一出逃戏。
“追!他们游不远的!”有人挥手,七八个人依令下水,围拢着游了过去。

“老狗!是你耍的把戏!”那名被铁敖挡了一挡的杀手恼羞成怒,一脚踢在铁敖嘴上,血顺着牙槽,流出口唇,和淤泥混在一起。

杨阔天有些看不下去了,为人之徒,眼睁睁看着师父受辱,委实是生不如死,他能感觉到苏旷的身体僵硬如铁石,一时心软,稍稍抬了抬手,那也是个信号——我成全你,让你过去同生共死?
苏旷却很轻,也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在等变数。

“先生!先生!放开先生——”阿秀婶去抱那杀手的腿,被一脚踢开,她刚披头散发地要再冲过去,忽然哀嚎起来:“二毛——”
芸娘抱着二毛,远远地就掠了过来。
她瞧见了火光,却没有看清楚事情的变化,左右打量几眼,厉声问:“还有两个人呢?”
“跑了……”芸娘抬手一记耳光,那杀手忙道:“兄弟在追,一定把他们捉回来。”
芸娘起伏的胸膛略略平息,她扭头,看着铁敖——铁敖滚在泥水里,满脸血污,张着嘴大口喘息,嘴里头血淋淋的,已经少了两颗门牙。
芸娘微笑起来,顺了顺额发,轻轻笑:“铁爷,您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二十余年前,也是一个春雨迷离的夜晚,她鼓足勇气走到铁敖床边,说的,是同样一句话。
“没什么不舒服,费心了。”铁敖撑着地,想要翻身爬起来。

“我来服侍铁爷吧”,芸娘弯下腰,指尖轻触铁敖的脸。
她曾经带着全数少女的娇羞,迷乱和狂热,疯了一样地说出这句话。
铁敖冷冰冰看着他,满脸枯藤老树,双目里有择尸而噬的昏鸦:“滚。”
他们都记得这四句话的。只是那时,铁敖半裸着胸膛,满脸高烧的迷红,毫不犹豫地一拳把她白藕一样嫩生生的身子打出床外,然后看也不看地说:“滚。”
她从冰冷潮湿的地上爬起来,丢了鞋子,也丢了一生。
芸娘在扬着脖子狂笑,似乎在笑这世上最好玩的事情:“哈……铁爷,你去了京师,我也去了京师,你进了神捕营,我也守着神捕营,你做了借刀堂,我跟着你进了进了借刀堂……可是这一回,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你了!你得自己走这一程了!”
铁敖没说什么,在盯着她的脖颈——她的脖子上,一堆黑翅从后颈慢慢包裹上来,露出一对血红的双目。

远远的,苏旷眼睛里也一闪——天边,有了雁行的火光,那是七步一列的伏兵火,只是火光大小明暗不一,居然不是神捕营来人,只是县衙的普通兵马而已。
杨阔天也注意到了那火光,一勒鞭子:“谁报的官?”
“不是我。”苏旷轻声回答。
“不是你还有谁?你想让那帮王八蛋同我们火拼?”杨阔天手里链子鞭暴紧:“我先要了你的命!”
“小声……惊动他们……你们也活不成……”苏旷本能地伸手想要挡在链子和喉咙之间,杨阔天一膝撞在他肩膀上,一按他的头,手里慢慢一绞。
范雪澜的手盖在他手上,摇头。
杨阔天也稍稍平息了怒火,就凭县衙里头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笑纳楼群雄的对手,而且远远看来,官火不动,埋伏的关卡也不动,似乎大家都在隔岸观火。
他松了松手里的链子鞭,苏旷一口气冲回来,就要一阵猛咳,他闭着嘴,浑身僵直得抖了抖,又把那一阵咳嗽咽了回去。只是气息受阻,无法调匀,喉头一口血反复冲了几次,从鼻孔里冲了出来。
他近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阔天多少有些敬佩,俯身在他耳边问:“怎么回事?”
苏旷摇头:“我不知道……有变。”
“少他妈废话,开始什么状况现在什么状况,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有变了?”
苏旷轻轻拂了拂灌木枝叶,树丛合着风一起晃动,盖过了杨阔天略显高亢的人声。
杨阔天是爽直汉子,冲锋陷阵刀头玩命倒是不错,打埋伏就差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们根本就不该发出任何声音的。
只是借刀堂杀手的耳力依旧灵敏到可怕。
两个杀手向这边望了一眼,低声嘀咕几句,向这边望了过来。
苏旷比了个手势——放开我,你们走。
可惜杨阔天没看懂他那个手势,还是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天知道?你小子别把什么事都推给老天爷。”
越来越不喜欢跟侠义道的人打交道了,我这手势有这么难懂吗?苏旷跟杨阔天交过手,大约也知道借刀堂杀手的实力,能被派出来的,都已经是精锐,杨阔天发挥好了大约可以对付两个,拼了命也就对付三个,一旦有第四个,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范雪澜的武功不在杨阔天之下,年轻的时候甚至不在铁敖之下,但他实在太久没有动过手,临敌经验都已经能够封存在记忆里,真刀真枪的玩命,他在场上没有任何机会。
他们抱定了“借刀堂若不滥杀无辜,笑纳楼群雄绝不出手”的决心,以及“这小子若有花样就先弄死他”的底线,在这里死扛。
可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关键时刻才跳出来,然后力挽狂澜的,死在壕沟里的战士永远比死在城头的将军多出百倍。
实在藏不下去,那么就现身好了——苏旷的眼光在那两个人和自己之间划了一道线,他们的脚一旦越线,他就准备发出声响。
鱼死网破的时候,杨阔天还有三成放开他穴道的机会。

那两个杀手并没有走过来,他们有些吃惊地望着芸娘的后颈,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芸娘的后颈上,一只新生的黑蝶正在展开柔软的,水淋淋的翅膀,口器一点点撕咬开皮肤,正慢慢地爬出她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