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继续笑道:“不过要比师兄好看一点点,师兄的腿太粗了……”
这丫头,白疼你了!苏旷本来都光棍充到底了,被二毛最后一句气得不轻,这丫头怎么发烧说个胡话还挑三拣四的?长成我这样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而且什么叫腿太粗?我这腿匀称的可以去做武林标杆了好不好?一念及此,苏旷没忍住,低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腿——挺长挺结实的啊,除了裤子烂了点脏了点,其他简直可以说是完美么。
只是——脚下的水流已经越来越湍急,沿着石缝间的小沟汇聚成了小溪,一枝被吹折下来的槐树枝条被水流向前推着,四五只黑翅蝶伏在树枝上,眼看就要撞上对面杀手的腿。
“当心!”苏旷猛一抬眼,不假思索地推了那人一把,自己也向另一侧跳开。
水流并不算大,树枝已经可以算小小水沟里的庞然大物里,忽而横,忽而竖,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在众人目光之下冲进湖中。
这样一来,四围杀手如梦初醒,纷纷检视自己身上有没有落下的蝴蝶,他们原本是围拢成一个大圈,现下自然而然地,挤成了一群。
领头的杀手看看苏旷,拎着他的衣襟,向湖边走了几步,压低声音:“你刚才似乎在说,这种蝴蝶不耐风雨……大风一停它们就要来了。”
苏旷点头:“我以为你没听懂。”
再大的风总有停下来的时候,而在这样雨夜里,黑翅蝶根本就看不清楚,防不胜防。
领头的杀手问:“你有办法?”
苏旷苦笑:“如果有,我早就拿出来救命了。”
杀手的剑再度扬起:“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抱歉。”
苏旷从他的口吻里捕捉到一丝希望:“不过,至少你们可以换个上风头,找个地方避避雨,生把火,而不是傻站在这里。”
杀手赞成他的想法:“好,我记住了。”
苏旷决定最后搏一把:“风停之前,你们找不到那种地方,即使找到,现在笑纳楼的人也已经在里面了。即便你不在乎生死,至少也问问你兄弟们的意见——”
一只黑翅蝶被大风从他们面前甩过去。
兄弟们的意见是个个抖如筛糠,跳来跳去——不是害怕,只是怕少有停顿,就有蝴蝶无声无息落在身上。
杀手犹豫了刹那:“条件?”
苏旷想了想:“如果萧老板活着,容我解开穴道,与诸位堂堂正正一战,至少死得像个江湖客;如果萧老板不在了,那我无话可说,人头你继续带走就是。自然,她们娘儿俩,求你高抬贵手,你看她们,也不像能报仇的样子,是不是?”
那杀手略有迟疑:“听起来你好像很吃亏?”
苏旷连忙道:“我从来不占人便宜。”
那杀手冷笑:“在我的听闻里,你似乎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人。”
苏旷笑笑:“为了能多看一眼明天的太阳,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我自问平生未轻一诺,你不信,只管动手吧。”

这是个冒险,他们之前虽然并没有打过交道,但杀手出来执行任务,总是研究过猎杀的对象的——眼前这个对象并不好对付,他穴道被封、引颈待戮的机会不会太多。可如果当机立断杀了他呢?芸娘的尸体还在地上躺着,似乎是前车之鉴。
“成交,有他们在,谅你也不敢走。”那人目光扫了一圈铁敖、楚随波与阿秀婶母女,伸手。
苏旷右手同他一握,“事不宜迟,我们走。”

他们在风雨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向村子跋涉而去,铁敖并没有多问什么,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由谁来拿主意。
苏旷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他心情好得要命,卖命这种事像卖身一样,第一次还挺悲壮,第二次就是赚了。
更何况他也很想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萧老板直到油枯灯尽也没有等来苏旷,但幸好等来了一场风雨。
范雪澜把他拖进厨房的时候,他的手臂还在挥着,挥着,挥着。
其实这个时候,笑纳楼的群雄已经不适合进村了,他们进村也于事无补,一样生不起来火,看不见蝴蝶们都在哪里——只是在杨阔天点起火把冲进院子之前,已经把信号发了出去。
黑夜里,处处都是杀手,随时随地,可能要人的性命。
这场风雨来得太急,冲断了所有人联系的讯号。
杨阔天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站在院子口的空地上,大声吼。
他吼:“笑纳楼的兄弟们,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这不是很光彩的办法,却是最有用也最便捷的办法。
等到笑纳楼群雄集结到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听见半里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吼:“借刀堂的兄弟们,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几百人的吼声渐渐汇聚成一体:“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两边的声势,竟然是差不多的威猛。

杨阔天早已经打定主意,他们与借刀堂井水不犯河水,你喊你的,我喊我的,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没想到,借刀堂的人又齐声喊起来:“杨阔天——杨阔天——杨阔天——”
杨阔天大惊,只能招呼各位兄弟齐力代为回复:“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那边很快回音:“萧老板还活着吗——活着吗——活着吗——”
杨阔天明白了,那小子真是命大,居然还没死,而且不知怎么和借刀堂的搅合在一块儿,他们商量商量,这回喊得很长,也有点不齐:“萧老板活着——活着——活着——可是神智不清——神智不清——神智不清——是苏旷吗——是苏旷吗——是苏旷吗——你那边什么状况——什么状况——什么状况——我们怎么救人——怎么救人——怎么救人——”
须知,数百人齐声大喊,又未曾事先演练,实在很容易喊得乱七八糟,而且笑纳楼里诸位英雄本来也只是同仇敌忾,没什么交情,这么乱喊乱叫的大家都挺不乐意,很快就议论纷纷起来。
杨阔天只能急着解释:“诸位,诸位,我们还是再齐声喊一嗓子吧,这村民们不知所踪,即便施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救到何处,来来,诸位跟我一起喊,一,二,三——是苏旷吗——”
“杨大侠,我们还是面对面说话方便些。”苏旷站在不远处,身后紧跟着几名杀手,远处一群人正走过来,他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杨大侠有点轴,就几步路,都喊成这样了也不肯走过。
“杨大侠,救人要紧,其余事项我稍后解释——风雨一停,蝴蝶就要起飞,西北角是王家祠堂,里外两进大堂,天井,大院,足足可以容纳千人,我们趁着雨势,把人带过去,升起火将就一夜。”苏旷尽可能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杨阔天一个“好”字刚出口,身后便是一片议论声,尽是些“救什么人”,“即便救人为什么要听他的”,“什么蝴蝶吃人” ,“说的可怕,蝴蝶在哪里”诸如此类。
苏旷身后,借刀堂也颇多不满,几声冷笑,“谁要救人了”,“我们自己去找祠堂就是”,还有把守路口的、未曾见过蝴蝶的杀手们也低声问,“芸姐呢”?“什么蝴蝶”?“这人为什么还活着”?
杀手的议论低声而迅速平息,群雄议论高亢而连绵不绝,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人多口杂,难得有个一锤定音。

苏旷无可奈何站在原地,他一口气息下塞丹田上绝气海气海,怎样也喊叫不出来。在风雨和人潮之中,声音软而无力,只有对面的杨阔天听得见。
夸啦啦——
吵着吵着,半空之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方断壁残垣。
众人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残砖之中,一方斜置的鸡笼里,有一只公鸡,六只母鸡,从头到脚,都立满了黑翅血目蝶,鸡身几成骨架,只有一层厚厚羽毛覆盖在躯体上,羽缝之间,黑色的蝶蛹像成熟的葡萄串,缀得密密麻麻。
树枝下,断瓦下,房檐下……那些七彩斑斓的翅膀无所不在;而就在他们走来的路边,倒毙着一具具猪马牛羊,都与鸡笼里的鸡一个样子,静默地披着一身蝴蝶的羽衣。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只有风声雨声,令人寒毛直竖。
范雪澜苍老的声音打破寂静:“诸位,稍安勿躁——苏旷,你说吧。”
“阿秀姐,你带着二毛,这几位从村东近路先去祠堂,一路切记,慢行,小心,经过阿林婶子,方叔,平二哥家,喊上他们一道,如果有未湿的柴火以及一切可以引火之物全数带上,有油纸油毡,被子毯子也带上,蝴蝶喜欢凑在活物身上取暖,见到人,先多看几眼——到了祠堂之后,先行生火,再墙缝,窗缝,门缝尽数封死。”
“师父,你带这几位从村西山边绕道,石疯子窝棚里有两盏上好风灯,记得带上。”
“这边几位,跟我从村里横穿——大家都记住了,走成两列,人人之间互相盯着看着。如今风雨正急,蝴蝶口翅收缩,即便被风吹起,碰触到身上,只要动作够快急急摔下,就不会伤人;可一旦风雨稍缓,大家脱衣服罩住头脸,拔腿就跑,什么都别顾忌,咱们祠堂里汇合。”苏旷顿了顿:“生生死死,新仇旧债,咱们明儿早上一总算,今天晚上,算作积功德吧。各位,走——”

杀手也好,英雄也罢,黑道也还,白道也罢,生之为人,总很少有人能看着同类被吸成干尸,举家灭绝的。
小村落里,呼喊声,打火声,砸门声,以及终于响起来的应答声,犬吠声,渐渐响成一片。然后也有了惊叫,哭喊,想必是在某个地方发现了尸体。
江湖人做事总是利索些,见到人抱着就走,见到物事抢了就跑,活脱脱就是一群劫匪,却是在同老天抢夺人命,
引路的引路,扶人的扶人,掌灯的掌灯。
祠堂里渐渐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忙碌着——用木板和油毡封起院子和天井,将祖宗牌位请到角落,然后点起火来。
他们混乱的时候分不清彼此,但稍稍停顿,便立刻像水和油一样,分成泾渭分明的人群——男女不同席,正邪不两立。
女人们开始哭泣,老人们开始叹息,阿秀婶抱着二毛念叨福宝和风筝,铁敖则像一尊雕塑,坐在角落里。
苏旷提起一盏灯,递给杨阔天:“杨兄,挂在门外吧,小心些。”

杨阔天点头,夜深人静,穷乡僻壤,想来是没有行人的,但若是有,这一灯如豆,就救得了一条性命。
只是他提着灯,刚在门前一立,耳朵就自行动了两下:“嗯?似乎有人来了。”
已经坐下休息的群雄立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向外观望。
杨阔天闭眼,听了听,又张望:“似乎还不少!”
祠堂里立即鸦雀无声。
一个耳聪目明些的挤到杨阔天前头:“似乎他们有麻烦。”
杨阔天直了直腰,擦了擦额头,倒了倒靴子里雨水,一手提起链子鞭,一手提起风灯:“走得动的,一起去看看!”
没有谁犹豫,人命关天是此时此刻的准则,他身边齐齐一声应和:“走!”
一群人一起消失在大雨逐渐停息的黑夜里,奔跑得比风还快。

苏旷遥望着,以往这种时刻,他也应该在人群之中的。
铁敖还是远远沉默地坐着,老爷子是寡言的人,该说的话,湖边已经说尽。
远处有了惊呼,接着有了黑影,看得出人群在奋力扑打着什么,有人在喊,“把马留下!留给这群畜生!”
马?苏旷心里一亮,转瞬明白过来。
是那群远处观望的府衙兵差,他们的火把一样被大风雨浇灭,一样被蝴蝶攻击,匆匆忙忙向着唯一有火光的地方赶过来——他们的人数减损明显不多,不像是第一次听闻这种怪物的样子。

苏旷默默闪开门路。
那群人一路扔下人和马的尸体,将那群黑翅的夜枭甩开,旋风一样冲进祠堂,惊魂未定地扑到在地上。
再然后才是断后的江湖客,杨阔天是被人背进来的,一脸惨白,臀部和大腿血淋淋的一滩,似乎刚刚削下一块皮肉。
这一次,未有亡故,只有伤者数十,都是在蝴蝶触身,稍有感觉的刹那切肤自保。
门缝里溜进来的一只红蝶,祠堂角落里的飞蛾,但凡是长着翅膀的小东西,都被惊惧到极点的人群踩成烂泥。

雨停了。
雨又落了。
风住了。
风又起了。
或许是树叶,或许是蝴蝶,或许只是雨点……始终有刷刷轻响撞着门与窗,人人的脸色都晦暗而惊骇。
府衙兵差再挤进来之后,本来还算宏伟阔大的祠堂立刻变成人山人海,无处可坐可卧,只能接踵摩肩。
只是,能够在这样的夜晚与同类依偎在一起,彼此温暖,虽然拥挤疲惫,却也是令人心安的事。

不知道是几更天,想来还在夜半时分。苏旷靠着湿冷的墙,总算可以稍稍合眼——他累了,困到极致,每个毛孔都在疲惫,倦得根本睁不开眼睛。
两天两夜不曾闭目,这在之前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这一次,昨日清晨已经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