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苏兄,我说得不妥么”?楚随波问。
妈的,你滔滔不绝,跟说书似的,我哪知道妥不妥啊?苏旷又不好明言我在想些别的重要的事情,只好点头:“全凭师父定夺。”
“也好,难为你肯松这个口。”铁敖放下风筝,站起来:“那么随波,你来安排吧。随波,福宝,你们随我来。”
铁敖转身走进房里,楚随波跟着就走了进去。
苏旷一把捞住福宝:“什么就他来安排了?他都说了些什么?”
福宝纳闷;“师兄,楚大哥说的,你都听见了啊?”
“我……这个……”苏旷恼了:“叫你再说一遍,你就再说一遍。”
“他说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不是那个,后面的。”
“他说你守江湖道义,笑纳楼未必守,笑纳楼守江湖道义,借刀堂未必守。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娘,我妹子,还有左右邻居都无法保全。不如尽早离开,出了地头,行事也灵活点儿。”
“嘿,我也劝师父赶紧走啊,师父干嘛不听我的,听他的啊?”
“师兄,你是让师父别死撑着,赶快跟你走,楚大哥是陈明利害,请师父拿个主意。”福宝捏捏他肩膀,“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明白呢?师父这脾气,那轮得到你替他做主?”
福宝不敢怠慢,跟着也走进师父房里。

苏旷默默坐着,坐了一会儿,取了三只茶碗摆在面前,中间插了几根筷子,瞪着筷子,嘴里念念有声。
风筝看了一会儿,从衣兜里掏出两块糖果,搁在碗里,小心提醒:“大师兄,拜神要祭品的”。
苏旷一甩胳膊搭着她肩膀,一口气叹得无比长:“唉……唉……唉……”
风筝继续提醒他:“你现在拜神有什么用啊,刚才干嘛不说?”
苏旷揽着风筝的肩膀,拈起里糖果在手指间轻转:“多说多错,楚随波一进村我就知道,我争不过他的。”
风筝不高兴:“可是师父最疼你了。”
苏旷努力让小丫头明白:“风筝,我有六年没跟着师父了,他老人家喜欢的,是当年那个苏旷。”
风筝有点懂了:“当年那个苏旷是什么样呢?”
苏旷想了想:“就和这个楚随波差不多吧,说话慎重,做事利索,对他老人家敬若神明,做什么都唯他马首是瞻……不过当年没长开,现在是英俊多了。”
他手指一错,糖果喂到风筝嘴边,拈起筷子,在三个茶碗之间游走:“笑纳楼在这儿,神捕营在这儿,借刀堂在这儿,一明两暗,三家随便哪家我都不是对手,万一一起来了,那死得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丫头,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风筝靠在他肩膀上,满不在乎:“你以前怎么办,这回就怎么办呗。你不会听师父的,师父也不会听你的。”
苏旷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说的倒轻巧。那你听师父的,还是听我的呢?”
“我听你的,谁厉害我就跟谁。”风筝回答的速度之快,让苏旷都没反应过来,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师父在的时候,他们就派了福宝来,你在的时候,有这么多人来,他们肯定怕你。”
“少胡说,你师兄一介凡夫俗子,何足为惧?”苏旷握着风筝的小手,抱着她坐在膝盖上,蘸着茶水,在桌上划了长长一道痕迹,“他们不来,是因为我在这儿划了一条线。他们怕的,我怕的,都是这条线。”

风筝还小,还很难弄清楚师兄说的那条线究竟是什么,她只想在师兄怀里多赖一会儿。她喜欢蹭到人怀里坐着,喜欢被人抱着的感觉,娘怀里,师父怀里,甚至二毛怀里,他们疼她,也喜欢抱她,可抱着她的时候像抱着一只小猫,温柔爱护,却随时随地准备放下来。可是大师兄就不会,大师兄抱着她的时候,手臂结实又温柔,胸膛坚定又暖和,一刹那就忘了流浪的感觉,像家。

桌子已经老旧了,水痕很快就不清楚,漆面上的部分还水润,木面上的部分已经氤氲,裂缝处横断为二,但那总是条线,清清楚楚地划在那里。
水痕已经风干了,只有长长印记还在那里。
千百年来,江湖上风水轮流转,规矩一立再立,一破再破,刀尖舔血,命如草芥,只是这条线,艰难而曲折地划在那里,哪怕有朝一日道义灰飞烟灭,这条线,还在那里。
那条线,划得轻巧,重于千钧,起处为信,落处为诺。
拖刀为界,千人止步,信口一诺,便是一片江湖了。

“风筝,我得走啦。”苏旷摸了摸她的脸,手指在她眼角一顿,“怎么了?”
“去吧去吧。”风筝跳下来,蹲下,托着腮。
苏旷站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女孩子真奇怪,十岁到三十岁都是一样的,一会儿就不高兴了。
他向外走,风筝盯着地面:“你回来吃晚饭吗?”
苏旷顿了顿,没说什么。
风筝托着腮的两只小手用力把嘴巴拉长,免得哭出来:“你不跟师父说一声吗?”
“我怕他又把我骂哭了。”苏旷走到门口,随手顺走楚随波的油纸伞,撑开。
风筝扭头,无声无息比着口形,一字字问:“那你还回来吗?”
苏旷自然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向前走,信手一旋雨伞,如雾春雨里,搅起一天风波。

铁敖三年前还是一头乌发,如今已经花白,稀落不少,浑欲不胜簪。
楚随波慢条斯理地为他梳拢头发,系上青布带,端正了乌木发簪,笑道:“铁世叔鹤发童颜,愈见矍铄了。”
“到底还是随波乖觉啊!”铁敖呵呵一叹:“不像那个混账东西,只顾坐在一边看,一张嘴就是——师父,您老人家就快变成秃子了。”
“小苏素来快人快语。”楚随波奉上一盏茶:“铁世叔只是近些年气血虚熬了些,我看白发之下,又生乌发,世叔返老还童,也未可知。”
“你这孩子!”铁敖哈哈大笑,遥遥指了指楚随波: “神捕营里,可还好哇?”
“托世叔的福,都好。”楚随波略略躬身:“老叔伯们都想念世叔得很,新来的几位兄弟就只能久仰,无缘一睹世叔尊容了。”
铁敖抿了口茶:“令尊可还安好?”
“托世叔的福,都好。”楚随波接下铁敖手中茶盏:“家父每每念及世叔,思念不已。常说昭通风景亦有可观之处,世叔若有闲暇,不妨一游。”
铁敖又是一叹:“唉,旷儿若有三分似你,老夫也就余年无忧了。”
楚随波笑道:“小苏自幼就是豪侠脾气,难免有些不拘小节的。”
“豪侠?”铁敖击案:“我看他迟早毁在豪侠两个字上!这臭小子从小就喜欢逞英雄充好汉,这二年得了闲工夫,四处乱走,什么阿猫阿狗一声招呼都冲上去陪人家打架。可巧的是运道还不错,浪得几分虚名,这尾巴可就翘上天了,成日里跟我炫耀,好容易听他唠里唠叨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耳根子刚得清闲,又来问我,师父啊,我再讲讲那个千尸伏魔阵吧。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楚随波陪笑:“自古英雄多自诩嘛。”
“自诩?”铁敖哼了一声:“你是没瞧见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头两个月,那是喋喋不休。师父啊,你知道那个谁谁是怎么夸奖我的吗?师父啊,你知道那个谁谁还要跟我较量,哈,他也叫较量,那就是我揍他和不揍他的区别而已。胡吹大气两个月,我没理他,那结果是没人夸自己夸,阿秀姐让他出门买个菜,回来都要炫耀——瞧瞧我买的白菜,那是青翠欲滴,举世无双,这就是眼力。你说这孩子原先也好端端的,怎么自从断了左手,反倒油嘴滑舌没头没脑起来?眼看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成亲成得早,孩子都该出来闯个名号了,还一副混不吝不知江湖险恶的架势!”
铁敖越说越怒,最后咳嗽两声。楚随波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小苏这是想世叔夸他两句,也是人之常情。世叔啊,这……把小苏晾在外头,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敲打敲打他也是为他好。”铁敖刚刚顺下口气,又是哼一声:“夸奖他?他拉青屎的时候怎么不叫我夸奖他?难不成要跟在他屁股后头夸赞苏大侠英明神武不成?笑话。”
福宝瞥了门缝一眼:“师父,我去叫师兄进来吧。”
“让他自己反省反省,免得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铁敖面沉如铁:“大男人的,整天嬉皮笑脸,轻浮浪荡,过几年,有他哭的日子。”
楚随波摇头笑:“世叔,你操心太多,小苏成了家,自然就收心了。”
铁敖一转身:“成家?你不提还好,一提我气不打一处来。自打见面就跟我吹,师父啊,这回我勾上一个,那小妞特有钱,你跟着我,我跟着她,咱们爷儿俩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不用愁了。我这忍着脾气问他,姑娘在哪儿呢?人家跟我说,云游四海去了,可能一两年,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十年八年,只管放心,迟早回来。这气得我啊,男子汉大丈夫,媳妇没娶进门呢,就琢磨起吃人软饭来了。倒有孝心,还记得带着我。”
福宝听得眼睛发亮:“咦?嫂子要真有钱,还能带我一个……”
“福宝!”铁敖一拍桌子:“少跟你师兄学这些有的没的,为人处世,学学你楚大哥。”
福宝忍不住辩解几句:“师父,师兄也是念着你,要不然,那笑纳楼——”
“不提也罢……”铁敖倚在椅背上,摇了摇手:“畜生,胆大包天,连个招呼都不打,自己说去就去了,哪里把我放在眼里?”
福宝急了:“师兄也是为您好。”
铁敖闭上眼,摇头:“哪个稀罕他为我好,我是要他学着为自己好。”
“世叔拳拳舔犊之心,小苏若是知道,必定感激涕零。”楚随波宽慰道:“以小侄看来,小苏身手了得,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必成大器,世叔得徒如此,也该欣慰啊。”
铁敖阖目,拍了拍楚随波的手:“铁某人六十三岁,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早就看透了,旷儿是我一手养大,视如独子,哪里还敢企盼他成器?我只要他平安哪。我所忧虑,就是这孩子这些年太过一帆风顺,一派的任性狂傲,有朝一日遇到大挫,我又老废如此,无人可助他一臂之力,那时候悔之晚矣!老夫……就是他的下场!”
“世叔放心,我和小苏也算是杵臼之交。虽说是江湖庙堂各据一隅,真有难处,必尽全力。”楚随波委婉相劝:“只是这离村之事,宜早不宜迟,宜暗不宜明,真惊动起来,难免伤及无辜。”
铁敖点点头:“话是这么说……总让那厮养几天伤吧。”
福宝不解:“师父,师兄拖刀为界,与萧老板已经立下信约,七日之后——”
“笑纳楼中,全是冲着我铁某人算账的,铁敖未死,什么时候轮到他去接手?”铁敖一击椅背,站起来:“先保得四方周全罢……事了之后,他们要个交代,我就给他们个交代。”
“那……世叔您看,我去准备车马,我们今夜动身,如何?”楚随波问道。
铁敖一怔:“今夜?这……仓促了些。”
楚随波只垂首,不语。
铁敖也明白,颓然一声长叹:“既然是逃命,也选不得什么良辰吉日了。罢罢罢,今夜就今夜。不过,恐怕这位苏大侠是不屑逃命的,福宝,去叫他进来。”
福宝推门出去,不大会儿工夫,领着风筝进来了:“师父,师兄不见了。风筝,师兄去哪儿了?跟师父说。”
风筝咬了咬嘴唇,偷眼看看楚随波,又看看师父,小声说:“嗯……师兄……心情不好……就……”
“这是跟我怄气呢。”铁敖摆手:“随波,你去准备你的吧。福宝,给我把他找回来……他那身伤,啧,走不远的。哦,还有,跟你娘请个安,打声招呼,说我们出去几个月,别漏了风声,惊吓了她。”
“嗯。”福宝点头,出门。
不多时,就听见外头篮子落地的声音,阿秀婶惊呼着问:“你们去哪儿?怎么说走就走呢?这不是刚来的客,我才杀的鸡!不成!我不许!”
“娘……娘……你听我慢慢说……娘你别哭啊……娘……”
脚步声声,福宝和阿秀婶远了,铁敖又闭上眼睛,依旧摇头——福宝这次非走不可,不走,村子里反而不太平,就让他们娘儿俩再多说会话吧,找旷儿的事,不急。

第八章 为君逼出侠义道

千古独谁笑纳楼的规矩是:夜断阴阳日打烊。
昨夜一场大打出手,于座诸君都难免多喝了两杯,此时天色还早,大半在高卧,一小半在找点东西填填肚子。
毕竟比武较量一决生死的时候,谁也不好意思叫一碗白饭吃。
萧老板打了个哈欠,好容易修补了破损窗户,扫清战场,摆妥桌椅,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场了。
笑纳楼的大门,又一次被拍响了。

这一次苏旷稍微多等了片刻,萧老板一脸倦容地走来开门,当头一句就是:“苏兄……这个……怎么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