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桀又问:“戴行云,你呢?”
戴行云迟疑:“我……我要想一想。”
丁桀定神,又问:“陈紫微问我们,敢不敢算一算总账,今天我就点你们的名字——二位肯不肯身先士卒?”
戴行云和周野双双点头。
“好,各位!”丁桀声音大了起来,环顾四方,“丁某独断专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一次,我再做个决断。”
大家在等。
丁桀长长地吐出口气,缓缓说道:“丐帮从今日起,解散一年。”

即使在传说里、故事里,也没有这么一个大帮派暂时解散的先例。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戴行云第一个大叫道:“帮主!”
丁桀淡淡地道:“我们毕竟只是一个帮派而已,同气为帮,同门为派,既然已经不合,何必硬撑下去?今天周野要凭着一口气离开,随他去。愿意跟随的尽管离去,谁也不许拦。”
连周野都傻了,他想象中最不羁的举动也不过是丁桀和他一起走,但是没想到丁桀比谁都不负责任,索性破罐子破摔。他一时口吃:“这、这,帮帮帮主?”
丁桀笑笑:“不然怎么办?你留下?或者我们一起……自行了断?谁有更好的办法?”
有人开始小声议论——帮主只是负气?
丁桀继续道:“事已至此,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周野,我们以一年为限,你也不必急着另立新帮。一年之后,如果真是大势已去,丁某递拜帖恭贺你周帮主;一年之后,如果还有转机,我们还能走到一起——你回来,我也回来。以前的账,该算的还是得算,算完之后,我们再新建一个总舵。如何?”
戴行云反应最快:“帮主,什么叫做‘我也回来’?你要去哪里?”
丁桀摇头道:“我也告假一年,天涯海角,不管是谁杀了卓然他们,我一年后必定取他人头回洛阳复命。戴行云,我知道洛阳的兄弟们有许多不愿意走,烦劳你照管他们。若是求个名正言顺,你不妨暂代帮主一职。周野走了,你也可以放开手,该做什么就去做,嗯?”
戴行云缓缓跪下了,人群中,越来越多的人跪倒。戴行云恳求:“帮主!情势远远不到这个地步……你要三思啊!这散好散,聚可不好聚。我丐帮立帮已经近五百年,弟子十万,大小风波无数,难不成就这么……”
丁桀抬头看天,一无所有。他放平了目光,望着远方:“我想了很久,诸位,这个面子就由我来挑开吧。真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我担了便是。一年之后,只要我还活着,必回洛阳,给大家一个交代。我意已决,就这样吧。觉得丐帮不该散、不想散的,不必求我,我把丐帮还给你们。”
他轻轻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玉佩,上面刻着一枝青竹,正是本派帮主的不二印记,多少年多少代,风风雨雨,血洗得青翠欲滴。
丁桀看了很久,伸出手来。戴行云刚要去接,丁桀已经握拳把它捏成粉碎:“若无侠义立帮,要信物何用?若有侠义立帮,要信物何用?”
他潇洒至极,转身就走。
这真是丐帮有史以来最无耻的帮主,大事临头,拔腿就跑,挥一挥衣袖,扔下一堆烂摊子。
九 自兹挥手而去
江湖上有许多关于高手对决的传说,譬如魔教教主霍瀛洲挑战昆仑掌门汪振衣;也有一些是名不见经传的剑客的故事,譬如,传说中的东瀛每隔两三年都会有几个白衣胜雪的武士大老远跑来中原,然后铩羽而归,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总而言之,挑战是一件豪情万丈的事,尤其是向一些听起来远远高于自己的人挑战。不管结果如何,不外乎生死成败,胜固欣然败亦喜。
苏旷连做梦都没想到这回的挑战是这样一个结果——丁桀大爷脾气发作甩手走人,而他按照历来的倒霉传统,留在仰慕已久的洛阳城,苦哈哈地帮忙抬尸首挖坑。
戴行云依旧坐在西门之外。二十年的希望彻底破灭,二十年的幻梦土崩瓦解,眼含热泪两手空空,脚踏大地仰望苍穹,恨不得下去追随列祖列宗。
萝卜出土还知道摇摇缨子,王八上岸还知道晃晃脖子,丁桀,你他妈属爆仗的?一点就响,一响就没!大爷的,你算什么帮主啊……苏旷一边干活,一边在心中暗骂,时不时四下观望,叉着腰,没好气地喊:“有毒有毒!瞧不见那黑的下面透绿啊?我说你,说你哪!——往上风口摆什么?招魂啊?再招你就下去跟他做伴了!孙云平,你把药给我先吃了。你他妈这么大人了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一回?站住!别走了,站住!那边有余火……不是说你,是那个叫花子——呃,得罪得罪,这儿全是叫花子……”

戴行云本来就心情不好,一腔悲愤正不知道怎么开解,听这么一个外人咋咋呼呼的,越听越愤怒。他站起来:“姓苏的,你爱帮忙不帮,少说风凉话。”
苏旷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这活儿他干得不愉快极了,哼哼一声,压低了嗓门:“是,是。谁叫那个“刚毅木讷则近仁”的跑了呢?要不是贵帮各位大侠徒手敢往尸首上抓,你当我闲得?”
戴行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侠还是请便吧——我帮内务,你费心已经够多了。”
“也罢,”苏旷耸耸肩,“反正活儿也快干完了,告辞。”
“苏大侠,”左风眠两边都听不下去了,“本帮上下对魔教伎俩一无所知,若非援手,难免雪上加霜。此番恩德,没齿难忘。只是本帮剧变之下,还请你谅解一二。”
子曰,不迁怒。
本来自己就觉得脾气稍稍大了些,再加上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满怀感激地送来一顶高帽子,苏旷什么火也消了:“不客气,举手之劳。”
“行云,”看来左风眠劝架已经劝出经验来了,转身又道,“你何必这样?人家……”
“人家?”戴行云终于还是发作了,“老情人走了两个,这就急着另觅知音了?”
左风眠忙扯扯他的衣袖:“行云……你别当着外人这样。”
戴行云一耳光掴在她脸上:“贱人!若不是你,怎么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左风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苏旷一阵尴尬——人家夫妻吵架,他总不好在边上看着,转身就走。
身后有争吵声传来。
“追啊。”戴行云的语调又酸又冷,“再不追,以后身边就只有我一个糟老头子了,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别装可怜。”
“戴行云!你别夹枪带棒的。”
“我夹枪带棒,还是你心怀鬼胎?是了,鬼胎未必要心怀,嗯?”
“副帮主,副帮主!”居然是孙云平的呼叫声,然后是好一阵噼里啪啦的混乱。
“我倒差点儿忘了,还有你这个忤逆犯上的东西!”
苏旷的脚步定住了。这个世上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别人帮派的私务,人家夫妻的家事……这些东西,任谁也不能多管闲事的。如果硬要管,情理法三字,没有一个站得住脚。江湖中没有君臣之道,但是师要徒死,父要子亡,一样只能是看着。孙云平说什么也是丐帮的弟子,左风眠说什么也是戴行云的妻子,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说出一句不是。
他决定尽快离开。
“住手——”身后一声惨叫,苏旷回过头来。
左风眠摔在地上,戴行云怒不可遏,提脚就要向她腹部踢去。地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只有孙云平张开双臂,死死抱住戴行云,却被挥臂甩开。
惭愧……苏旷脸上一红,足尖轻点,伸手抓住戴行云的手腕,向后一带。
面对面,戴行云满脸的疲惫,疲惫之中透出癫狂,癫狂之中还带了三分绝望。他张张嘴,连颈上的皱纹也跟着颤抖……一夜之间,戴副帮主老了。
一夜之间,他的总舵被烧了,好兄弟死了,帮主跑了,忠心的下属背叛了,连多年的对头也扭头就走……他经历的变故确实太多,更何况,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被当众挑明了戴绿帽子?
苏旷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抑扬顿挫,神情恳切。
戴行云道:“真的?”
苏旷点头:“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亲自去看看。”
戴行云惊疑的目光转向左风眠,左风眠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重重地点头。
戴行云跺脚道:“你等着。”
他大步走了出去,离开大门的时候,几乎在跑。
苏旷伸手拉起左风眠。
左风眠奇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苏旷挤挤眼睛:“兵不厌诈。戴夫人,你自求多福吧。孙云平,我们快跑。”
“跑?”左风眠明白过来,整了整衣衫,“也好,我们走。”
苏旷“啊”了一声:“我虽然自命风流,但从不拐带良家妇女。”
“呸,”左风眠白他一眼,“快走快走,少耍贫嘴。”
苏旷尴尬起来。真不是这么回事,到目前为止,他对左风眠还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只是七分礼貌,两分感激,再加上一分本能的厌惧。他抱拳:“戴夫人,一路同行多有不便,等副帮主气头过去,你们自然夫妇和合——抱歉。”
他拉着孙云平就跑——这个人在丐帮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刚出门,左风眠就追了过来:“站住!”
她款款走近,声音微微发颤:“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也觉得我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即使死在戴行云手下也是应该的,是不是?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么?”
“喂喂喂喂喂——什么呀就‘你们’上了?”苏旷急得想跳,“你们两口子怎么一个毛病啊?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欠你人情二不欠你银子……”
左风眠瞪着他:“你真不欠我的?你什么师承?哪家来历?懂不懂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苏旷无语了——还真欠了份人情。
左风眠声音低缓下来:“你只要带我过了黄河就好。”
说笑了,此一时彼一时,把一个孕妇扔在半路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苏旷坚决摇头:“你非要听实话,那我就告诉你。我根本就不信戴行云杀得了你,也不敢和你同行。戴夫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丁桀知,非点破不可么?”
左风眠翻腕拔出一柄匕首,对准了自己胸口:“带我走!”
苏旷快要生气了:“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左风眠持刀向胸口狠狠刺去。她是真的下手,转眼锋刃已经刺破了皮肉。苏旷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有毛病啊?你既然宁死都要走,为什么不跟着丁桀或者周野?我看上去好欺负?”
“如果你猜错了,那就是一尸两命。要么带我走,要么放手。”左风眠恶狠狠地瞪过去,苏旷凶巴巴地瞪回来,两个人在僵持。她瘦弱,但也比苏旷见过的任何一人都狠悍。敢拿命去赌的人很多,但敢随随便便就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下注的,实在太少了。
“你够狠。”苏旷松手,“你非要玩一把的话……好,走吧。”
追求光明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苏旷带着一个伤员、一个孕妇,大摇大摆地上了辆马车,快马加鞭,循旧路冲出了北门。
孙云平坐在他身边,指指左风眠:“她都哭了。”